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路

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坐在租来的奶白色尼桑车内,在十一月初绵长的细雨中,戴维·科恩从一个刚建成的收费站口下了宾夕法尼亚高速公路,飞速驶入陌生而神秘、弯曲盘旋的高架桥,旋即进入高架桥下面的通道。有那么几秒钟,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让他非常吃惊。摩根铁匠铺所在的那个小村庄——一家小酒馆、两座教堂、一家食品店——本该出现在他左边,但他看到的是一排俗艳的全国连锁店和零售店。“二战”刚结束不久,他家在母亲的鼓动下,买回这个家庭农场时,这个乡村的南边还是树林茂密的穷乡僻壤,现在却成了费城人的天堂,他们抢购那些旧的石砌农舍作为周末度假屋。他得知,甚至还有人每天往返费城与此地——单程就要花上一个多小时,但是他们觉得值。而科恩五十年前离开这个地方时,恨不能越快越好。

他感觉迷路了。恰在此时,一块生锈了的子弹样楔形路牌,写着十四号公路,为他确定了方位。他以年轻人的气魄大踩油门。他熟悉这条路:一条笔直的路慢慢爬上去,摩根水坝在路的右下方;然后是陡峭的下坡路,有一块指示牌提醒货车减速;接着道路朝一条小溪而去,小溪环绕着没了屋顶、只有一间房的校舍,母亲还是孩子时曾在这里念过书。再然后便是条开裂的沥青路,很老的路了,六月天他和母亲常常在路边竖块牌,拿把椅子坐在这儿卖草莓,一品脱一盒,一盒四毛钱,少数车会停下来买。接着,一个右急转弯,在这里,你必须立刻减速,以致后面的车子都来不及跟着减速,上了石头土路,现在石头成了碎石子。这条路通向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曾是他的家。

小雨点不断敲打着他的车窗。他驾车穿行在两边一模一样的住宅小区之间,它们曾经是金里奇奶制品农场和老阿莫斯·施拉克的果园,从屋顶上方望过去,可以看到曾经是他家的农场。那块草地、以前靠他祖父和曾祖父挖建的石头沟渠排水的低地,现在没人再来割草,相反,农场新主人在这里种植常青植物和白桦树,卖给做庭院设计的人。在草地边上,有许多漆树和野生覆盆子藤蔓,过去他母亲常常走过那儿。她独自走这条路去只有一间校舍的学校上学,在这条路上会碰到也去上学的金里奇家的孩子们。草地边上长着高大的鹅掌楸,科恩中年后,它们还活着,跟他母亲一样。母亲告诉他,她独自上学时,会在鹅掌楸树阔大平滑的四瓣树叶下歇息,对树荫、对枝丫间的鸟儿鸣啭——清晨时响亮,傍晚低沉——心存感激。

母亲少女时的形象在他心中栩栩如生,头发被外婆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头发盘得太紧,走路时头皮生疼。母亲穿着格子裙、系着相衬的发带,走在田野间这条沙子路上。这生动的形象是母亲告诉他的,她向他讲述的那个年代天堂般的乡村里,有不怕人的动物和朦胧的静谧。她想用她最美好的幸福来感染她的孩子,这样当她死后,当他继承了这座农场后,他会生活在这里。结果,科恩继承农场后,急不可耐地抛弃了它。他将这条路一边的三十亩地,连同谷仓和房屋、鸡舍,卖给了远房表亲;剩下的五十亩地、田野和树林,租给了邻近的农夫赖卡特一家,这样可以让这片绿地不被开发建成房子,满足母亲的遗愿。母亲儿时的鸟类手册也留给了他,一本破烂不堪的长方形小书,皱巴巴的油纸封皮,里面是年轻人用认真的笔迹写下的关于鸟类的笔记——蓝鸫、鹩哥、烟囱雨燕,都是她在这个农场里看到过的。他手握这本软塌塌的小手册,想到她竟如此关注鸟类,颇觉伤感。她跟他讲过自己儿时的小故事,她学小鸟归巢,爬进装着刚洗干净的衣服的篮子里,被外婆狠骂了一通。

作为拥有五十亩地、出门在外的地主,科恩对自己很少回来心存内疚。因为职业关系,他往西行,在圣保罗的麦卡勒斯学院教英语,现在退休了,妻子讨厌中西部的寒冷,于是他们搬到了南加利福尼亚。这次他来东部是出席纽约一场费用全包、为期三天的教育会议,在会上他要朗读论埃德蒙·斯宾塞[埃德蒙·斯宾塞:埃德蒙·斯宾塞(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的当代重要价值的论文。他开车经过老屋时看都没看一眼,表兄把它卖了,接着这房子被转卖给一个费城人,装修得几乎认不出来。第一次见到这房子时,科恩十三岁。一户佃农的孩子们飞奔过快坍塌的门廊,躲了起来。沙石台阶曾经通往一条小路,小路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坪,平坦的半圆形车道圈起一丛绿色灌木,像是苗圃里的展示植物,绕着土红色怪嘴兽挤在一起。科恩母亲的许多鸟舍和后廊上的风铃都不见了。她坚决认为这是女人的房子,就像她提出其他新奇理论时一样一本正经。她引经据典说,据记载,一八一六年时这房子的第一位主人名叫梅西·兰蒂斯,是位女子。可除了老契约上的名字外,她对她的其他事情一无所知,她活在神秘的历史之中。而且,母亲记得,外婆每周六赶马车到阿尔顿集市,“一战”期间包雪茄的烟草叶极度短缺,农场便种植烟草叶,靠着这些烟草叶农场挺挣钱。外公将盈利再投资,卖掉了农场,举家搬到阿尔顿郊区的奥林格。二十年后,母亲用“二战”期间家庭积蓄从一个阿尔顿纺织厂厂主手中买回农场。在这位厂主手中,农场里雇用了佃农,养起了奶牛。这是山顶上的土地,而非有着山谷沃土的门诺派教徒风景如画的农场,这位富商以四千元的价格卖掉了它。

科恩觉得祖先们的足迹围绕着他——在宾州这个乡村的范围内,一代又一代的人劳作、吃饭、行走、驾车,这些过去的景象织就一张看不见的网。只有他逃了出来。他儿时的家庭中,只有他,现在活着目睹了这个地区的变化,目睹这个地区逐渐消磨掉旧我,在缓慢腐朽与更新换代的混乱中,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与场所一点点消失,新一代人对这片土地有自己的索求。他继续开了四分之一里的路,车子驶进瑞查德为农产品卖场建的停车坪。他们的农场是这一带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农场之一,由于乡村南部来的新客户而生意兴隆。瑞查德一家虔诚,但不迷信于跟上时代。科恩每年的租金支票是计算机打印的,科恩记忆中那个简陋的棚子,便是锯木架上搭几块木板而成,上面罩个遮雨篷,木板上摆着用蒲式耳[蒲式耳:英制容量单位,1蒲式耳约合36.4升。]筐装的梨子、苹果、甜玉米和青豆,现在棚子里冒出冰箱、收银机和超市购物车和相当大一部分的进口美食。年轻的塔德·瑞查德带着家人去迪士尼乐园玩了,要一周后才回来。科恩难得回来一趟,每次来时都是他来接待。“他每年都去,南下奥兰多。”收银台的姑娘主动告诉他。“他说,每次去感觉都不一样——因为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可以看不同的东西。他的小女儿已经出落成公主了。我知道,你住得离迪士尼很近。”

“离那儿好多里呢,很远很远。我从没去过。”

“哦。嗯,瑞查德先生收到你的明信片知道你会来,说你来了就让我去把他爸爸找来。”尽管她头上戴着一顶门诺派教徒才戴的传统白帽,她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手机,拇指灵巧地摁着号码,这个把戏似乎所有年轻人都会。

科恩反对道:“不必麻烦伊诺克,我自己四处看看就行了。这儿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他来了。”她对着小电话宣布说。几分钟后,科恩的同龄人,伊诺克·瑞查德出现了,雨淋湿了他,他却咧嘴大笑。他们还是孩子时,两家的农场毗邻,他们想一起玩,可总没成功。伊诺克比科恩小一岁,曾拿着垒球和球棒来科恩家的院子里玩——瑞查德家没有院子,他们房子周围的所有空间全用于摆放设备、饲养动物了——而戴维,刚刚十来岁,还不习惯自己有如此大的力量,挥棒一击把球打过谷仓,掉进那条土路那边紧挨着晾烟叶的棚子旁的荆棘和毒藤丛里了。那时候的这条路,还没有铺上碎石,也没有修直,弯弯曲曲,离谷仓、宽阔多尘的驶入匝道很近,然后又一路向下,绕着草地,越过那棵鹅掌楸。虽然两个男孩烦恼而神经质地搜索了二十分钟,他们再也没能找到那个球,伊诺克也再没来他家玩过。

今天,五十多年后,他似乎没有丝毫怨恨,而科恩也很高兴看到有人跟他一样老,却精神矍铄——壮实、晒得黑黑的,仿佛上过蜡似的雨滴不侵,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伊诺克的牙齿以前扭曲变形,呈黄褐色,肯定多年来疼痛不已。他问客人想不想去地里看看,看看地里作物的情况。

“太湿了点,”科恩说,“我想我知道个大概。”

科恩约好今晚在阿尔顿乡村俱乐部与奥林格高中的两位老同学夫妇见面,他穿着博柏利风雨衣,灰色西装,在西米谷[西米谷:美国加州南部城市。]商场买的薄底黑色路夫鞋[路夫鞋:一种矮帮休闲皮鞋。]。

伊诺克神神秘秘地笑得更厉害了,只看得到白牙,他解释说:“坐我的车去,用不了半分钟。自从你上次来之后,我们有了些新想法。我的车就在外面,戴维,我要不要给你拿把伞?”“别傻了,”科恩说,“一点毛毛雨而已。”

“是啊,我也这样想,”伊诺克同意,“但是我知道在加州,你们那儿很少下雨。”

他的车是让人安心的老古董——黑色的福特轿车,铬黑色——从前的玩伴钻了进去。不远处,就在扩建后的停车坪边上,即使这种天气,那儿还停着顾客的十来辆轿车及货车。所谓的新想法中的第一个——白色塑料搭建而成的圆拱形活动小屋,用弯曲的肋材撑起。“还记得以前我们怎么种草莓的吗?”

“我怎么会忘?”草莓曾是科恩的4-H计划,挣学费的一个方法,每个夏天挣几百美元,直到他大学毕业。他和母亲站在十四号公路边上卖草莓,他曾觉得很丢脸——而她却假装不明白为什么。

伊诺克踩下刹车。“你想不想进里面去看看?”

科恩觉得别无选择,因为尽管雨似乎更密了,博柏利风衣虽说防雨,但还谈不上滴水不透。伊诺克自豪而兴奋,大大咧咧地把塑料布掀开一道口子,戴维往里瞄了一眼。草莓种在几条狭窄的槽中,离地四尺,那些在十一月成熟的草莓,像樱桃似的垂在空中,像圣诞节时的装饰品。“循环共生的小生态系统,”伊诺克告诉他,“这些塑料保暖,太阳光也可以照进来。所有营养靠一根管子一点点输进去,没有土。”

“没有土。”戴维迟钝地重复道。

“记得以前草莓是怎样长在地上、沾上沙子的吗?还没摘下来,乌龟和蜗牛已开始一点点咬它们吃了,还记得吗?”

“还有摘草莓时,你横跨在田间,弯着腰,背痛得要命。爸爸的长腿差点要踩到你的胳膊。”“再也不会了,”伊诺克说,很高兴戴维还记得,“这些草莓你站着摘就行。如果我们放进加热器和栽培灯,它们能活过整个冬天。”

“真是不可思议。”科恩勉强承认道,查看过新路夫鞋上的泥巴状况后钻进车里。伊诺克穿着厚厚的黄色靴子,绿雨衣披在牛仔背带裤上。他不怕这种天气。

伊诺克问:“你想不想让我开车带你去看看那一大片田野?”

“当然,”科恩说,“只要车不会陷在泥地里。”

“噢,现在啊,我觉得我们不会再给卡在烂泥里了。”伊诺克说得很慢,像在对孩子说话。为了经营这片农场,方便开车前来买东西以及亲自来摘水果和甜玉米的人,瑞查德家在庄稼中间开辟了几条小路,铺上碎石加固,以防小路毁坏。“开发”,科恩想到,母亲害怕这个词。伊诺克开着车在一堆备用的PCP灌溉管、几排休眠期的草莓和几间装配式小屋之间穿过,车有点打滑,草莓上面覆盖着有孔的黑塑料薄膜,装配式小屋涂抹了灰泥,方便夏天的买卖。当这一大片田地还在母亲管理下时,土地休耕时地里长着苜蓿和野花。以前,八月长天里,戴维总用他们家那架老约翰迪尔拖拉机刈草,他还不会开车就已学会开拖拉机了。那辆拖拉机买的是二手货,漆成深灰色,刈草时它轻轻摇晃着缓缓爬过这片台地,身后机体里拖着咆哮着的飞快旋转的刀片。

“你想下车吗?”伊诺克问。车走得够远的了,戴维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很是担心西裤会被弄皱。他以前从没在阿尔顿乡村俱乐部做过客。

“当然。”他说。谁让他还欠着伊诺克一个垒球呢。他们下了车,并肩站在雨中,山顶上微风徐徐。天晴时,从这儿可以看到十里路之外阿尔顿最高建筑的顶端,不过今天从这儿看不到那座城市。科恩的母亲在晚年曾可怜地说起要他在这一带,为他和家人建幢房子,待今后某天回乡时,他们有地方住。她则安全地栖身于梅西·兰蒂斯那幢老房子,正好可以不被他们看见。“你甚至不会知道我在那儿。”她十分肯定地说。

他担心得没错,红土像陶土一样黏脚。他两脚小心翼翼地轮换着从一块老式干草垫换到另一块上,结果漏掉了伊诺克许多的热情讲话。他在说庄稼轮作,说精巧的新机器可以按符合科学的间距种植梨树小树苗,说玉米新品种不会从土地里吸取太多营养。泥土,科恩想着,低下头。祖辈留下的土地,在他看来也只是烂泥。他把注意力转到上方,看着角落里的那片树林。毫无疑问,乡下人自有其理由,那几亩地农夫懒得去砍伐树木、锯掉树桩、犁耕。

感觉到听众的注意力不集中,伊诺克眨了眨眼,不过也许是雨点弄到睫毛上的缘故。“你母亲过去常常说起有一天你会在那上头建房子。”

他俩都老了。科恩说:“啊,我也许会,”他忍不住加上一句,朝那片被灌溉过和覆上塑料薄膜的几亩地一挥手,“把这些全变成我的前院。”

果不其然,回去的路上,福特车在离修好的路很近的泥坑里打滑了。伊诺克调低档位,黑福特终于滑了出来,科恩总算不用穿着精致的衣服下来推车了。他走时带了些伊诺克的礼物:一纸袋新鲜苹果,上了十四号公路,往北朝阿尔顿开去。他从母亲的领地驶向父亲的领地。曾经,他和父亲,一位老师,每天一起驾车离开农场,朝这同一方向,朝学校、朝挤挤挨挨的镇屋、朝城市的快乐而去。

科恩那晚住在西阿尔顿的阿尔顿汽车旅馆,但他并不急于赶到那儿,而是取道新开发出来的一片商场和近几年才冒出来的高速公路。他下了十四号公路,经过犹太人墓地,从铁路桥下穿过,进入阿尔顿,又上了一座桥。这桥是“大萧条”开始时父亲丢了工作后,还参与修建的。父亲在电车轨道间铺石头、夯实并紧固它们。他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就想到背痛的苦楚,而儿子每次经过这座桥时都会想到父亲的滴滴汗水与桥成为一体,在混凝土里干涸。科恩的祖辈不只在这个国家的乡村留下痕迹,城里也有。

阿尔顿是一座正在消亡的城市,但它的居民还坚持活着。它最好的岁月,科恩认为是在他童年时,但长辈们却觉得是更早些的时候,在“大萧条”之前。那些岁月令一众人口如今陷于困境,他们住在纵横交错、紧挨着的房子里,像夏末犯困的黄蜂拥挤在一个旧纸巢里一样。哪怕是在他童年时期,这座脆弱的工业小镇就盛产这个孩子认为是弃儿的男人——手艺或职业消亡的工人阶级,成天无所事事,只能抽着烟,等着可以去本地小酒馆的时间到来。开车经过南阿尔顿时,科恩隔着刮动着的雨刮看到他们,站在小门廊上,看着雨滴从遮雨篷上滴落,将侧墙木板打湿变黑。

他开车继续走,进入韦泽街宽阔的中央街区,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经过那儿,那儿逛商店、看电影的人成群结队。战时,科恩家住离有轨电车不过一站路远的地方,他系统地逛遍了那儿所有的五分十分钱连锁店,从格兰特和麦克克罗伊直到伍尔沃斯和克勒斯格,搜罗儿童丛书,扩大他的收藏。一毛钱一本,虽说他每周的零用钱只有三毛五分钱,他还是收集起数目可观的一套书。那些五分十分店的门口处总是有股温暖的香水味和糖果味,有些店还兼卖宠物,店里面养着金丝雀、鹦鹉和金鱼,在店堂最后面。那时的阿尔顿,在他眼里,可以买到生活中需要的任何东西。

奈德·米勒,为数不多跟他仍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之一,曾告诉他,布兰肯比勒百货商店给拆了,那儿要建一家新银行。一座行将死去的城市,科恩想着,而他们居然还不断地开银行。在旧时年月里,你很难在韦泽街找到一个停车位,而现在科恩能毫不费力地把车开到布兰肯比勒百货商店近旁。不只是这家大百货商店,它的铸铁电梯笼子,头顶上为了运送装零钱和收据、嗖嗖直响的小铜罐而架设的通风管也全被拆了,甚至它旁边的一排建筑,科恩记得以前是些鞋店、办公楼和五金店的地方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孤独的墙壁立在那儿,邋遢的灰泥大概从没想过会暴露在外给人看。地下室的房间,自从建好后从没见过日光,现在也填满碎石,裸露在外。即使下午日光渐暗,此刻又在下雨,阴沉的挖土机仍咯吱咯吱啄着地面。母亲曾经向他解释过她为何发胖:全怪布兰肯比勒的地下餐馆,那儿加了冰激凌的苹果派、大黄派和山核桃派实在太好吃,无法抗拒。当她在圣诞节期间作临时售货员时,总要以这些东西当午餐。太累了,她解释道,站了十小时,这份苦差让她对吃上了瘾。科恩低头看着这湿透了的砖砌餐馆旧址,它葬送了母亲的苗条身材,他还是蹒跚学步的孩子时母亲的形象。有一天,正是在布兰肯比勒买东西时,他松开母亲的手,走失了。他向店面巡视员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还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有个人,这座城市里的闲人,好奇地想看看科恩在看什么,便从韦泽街上幸存的一个有遮拦的门口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科恩往后缩,害怕他会过来要求施舍点什么,但是那人只是隔着铁丝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过去,在城里,科恩的父亲常跟陌生人交谈,令他很是难为情。那些人越不体面,父亲越是热心地把他们当作潜在的启蒙对象。科恩曾是难以讨好、易发怒的少年,但慢慢改变了好多。现在,他转身对着这个衣着寒酸、胡须也懒得剃,甚至可能无家可归的陌生人,试着交谈:“好大个洞,啊?”

那人转身走了,科恩的轻率让他不开心。他说了声“是啊”还是什么都没说,科恩不知道。在科恩脑中的地图上,阿尔顿汽车旅馆和招待厅就坐落在河的北面。阿尔顿的北部一直有种不一样的、充满敌意的味道:高中生更野蛮,工业建筑更大更暗,富人们从阴沉沉的工厂和采石场里发了财,住在离高速公路很远的用篱笆隔起来的豪宅里。科恩一贯不怎么认路,新建的高速公路让他迷糊,它们从以前的村庄里插进去,购物者靠着它们可以迅速奔赴商场,那些商店在几十年后怕是正在变得陈旧。母亲去世后,没了她的指点,他去当地机场接孩子们来参加她的葬礼时就迷了路。此时,在转错几个弯后,虽说最终找到了沥青小山包上的汽车旅馆,他还是担心自己待会儿在黑暗中、在雨里,会找不到阿尔顿乡村俱乐部。

前台姑娘穿着男式夹克,浓密的头发上染红了一大绺。对她而言,阿尔顿乡村俱乐部的位置显而易见,她用铅笔在迷你地图上戳了几下,飞快地背出几个公路号码,相信科恩肯定能找到。他没有听明白,但又担心再问显得自己痴老,便温驯地点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落地窗俯瞰外面神秘立体交叉道上无声的车流,这房间像个安全的山洞。但是他的同学们,出于对年龄和身体状况的顾虑,要求早点聚餐,所以,他没有在两张诱人的床上躺下、打开电视看看,而是打开洗漱用品,刷牙,换了条更喜庆的带花领带,用一块湿厕纸擦干净沾了泥巴的路夫鞋。来到停车场,租来的尼桑车操作起来仍然很陌生,仪表板太小且模糊。车内有一股香甜味:是伊诺克的苹果。明天在机场他怎么把它们带回家呢?加州容许外来苹果进入吗?灯光闪耀的车流正在往家赶,虽说这个县正在消亡,但上下班高峰时也还是拥挤。他约在六点钟,只有一刻钟了。时间都到哪儿去了?

当科恩斜眼看着路牌时,身后的车灯无情地逼射过来,对面那些车则带着一圈圈浑浊的光晕冲他而来。他在旅馆姑娘为他写的公路号码处转了个弯,但可能转错了方向。没有名字的工厂和储货仓库赫然耸现在路边,他依稀看到传送带和楼梯架的剪影;路的另一边,走了一段后,看得到石灰岩砌的餐馆,一块精致的白色招牌为自己做着广告,但因为冬季的缘故此时歇业。一个高尔夫练习场和小型高尔夫球场呼啸而过。这儿还有点熟悉——他觉得,多年前,他和几个吵吵闹闹的朋友来这儿玩过,在那些小型草坪间快活地把小白球扔进风车和隧道里——然而这些全不能告诉他此刻的准确位置。他正在受惩罚:他在这个乡村长大,然而除了最接近自我和当时需要了解的地方外,他竟不屑于了解它的地理状况。现在,作为报复,当他以可怕的高速穿过这一带时,这个地区像个无形的虚幻泥沼。

这时,他前面扫过一片探照灯光,他意识到,此处是阿尔顿机场。一天只有两架航班降落,但它还是开着明亮的灯。如果那个染了一大绺红发的酒店服务员姑娘草图画得没错的话,他似乎在高速公路上走错了方向。科恩开始出汗了,他永远到不了那儿。高速公路两旁的建筑稀少起来,到了乡下——远处孤零零的房子里透出灯光,卖地毯和汽车配件的低矮商店黑漆漆的。他想尖叫。他要小便。终于,格蒂加油站和7-11便利店的一大片光辉出现了。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白胖女人站在柜台后——汪洋黑暗中孤独的岗哨——她仿佛有点怕他这唯一的顾客。从面带狐疑的她的椭圆镜片上,他看到了自己狂乱的表情、皱巴巴的博柏利雨衣和加州风格的领带,上面有惹人注目的凤凰木花朵图案。他解释说他迷路了,她面无表情,似乎很生气他居然走了这么远的错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她对他说,“这是机场后面。你已经过了机场。”

“过了多远?”

“噢——一英里多吧。”

“俱乐部在右边还是左边?”这些宾州人,在他看来,不太想让外来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左边。”

“路上有路牌什么的吗?”

那女人对此想了好一会儿,继续上下打量他,一只手放在柜台下看不见的地方,可能放在报警按钮上。“你会看到它的,”她不情愿地说道,“有两根大门柱。”

十分钟后,科恩确实看到了这两根门柱,很模糊,在路的另一边。它们可能是幻觉——在挡风玻璃雨刮的敲击间的幽灵幻影——但是找到庇护所的唯一希望就在它们之间。这是最糟糕的那种高速公路,两条车道想变成三条车道。身后的车流和迎面而来的车辆络绎不绝永无止境;他在路中央踩下刹车,后视镜里可见一溜暂停的车前灯,他喘了口气,突然转进对面车道。领头的车朝他高声长鸣喇叭以示抗议,但还是踩下刹车避免迎头相撞,科恩衰老的心脏差点蹦了出来。

他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标牌插在没有花的花床里,上面写着俱乐部的名字。一条两边种着马栗树的小径领他从两片黑暗之间穿过——他猜是高尔夫练习场的草坪——俱乐部的房子浮现出来,前面出现点点灯光。有很多空停车位,这是个普通的工作日之夜。科恩下了车,眼睛水汪汪的,膝盖还在哆嗦。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停了,他把湿博柏利雨衣留在了车上。奈德·米勒在休息室里等他。“我们很着急。”奈德说。

“我找这地方费了很大劲,”科恩告诉他,热忱地握着老朋友的手,“等我最后找到并开进来时,差点被撞死。那个不得不踩刹车的家伙摁了好一阵喇叭。”

“这个左转弯确实很差劲。你从另一头来就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别再说了。下次我会做得更好的。也许。”奈德没说什么,两人都在想可能没有下次了。

奈德跟科恩一样,以前是个好学生,但是没有那么乖僻和吵闹,他只有在需要时他才说话;而科恩健谈,有时候,兴奋得结结巴巴,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说不出来。科恩发现,等他认识到沉默是奈德自然、友好的与人相处方式时,奈德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奈德满脑子的无言想法,它们是他的力量源泉。他成了一名律师,职业保密人。

另外三位客人已坐在桌边了,玻璃罩中的烛光照得他们的脸很迷人。奈德的妻子玛乔丽皮肤紧致、满头银发,从阿尔顿东部另一所高中毕业;还有科恩的另一位同学桑德拉·巴赫曼,不过她早就嫁给了奈德的律师行合伙人之一杰夫·朗。肯定是淘气而体贴的奈德请朗夫妇来的,因为整个学生时代,科恩都默默地爱着桑德拉,但离她远远的——她引人注目,活泼好动,是运动健将、歌手,也是班花,迷蒙的绿眼睛,一头柔滑的褐发小学时扎成马尾辫,高中时成了戴头箍的童花头。他从奈德那里听说她现在疾病缠身。他想也许靠窗边的折叠铝合金步行撑架就是她的。他感激地在他们给他留的座位上坐下,正在桑德拉旁边。他观察,发现她的脸由于中风变得僵硬而扭曲。不过,由于他对她的爱始自幼儿园,早在性爱成熟之前,所以桑德拉身体的变化并不能影响这份感情。

科恩很高兴地坐在她旁边,热情地说:“桑德拉,我吃了一番苦头才找到这里,我不知道方位了。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夜间我的视力不太好,所有车灯都有道七彩光圈,我慌里慌张开进来时,开到对面车道上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好吧,傻瓜,你生在这里,最好也死在这里吧。’这儿的交通总是这样糟糕吗?”

她盯着他,扭曲的脸上没有表情,一阵痉挛中她朝他的嘴唇抬起手,仿佛想触摸它们,让它们安静。“戴维,”她小心地说,“我耳朵不好,说慢点,让我看着你的嘴。”她的头发向后梳得光光的,他看到她漂亮的耳窝里塞着色彩鲜艳的助听器。但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圆润、低沉,熟悉的当地口音,从出生起便灌进耳朵里的德语辅音,在他听来有如音乐。桑德拉从来无须叫喊以吸引他人的注意,除了八年级时她的胸部突然隆起之外,她的身体特征刚刚好,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她像一张拍照时稍稍调低亮度达到特别效果的相片。她的鼻梁上有个不太明显的突起,还有点虎牙,但这却让她显得端庄迷人。科恩觉得嘴唇上桑德拉的手要碰到之处变得麻麻的。

他的嘴迎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很——抱——歉,我迟到了。”

谈话总体节奏不错。科恩,这位归家的游子,有一段时间大家让他主导着话题。他问的问题,他记得的细节,都是记忆中他觉得新鲜、倏忽而过的那些青春岁月里的事,但是在朋友们眼中,那不过是埋藏于同一片土地下的几十年、成千上万日子的淤泥之下的东西,成长、结婚、生儿育女、埋葬父母、工作、退休。他隔着桌子冲奈德大声道:“还记得有年夏天我们的母亲带我们去鹅湖游乐场玩吗?就在有轨电车路的最尽头?她们坐在那儿,”他向其他人解释,“并排坐在一把长椅上,奈德和我进游乐中心去玩,往那些纸做的小西洋镜里投几个硬币,自己摇手柄看——穿迷你裙的姑娘们跳肚皮舞。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平淡,天啊,想想现如今的孩子们都在看些什么!”

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也许让他说话太过流利。他大声唤醒了早已消失的电车——它们滑溜的草编座位、角落里的铜把手,那是电车在终点站用来开关后门的;还有表情严肃的电车驾驶员,腰带上别着机械零钱找换机,“跟电子产品出现之前的所有那些东西一样,精巧极了”。

“每个孩子都得有一个。”奈德附和道。

“没错!”科恩同意。他大声追忆起奈德家的老房子——那么多玩具,地下室里的游戏室,侧院大得可以用网球玩飞球游戏,石板地、封起来的侧廊,他们曾在那里一玩好几个小时的大富翁游戏。科恩,一个穷教书匠的孩子,曾经对那幢房子艳羡不已,此时还很想赞美它。可他提到奈德的宠物拉布拉多猎狗时说错了名字,是布莱基而不是贝基;奈德飞快地纠正他,有点生气,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大富翁游戏令科恩想起了初中、高中时的凯纳斯塔牌热,那些牌一排排摊开在父母家的餐桌上。他问大家还记不记得游戏规则,没人主动说。玛乔丽·米勒开始看起来有点呆滞,语气坚定地说她读高中时从没人玩凯纳斯塔牌,还一口咬定说她们那个县里从来没流行过这种牌戏。

正在这时,恭敬的侍应生送来他们叫的食物。他们一直称奈德为“米勒先生”,桑德拉为“朗夫人”;只有科恩没有名字,是外人。他也曾是离这里很远的教职员俱乐部、高尔夫俱乐部的成员,可是如果他一直待在这里,他是无法加入阿尔顿乡村俱乐部的,对于一个学校教员的儿子来说,此路不通。

这一天的经历让他疲乏,他慢慢沉默下来。同伴们聊起了本地话题——最新出炉的阿尔顿市长丑闻,市中心让人绝望的情况,西班牙毒品犯的侵入,共同朋友的不幸(疾病、生意场上的失利、不明智的婚姻,等等)。科恩觉得桑德拉完全跟得上这些谈话,她宁静的灰绿眼睛直盯着说话人的嘴巴,自己的嘴唇频繁地张开大笑。她笑时,声音洪亮,甚至有点意想不到的刺耳,在科恩听来,就像是小学课间休息时听到的第一声和弦。在那座老式红砖教学楼周围铺好的操场上,男女生截然分开在两个区域。她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还是能从在那儿玩的所有女生中分辨出来,他准是一直竖着耳朵在听。

侍应——两个,今晚人不多——站在那里听候召唤,他们穿着百褶衬衫、系着条纹领带,等着客人们点甜点和咖啡。一桌人看着科恩,他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我什么也不想要,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时间不早了。”接下来是七嘴八舌的赞同、拿大衣雨伞的混乱喧哗。桑德拉用上了她的步行撑架——但那仿佛是个玩具——高兴地在她前面晃着。外面雨彻底停了,科恩可以看清左边多荫的绿地,许多编着号的小旗还插在洞里,只要十一月天气温和人们就可以来打球。

玛乔丽坚定地拥抱了他。“我们是坐一辆车来的,你跟着我们。我们不会让你再迷路了。”

“噢,我想我不会了。我只要原路返回就行,差不多一样的路。不麻烦你,你们了。”

“戴维,你跟着我们。”

四个人钻进了朗家深蓝色的大SUV里。玛乔丽的银发在后座上闪现,桑德拉整洁的侧影沉入她身边的阴影中。女人们仍然坐在后座上。杰夫·朗的尾灯领着科恩开下两排马栗树间安静的长长的双车道,掉落的豆荚被碾成烂泥状。在高速公路上,等所有车辆走完后,左尾灯闪着离开了机场,然后在石灰岩餐馆处右转,几乎就在同时,他们驶入城市狭窄的街道。他一直在阿尔顿边缘,一直。我离机场这么远是去哪里了?科恩问自己。

市里这个区域他很陌生。孤单的行人疲惫地穿行于湿漉漉的街头。自助洗衣店、熟食店、街角小酒馆亮着灯光的窗户像突然而至发着光的幽灵,一闪而过,也像他在鹅湖游乐场里游玩时看到的景象。许多标志是用西班牙语写的。那辆SUV,飞一般掠过两边停着的车,领着他先下坡然后再上坡。上坡时,没有任何过渡,街道一下变成了奇怪的桥,高高地架在黑色河水之上。过了河,便是一片紧密的半独立房屋区,每间房屋都要走过长长一段水泥台阶才能到达。两辆车的车队来到一个大型停车场的交通环岛处,一边是一家装饰豪华的全国性连锁卖酒铺,科恩终于知道他在哪里了:西阿尔顿。

他和母亲过去常常在布兰肯米勒站换乘去西阿尔顿的电车上钢琴课——是的,当然——老师是希夫纳小姐。瘦削、苍白、忧郁的希夫纳小姐,也许曾以她自己的方式美丽过,如果他当时年纪够大能够注意到的话。铺着绿色户外地毯的水泥台阶通往她家的前厅,那儿一架竖式钢琴跟洋娃娃、陶瓷小雕像和灰蒙蒙的长绒毛玩具一起等着,他紧张的手指触摸着黑白琴键,一片冰凉。有轨电车到站了——那时还没有交通转盘——它噼啪放下一段台阶,科恩跳下车来,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没能学好钢琴课。这是他们搬到乡下、开始他的放逐生活之前的事,那时母亲还是城里人,仍然信赖教养,递出“大萧条”时期宝贵的钞票,痴心指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他自己很清楚,想必希夫纳小姐也一样清楚,他不是小莫扎特,不会在还要踮着脚尖才能够着琴键时就能敲出自己的小步舞曲。

杰夫·朗自命不凡的红色尾灯继续绕过交通转盘,经过那家酒铺,朝第四街驶去,那里曾是纺织厂,重获新生后成了商品折扣店,然后再度关门大吉。一车车从巴尔的摩来买便宜货的人现在都去摩根铁匠铺附近那些更新的折扣店了。科恩想到,在他身后,第四街再过去一个街区,那儿曾是通宵营业的小餐馆。他,当时还是十来岁的少年,在送约会对象回家后,不急着回农场去,而是独自一人去那里吃饭。奥林格中学舞会结束后,他会和一伙人一道去那儿,如果是班级舞会,女孩们全都穿着无带塔夫绸裙装,坦露的肩膀在座位上发着光。每个座位上都有个自动唱片点唱机,有《星尘》《重新再来》以及拉斯·摩根[拉斯·摩根:拉斯·摩根(1904—1969),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的美国乐团主唱和作曲家。]的《太累》可供选择。如果科恩现在再去那儿,他可能会要一块荷兰苹果派和一勺奶油山核桃冰激凌,作为他错过甜品的补偿。

他想再走一遍刚才的路,但是朗的汽车尾灯无情地远去,在每个十字路口等着他赶上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像个外地来的笨蛋,他们打算领他回阿尔顿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他在脑中愤怒地吼道:现在我知道我在哪儿!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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