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

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在酒店楼梯处,当她截住他妻子问问题时,米尔福德吓了一跳。她问得兴奋、急迫、气喘吁吁:“你去剪头发了吗?”

“没,还没有。”珍回答道。陌生人的搭讪让她也吓了一跳,不过由于他们都是博物馆赞助的南部印度寺庙游的三十人旅游团的团员,按理说她们是历险中的同志。只是旅游刚开始,米尔福德夫妇还没弄清楚团员夫妇中哪对是哪对,但米尔福德认出楼梯上的这个女人跟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矮个头、尖鼻子、身穿蓝色运动夹克的男士是一对,在酒店泳池边举办的欢迎鸡尾酒会上,他俩有点害羞地克制着自己。米尔福德猜,他们可能才四十多岁,是旅游团里最年轻的一对,而米尔福德夫妇七十出头,属于最老之列了。然而身处奇异而巨大的南亚次大陆,他们觉得年龄、财富和阶层差异压缩到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步。“她怎么样?”珍问,抛开了通常的拘谨。米尔福德经常发现,女人们在论及美容技术时,很容易发展出热烈的同志情谊。他看到她俩似乎已情同姐妹。

“真可怕,”对方快速、差不多是气喘吁吁地回答,“她根本不懂我的头发。太卷。”这个词以两个重音节从她嘴里吐出来,太——卷。那女人穿着她自己的剪裁更贴身的蓝色夹克,说话有点奇怪——不完全是口音的问题,而是在那个词说完后她的嘴有点麻木、有点僵硬,仿佛不管她说的是什么,都令她自己惊讶一般。她的头发在他眼里实际上相当卷,古铜色,浓密蓬松,似乎在反抗把它们紧压在头上的玳瑁色发夹。

米尔福德站在弧形楼梯的下端,两脚分别停在两级不同的台阶上,想起较早前也曾瞥见这个幻影,也是在台阶上。旅行团里那些还不算太老弱的人正在爬文迪亚石山上凿出来的六百一十四级台阶,在这座山顶上矗立着耆那教派[耆那教派:印度传统教派,耆那原意是胜利者或修行完成的人。]的巨大雕像,传说中圣人巴胡巴里的巨大象征。他安稳如山地矗立在此多少天多少月(传说是这样的),以致藤蔓覆满了他的身体。米尔福德刚开始爬山时,一眼看见一位活生生的一丝不挂的圣人,吓了他一跳。那人赤身祼体向上移动,特意一次一步,同时颇有仪式性地停下来,嘴里念念有词,晃着手腕上的铃铛。他矮壮的身体和大肚子全被晒成了油腻腻的咖啡色,只有前胸和别处有几块灰色毛发。这么一个上年纪的老人丑陋的身体令米尔福德不安。这人整天这么神圣地上下这些台阶吗?印度难道没有法律禁止有伤风化的不雅暴露吗?也许在神圣场所、在巨大的祼体雕像周围裸露是合法的?这座圣人雕像的阴茎,导游手册上说有六英尺长。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米尔福德觉得自己被人赶上、超了过去,有个身体跟他擦身而过。一个年轻姑娘模样的女人超过了他,这女人穿着卡其布家常裤、白色跑鞋,头上一顶黄色棒球帽漂亮地朝前压着,仿佛头发太多、太蓬松,帽子戴不住似的。在气喘吁吁的米尔福德看来,她爬得不费吹灰之力,混在斯拉瓦纳贝拉戈的其他往上爬的朝圣者中间,一下子就不见了。等他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来到神殿前的这座巨大雕像下时,她早就消失不见了。这座雕像匀称、安详,向外突出,像玩偶匣里跳出来的小丑。

“但是她对你的头发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你的头发那么直。”那个女人跟珍说话,在句子结尾时有个强调的重音,她的嘴唇半开着,仿佛直发有什么地方吓到了她。“我爱直发。”她加上一句,突然伸出漂亮的、带着许多戒指的手,要跟珍握手。“我叫洛雷娜。洛雷娜·比灵斯。”她说。

“我知道,”珍笑道,“我是珍·米尔福德,这是我丈夫,亨利。”

他想知道珍是在撒谎呢,还是真的知道。女人撒谎,经常没有什么特别原由,仅仅是出于礼貌,或出于想让故事圆满的愿望,而她们确实想到了被男人们忽略的种种细节。他已经忘掉这个幻影的名字了。为了掩饰他的痴迷疑惑,他握着她的手——惊人的温暖潮湿——说:“你昨天在耆那台阶上超过我,一阵风似的掠过我的身边——我忘不了。你准是有个好身板。”“不,”她若有所思地严肃回答道,第一次看着他,褐色的眼睛色彩淡得惊人,几乎是琥珀色,“我只想在我失去勇气前快点熬过去。”

“你真的知道她的名字?”米尔福德在这个发型可怕的女人走后问妻子。实际上,这发型他感觉挺不错。这么卷的头发,总是往里卷,理发师怎么会出错?

“当然,”珍对他说,“我们在旅游团报名后,我就查看过他们给我们的全体团员名单,尽量想将名字和面孔对上号。亨利,如果你做点功课的话,你能从旅行中受益良多。”

珍二十多岁时,在他认识她之前,曾是一名学校教师。虽说那时他不认识她,但他可以逼真地想象她当时的模样:她站在二年级或三年级学生面前,苗条而敏捷,打扮得体,她平稳、连贯的声音吸引着所有学生的注意力。每节课下课时,她朝他们漂亮迷人地一笑以示奖励。她能让孩子们顺从于她所认为的正确教育,并且她还一直试图征服她的丈夫。有时候,当他想逃避她的说教,侧身想开溜时,她会横跨一步,挡住他的去路,坚持要说完,蓝眼睛盯着他说:“看着我!”

他开玩笑地说,开玩笑是另一种逃避:“我更喜欢浸入法——让我完全浸入其中,先入之见变得清晰、透彻。”

“那也太随便了。”珍说,神态颇为惹人怜爱。从身材上看,米尔福德想,她和那个幻影都是他喜欢的“类型”——中等身高的女人,身材有点丰满,但绝不胖,骨盆宽宽的,一望便知能生养孩子。女人们正面的样子令男人们想要她们生孩子。他和珍的孩子都已到生育年龄,两个大女儿甚至都过了这个年龄,然而原始的本能仍活在他心中:他想让那个幻影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洛雷娜·比灵斯的身体跟珍的差别不仅在于少用三十年,还在于她花了很多钱去锻炼它。虽然这个旅游团也对米尔福德夫妇这种不太时髦但注重教育的新英格兰人开放,但绝大多数团员是上东区的纽约人。他们看似彼此相识,仿佛那座大都市仅是浓缩于高级公寓和博物馆区的一个小村落,听他们闲聊,聊的话题不外乎私人教练,还有为他们的身心安康服务的其他人员。

女人们谈话用的基本是西班牙语。奇怪,这个旅行团里有许多来自拉丁美洲的妻子——旧时遗风作祟,亨利揣测,花瓶妻子。洛雷娜就是其中之一,她是爱探险的美国采矿工程师和智利银行家女儿所生的孩子。这正好解释了她迷人而热切的说话方式——英语不是她的母语,不是她心底里的语言,虽然她很小就被送进美国学校读书,流利地说着后天学习而来的语言,她甚至有点纽约口音。那种不耐烦的鼻音,从她丈夫嘴里说出来,在快速评估案件时十分管用。伊恩·比灵斯是位律师,在法律界拥有大量不言而喻的人脉关系,令他的断言颇有分量。随着行程慢慢过去,团员们日渐熟悉,米尔福德颇感安慰地发现,比灵斯有着那种薄薄的皮肤,满脸粉红是早期心脏病人的征兆。他比妻子高不了多少。在跟洛雷娜说话时,瘦长的米尔福德感觉自己塔一般高耸在她面前,仿佛踩在普鲁斯特比喻的时间高跷上。他太老了——如果他想过这点的话——老得足以当她父亲,但在这个旅游巴士的小圈子里(有点像校车,不守纪律的学生坐在最后面,马屁精们紧挨着讲课的人坐着),他们是同班同学。

灰蒙蒙的村庄和绿色稻田从车窗外流过。不管车在哪里停下,总有一群小贩和乞丐围过来。寺庙一座连着一座,在米尔福德心里化成一座沉闷的迷宫,灯光昏暗的走廊有股饭菜的馊味——那是给没有饭吃的众神们的祭品。在某条特别长而暗的走道尽头,男性生殖器雕像立在那儿,圆圆的生殖器象征定期有花环为饰,涂上油和印度酥油。在人手特别充足的寺庙里,还有身穿长袍的执事守卫着男性生殖器像,眼含期待地盯着游客。

米尔福德对印度教不太了解。他老是把毗湿奴[毗湿奴:毗湿奴掌管维护宇宙之权,与湿婆神二分神界权力。]和湿婆神弄混,忽视了两座雕像在发型雕刻上的微妙差异,而这正是区分他们的关键所在。他老是忘掉谁的配偶是可爱的拉克希米,财神和幸运女神;谁的配偶是帕尔瓦蒂/杜尔迦/迦梨[帕尔瓦蒂/杜尔迦/迦梨:湿婆神配偶的三个分身。],喜马拉雅的女儿,力量之神、战神、破坏与重生女神。珍和伊恩结成联盟,就像好学生组成的学习小组,他们参考、对比彼此的笔记,记住名字一长串的主要和次要的众神,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记住那些寺庙异常容易忘记的长名字。这些寺庙栖身于肮脏嘈杂的各座城市里,那儿有无数的一人店铺和伤残乞丐,还有满怀希望、瘦长结实、咧嘴嬉笑的褐色孩子们,看一眼都让人心碎。

当他们的另一半在比较笔记、彼此说着一点点印度话和梵语、轮流占上风时,亨利和洛雷娜只得陷入另一同盟。他们故意装作没看见,偶尔侧目而视,似笑非笑,细细品味无关痛痒的一些小事——旅游团领队对盛气凌人的日本和韩国旅游团很是烦恼;当地印度官员和侍者们刻板地模仿过时的帝国英语,虚张声势,傲慢无礼;在年久失修的寺庙壁檐上刻着的令人惊异、栩栩如生的春宫画;生殖女神(她还有许多其他名号)帕尔瓦蒂的偏僻神殿的基座上摆着凋零的孤独花束。

在更大些的寺庙的蝙蝠洞里,怒目圆睁的婆罗门僧人出现了,向游客们售卖祝福。游客学会了如何双手合十行合十礼,如何垂下头接受额头中间被点上一点指甲花红或油灰。米尔福德觉得,洛雷娜一整天都保留着那点鲜红,像是在她两颗黄晶般眼睛之间的第三只眼。她天性爱受赐福。在几个更大更繁忙的寺庙里,用绳子拴住的大象被训练好用盘卷的长鼻子三瓣末梢接受一张纸钞,向后一甩交到驯象人手中,然后那神秘而听话的长鼻子粉红色末端放低,在捐钱者的头上停放一会儿。只要有机会,洛雷娜都会接受这一仪式,她虔诚地合上眼睛,鹅黄色棒球帽活泼地前倾在她浓密卷曲的头发上。这顶帽子,米尔福德猜,起到某种预防保护作用,但是在一次她接受完这样的祝福后,她快活地睁大眼睛,向亨利抱怨道:“它朝我吐了一口!就吐在我脸上!”

他想像她那样感受一次大象的祝福,于是他也交了一次钱,代价是一张印着甘地肖像的粉红色十卢比钞票。他确实感觉到了,他头顶上有轻柔的摸索,带韧性的重量轻重适度,好似出自一位操劳过度的神灵之手。他不想跟洛雷娜走得太近。在他这个年纪,他宁愿安全地远观,宁愿从一旁默默关注她。她在各方面都令他消受不了。旅行团想在一日三顿饭上变点花样,非正式地轮换着一对对夫妇、丧偶人士和同性恋单身汉们。有一次,轮到米尔福德夫妇和比灵斯夫妇共用一张餐桌,这对年轻些的夫妇浑身上下透出有钱人的味道,因为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们在长岛的南安普顿和佛蒙特的多塞特还另有房子,更别提在迈阿密的公寓和每年一度回智利的旅行了。虽然在米尔福德夫妇看来,他们很年轻,其实他们已经老得要操心孩子们能否去首选的学校读书,最后能否上常春藤大学这些事情了。宛如全月食时,月亮上的山谷间闪过的太阳光芒,财富也不经意地点缀于他们幽默的即时抱怨中,诸如公寓管理处像暴发户似的肆无忌惮地收费,纽约市政府以税收和慈善之名,征收种种税费,为无处不在的穷人榨取有钱人的财富。

倒不是比灵斯夫妇跟上了年纪的新英格兰乡下人在一起时不讨人欢喜、举止不得体,米尔福德注意到,洛雷娜在她丈夫在场时很热情,当她谈及戏剧、时尚、艺术展览以及曼哈顿建筑争议等话题时,她的眼神和声音都带上了大都会人的敏锐和风彩,而她慢慢发现米尔福德夫妇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除非这些东西在《波士顿环球报》上报道过,且不管过时多久。她的嘴又露出她在台阶处跟这对陌生夫妇说话时的表情,僵硬而难以捉摸;但她稍作停顿,又马上得出结论,能了解城市魅力,米尔福德夫妇感到很愉快,于是她接着往下说。

而比灵斯,亨利设身处地以丈夫般的骄傲看着,任她表露真我、展现她自己。她蓬松的鬈发来回晃动,略显正式的英语融合在铜管乐般的纽约双元音之中。“人们一直跟我们说加普的画很不错,但是——不用说是我太愚钝——我发现他的后波普作品太没劲,太——太宽泛,除了伊恩还很年轻时挑了几幅印刷品外,我们没有一点他的东西。拿他跟博特罗[博特罗:费尔南多·博特罗(1932—),哥伦比亚视觉艺术家。]相比,博特罗刚刚画了阿布格莱布监狱[阿布格莱布监狱:位于巴格达,曾发生过虐囚事件。]系列,表现美国的凶残——野蛮至极,他从没这么画过。它们绝对可以与戈雅的《战争的灾难》[《战争的灾难》:原文为西班牙语。]相提并论。”当她迸出一两句西班牙语时,一个更为真实的她跃然而出。“儿”化音带着颤抖,个性鲜明,她的声音在最低处有点深沉。

比灵斯比她更意识到曼哈顿之外的保守看法:“美国的凶残”这种说法可能令人不快。他整理了一下尖鼻子上的金边眼镜,还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几乎听不见,但这些细微的动作他妻子看在眼里,于是她的嘴唇呈现出麻木状态,她稍稍转换了话题。“当博特罗的这些古铜色的胖子在公园路附近展出时,你们俩有谁正好在城里吗?那片中央闹市区真是非常棒,哪怕是在郁金香时节。这些铜像在太阳下发着光——是这样说的吗?他们庄重却又荒唐,二者兼而有之!”

“棒极了!”米尔福德说,意指她说的所有话。

“我从没亲眼见过它们,”珍冷淡地插话道,“但是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来着,亨利?《时代》?可我从不看《时代》的,是吗?除了在牙医诊所外,噢,亲爱的,”她补充道,感觉丈夫对她插嘴表示不快,“我们真是土包子。”

事后,当米尔福德夫妇独自在一起后,珍说:“他们可真好,真是迁就我们。”

“她丈夫的那张脸可真让我着迷,”米尔福德对她说,“那么简约,像张快乐的脸。他绝对没有流露出任何东西。”

“他是个律师,亲爱的。”

米尔福德曾是位教授,在韦尔斯利一所规模不大但很有名的商学院教统计和概率。退休后,他吃惊地发现,当他不用再向满教室的未来奸商授课之后,他对这门专业毫不关心。他教学纯粹是为了交差,现在他旅游也是如此。世界奇迹让他厌倦,汹涌的参观人潮令他不知所措。旅游团的领队,两周来在寺庙回声和博物馆的嘈杂喧闹中,为了让大家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直在扯着嗓子叫喊,现在他看来也没了兴致,盼望着下一站旅行,德国古堡之游。旅行团里有经验的游客向米尔福德夫妇解释说莱茵河上一切都简单得多,旅游全部在莱茵河上;你待在船上你的舱位里就行了,不像在整个印度南部,坐大巴车颠簸,不停地收拾行李、打开行李。

在旅游巴士上,当旅行团领队的激情消退后,他的地陪莎塔·沙布拉克什米,来自马杜赖[马杜赖:印度南部城市。]的一个身材矮小的黑女人,战士种姓人,拿过话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起她自己来,但说得还算流利——说她的父母不同寻常的决定,让她受教育,说她自己被包办的婚礼上的华美礼节(提前物色人选、正式拜访、新娘和新郎彼此不能见面)。她说起过去当她还是孩子时,泰米尔纳德邦的道路穿过一片连着一片的碧绿稻田,现在稻田成了工业园区,尘土满天、坑坑洼洼的道路被无情地拓宽。“那时的道路是极破的。”她说。她表达了对印度教的新见解,这是米尔福德从没听过的。“与佛教、天主教和基督教不同,”莎塔用精确、轻快的英语说着,“印度教不赞颂终身禁欲的僧人。它教导人们,生活分为不同阶段,每个阶段都是神圣的。它说性生活是生命的一部分,生意也是——男人挣钱养家,完成了他的社会使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获准离开家人,放下生意,成为寻找神灵和生命终极意义的探求者。但是,中间阶段,世俗阶段也是神圣的,所以印度教允许生命的全部表现,而佛教则教人们放弃和超然物外。印度教是最古老且至今仍流传甚广的宗教,也是最现代的宗教,不排斥任何东西。这儿没有不信印度教的人,哪怕我们的粒子物理学家和电脑程序员也是虔诚的印度教教徒。”

莎塔帮助旅行团的女士们为告别晚宴穿上纱丽。纱丽是在穿插于长途汽车旅行和伟大寺庙之游中间的小型疯狂购物点买的。汽车有时沿着海岸行驶,去年的海啸将那片海岸一扫而光,现在仍是光秃秃的;而寺庙——高耸的肮脏迷宫,里面彩饰的神灵们呈金字塔状矗立在那儿,看不完的神灵,他们凸出的眼球、吐出的舌头、三头六臂象征着神圣的法力。

珍,节俭的新英格兰人,考虑到她以后不会再有机会穿纱丽,所以穿上她最好的长裤套装露面了。“旅游时人们头脑发热买下的衣服,”她说,“回到现实世界后再看会显得相当浅薄和俗艳,它们只会搁在衣柜里沾染灰尘。”

然而,奢华的纽约主妇们都穿上了纱丽;丝绸和锦缎在草坪火把的火光下闪闪发光,她们兴奋地用西班牙语彼此恭维,声音飘荡在棕榈树下。

“好漂亮!”

“你像个印度人,真的!”[“你像个印度人,真的!”:原文为西班牙语。]

但是事实上,这种服装并不能让大多数主妇显得更漂亮:那些时髦消瘦的人穿着它们显得一副憔悴的饿鬼模样,而身上肉过多的人裹在纱丽里看来不太舒适,仿佛身上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衣服里爆出来。米尔福德没有想到半短薄衬衣外加几码见方的布裙这样的服装竟会有人穿着不合适,但是火光下的这群女人,像是因火警而被赶至街上的一群酒店客人,慌张中只随手抓了块华丽床单蔽体。

洛雷娜除外:这个古铜色头发、美国化了的拉丁女人在米尔福德眼里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穿纱丽的,至少天生就适合穿这一件,灰绿色的边缘,框住红艳的神秘图案,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似玫瑰色拇指指纹。她的眼睛几乎成了金色。他走到她面前,想就她的服装说点什么令她愉快的恭维话,但当他看到她以一种不知羞耻的诚实让纱丽裹紧了她的身体时——那诱人的骨盆宽度,锻炼造就的平坦腹部,他呆若木鸡。

他声音嘶哑地说:“棒极了。”

她看起来也不太自在,自己的这种美丽新形象令她措手不及。她防备地含着胸,以纽约式的忧伤腔调问:“你喜欢它?”

说不出话的米尔福德现在重新找回了一点力量与平静。“我很喜欢,”他对她说,开玩笑似的加上一句,“真的!”[“真的!”:原文为西班牙语。]

他从她身边走开,给她机会加入她上东区的朋友们中去,但是——可能是草地上迈错了一步——她移到侧边,挡住他的去路,正像珍有时做的一模一样,仿佛在说“看着我”。洛雷娜问道:“你和珍有没有去过纽约?”

“我们以前去过,现在几乎没去过了。”他告诉她,想逃离这个幻影。

当米尔福德脸朝下趴在床上,身边的妻子早已熟睡时,火炬告别晚会的喧闹声还在他血管中流淌,他仿佛又面对着洛雷娜,身体贴着身体。几个晚上之前,整个旅行团——除了最年老和最衰弱的成员外——去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寺庙,那儿每晚都有一群敞胸流汗的僧侣扛着一座小型帕尔瓦蒂的青铜雕像,披着花环,从圣殿出来,穿过寺庙走廊。雕像在天明之前都摆放在那里,好让帕尔瓦蒂和丈夫湿婆神待在一起。这座青铜雕像最多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高,装在有门帘的轿子里,僧侣们扛着走。看不清雕像的模样,只能看到四个婆罗门僧侣肩上扛着轿杆,其他僧侣打鼓、叫喊、吹出吓得人血都要凝固的长长喇叭,陪伴着这支队伍前行。僧侣们小步疾跑,而不是走,只有当他们向隐藏的神灵表达敬意时才会停下。喇叭声不断地重复,勾魂摄魄,让米尔福德惊异地想到了在另一个更年轻的大陆上的爵士乐。寻找刺激的游客和寻找神灵的印度人推搡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快速移动的游行队伍的后面;闪光灯不停地闪着,伊恩·比灵斯像自由女神像一般,一只手高举着数码照相机,正拍着游行队伍,那发着亮光的小小屏幕记录下照相机看到的一切——跳动的身体,上下摆动的头颅,遮着帘幕的轿子——在雷鸣般喧闹的人群之上,暴露了他和妻子的位置。

米尔福德怯懦地保持着一定距离——毕竟是老年人了——他远远地跟着游行队伍,但是,当游行队伍停下,鼓声、喇叭声继续鼓噪着,仿佛想补充一点超自然影响力时,他的身高让他看得见围成一圈、汗流浃背、满脸茫然的僧侣们。他们中有个人看上去不同一般的美丽,做着鬼脸,以一种现代人的怀疑态度从熏香的烟雾中斜眼望着——也许是个皈依者,只可惜印度教有成千上万的教徒,不接受皈依者。游行队伍在最后一次停顿后,急急地出了走廊,来到湿婆神的圣殿,那儿非印度人不得入内。

启程前无法入眠,米尔福德明白这曾是真理,入世且出世的真理,一个人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倾慕。湿婆神和帕尔瓦蒂在肮脏与迷惑中结合,既是偶然也是宿命。再次品尝到荒唐的欲望,令他满心喜悦,虽则他躺着的黑色身形只是行将入土的一把老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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