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平生所历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1]，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过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注释

[1]征逐：车马往来，如在征战。

幼时游吼山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2]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3]，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4]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5]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

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声。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6]、禹陵[7]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注释

[2]山阴：今浙江绍兴。古县名，秦时设立。民国元年，山阴、会稽两县合并为绍兴。

[3]吼山：位于浙江绍兴市越城区皋埠镇境内。原名“犬亭山”“狗山”。“吼山”为方言谐音。

[4]巨鳞：大鱼。

[5]唼（shà）食：吞食。唼，鸟食之声。

[6]兰亭：位于浙江绍兴市西南兰渚山下。春秋时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又于此设驿亭。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曾寓居此处。

[7]禹陵：夏朝的开国之君大禹的葬地。位于浙江省绍兴城东南会稽山麓，由禹庙、禹祠、禹陵三部分组成。

畅游杭州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8]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

结构之妙，余以龙井[9]为最，小有天园[10]次之。石取天竺[11]之飞来峰[12]，城隍山[13]之瑞石古洞[14]。水取玉泉[15]，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16]之玛瑙寺[17]。其余湖心亭[18]、六一泉[19]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20]墓在西泠桥[21]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22]，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23]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崇文书院[24]，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25]，过昭庆寺[26]，上断桥[27]，坐石栏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

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缴卷，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28]，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人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

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29]动矣。韬光[30]、云栖[31]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一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32]，恨不能抉门[33]而入。

注释

[8]设帐：设馆教学。

[9]龙井：位于今浙江杭州风篁岭。又名龙泉，大旱不涸，相传此泉与东海相通，其中有龙。与玉泉、虎跑泉，并称杭州三大名泉。

[10]小有天园：在今浙江杭州南屏山。乾隆皇帝南巡杭州时赐名“小有天园”。乾隆时期，与南京瞻园、海宁安澜园、苏州狮子林，并称“江南四大名园”。

[11]天竺：即天竺山，在今浙江杭州西湖西边。此带山谷为西湖佛寺起源地，而“天竺”为佛教发源地古印度国名称。山上有上天竺寺、中天竺寺、下天竺寺，合称“天竺三寺”，皆为杭州名刹。

[12]飞来峰：又名灵鹫峰，位于今浙江杭州灵隐寺前。东晋时古印度僧人慧理于此建灵隐寺称：“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苏轼有诗：“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峰。”

[13]城隍山：又名吴山，位于今浙江杭州钱塘江北岸，西湖东南。

[14]瑞石古洞：又名紫阳洞、雪风洞，位于今浙江杭州上城区紫阳山东麓。

[15]玉泉：在今杭州西湖西侧杭州植物园内。

[16]葛岭：道教名山。位于今浙江杭州西湖北宝石山西。东晋时著名道士葛洪曾于此结庐修道炼丹。著名的“钱塘十景”之“葛岭朝暾”即此。

[17]玛瑙寺：又名玛瑙讲寺，该寺原在孤山玛瑙坡。始建于五代。寺内有一株1600岁的古樟树。

[18]湖心亭：中国四大名亭之一，位于杭州西湖中央。与三潭印月、阮公墩合称“湖中三岛”，是三岛中最早营建的岛。“湖心平眺”为钱塘胜景之一。

[19]六一泉：位于今杭州市孤山南麓。北宋诗人苏轼为纪念欧阳修而命名。欧阳修，号“六一居士”。

[20]苏小：即苏小小。南齐时钱塘第一名伎，色艺艳绝江南。

[21]西泠桥：又名西林拱桥，位于今杭州栖霞岭麓到孤山之间。与长桥、断桥并称为西湖三大情人桥。

[22]庚子：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

[23]甲辰：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

[24]崇文书院：位于今杭州栖霞岭南，明万历年间为徽商所建。

[25]钱塘门：杭州古城门之一，始建于南宋，杭州西城门之一。

[26]昭庆寺：原址在今杭州宝石山东，南临西湖。全称为“大昭庆律寺”，为五代时吴越王钱元瓘所建，时称菩提院。今已废弃。

[27]断桥：在今杭州西湖白堤东端，是北里湖和外西湖的分水点。“断桥残雪”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

[28]紫云洞：位于今杭州栖霞岭上。日光射入壁间，水气犹如紫云。

[29]南屏晚钟：南屏，即南屏山，位于今杭州西湖南岸。南屏山净慈寺听钟，乃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

[30]韬光：即韬光寺，位于今杭州灵隐寺西北巢枸坞。蜀地名僧韬光禅师所建。

[31]云栖：即云栖坞，位于今杭州五云山以西。“云栖竹径”是西湖著名景点之一。

[32]洞天：地上的仙山。道教用语。

[33]抉门：撬开门。

春祭游东岳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

墓在东岳[34]，是乡多竹，坟丁[35]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36]，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

过石屋洞[37]，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

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38]请观万年缸[39]。缸在香积厨[40]，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注释

[34]东岳：位于今杭州北高峰。山上建有东岳庙。

[35]坟丁：守墓人。

[36]屠门之嚼：吃肉。

[37]石屋洞：位于今杭州南高峰烟霞岭，其洞高敞，洞顶如屋。与水乐洞、烟霞洞并称“烟霞三洞”，为杭州名胜。

[38]衲子：出家人。

[39]万年缸：杭州南高峰烟霞岭水乐洞旁点石庵内的一个巨缸。嵌于石中，日积月累，与岩石融为一体。

[40]香积厨：佛寺厨房的雅称。源出《维摩诘经·香积佛品第十》：“时维摩诘即入三昧，以神通力，示诸大众。上方界分，过四十二恒河沙佛土，有国名众香，佛号香积，今现在。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为第一。”

抛书浪游之始

辛丑[41]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

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

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注释

[41]辛丑：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

寒山登高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42]官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43]，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榼[44]。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榼出胥门[45]，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46]，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47]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48]。寺在支硎[49]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

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50]之白云精舍[51]。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52]，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楼，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注释

[42]奉贤：今上海市奉贤区。

[43]直谅不阿：正直，不奉迎。典出《论语·季氏》：“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44]酒榼（kē）：古代的盛酒器皿。泛指可提携的盒类酒具。

[45]胥（xū）门：又名姑胥门。位于今苏州老城区西万年桥东南，为春秋吴国伍子胥建造都城时所建城门之一。

[46]横塘枣市桥：横塘，在今苏州西南。枣市桥，即蟠龙桥，苏州古石桥，横跨胥江。

[47]籴（dí）米：买米。

[48]中峰寺：位于苏州枫桥街道支英村。始为东晋高僧支遁创建的支遁庵，后改名为中峰寺。

[49]支硎（xing）：支硎山。位于今苏州西郊，又名观音山。东晋高僧支遁隐居于此。山上最著名的寺院有中峰寺、南峰寺、北峰寺、观音寺四座。

[50]高义园：位于今苏州吴中区天平山南麓，始建于唐代宝历年间，后为宋代政治家、文人范仲淹祠堂。

[51]白云精舍：即始建于唐代的白云古刹，位于高义园西。

[52]薜（bì）荔：又名木馒头、木莲。常绿攀缘类灌木藤本植物。成熟果实可制作凉粉，俗称“凉粉藤”。

游徐俟斋先生隐居处

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

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

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53]，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54]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55]，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如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56]，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57]！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

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

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

芸曰：“肥者有福相。”

余曰：“马嵬之祸[58]，玉环之福安在？”

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

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注释

[53]隙地：空地。

[54]徐俟斋：徐枋（1622-1694），字昭法，号俟斋，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末清初书画家，擅行草，长于山水。崇祯十五年举人，入清不仕，隐居于天平山麓。

[55]茆（máo）舍：茅屋。茆，“茅”。

[56]堪舆：看风水。即相地之术。古代风水学术语。

[57]谶（chèn）语：预兆之语。谶，应验。

[58]马嵬（wéi）之祸：指唐安史之乱的第二年（756年）7月15日，唐玄宗弃宫出逃奔蜀，途经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市西北），随行将士处死宰相杨国忠，并强迫贵妃杨玉环自尽。

春游平山堂

癸卯[59]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60]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61]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62]”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63]，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

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64]”。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65]”；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66]”；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67]，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68]，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

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曰“五云多处[69]”，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旭[70]”，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71]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72]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73]未到，不识如何。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注释

[59]癸卯：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

[60]金、焦：即金山、焦山，位于江苏镇江。

[61]渔洋：王士祯，字子真，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人。清代政治家、文学家。顺治十四年（1657年）进士，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官至刑部尚书。诗名甚盛，钱谦益之后，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其诗论倡导“神韵说”，于后世影响深远。

[62]绿杨城郭是扬州：出自于王士祯的词《浣溪沙·红桥》：“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63]阆（làng）苑瑶池：仙家园林。瑶池，上古神话中，西王母所居之处。阆苑，神仙所住的宫苑。

[64]虹桥：又名石桥。横跨扬州瘦西湖上。初建于明崇祯年间，原为木桥，栏杆绛色。

[65]长堤春柳：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景之一。瘦西湖至小金山的一条长堤，遍栽夭桃绿柳。

[66]小金山：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景之一。清代中期堆土建于瘦西湖中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形胜独具。

[67]胜概楼：又名江淮胜概楼，位于今江苏扬州邗江区瓜洲镇。明正统年间建造。

[68]莲花桥：又称五亭桥，位于江苏扬州瘦西湖公园内。桥身跨湖西，桥上建五座桥亭，中间一亭最高，南北各有二亭互相对称。

[69]五云多处：熙春台上的匾额题词。熙春台位于扬州瘦西湖西岸，与莲花桥相望。

[70]蜀冈朝旭：扬州瘦西湖的名胜。位于熙春台北面。

[71]欧阳文忠公：即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六一居士，谥号为“文忠”。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官至兵部尚书。

[72]九峰园：位于今扬州荷花池公园。园内有九尊宋代太湖峰石，乾隆皇帝南巡时赐园名“九峰园”。

[73]康山：位于扬州市东南的一处阜丘。上有康山草堂，乃明正德年间状元康海隐居于此时所筑。乾隆皇帝南巡时曾造访此山。康山之上举目可见金山、焦山。东侧为宋元古刹观音堂。

游南斗圩行宫

甲辰[74]之春，余随侍吾父于吴江何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75]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橹两桨，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76]。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77]”、“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78]”，不啻[79]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

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注释

[74]甲辰：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

[75]南斗圩（wéi）：位于今苏州吴江区，乾隆皇帝曾南巡至此。

[76]吴门桥：位于今苏州老城区西南盘门外，跨古运河。初建于北宋元丰年间，为江苏现存最高的单孔古石拱桥。

[77]甍（méng）：承瓦之屋栋。

[78]锦步障：遮蔽风尘或视线的锦制屏幕。李商隐《朱槿花》有句：“不卷锦步障，未登油壁车。”

[79]不啻（chì）：不止，不仅。

游“水月居”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80]王明府之聘。

嘉兴[81]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82]，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83]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84]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85]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注释

[80]海宁：今浙江海宁。

[81]嘉兴：今浙江嘉兴。

[82]佞（nìng）佛：笃信佛教。

[83]烟雨楼：位于今浙江嘉兴南湖湖心岛。始建于五代后晋年间。因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一诗有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得名。

[84]镜湖：今浙江嘉兴南湖。

[85]白门：南京的别名。六朝均建都于建康（今南京），其正南门为宣阳门，俗称白门。

游陈氏安澜园

游陈氏安澜园[86]，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87]，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88]味不变。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89]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

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90]，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注释

[86]安澜园：明代陈氏家族别墅。俗称陈园。始建于南宋。位于今浙江海宁盐官镇，乾隆皇帝南巡时，驻跸于此，赐名安澜园。

[87]章：棵。章，通“橦”，大树。

[88]酱姜：用糯米与生姜做成的一种小菜。一般于端午前后开始起酱，然后蒸糯米发酵。待酱成再曝晒之后，放入生姜，再行曝晒即成。

[89]洵：通“恂”，诚信。的确，实在。

[90]尖山：位于今浙江海宁黄湾镇，钱塘江潮起潮之地。

游徽州绩溪城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91]绩溪[92]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93]”，过富春山[94]，登子陵钓台[95]。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96]，“山高月小，水落石出”[97]，此景宛然。黄山[98]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99]，由山弯中曲折一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100]尖山：位于今浙江海宁黄湾镇，钱塘江潮起潮之地。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巉岩，如黄鹤山樵[101]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102]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103]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

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104]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注释

[91]徽州：今安徽徽州。明清之时为徽州府，下辖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六县，治所在歙县。

[92]绩溪：今安徽绩溪。

[93]江山船：明清时妓船的一种，往返于杭州、严州、金华、衢州水路，又称“江山九姓船”。

[94]富春山：又名严陵山。前临富春江，山下有严陵滩，为东汉隐士严子陵隐居垂钓处。

[95]子陵钓台：位于今浙江桐庐富春山麓。

[96]巡检署：清代制度。凡镇市、关隘均设有巡检治安机构。

[97]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句出宋代政治家、文学家苏轼《后赤壁赋》。

[98]黄山：位于今安徽黄山市境内，原名“黟山”。因轩辕黄帝曾于此炼丹得名。

[99]石镜山：又称石照山，位于今安徽绩溪华阳镇，山石壁立，平滑可鉴。

[100]黄巢（820-884）：唐末起义领袖。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

[101]黄鹤山樵：王蒙（1308-1385），字叔明，号黄鹤山樵，湖州（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元末明初画家，布局重山复水，气韵苍郁深秀，与黄公望、倪瓒、吴镇，并称元四家。明初出任泰安知州，受累于胡惟庸谋反案，死于狱中。

[102]青钱：青铜钱。

[103]藜藿（líhuò）：粗劣的饭菜。藜、藿，均为野菜。

[104]妖童：美少年。

游仁里花果会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105]，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唯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

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106]，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107]，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

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

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

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

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108]归里。

注释

[105]仁里：位于今安徽绩溪县瀛洲乡。

[106]巍焕：高大、壮观。

[107]牯（gǔ）牛：公牛。此处泛指牛。

[108]拂衣：拂袖。有愤懑不屑之意。

计划岭南游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

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109]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110]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111]”，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闲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112]，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而永逸。”

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113]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114]十日，偕秀峰由东坝[115]出芜湖[116]口。

注释

[109]盘溪：位于今浙江缙云县舒洪镇。

[110]林爽文（1756-1788）：清代乾隆年间，台湾天地会北地领袖。福建省漳州府平和县人，乾隆五十一年率领台湾农民起义，兵败后被清廷凌迟处死。

[111]冯妇：重操旧业。典出《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112]爨（cuàn）：烧火做饭。

[113]醉蟹：吴地苏南名吃。以螃蟹加以米酒、香盐等辅料，酸制而成。味鲜吊舌。

[114]小春：指农历十月。此时冬阳温煦，又名小阳春。

[115]东坝：今江苏南京高淳县东坝镇。

[116]芜湖：今安徽芜湖。位于长江南岸。

长江初历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117]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

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118]’，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

秀峰曰：“此专为网鲠鱼[119]设也。”

见其系以长绠[120]，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未几，急挽出水，已有鲠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121]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122]，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123]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124]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125]至南安[126]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

越日，过大庾岭[127]，山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128]，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

至南雄[129]，雇老龙船，过佛山镇[130]，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131]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注释

[117]罾（zēng）幂：古代一种用木棍或竹竿支架而起的方形鱼网。幂，用以覆盖物体的疏布。

[118]罟（gǔ）不用数（cù）：打鱼不用密网。典出《孟子·梁惠王上》：“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罟，渔网。数，细密。

[119]鲠（biān）鱼：又名鲳鱼。形体略呈菱形。鲠，同“鳊”。

[120]绠（gěng）：打水用的绳子。

[121]小孤山：又称小孤矶，位于今安徽宿松县城东南，乃一独立江中的山峰。以奇、险、独、孤而著称。

[122]滕王阁：位于今江西南昌赣江东岸，始建于唐永徽四年，由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所建。又因初唐诗人王勃《滕王阁序》而得大名于世。

[123]尊经阁：位于今江苏苏州中学内，现为苏州中学校史馆。始建于北宋，为府学藏书之所。

[124]王子安序：即王勃《滕王阁序》。王勃（650-676），字子安，古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初唐诗人，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为“初唐四杰”。

[125]赣关：位于今江西赣州，清代户部税关之一。

[126]南安：位于今江西赣州大余县。

[127]大庾岭：又称庾岭、梅岭。现存数里石板古驿道。位于江西、广东两省边境。与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合称“五岭”，乃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界岭。

[128]梅将军祠：即庾将军祠。乃纪念汉时庾胜将军戍守梅岭有功而建。

[129]南雄：今广东南雄。

[130]佛山镇：今广东佛山。现禅城区唐代时又名季华乡，意为佛家之山。

[131]靖海门：明代广州城门。位于今广州市越秀区，今已废弃。

游河观妓

正月既望[132]，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133]”，妓名“老举[134]”。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135]。

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136]于外，以长耳挖[137]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138]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139]帏入舱。旁列椅杌[140]，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装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𠺗”。“𠺗”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

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141]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142]似丫髻[143]，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辨。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

注释

[132]既望：每月十五为望日，十六为既望。既，已经，完毕。《周易》第六十三卦为既济。“既济，亨，小利贞，始吉终乱。”

[133]打水围：广东俚语，嫖妓。序曲为一起享用茶水生果，聊叙为戏。

[134]老举：对缴纳花捐的大寨（头等）妓女的称呼。

[135]沙面：曾称拾翠洲，位于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桥西。原为珠江冲积而成的沙洲。明清时期为通商要津和游览地。

[136]蟠发：盘发。蟠，身形波曲行进的蛇。

[137]长耳挖：长耳挖簪，又名一丈青，明清女性常用头饰。金银不一，一端采耳，另一端可绾发髻。

[138]元青：深黑色。元，玄。

[139]搴（qiān）：撩起。

[140]椅杌（wù）：椅子和小凳子。

[141]粉头：妓女的一种谐称。妓女多值青春，且涂脂搽粉，招揽客人。

[142]鬏（jiū）：女性头发盘成的结。

[143]丫髻：未婚嫁的女子，头发集束于头之两侧，编结成两个发髻。其状左右各一，如树之枝杈。

扬帮河妓喜儿

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144]。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

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艛[145]”，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

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146]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而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伻头[147]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

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148]哉！”遂有伻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

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

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注释

[144]了了：清楚，明白。

[145]艛：楼船。

[146]下钥：下锁。

[147]伻（bēng）头：妓院中仆人的谐称。伻，出使。

[148]荷叶下仙人：相传是鲁班之妻，因以荷叶裹缚，有荷叶仙师之名，曾发明制瓦造房匠具。木匠及器作行业拜祭鲁班，泥水匠及建筑工匠则拜祭荷叶仙师。清代香山帮在吴县建有鲁班祠，城内的玄妙观也供奉有鲁班。沈复此时以“荷叶下仙人”称呼，意指老鸨言语擅长信口牵连，如和泥添瓦。

游海珠寺，归途访喜儿、翠姑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149]。

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150]之不可测者。

十三洋行[151]在幽兰门[152]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153]，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154]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欤？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155]为之。有菩提树[156]，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157]王懋老不期而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

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

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

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

注释

[149]海珠寺：又名慈度寺，始建于南宋，原在海珠岛，后岛屿被填埋与陆地相连。今寺已不存。位于今广州海珠区人民大厦至省总工会一带。

[150]物理：事物的内在规律。

[151]十三洋行：又名洋行、洋货行。清代官方专营对外贸易的机构。

[152]幽兰门：又名油栏门，位于今广州海珠路与一德路交界处，通向珠江的五座老城门之一。

[153]花地：原名花埭（dài），明代时居民于此开荒植花。位于今广州荔湾区芳村花地湾。

[154]《群芳谱》：全称《二如亭群芳谱》，中国古代植物学的著作，共三十卷，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进士王象晋（1561-1653）基于多年园圃经验编撰而成，记载植物达四百余种。

[155]铁梨木：又名铁力木、铁木，木质坚硬，我国两广与云南特产的一种阔叶树木。常用于军工、造船、建筑。

[156]菩提树：一种常绿乔木，树叶呈三角状卵形。又名“佛陀证果树”“正果树”。据佛典记载，两千多年前，佛祖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修证得道。

[157]郡署：广州官署。

脱险后的小叙

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158]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159]。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

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160]，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161]，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默然涕泣。

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嘱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注释

[158]水窦：水道。窦，孔，穴。

[159]启钥：开锁。

[160]赤金：足金。

[161]醮（jiào）：再嫁。古代婚礼上的一种仪式。长者为卑者斟酒，卑者受酒而饮，不需回敬。

半年一觉扬帮梦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偕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

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162]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163]”矣！

注释

[162]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区。位于太湖下游，黄浦江上游。北接嘉定，西连吴江、昆山。

[163]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化用唐代诗人杜牧《遣怀》一诗：“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游西山小静室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灿，邀余游西山[164]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165]，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166]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啄[167]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168]，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

入门经韦驮[169]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小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

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170]，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

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171]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一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注释

[164]西山：又名洞庭西山、金庭。位于苏州西南太湖之中，我国淡水湖泊中最大的岛屿。岛上花果丛生，古迹甚多。

[165]阊（chāng）门：苏州老城区西门，通往虎丘方向。有“金昌门，银胥门”之誉。

[166]田塍（chéng）：田埂。塍，田间土埂，小土堤。

[167]剥啄：又作“剥琢”。敲门声。

[168]猗猗（yī）：柔美、婀娜。猗，我国古代神话中水神共工的宠兽，身长数十米，似蛇而犬首，鱼尾四蹄。

[169]韦驮（tuó）：韦驮天，韦陀尊天菩萨。庇佑信奉佛教信徒的佛教护法天神。浙江临安天台山为韦陀菩萨道场。

[170]稽（qǐ）首：古时的一种跪拜礼。下跪拱手至地，手心向上。出家人举一手向人示意，亦为稽首。

[171]华山：又名小烛山、瓦山，位于今苏州市西北支硎山西，为天池山的后山。

山间折桂赏月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172]，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

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

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

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173]，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

云客曰：“今夜石湖[174]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哉？”

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175]下，有看串月[176]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

未几，月落霜寒，兴阑归卧。

注释

[172]清光：幽静的月光。

[173]《梅花三弄》：古代著名琴曲。又名《梅花引》《玉妃引》，乐谱始见于《神奇秘谱》（1472年）。全曲十个章节，以梅抒怀。所谓三弄，缘于主题在不同徽位的泛音上弹奏三次。

[174]石湖：太湖支流，在今苏州西南上方山东麓。环湖吴越古迹众多。

[175]行春桥：跨石湖东面越来溪的一座九环洞桥。历代均有重修。宋代吴郡诗人范成大《行春桥记》：“凡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者无异。”

[176]串月：石湖串月。太湖著名景观。农历八月十七日半夜子时，月照行春桥上，月光透过九个环洞，直照水面，一串皎洁月影，随湖面微波闪现。

游高义园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177]，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

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

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178]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

忆香曰：“枵腹去耶？”

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榼相从也。”

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179]在辕[180]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181]”。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

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182]，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183]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

注释

[177]无隐庵：又名无隐禅院，位于苏州天平山西南的天马山麓，始建于明代崇祯年间。乾隆初年，唯然和尚于此血书《华严经》八十一卷。并以芍药牡丹品种之繁，名闻苏州。寺院经历坎坷，历代屡坍复建。后毁于动乱，现余断壁残基。

[178]尺木彭居士（1740-1796）：彭绍升，法名际清，字允初，号尺木，长洲（今苏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进士及第，于佛学颇多论述。曾与清代诗人袁枚有书信往来，纵谈佛学与人性。

[179]抚军：巡抚的别称。主管一省军政、民政。

[180]辕：官署、衙署。军营、官署的外门。

[181]盂泉：又名白云泉，位于苏州天平山。此泉由竹筒引至云泉精舍石壁下，以陶钵盛积，故名。清泉、怪石、红枫，并称天平山三绝。

[182]钵鸡笼山：位于苏州虎丘区通安镇域内，山峰清秀，主峰仅百米。因形似鸡笼，故名。

[183]菌子：野生蘑菇。

游无隐庵

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

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

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

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184]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

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

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

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楹[185]，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186]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

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榼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

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187]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

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188]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注释

[184]鹑（chún）衣：补缀的旧衣。

[185]楹：古代计算房屋的量词，一间为一楹。

[186]荇藻（xìng zǎo）：一种水草，叶子略呈圆形，浮于水面，根生于水底，花黄色。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187]焦饭：锅巴。

[188]崇宁寺：原址位于今苏州昆山市巴城镇北。南北朝时，由梁武帝敕建而成。现崇宁古寺，为近年易址重修。

游虞山之胜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

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189]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190]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妍，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191]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192]。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193]者，就之。烹碧螺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194]，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

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

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哉！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195]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196]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注释

[189]上洋：今上海。

[190]郡庙：城隍庙。

[191]青铜：铜钱。

[192]虞山书院：位于今苏州常熟虞山山麓。始建于元至顺年间，现仅存言子祠。

[193]瀹（yuè）茗：煮茶。瀹，以汤煮物。

[194]剑门：在今苏州常熟市虞山中部。山道崎岖，涧幽谷深，以石景著称。

[195]赭（zhě）石：红棕色石头，可制作颜料。

[196]负笈（jí）：背着行李。笈，竹藤编织的箱子。

秋游永泰沙

嘉庆甲子[197]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198]。沙隶崇明。出刘河口[199]，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200]，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涨潮时启闸灌之，潦[201]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

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202]，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曰：“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注释

[197]嘉庆甲子：嘉庆九年，1804年。

[198]花息：利息。

[199]刘河口：位于今江苏太仓。

[200]号呶（náo）：喧嚷。呶，突出嘴巴示意。

[201]潦（lǎo）：同“涝”。水淹，积水。

[202]栲（kǎo）栳（lǎo）：笆斗，由竹或柳条编成的斗状圆筐。

苏州的风景名胜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203]一处，次则剑池[204]而已。余皆半藉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205]、塔影桥[206]，不过留名雅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207]，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

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208]故址，上有西施洞[209]、响屟廊[210]、采香径[211]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注释

[203]千顷云：今苏州虎丘山上的一块高地。得名于宋代苏轼《虎丘寺》一诗：“东轩有佳致，云水丽千顷。熙熙览生物，春意颇凄冷。”

[204]剑池：位于今苏州虎丘，相传是春秋时期吴王阖闾葬地。剑池得名于墓中有吴王生前喜爱的“专诸”“鱼肠”等宝剑。池内岩壁上刻有明代文人唐寅与归隐苏州的名臣、大学士王鏊同游此地，发现阖闾墓门的记事文字。

[205]白公祠：位于今苏州山塘街渡僧桥附近。清代嘉庆年间，为祭祀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修建七里山塘而建。

[206]塔影桥：又名虹桥，位于苏州虎丘环山河上。桥下可见虎丘塔影。

[207]狮子林：位于今苏州老城区东北角园林路，始建于元代至正年间，苏州四大名园之一。初名狮子林寺，为元代高僧天如禅师讲经处。又因天如禅师得法于浙江天目山狮子岩普应国师，以此纪念衣钵师承。

[208]馆娃宫：位于今苏州灵岩山上，为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宠幸西施而兴建。

[209]西施洞：位于今苏州灵岩山上，相传越王勾践与范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时，于此等候。

[210]响屟（xiè）廊：位于今苏州灵岩山上。相传吴王令西施穿木鞋行于长廊，声音清妙，故名。

[211]采香径：乃一小溪。位于今苏州灵岩山旁，吴王曾使人于此种香，遣美人泛舟采之。又因自灵岩山远望，一水直如矢，故又名箭径。

“香雪海”观梅

邓尉山[212]一名玄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

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213]孟春，揖山尊人[214]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215]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216]，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注释

[212]邓尉山：又名光福山。西望可见千顷太湖。位于今苏州吴中区光福镇西南。江南著名的赏梅胜地，名为“香雪海”。东汉太尉邓禹曾隐居于此。

[213]乙丑：嘉庆十年，1805年。

[214]尊人：对他人或自己父辈的敬称。

[215]幞（fú）山：即福山。邓尉山的南峰，又名玄墓山。在今苏州吴中区光福镇西南。

[216]虎山桥：位于苏州吴中区光福镇西北，跨西崦湖出口，宋嘉泰年间修建，原为五孔石拱桥。明隐士徐枋《虎山桥》记：“凡游邓尉者，必游虎山桥。虎山，固邓尉诸山之始也。”现为单孔水泥拱桥。

游皖城之胜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

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217]。皖山[218]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219]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

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注释

[217]皖城：今安徽安庆潜山县。

[218]皖山：又名潜山、天柱山、古南岳，位于安庆潜山县西。大别山余脉，景物奇秀。

[219]余公：余阙（1303-1358），字廷心，元末庐州（今安徽合肥）人，元统元年进士。任职淮西宣慰副使时，分兵守安庆，与围攻城池的反元军事力量红巾军激战，城池失守后自刎于安庆城西门外清水塘中。

游黄鹤楼

武昌黄鹤楼[220]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221]，面临汉江[222]，与汉阳晴川阁[223]相对。

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224]。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225]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226]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

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注释

[220]黄鹤楼：位于今湖北武汉长江南岸的武昌蛇山之巅。始建于三国，唐代诗人崔颢曾于此写诗《题黄鹤楼》。与古琴台、晴川阁，并称武汉三大名胜。又与湖南岳阳楼、江西南昌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

[221]屹峙（zhì）：耸立。屹，山势高耸；峙，两山相对。

[222]汉江：又称汉水。源出秦岭南麓的陕西汉中宁强县冢山。长江最大支流。古时与长江、黄河、淮河，并称“江河淮汉”。

[223]晴川阁：位于湖北武汉汉阳区龟山东麓禹功矶上，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北邻汉水，东濒长江，与黄鹤楼夹江相望。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中有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224]瑶台：神仙所居之地。传说其楼台皆为美玉砌成。

[225]黄州：今湖北省黄冈。

[226]《水经》：我国第一部记述河道水系的专著。北魏郦道元为其作注，有《水经注》流通。

游荆州

是年仲冬，抵荆州[227]，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

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228]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229]，亦必大施觞政。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230]。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231]。”

城上又有雄楚楼[232]，五代时高氏[233]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桨往来，颇有画意。

荆州府署即关壮缪[234]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235]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236]故宅于城北。昔庾信[237]遇侯景之乱[238]，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注释

[227]荆州：今湖北荆州。古称江陵，春秋战国之时楚国都城在地。楚曾建国于荆山。

[228]资斧：旅费、盘缠。

[229]烧刀：烧酒。

[230]曲江楼：荆州古城南门楼。唐代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贬任荆州长史时，曾赋诗其上。南宋时，张九龄族人、学者张栻仰慕张九龄，重建此楼，并更名曲江楼。

[231]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宋代诗人朱熹《短句奉迎荆南幕府二首》（其二）：“吊古宁忘恨，开尊且破愁。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232]雄楚楼：位于今湖北荆州北城垣。五代时，荆南节度使高季兴所建，得名于杜甫《又作此奉卫王》一诗：“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后毁于战火。

[233]高氏：高季兴（858-929），字贻孙，陕州硖石（今河南三门峡）人。后梁朱温称帝后，曾任荆南节度使。后唐灭梁后，被封为南平王

[234]关壮缪：关羽（161-220），字云长，河东谢良（今山西运城）人，三国时期蜀汉名将，后被孙权部下设伏所杀，死后被追谥为“壮缪侯”。民间尊称为“关公”。

[235]罗含（292-372）：字君章，衡阳郡耒阳（今湖南耒阳）人，东晋文学家。官至廷尉、长沙相。文辞精隽，名重一时，有“江左之秀”之誉。曾隐居荆州。

[236]宋玉（前298-前222）：又名子渊，战国时期楚国鄢城（今湖北宜城）人。美貌丰姿，擅辞赋文章。著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

[237]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新野（今河南南阳）人。少负才名，文辞清艳。四十二岁奉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被强留长安，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文风大变，苍郁悲凉。死于隋文帝开皇元年。有《庾子山集》传世。

[238]侯景之乱：又称太清之难。南朝梁太清元年（548年），将领侯景因对梁武帝通好东魏不满，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叛乱。他将梁武帝饿死，掌握军政，后在梁湘东王萧绎的讨伐下，被部下所杀。

游潼关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239]，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河南阌乡县[240]，西出函谷关[241]，有“紫气东来[242]”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243]。”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244]。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245]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以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注释

[239]花信：开花时节。

[240]阌（wén）乡县：古县名，南依秦岭，东临函谷，西连潼关。上世纪五十年代，并入今河南灵宝市。

[241]函谷关：位于今河南灵宝市，东临绝涧，南接秦岭。我国最早的雄关要塞之一。原为古战场。春秋时期，老子曾于此著述《道德经》。

[242]紫气东来：吉祥的征兆。汉代刘向《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

[243]日照潼关四扇开：句出唐代韩愈《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一诗：“荆山已去华山来，日照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244]别驾：官名，汉代所置，州刺史的佐官，又称别驾从事。后世以别驾为通判的习称。

[245]螭（chī）：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无角，嘴大。常用为建筑或钟鼎礼器的出水口饰物。

游华阴庙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

乘骑至华阴庙[246]。过华封[247]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248]书“福”“寿”字。

华山之脚有玉泉院[249]，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株，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

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注释

[246]华阴庙：又名西岳庙，始建于汉代。正殿灏灵殿，坐北朝南，面向华山主峰，位于今陕西华阴市城东。历代帝王祭祀华山之神的场所。

[247]三祝：华封三祝。传说尧巡游至华州，华州人祝其长寿、富有、多男，故称三祝。《庄子·天地》：“尧观乎华。华封人曰：请祝圣人，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子。”

[248]陈希夷（872-989）：陈抟，字图南，号希夷先生，五代宋初著名道士，亳州真源（今河南鹿邑）人。曾创作紫微斗数与无极图。

[249]玉泉院：道教全真派圣地。登临华山的门户。位于陕西华阴市玉泉路南端。相传院中玉泉与镇岳宫玉井相通，唐睿宗李旦之女金仙公主于镇岳宫玉井中汲水时，将玉簪掉入水中，后在玉泉院泉水中发现玉簪。

游鲁地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250]，其中有历下亭[251]、水香亭[252]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253]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254]。至丁卯[255]秋，琢堂降官翰林[256]，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257]，竟无从一见。

注释

[250]大明湖：位于济南大明湖公园内，以春柳夏荷，秋水冬藕著称。与趵突泉、千佛山（历山），并称济南三大名胜。

[251]历下亭：又称古历亭，位于今济南大明湖内岛上，济南名亭之一，因其南临历山（千佛山）得名。

[252]水香亭：济南名亭之一，位于今济南大明湖畔。

[253]趵突泉：又名槛泉，济南七十二泉之首，位于今济南历下区。泉分三股涌出平地，三窟迸发喷涌不息。清代康熙皇帝南游，途经趵突泉，题赞为“天下第一泉”。

[254]莱阳：今山东烟台莱阳。

[255]丁卯：嘉庆十二年，1807年。

[256]翰林：古代官名。唐代始设，主起诏书。明代翰林学士实权较大，已接近丞相。清代设翰林院，主管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起居。

[257]登州海市：登州，今山东蓬莱，濒临渤海。海市：海市蜃楼。宋代沈括《梦溪笔谈》：“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