守护人

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小李的小脑袋瓜里清楚地意识到,家里有四个大人,地毯上一股鞋帮子味,煤炉在地下室里噗噗直响,灰蒙蒙的前窗正对着一片女贞林的后面,还对着一条街,那儿时不时有马车哒哒哒地走在嗖嗖而过的汽车中间。小李每天大清早就能听到马车声:农夫们去集市了。在这条街的另一边,黑屋瓦的排屋矗立在挡土墙上方,像圣诞节时歌曲里唱诗班的天使们一样俯看着小李家。圣诞节时,意料之中的冷光射进这所房子,让里面的人分外清晰:外公、外婆、爸爸,还有小李的妈妈,可以说,她太重要而用不着名字。

外公老得不行了,甚至在小李还是个小宝宝时就很老了。他会坐在带有藤椅背的沙发上,同一个跟他一样老的客人高谈阔论。他跷着二郎腿,换条腿再跷起二郎腿,露出一截没毛的白白小腿和搭扣黑鞋的高帮鞋面。有时候,在鞋上面,小李看不到白皮肤,只看到一段白色棉秋裤,只有非常老土的农民才会穿的那种。跟爸爸不同,外公是戴帽子的——灰色的帽子,里面一圈边缘被汗水浸黑了,帽顶上有被他用手指捏得凹下去的两个大坑。当他走进屋里时,会取下帽子,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拿着帽子的手轻轻比画着,仿佛帽子像他的声音或他的钱一样,是他自己的珍贵延伸。小李很早就听说了,外公曾经很有钱,比现在有钱得多。那是艰苦的年代,“大萧条”时代,但他们家的房子又大又长,还有块长长的围着篱笆的草坪:房子前面和两边都有开着花的灌木丛,房子后面是一片草坡,草坡上长着一棵樱桃树和一棵英国胡桃树,中断了平滑的草地,然后就是菜园,还有一棵梨树、一个燃烧桶和一间鸡舍。那是外公搬进来时让人建的鸡舍。他抽雪茄,但他的女儿,也就是小李的妈妈受不了房间里有烟味,所以他在屋外抽,坐在草坪椅上,或穿着毛衣站在树下,一只手肘支在另一只手里,审视着周围的世界,一个他已掌控不了的世界。

外婆的掌控能力也不行了;她的手团成一团,好像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来回摆动,那是她的病惹的。不过她还是忙忙碌碌,做饭,除杂草,在花园里锄地,照看小李。当他一点点长大,最后能设法爬上胡桃树最低的枝丫时,她径直站在树下,要他下来。眼镜斜架在她的鹰钩鼻上,镜片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她朝上乜斜着眼睛看着小李,而小李在想他该不该告诉她,虽然他学会了怎么爬上去,可他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下来。从上往下看,她离得很远。白发从她的小脸上散开来,就像炸开的马利筋[马利筋:一种野草。]。

杀鸡时,是她在鸡舍前院子里的一块圆木头上把鸡头斩下。当小李突然内急憋不住,急急地从后院上了小巷,穿着短裤去厕所时,是她清理干净他两腿间的黄色污秽,告诉他没必要这样痛哭。是她指出某些邻居的孩子——特别是哈罗兰兄妹——不是合适的玩伴。妈妈告诉他,外婆并非一直这样孱弱:他们住在乡下时,她曾为外公经营烟草农场,还是当地第一个考到驾照的女性。

小李刚出生那会儿,家里有辆车,一辆绿色福特A型车,但还没等他大到能上幼儿园,这辆车就不见了,也没有另外的车来代替。他们就是那样变穷的。他们太穷了,结果外公去做自治市镇高速公路养护员,外婆给她的亲戚们打扫卫生——她有许多亲戚;她是十二个孩子中最小的——以挣回几块钱。

当然,爸爸也工作。他每个工作日都会穿上那套西装,消失在前面篱笆外的世界里。但是他的工作——为谁谁谁加些数字,在细针丝袜厂当簿记员——拿回家的钱少得可怜。那些在车间里工作的人,比如开机器的人、全成型服装针织工,赚得比他多多了。当小李跟这些人的孩子一同上学后,他才知道这些。那些爸爸是结实而快活的粗人,他们眼里的愉快神情、嘴边揶揄的笑容,爸爸没有。

爸爸也不像工人、农夫们那样有个大肚子。甚至外公都腆着大肚子,当他站在院子里抽烟时,拿烟的那只手常常搁在肚子上。当春天夜晚悄悄潜入时,家中只有小李和外公在院子里。空气中潮湿得很,黑暗中铃兰花圃里冒出一阵阵甜蜜的香气,有时樱桃花散落一地。老人抬起头,听着鸟儿最后的鸣啭。当他把发着微光的烟头掷进牡丹丛中时,烟头翻了两个筋斗。小李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外公站在那里的原因——“照看孩子。”

但小李知道,虽然他无法明言,他是这个意气消沉的家里的一个亮点。在街对面的那些房子里——那些狭窄的排屋排成一线,像消瘦的、顶着青瓦的天使——孩子们比父母要多,尖叫声、抽泣声传出墙外,说明那里力量相当的两方的战事长期持续。在小李家,唯一的战斗声来自他父母。他俩之间有埋怨或一连串抱怨。不然的话,他会觉得四个大人就像完美正方形的四边,四个角冲着中心点。他就是那个中心点,受到来自各方的保护,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爱。

然而,还是有争吵、责骂、孩子气的发脾气、赌咒发誓要自杀来让每个人难过,或用其他方式来让他的守护人难过。有一次,他躺在地上想描摹连环画时,头发老是垂到眼睛上让他很生气,他抓过玩具小剪刀剪掉了些许头发;妈妈的反应仿佛是他剪掉了手指或鼻子。总之,剪头发是很危险的。首先,他们去的那家理发店里,为首的理发师是位狂热的反罗斯福分子,小李害羞地蜷缩在椅子里,陶瓷扶手上横放着一块板,理发师尖利的争辩在他耳边咆哮,让他的耳朵发烫。其次,当他回家时,妈妈通常不满意他的发型。理发店的三个理发师中,只有杰克,那个反罗斯福分子剪的发型让她满意。当他向妈妈指出杰克的政治见解与他们家相反时,她说没错,可他是位艺术家。

妈妈头脑里装着艺术、艺术才华这些念头。她会席地而坐,跟小李一起画蜡笔画,胳膊优雅地撑着整个身子,腿盘在粗糙的羊毛裙下,但是膝盖,白而圆的膝盖在下面隐约可见。她夸他的小小画作画得好,小李觉得,妈妈有点言过其实——或者,应该说她看透了他内心的隐秘之处,在那儿,画画意义重大。

妈妈身上有些不协调的东西,有些炽热得令人不安的东西。她赤褐色头发,脸上有雀斑,脾气火爆。有时候,整个周日下午,全家就在急促的吵架声中度过,爸爸会略带局促但相当自豪地对小李说:“你妈妈,她的脾气可真火爆。”有时小李在附近玩,回来吃晚饭晚了点,她会眉头紧皱成红色的V字形,脖子两侧也会涨得通红,看得出她很生气。她不止一次用梨树枝条抽打他,打在他后腿上,不但痛,而且还像是一场被迫的、不自然的体育锻炼,让他想与妈妈保持距离。他最喜欢妈妈的时候,是她独自一人在饭桌前玩单人纸牌的时候,她坐在彩色玻璃枝形吊灯下,全神贯注地翻着纸牌,自言自语;或者她像个男人似的推着割草机绕着整个院子割草的时候。他们家的院子很大,草木丛生,清香四溢的花丛(八仙花、笑靥花和荚蒾)贪婪地吞蚀着彼此的领地,甚至侵占了草坪,结果形成了一些背阴地带和连杂草都不生长的土坑。小李喜欢藏在这些坑里,但短裤会因此弄得很脏。

六岁时,小李读一年级,学识字了。他画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他们家旁边的篱笆,篱笆间的缺口是条砖铺的走道。枝叶繁茂的篱笆裂开一道缝,长在长脖子上的一张脸从裂缝中探出来,还前后动着。他画的是贝蒂·珍·哈罗兰来偷看他在不在家、能不能出来玩时的样子。就她的年纪而言,贝蒂个头算高的,很害羞,也许她感觉得出他外婆不喜欢她家的人。她住在这条街下面的一栋房子里,那房子没有自来水,只在后廊处有一个水泵。小李指望这幅画作能讨两位女性守护人开心,但是妈妈研究着这幅画,头往前伸了一两次,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让小李觉得自己很残忍,毕竟贝蒂·珍是他忠实的朋友,是他仅有的几位朋友之一。他是家中独子这事成了父母间的痛苦和小声牢骚的部分原因。也许她嫁给某个大肚子的全成型服装针织工可能会活得更好些,至少不用如此为钱担忧。但是,不对,在她的本性中有某种敏感而警惕的东西,使得她将自己与周遭世界隔绝开来。爸爸却没有——当他不做会计时,他去主日学校教课或去学校操场上看周六的垒球比赛——但是他总是回来,他纵容妻儿对艺术的共同热情,任他们把这个世界推到后面,不去触及。当他听到他们在谈论艺术时,他会说:“离我脑子十万八千里。”他显然不相信艺术,相反认为艺术在他之下,他与数字打交道,清楚明白,高高在上。

父亲不知道,但小李知道而且妈妈能感觉得出来:蜡笔画是小李摆脱妈妈、摆脱所有守护人,进入自己世界的方法。在他的世界里,不是爱降临在他身上,而是爱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落到那些小生灵身上,那些像人的动物、那些可笑而不变的漫画人物身上。他临摹时,鼻子离地毯不过几寸远,闻得到地毯上的皮鞋味。

外公在藤背沙发上待客,来访的多是老头。有时,当他们聊得起兴时,会踢起同一块褪色地毯上的小绒球。小李的妈妈老是为此抱怨,脸涨得通红,不过没有闻到雪茄味时那么红。小李感受得到她的火气,感受得到难以捉摸的激情余烬,主要弥漫在钢琴房里。钢琴房通过带侧柱和顶上有枝条和串珠镶边的拱门连接着客厅。这个木工活是这幢房子里最宏大的东西,虽然他学琴多年,但学无所成,妈妈对此表达过非常明显的失望。钢琴房,以及立式钢琴上的乐谱和黄铜烛台,是妈妈的地盘;厨房,连同翘曲的油毛毡和黑色的石头水池,是外婆的地盘;客厅,连同下陷的沙发和灰蒙蒙可以看到邻居的地方,属于外公;前门廊和门口属于爸爸,因为他总是进进出出。

当小李躺在地毯上时,他的守护人像天花板上的四个角,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从上头悬下来。他们形成的庇护所历经“大萧条”时期和“二战”时期,即使他进入青春期,他的衣服不断变小不合身,这个架构也不受影响。外公动了白内障手术,当小李为他朗读报纸上的标题时,他会静静地抱着头听着。外婆的背驼了,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帕金森症让她的话越来越少。父亲的头发灰白了,战后织袜厂南迁,他只得另找了份会计工作。母亲发福了,院子里的灌木长得更高更野,贝蒂·珍·哈罗兰出落成了活泼的美人,早就不再到篱笆处张望了。

小李总是害怕他的某位守护人会死去,消失在令人难以置信的虚无之中,撕裂他儿时庇护所的一角。他们也好像知道这一点,四人都活到他安全离家去念大学之后,一直保护他不受任何丑陋或可怕东西的伤害。就是死,也按照年龄顺序,以合适的时间间隔相继死去。外公活过九十岁,临死前两天还很健康,能行走。第一天,他觉得有点反胃恶心,就上床躺着;第二天,他觉得床像着了火似的烫,想逃离它,结果掉到地上摔死了。李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外读大学。另一年,外婆缠绵病榻,到最后无法说话,无法坐起来。一天早上,她女儿发现她永远地睡了过去,她翘翘的鼻头、深凹的眼窝,仍光滑得具有少女的骨骼之美。李那时正在依阿华市攻读美术硕士学位。父亲呢,因心绞痛以及心脏病多年往返医院与家之间,事后年轻医生向他的遗孀说了实话,最后那一小时,父亲“让他们过得非常艰难”。李那时住在旧金山,正在追求艺术和艺术家身份,赶不及回去守在病榻前看父亲为了活下去、为了空气垂死挣扎的样子,为此他大舒了一口气。他母亲,跟外公一样,有一天摔了一跤——在厨房里,碗碟刚刚洗好,放在沥水篮里。她从老屋搬到新家里,房子小了一点,只有一层。她的满头红发全白了,一人独住,性子没那么暴躁了,有点古怪,脾气很好,李很少回家看她,她也从不责怪。一周来一次的清洁工从后窗看到地上的尸体,李从陶斯飞回来时,警察和殡仪员及神职人员已料理完善后事宜。那时旧金山没能实现他的梦想,他搬到了陶斯。

现在一切全没了。在那个用煤炉取暖的二十世纪早期风格的家里,只剩下了李。胡桃冰盒,黑石头水池,翘曲的厨房油毛毡,砖头垒叠的图案,餐厅里的枝形大吊灯和彩色玻璃灯罩,客厅楼梯支柱以及绕着它的楼梯栏杆像土星环,也像橡胶人[橡胶人:漫画人物。]标志性的条纹衫。楼梯后的狭窄空间没人用,成了储物间,堆满了纸箱和等着哪一天修理的电器。没有窗户的小楼梯间,在空袭警报演习时,漆黑中他们曾蜷缩在那里。长长的侧廊,流浪汉们在那儿敲门讨要施舍;红白黑三色夹杂的猫,脸像三色堇,来到门廊上等着人给它喂吃的——它太野了,不愿进屋。茶色的草坪藤椅,外公曾在黎明或黄昏的微光中,坐在藤椅上抽烟,看萤火虫聚拢来——现在,只有李被留下来,留下来记住这一切。

在他的潜意识里,当曾经稚嫩的大脑慢慢老去时,他有时尽量按科学证实的模样来看待周围的环境。他看着半个月亮,尽量不把它看作月光女神或漫画贴纸,而是将它看成悬挂在外太空的球体,它发光的一面是太阳照耀在地球这个巨大球体另一面的正确无误的证明。他努力想象脚下的土地是球形的,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后退着呼啸而过。他更努力地试着想象太空浩瀚无边,每颗星星彼此相距无数光年,接近绝对真空的星际空间里包含着可以产生与重力相反力量的能量粒子,将恒星和银河系越来越快地推开来,离得越来越远,直到宇宙变得连它自己也看不见为止,永永远远冰冷黑暗,阿门。他尽量像达尔文和其追随者那样去想象有机生命,它们不是层层递进,通向越来越复杂的、有灵魂的生命的阶梯,而是平坦的沼泽、流散的黏稠液体,全是没有知觉的基因,它们简单地存在于无知、古怪、残忍、寄生的生命之中,这些生命永存,却没有丝毫目的和追求。世人皆如此,爸爸这么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趋于相同,代代如此。

还好他的守护人跟他在一起,李想道,只有这一点还让他有点安慰。他们在他体内,扩展着他们的保护与关心。他会像外公——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迟疑着举起瘦骨嶙峋的手,仿佛在赐予祝福或要求统治者停顿片刻——那般长寿;他有着外婆那样健壮的农村人体质,瘦长结实的身体只因为年龄和疾病而慢慢弯曲;他接受了父亲妥协的现实主义,母亲的渴望、未满足的热望他也有。他的守护人在他体内,像一群小人在行走的高大DNA骨架里推动着他。他们不会领错路。他会死得很得体,不过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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