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四年，岁在己未[1]，琉球国[2]中山王尚穆薨[3]。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孙尚温表请袭封。中朝怀柔远藩，锡以恩命，临轩召对，特简[4]儒臣。

于是，赵介山[5]先生，名文楷，太湖人，官翰林院修撰，充正使；李合叔[6]先生，名鼎元，绵州人，官内阁中书，副焉。介山驰书，约余偕行。余以高堂垂老，惮于远游，继思游幕二十年，遍窥两戒[7]，然而尚囿方隅[8]之见，未观域外，更历瀴溟[9]之胜，庶广异闻。禀商吾父，允以随往。从客凡五人：王君文诰、秦君元钧、缪君颂、杨君华才，其一即余也。

五年五月朔日，随簜节[10]以行，祥飙[11]送风，神鱼扶舳[12]，计六昼夜，径达所届。凡所目击，咸登掌录。志山水之丽崎，记物产之瑰怪，载官司之典章，嘉士女之风节。文不矜奇，事皆记实。自惭谫陋[13]，甘贻测海[14]之嗤，要堪传言，或胜凿空[15]之说云尔。

注释

[1]己未：嘉庆四年，1799年。

[2]琉球国：曾存在于琉球群岛的封建政权国家，明清时为中国的藩属，都城为首里。光绪五年（1879年）被日本吞并。其中最大的岛屿为冲绳岛与奄美大岛。

[3]薨（hōng）：死。《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4]特简：破格选用。

[5]赵介山：赵文楷（1760-1808），字逸书，号介山，安徽安庆府太湖县人。嘉庆元年状元，嘉庆五年（1800年）出使琉球。著有日记体《使琉球记》，详述出使始末。即本章《中山记历》的参仿母本。

[6]李合叔：李鼎元，字合叔，号墨庄，清代学者，四川绵州（今四川绵阳）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进士。嘉庆五年（1800年）作为册封疏球副史，随赵文楷出使琉球。

[7]两戒：辽阔的地域。国家疆域的南北界限。戒，同“界”。

[8]方隅：片面。

[9]瀴溟（yīng míng）：水面浩淼迷蒙之状。

[10]簜（dàng）节：古代使者盛符节的竹函。

[11]祥飙（biāo）：瑞风。飙，暴风。

[12]舳（zhú）：船后持舵之处。

[13]谫（jiǎn）陋：浅薄。

[14]甘贻测海：以甜汤的感觉判断大海。甘贻，甜味的糖浆。

[15]凿空：穿凿附会。本意为对未知领域的探寻。《史记·大宛列传》：“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凿，开；空，通。

海上行程之一

五月朔日，恰逢夏至，襆被登舟。

向来封中山王，去以夏至，乘西南风；归以冬至，乘东北风；风有信也。舟二，正使与副使共乘其一。舟身长七丈，首尾虚艄三丈，深一丈三尺，宽二丈二尺，较历来封舟几小一半。前后各一桅，长六丈有奇，围三尺；中舱前一桅，长十丈有奇，围六尺，以番木为之。通计二十四舱，舱底贮石，载货十一万斤有奇。

龙口置大炮一，左右各置大炮二，兵器贮舱内。大桅下横大木为辘轳，移炮升篷皆仗之，辇以数十人。舱面为战台，尾楼为将台，立帜列藤牌，为使臣厅事。下即舵楼。舵前有小舱，实以沙布针盘。中舱梯而下，高可六尺，为使臣会食地。前舱贮火药贮米，后以居兵。艄后为水舱，凡四井。二号船称是。每船约二百六十余人。船小人多，无立锥处。风信已届，如欲易舟，恐延时日也。

初二日午刻，移泊鳌门[16]。申刻，庆云[17]见于西方，五色轮囷[18]，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观者莫不叹为奇瑞。或如玄圭[19]，或如白珂[20]，或如灵芝，或如玉禾[21]，或如绛绡[22]，或如紫紽[23]，或如文杏之叶，或如含桃之颗，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读屠长卿[24]赋，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画士施生，为《航海行乐图》，甚工，余见兹图，遂乃搁笔。香厓虽善画，亦不能办此。

初四日亥刻，起碇[25]，乘潮至罗星塔[26]。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余妇芸娘，昔游太湖，谓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使观于海，其愉快又当何如！

初九日卯刻，见彭家山[27]，列三峰，东高而西下。申刻，见钓鱼台[28]，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入夜，星影横斜，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木华[29]《海赋》所谓“阴火[30]潜然”者也。

注释

[16]鳌（áo）门：位于今福建漳州市。

[17]庆云：五色祥云。《汉书·天文志》：“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

[18]轮囷（qūn）：盘曲之貌。

[19]玄圭（guī）：黑色玉器。上尖下方。古代赏赐玄圭，以彰显其人功绩。

[20]白珂：白色的美石。珂，白色似玉的奇石。

[21]玉禾：即玉山。

[22]绛绡：红色薄纱。

[23]紫紽（tuó）：紫色丝束。

[24]屠长卿：屠隆（1541-1605），字长卿，浙江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万历五年（1577年）进士。明代文学家、戏曲家。精通曲艺，好游历，有博学之名。著有《考槃余事》《娑罗馆清言》《续娑罗馆清言》等。

[25]起碇（dìng）：拔锚启航。碇，固定船舶的石墩。

[26]罗星塔：宋代古塔。高七层。位于今福州马尾区闽江之滨。

[27]彭家山：位于福建宁德柘荣县。

[28]钓鱼台：即钓鱼岛。钓鱼岛列岛的主岛。

[29]木华：字玄虚，广川（今河北景县）人。西晋辞赋家，今《昭明文选》存录其《海赋》一篇。文辞隽丽。

[30]阴火：海中生物于夜色中所发之光。木华《海赋》：“阳冰不治，阴火潜然。”

海上行程之二

初十日辰正，见赤尾屿[31]。

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以为风暴将起，鱼先来护。午刻，大雷雨以震，风转东北，舵无主。舟转侧甚危，幸而大鱼附舟，尚未去。忽闻霹雳一声，风雨顿止。申刻，风转西南且大。合舟之人，举手加额，咸以为有神助。得二诗以志之。诗云：

平生浪迹遍齐州，又附星槎[32]作远游。

鱼解扶危风转顺，海云红处是琉球。

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东望正茫茫。

此行足壮书生胆，手挟风雷意激昂。

自谓颇能写出尔时光景。

十一日，午刻，见姑米山[33]。山共八岭，岭各一二峰，或断或续。未刻，大风暴雨如注，然雨虽暴而风顺。酉刻，舟已近山。琉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进，待明而行。亦不下碇，但将篷收回，顺风而立，则舟荡漾而不能进退。

戌刻，舟中举号火，姑米山有火应之。询之为球人暗令，日则放炮，夜则举火。《仪》注所谓得信者，此也。

注释

[31]赤尾屿：位于台湾附属岛屿之钓鱼岛列屿的最东端。

[32]星槎（chá）：往来天上的木筏。

[33]姑米山：位于今日本冲绳县。

海上行程之三

十二日，辰刻，过马齿山[34]。

山如犬羊相错，四峰离立，若马行空。计又行七更，船再用甲寅针[35]，取那霸港[36]。回望见迎封船在后，共相庆幸。历来针路所见，尚有小琉球[37]、鸡笼山、黄麻屿[38]，此行俱未见。闻知琉球伙长[39]，年已六十，往来海面八次，每度细审，得其准的。以为不出辰卯二位，而乙卯位单，乙针尤多，故此次最为简捷，而所见亦仅三山，即至姑米。针则开洋[40]用单辰，行七更后，用乙辰，自后尽用乙。过姑米，乃用乙卯，惟记更以香，殊难凭准。

念五虎门[41]至官塘[42]，里有定数，因就时辰表按时计里，每时约行百有十里。自初八日未时开洋，讫十二日辰时，计共五十八时。初十日暴风，停两时。十一日夜，畏触礁，停三时，实行五十三时，计程应得五千八百三十里。计到那霸港，实洋面六千里有奇[43]。

据琉球伙长云：海上行舟，风小固不能驶，风过大，亦不能驶。风大则浪大，浪大力能壅[44]船，进尺仍退二寸。惟风七分，浪五分，最宜驾驶，此次是也。从来渡海，未有平稳而驶如此者。于时，球人驾独木船数十，以纤挽舟而行，迎封三接如仪。辰刻，进那霸港。先是，二号船于初十日望不见，至是乃先至。迎封船亦随后至，齐泊临海寺前。伙长云：从未有三舟齐到者。

注释

[34]马齿山：今日本冲绳县庆良间诸岛。

[35]甲寅针：罗盘。

[36]那霸港：今日本冲绳县那霸市港口。

[37]小琉球：即琉球屿，位于台湾省屏东县西南外海。

[38]黄麻屿：黄尾屿。钓鱼岛附属岛屿之一。

[39]伙长：海船上掌管罗盘的人。

[40]开洋：开航。

[41]五虎门：位于今福建福州府长乐县的河道。

[42]官塘：今广东潮州市湘桥区下辖镇。

[43]有奇（jī）：有零头。奇，零数。

[44]壅（yōng）：阻塞

登岸琉球

午刻，登岸。倾国人士，聚观于路。世孙率百官，迎诏如仪。世孙年十七，白皙而丰颐，仪度雍容，善书，颇得松雪[45]笔意。

按《中山世鉴》[46]，隋使羽骑尉[47]朱宽[48]至国，于万涛间，见地形如虬龙浮水，始曰“流虬”。而《隋书》又作“流求”，《新唐书》作“流鬼”；《元史》又作“璃求”；明复作“琉球”。《世鉴》又载：元延祐元年[49]，国分为三大里，凡十八国，或称山南王，或称山北王。余于中山、南山，游历几遍，大村不及二里，而即谓之国，得勿夸大乎？

球人每言大风，必曰“台飓ju'yu”。按韩昌黎诗：“雷霆逼飓[50]”，是与飓同称者为。《玉篇》：“，大风也，于笔切。”《唐书·百官志》：“有海道，或系球人误书。”《隋书》称琉球有虎、狼、熊、罴[51]，今实无之。又云无牛羊驴马。驴诚无，而六畜无不备。乃知书不可尽信也。

注释

[45]松雪：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元初书法家、诗人。精通绘艺，擅金石，通音律。著有《松雪斋文集》。

[46]羽《中山世鉴》：全称《琉球国中山世鉴》，六卷，成书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是琉球王国第一部国史。原书用汉字书写，现抄本为琉球文、草书汉文与日文杂写。

[47]骑尉：隋代武散官名。隋炀帝时废弃。

[48]朱宽：隋炀帝时官员。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奉命赴琉球

[49]元延祐元年：1314年。元朝元仁宗年号。

[50]雷霆逼飓（jùyù）：出自于唐代诗人韩愈《山南郑相公樊员外酬答为诗其末咸有见及语樊封以示愈依赋十四韵以献》：“如新去耵聍，雷霆逼飓。缀此岂为训，俚言绍庄屈。”飓，海上巨风。，暴风。

[51]罴（pí）：棕熊。

琉球天使馆

天使馆西向，仿中华廨署[52]，有旗竿二，上悬册封黄旗。有照墙，有东西辕门，左右有鼓亭，有班房。大门署曰“天使馆”，门内廊房各四楹。仪门署曰“天泽门”，万历中使臣夏子阳[53]题；年久失去，前使徐葆光[54]补出。

门内左右各十一间，中有甬道，道西榕树一株，大可十围，徐公手植。最西者为厨房，大堂五楹，署曰“敷命堂”，前使汪楫[55]题。稍北，葆光额曰“皇纶三锡”。堂后有穿堂，直达二堂，堂五楹，中为正副使会食之地，前使周公署曰“声教东渐”。左右即寤室。堂后南北各一楼，南楼为正使所居，汪楫额曰“长风阁”。北楼为副使所居，前使林麟焻[56]额曰“停云楼”。额北有诗牌，乃海山先生[57]所题也。周砺礁石为垣，望同百雉[58]。垣上悉植火凤，干方，无花有刺，似霸王鞭，叶似慎火草，俗谓能避火，名“吉姑罗”。

南院有水井。楼皆上覆[59]，下砌方砖，院中平似沙，桌椅床帐，悉仿中国式。寄尘得诗四首，有句云：

相看楼阁云中出，即是蓬莱岛上居。

又有句云：

一舟翦径凭风信，五日飞帆驻月楂。[60]”

皆真情真境也。

注释

[52]廨（xiè）署：官署。

[53]夏子阳（1552-1610）：字君甫，号鹤田，江西玉山（今江西上饶玉山县）人。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史载其为官之时，政绩卓著。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奉命代表朝廷册封琉球国中山王。

[54]徐葆光（1671-1740）：字亮直，号澄斋，江南苏州府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进士及第。才华与品行出众，被誉为内廷馆阁之冠。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出使琉球，任册封琉球国王的副使。著有《中山传信录》六卷，近十七万字，述出使琉球所见风情。

[55]汪楫（1626-1689）：字次舟，号悔斋，安徽休宁人，曾任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出使琉球，任册封琉球正使，著有《使琉球杂录》《册封疏钞》等。

[56]林麟焻（chàng）：字石来，号玉岩，福建莆田人。康熙九年（1670年）进士。有诗名。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出使琉球，任册封琉球副使。

[57]海山先生：周煌（1714-1785），字景桓，号绪楚，四川涪州（今重庆涪陵）人。乾隆二年（1737年）进士。工诗善书，曾任《四库全书》总阅。官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少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出使琉球，任册封琉球副使，著有《海山诗稿》《琉球国志略》十六卷等。

[58]百雉（zhì）：合三百丈。雉，古代城墙计量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59]（wǎ）：筒瓦。

[60]月楂（chá）：意同“星槎”。楂，水中木船。

孔子庙

孔子庙在久米村。堂三楹，中为神座，如王者垂旒[61]搢[62]圭，而署其主曰“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左右两龛，龛二人立侍，各手一经，标曰“易”“书”“诗”“春秋”，即所谓四配也。

堂外为台，台东西，拾级以登，栅如棂星门[63]。中仿戟门[64]，半树塞以止行者，其外临水为屏墙。堂之东，为明伦堂，堂北祀启圣。

久米士之秀者，皆肄业其中。择文理精通者为之师，岁有廩给[65]。丁祭[66]一如中国仪。敬题一诗云：

洋溢声名四海驰，岛邦也解拜先师。

庙堂肃穆垂旒贵，圣教如今洽九夷。

用伸仰止之忱。

注释

[61]垂旒（liú）：帝王冠冕前后的玉串饰物。

[62]搢（jìn）：插，摇动。

[63]棂（líng）星门：中国古代传统建筑，特指文庙中轴线上的牌楼。棂星，即灵星、天田星，主风调雨顺。北宋以后，孔子被认乃为星宿下凡，以此星配祭孔子得名。

[64]戟（jǐ）门：太庙戟门。明代规制。屋面为黄琉璃筒瓦，单檐庑殿顶，台基前后踏道三出。源出古代帝王外出，在止宿处插戟为门。

[65]廩（lǐn）给：俸禄；膳食津贴。

[66]丁祭：又称“祭丁”，古代祭孔礼制。每年农历春二月、秋八月第一个丁日举行，故称丁祭。

琉球国的寺

国中诸寺，以圆觉为大。

渡观莲塘桥，亭供辩才天女[67]，云即斗姥[68]。将入门，有池曰“圆鉴”，荇藻交横，芰荷[69]半倒。门高敞，有楼翼然。左右金刚四，规格略仿中国。

佛殿七楹。更进，大殿亦七楹，名龙渊殿。中为佛堂，左右奉木主，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70]。左序为方丈，右序为客座，皆设席。周缘以布，下衬极平而净，名曰“踏脚绵”。

方丈前，为“蓬莱庭”。左为香积厨，侧有井，名“不冷泉”。客座右为古松岭，异石错舛，列于松间。左厢为僧寮，右厢为狮子窟。僧寮南有乐楼，楼南为园，饶花木。此乃圆觉寺之胜概也。

又有护国寺，为国王祷雨之所。龛内有神，黑而裸，手剑立，状甚狰狞。有钟，为前明景泰七年[71]铸。寺后多凤尾蕉，一名铁树。

又有天王寺，有钟，亦为景泰七年铸。又有定海寺，有钟，为前明天顺三年[72]铸。至于龙渡寺、善兴寺、和光寺，荒废无可述者。

注释

[67]辩才天女：佛教神祇之一。佛寺中呈菩萨形象。《不空罥索经》卷十五：“此等皆为女天也。聪明而有辩才，故曰辩才天。”

[68]斗姥：道教重要神祇之一。又名斗母，北斗众星之母。道观斗姥殿中，斗姥呈三眼、四头、八手形象。与佛教中的摩利支天菩萨信仰有渊源。

[69]芰（jì）荷：菱叶与荷叶。

[70]祧（tiāo）主：祖庙中的祖宗牌位。

[71]景泰七年：1456年。明代宗年号。

[72]天顺三年：1459年。明英宗年号。

海味

此邦海味，颇多特产，为中国之所罕见。

一石鮔[73]，似墨鱼而大，腹圆如蜘蛛，双须八手，攒生两肩，有刺，类海参，无足无鳞介，如鲍鱼。登莱有所谓八带鱼[74]者，以形考之，殆是石鮔，或即乌鲗[75]之别种欤？

一海蛇，长三尺，僵直如朽索，色黑，状狰狞。土人云：能杀虫、疗痼[76]、已疠[77]；殆永州异蛇类。土俗甚重之，以为贵品。

一海胆，如猬，剥皮去肉，捣成泥，盛以小瓶，可供馔。

一寄生螺，大小不一，长圆各异，皆负壳而行。螺中有蟹，两螯八跪，跪四大四小，以大跪行；螯一大一小，小者常隐，大者以取食。触之则大跪尽缩，以一大螯拒户。蟹也，而有螺性。《海赋》所云“璅蛣[78]腹蟹”，岂其类欤？《太平广记》谓“蟹入螺中”，似先有蟹。然取置碗中，以观其求脱之势，力猛壳脱，顷刻死。则又与壳相依为命。造物不测，难以臆度也。

一沙蟹，阔而薄，两螯大于身，甲小而缺其前，缩两螯以补之，若无缝。八跪特短，脐无甲，尖团莫辨。见人则凹双睛，噀[79]水高寸许，似善怒。养以沙水，经十余日，不食亦不死。

一蚶[80]，径二尺以上，围五尺许，古人所谓“屋瓦子”，以壳形凹凸，像瓦屋也。

一海马肉，薄片回屈如刨花，色如片茯苓[81]。品之最贵者，不易得，得则先以献王。其状鱼身马首，无毛而有足，皮如江豚。此皆海味之特产也。

注释

[73]石鮔（jù）：章鱼。

[74]八带鱼：又称八爪鱼，章鱼的一种。

[75]乌鲗（zéi）：即乌贼，又名墨鱼。

[76]痼（gù）：固疾。

[77]疠（lì）：恶疮。

[78]璅（suǒ）蛣（jié）：一种寄居蟹。亦作琐蛣，又名海镜。

[79]噀（xùn）：喷水。

[80]蚶（hān）：贝类，卵圆形状，肉可食用。因壳面似瓦楞，俗称为瓦楞子。中医以之入药，补气养血。

[81]茯苓：寄生菌，球形，常附生于松树根部。中医以之入药，健脾宁心。

果实与布料

此邦果实，亦有与中国不同者。

蕉实状如手指，色黄，味甘，瓣如柚，亦名甘露。初熟色青，以糖覆之则黄。其花红，一穗数尺。瓤须五六出，岁实如常，实如其须之数。中国亦有蕉，不闻岁结实，亦无有抽其丝作布者，或其性殊欤？

布之原料与制布之法，亦有与中国异者。一曰蕉布，米色，宽一尺，乃芭蕉沤抽其丝织成，轻密如罗。

一曰苎布[82]，白而细，宽尺二寸，可敌棉布。

一曰丝布，白而棉软，苎经而丝纬，品之最尚者。《汉书》所谓蕉、筒、荃、葛，即此类也。

一曰麻布，米色而粗，品最下矣。

国人善印花，花样不一，皆剪纸为范。加范于布，涂灰焉。灰干去范，乃着色。干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而愈鲜，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别有制法，秘不语人。故东洋花布，特重于闽也。

注释

[82]苎（zhù）布：苎麻纤维织成的布匹。

草木

此邦草木，多与中国异称，惜未携《群芳谱》来，一一辨证之耳。

罗汉松谓之樫木[83]，冬青谓之福木，万寿菊谓之禅菊。

铁树谓之凤尾蕉，以叶对出形似也，亦谓之海棕榈，以叶盖头形似也。有携至中华以为盆玩者，则谓之万年棕云。

凤梨[84]，开花者谓之男木，白瓣若莲，颇香烈，不实；无花者谓之女木，而实大，如瓜可食。或云，即波罗蜜别种，球人又谓之“阿呾呢”。

月橘[85]，谓之十里香，叶如枣，小白花，甚芳烈，实如天竹子，稍大。闻二月中，红累累满树，若火齐然。惜余未及见也。

注释

[83]樫（jiān）木：常绿乔木，分布于中国多省区，栽培于庭园作观赏树，野生的树木极少，日本也有分布。

[84]凤梨：菠萝。

[85]月橘：小金橘。

气候

球阳[86]地气多暖。

时届深秋，花草不杀，蚊雷不收，荻花[87]盛开。

野牡丹，二三月花，至八月复复，花累累如铃铎[88]，素瓣，紫晕，檀心，圆而大，颇芳烈。

佛桑[89]四季皆花，有白色，有深红、粉红二色。因得一诗，诗云：

偶随使节泛仙槎，日日春游玩物华。

天气常如二三月，山林不断四时花。

亦真情真景也。

注释

[86]球阳：琉球的别称。

[87]荻花：似芦苇，秋天开紫花。生于水边，叶脉长形。

[88]铃铎（duó）：手铃。一种乐器。

[89]佛桑：扶桑花。

兰花

球人嗜兰，谓之孔子花。

陈宅尤多异产。有风兰，叶较兰稍长，篾竹为盆，挂风前，即蕃衍[90]。

有名护兰，叶类桂而厚，稍长如指，花一箭八九出，以四月开，香胜于兰。出名护岳[91]岩石间，不假水土，或寄树桠，或裹以棕而悬之，无不茂。

有粟兰，一名芷兰，叶如凤尾花，作珍珠状。

有棒兰，绿色，茎如珊瑚，无叶，花出桠间，如兰而小，亦寄树活。

又有西表松兰、竹兰之目，或致自外岛，或取之岩间，香皆不减兰也。因得一诗，诗云：

移根绝岛最堪夸，道是森森阙里花。

不比寻常凡草木，春风一到即繁华。

题诗既毕，并为写生，愧无黄筌[92]之妙笔耳。

注释

[90]蕃（fán）衍：繁衍。

[91]名护岳：琉球山名。位于日本冲绳岛。

[92]黄筌（903-965）：字要叔，成都人。五代时西蜀宫廷画家。擅花鸟与山水松石。今有《写生珍禽图》传世。

下棋

沿海多浮石，嵌空玲珑，水击之，声作钟磬[93]。此与中国彭蠡[94]之口石钟山相似。

闲居无可消遣，与施生弈，用琉球棋子。

白者磨螺之封口石为之。内地小螺拒户有圆壳，海蝼[95]大者，其拒户之壳，厚五六分，径二寸许，圆白如砗磲[96]，土人名曰“封口石”。黑者磨苍石为之，子径六分许，围二寸许，中凸而四周削，无正背面，不类云南子式。

棋盘以木为之，厚八寸，四足，足高四寸，面刻棋路。

其俗好弈，举棋无不定之说，颇亦有国手。局终数空眼多少，不数实子，数正同。相传国中供奉棋神，画女相如仙子，不令人见，乃国中雅尚也。

注释

[93]钟磬（qìng）：钟和磬﹐古代礼乐器，击之声音清脆。

[94]彭蠡（lǐ）：鄱阳湖古称，位于江西北部九江与南昌之间。俯视湖泊，形如葫芦。彭，大；蠡，葫芦。

[95]海蝼（lóu）：海螺。

[96]砗磲（chēqú）：海洋中最大的贝类动物。壳缘如齿。其壳常被磨为佛珠。

祭礼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谕祭文，及祭银焚帛，安放龙彩亭内。

出天使馆东行，过久米村、泊村，至安里桥，即真玉桥。世孙跪接如仪，即导引入庙。礼毕，引观先王庙。正庙七楹，正中向外，通为一龛，安奉诸王神位。左昭自舜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97]自义本至尚敬，共十五位。

是日，球人观者，弥山匝地，男子跪于道左，女子聚立远观。亦有施帷挂竹帘者，土人云系贵官眷属。女皆黥首[98]、指节为饰，甚者全黑，少者间作梅花斑。国俗不穿耳，不施脂粉，无珠翠首饰。

人家门户，多树“石敢当[99]”碣，墙头多植吉姑罗或楺树，剪剔极齐整。国人呼中国为唐山，呼华人为唐人。球地皆土沙，雨过即可行，无泥泞。

奥山有却金亭，前明册使陈给事侃[100]归时却金，故国人造亭以表之。

注释

[97]左昭、右穆：古代宗法制度。宗庙神位次序，始祖居中，父子相续为昭穆。二、四、六世位位于左侧，称昭；三、五、七世位位于右侧，称穆。世位，即子孙相传，即权柄。

[98]黥（qíng）首：古代边民风俗，于额上或身体上刺字与图纹。源出古代刑法。

[99]石敢当：全名泰山石敢当。立于街巷或丁字路口等路冲的凶位，用以驱邪。

[100]陈给事侃：陈侃，字应和，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出使琉球，任册封琉球正使。著有《使琉球录》等。

琉球之山

辨岳，在王宫东南三里许。

过圆觉寺，从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舆家谓之过峡[101]，中山来脉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谓之辨岳，灌木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栅二，外板阁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东，数十级至顶，有石垆[102]二：西祭山，东祭海。

岳之神，曰祝，祝谓是天孙氏[103]第二女云。国王受封，必斋戒亲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护国神，皆在辨岳也。

波上、雪崎及龟山，余已游遍，而要以鹤头为最胜。随正副使往游，陟[104]其巅，避日而坐。草色粘天，松阴匝地。东望辨岳，秀出天半，王宫历历如画。其南，则近水如湖，远山如岸，丰见城巍然突出，山南王之旧迹犹有存者。西望马齿、姑米，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封舟之来路也。北俯那霸、久米，人烟辐辏。举凡山川灵异，草木阴翳，鱼鸟沉浮，云烟变灭，莫不争奇献巧，毕集目前。乃知前日之游，殊为卤莽。

梁大夫小具盘樽，席地而饮，余亦趣仆以酒肴至。未申之交[105]，凉风乍生，微雨将洒，乃移樽登舟。时海潮正涨，沙岸弥漫，遂由奥山南麓折而东北。

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鸥，渔舟似织。俄而返照入山，冰轮[106]山水，文鳐[107]无数，飞射潮头。与介山举觞弄月，击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里村，漏已三下。却金亭前，列炬如昼，迎者倦矣。乃相与步月而归，为中山第一游焉。

注释

[101]过峡：风水学术语，指两山相夹，脉从中间经过。

[102]石垆（lú）：石台。垆，酒店中安放酒器的土台。

[103]天孙氏：织女星。天帝之孙。

[104]陟（zhì）：登。

[105]未申之交：下午三点。

[106]冰轮：明月代称。

[107]文鳐（yáo）：又名燕鳐鱼、飞鱼，形状像鲤鱼，长有鱼的身体，鸟的翅膀，身有苍色斑纹，常在夜间飞翔。

中山八景

泉崎桥桥下，为漫湖浒[108]。每当晴夜，双门拱月，万象澄清，如玻璃世界，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为中山八景之一。

王城有亭，依城望远。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纵观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临海潮声、久米竹篱、龙洞松涛、笋崖夕照、长虹秋霁、城岳灵泉、中岛蕉园也。

亭下多棕榈、紫竹。竹丛生，高三尺余，叶如棕，狭而长，即所谓观音竹也。亭南有蚶壳，长八尺许，贮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注释

[108]浒：岸上平地。

琉球生活习惯

国人浣漱不用汤[109]。家竖石桩，置石盂[110]或蚶壳其上，贮水，旁置一柄筒。晓起，以筒盛水，浇而盥漱之。客至亦然。

地多草，细软如毯，有事则取新沙覆之。国人取玳瑁[111]之甲，以为长簪，传到中国，率由闽粤商贩。球人不知贵，以为贱品。昆山之旁，以玉抵鹊[112]，地使然也。

注释

[109]汤：热水。

[110]石盂：石制盛水器皿。

[111]玳瑁：一种巨大海龟。古时以之为祥瑞。宫廷权贵尤为重之。

[112]以玉抵鹊：用玉去投掷鸟。典出汉代桓宽《盐铁论·崇礼》：“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

文化

丰见山顶，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诗有“颓垣宫阙无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孙，今为那姓，犹聚居于此。

辻山[113]，国人读为“失山”，琉球字皆对音，十、失无别，疑迭之误也。副使辑《球雅》[114]，谓一字作二三读，二三字作一字读者，皆义而非音，即所谓寄语，国人尽知之。音则合百余字，或十余字为一音，与中国音迥异。国中惟读书通文理者，乃知对音，庶民皆不知也。

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汉语；能书，教以汉文。十岁称若秀才，王给米一石。十五薙发[115]，先谒孔圣，次谒国王。王籍其名，谓之秀才，给米三石。长则选为通事[116]，为国中文物声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后裔也。那霸人以商为业，多富室。明洪武初，赐闽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来朝贡。国中久米村，梁、蔡、毛、郑、陈、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国人重之。

与寄公谈玄理，颇有入悟处，遂与唱和成诗。法司蔡温，紫金大夫程顺则、蔡文溥，三人集诗，有作者气。顺则别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温尤肆力[117]于古文，有《蓑翁语录》《至言》等目，语根经学，有道学气。出入二氏之学，盖学朱子[118]而未纯者。

注释

[113]辻（shí）山：琉球山名。位于今日本山梨县。

[114]《球雅》：又名《琉球译》，清嘉庆年间，册封琉球副使李鼎元辑录。

[115]薙（tì）发：剃发。薙，同“剃”。

[116]通事：官名。掌管呈递奏章、传达皇帝旨意等事。

[117]肆（sì）力：尽力。

[118]朱子：对南宋理学家朱熹（1130-1200）的尊称。

农作物与动物

琉球山多瘠硗[119]，独宜薯。父老相传“受封之岁，必有丰年”。今岁五月稍旱，幸自后雨不愆期[120]，卒获大丰，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觉欢欣。佥曰：“非受封岁，无此丰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尽收。球阳地气温暖，稻常早熟，种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则四时皆种，三熟为丰，四熟则为大丰。稻田少，薯田多，国人以薯为命，米则王官始得食。亦有麦豆，所产不多。五月二十日，国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虽登场，不敢入家也。

七月初旬，始见燕，不巢人屋。中国燕以八月归，此燕疑未入中国者。其来以七月，巢必有地。别有所谓海燕，较紫燕[121]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鸥者，多巢岛中，间有至中国，人皆以为瑞。

应潮鸡，雄纯黑，雌纯白，皆短足长尾，驯不避人。香厓购一小犬，而毛豹斑，性灵警，与饭不食，与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

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猫，不知捕鼠，邦人以为玩。乃知物性亦随地而变。

鹰、雁、鹅、鸭特少。

注释

[119]瘠硗（qiāo）：贫瘠。硗，磐石。

[120]愆（qiān）期：失约，误期。《诗经·卫风·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121]紫燕：又称越燕。体形小而多声，颔下紫色，喜筑巢于门楣，分布于江南。

生活用品

枕有方如圭者，有圆如轮而连以细轴者，有如文具藏数层者，制特精，皆以木为之。率宽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侧则仆。

按《礼记·少仪》注：“颖，警枕也。谓之颖者，颖然警悟也。”又司马文正公[122]，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转而觉，乃起读书。此殆警枕之遗。

衣制皆宽博交衽[123]，袖广二尺，口皆不缉[124]，特短袂[125]，以便作事。襟率无纽带，总名衾。男束大带，长丈六尺，宽四寸以为度。腰围四五转，而收其垂于两胁间。烟包、纸袋、小刀、梳、篦之属，皆怀之，故胸前襟带皱起凸然。其胁下不缝者，惟幼童及僧衣为然。僧别有短衣如背心，谓之断俗，此其概也。

帽以薄木片为骨，叠帕而蒙之，前七层，后十一层。花锦帽，远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贵，惟摄政王叔国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则纯紫。大略紫为贵，黄次之，红又次之，青绿斯下。各色又以绫为贵，绢为次。国王未受封时，戴乌纱帽，双翅，侧冲上向，盘金，朱缨垂颔，下束五色绦。至是冠皮弁[126]，状如中国梨园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

肩舆如中国饼桥，中置大椅，上施大盖，无帷幔，辕粗而长，无绊，无横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注释

[122]司马文正公：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北宋政治家、史学家。谥号文正。官至尚书左仆射。主持编撰有《资治通鉴》。著有《涑水记闻》《稽古录》等。

[123]交衽（rèn）：衣服前襟相交。

[124]缉（qī）：连接。

[125]法司：主管的司法官长。

[126]皮弁（biàn）：皮帽。一种古代冠名。用白鹿皮制成。

风俗礼制

杜氏《通典》[127]载琉球国俗，谓妇人产必食子衣[128]，以火自炙，令汗出。

余举以问杨文凤：“然乎？”

对曰：“火炙诚有之，食衣则否。”即今中山已无火炙俗，惟北山犹未尽改。

嫁娶之礼，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贝为聘者。婚时即用本国轿，结彩鼓乐而迎。不计妆奁，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亲具酒贺，不过数人。《隋书》云琉球风俗：“男女相悦，便相匹偶。”盖其旧俗也。

询之郑得功，郑得功曰：“三十六姓初来时，俗尚未改。后渐知婚礼，此俗遂革。今国中有夫之妇，犯奸即杀。”余始悟琉球所以号守礼之国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丧，则邻里聚送，观者护丧，掩毕即归。宦家则同官相知者，亦来送柩。出即归，大都不宴客。题主官率皆用僧，男书“圆寂大禅定”，女书“禅定尼”，无考妣[129]称。近日宦家亦有书官爵者。棺制三尺，屈身而殓之。近宦家亦有长五六尺者，民则仍旧。

注释

[127]杜氏《通典》：杜佑（735-812），字君卿，京兆万年（今西安）人。唐代政治家、史学家。历三十六年撰有《通典》两百卷，记述唐天宝以前历代典章制度。

[128]子衣：胎盘。

[129]考妣（bǐ）：已死的父母。考，父亲；妣，母亲。

其他

此邦之人，肘比华人稍短。《朝野佥载》[130]亦谓：“人形短小，似昆仑[131]。”

余所见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丰颐者、颀而长者、胖而腹腰十围者，前言似未足信。人体多狐臭，古所谓愠羝[132]也。

世禄之家皆赐姓。士庶率以田地为姓，更无名，其后裔则云某氏之子孙几男。所谓田、米，私姓也。

国中兵刑，惟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重罪徒，轻罪罚日中晒之。计罪而定其日，国中数年无斩犯。间有犯斩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开窗，见人家门外，皆列火炬二。询之土人，云：国俗于十五日盆祭，预期迎神，祭后乃去之。盆祭者，中国所谓盂兰会也。连日见市上小儿，各手一纸幡，对立招展，作迎神状。知国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龟山南岸有窑，国人取车螯[133]大蚶之壳之煅，塈[134]灰壁不及石灰，而粘过者。再东北有池，为国人煮盐处。

注释

[130]《朝野佥载》：笔记体小说集。唐代张鷟所著，记隋唐两代宫廷与民间遗闻。

[131]昆仑：昆仑奴。古代指东南亚一带居民身材矮小。

[132]愠羝（（yùndī）：狐臭。

[133]车螯：蛤类。

[134]塈（jì）：涂饰。

册封礼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册封礼，途中观者益众。

上万松岭，迤逦而东。衢道修广，有坊，榜曰“中山道”。又进一坊，榜曰“守礼之邦”。世孙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带，垂裳结佩，率百官跪迎道左。

更进为欢会门，踞山巅，叠礁石为城，削磨如壁，有鸟道，无雉堞，高五尺以上，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髑髅于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

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135]”字。王宫西向，以中国在海西，表忠顺面向之意。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

再进，层崖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更进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

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也。殿廷方广十数亩，分砌二道，由甬道进至阙廷[136]，为王听政之所。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殆非近代物。

北宫殿屋固朴，屋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阻海飓。面对为南宫。此日正副使宴于北宫。大礼既成，通国欢忭[137]。闻国王经行处，悉有彩饰。泉崎道旁，列盆花异卉，绕以朱栏，中刻木作麒麟形，题曰：“非龙非彪，非熊非罴，王者之瑞兽。”

天妃宫前，植大松六，叠假山四，作白鹤二，生子母鹿三。池上结棚，覆以松枝，松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鲤大小五，令浮水面。环池以竹，栏旁有坊，曰“偕乐坊”。柱悬一板，题曰：“鹿濯濯[138]，鸟翯翯[139]，牣[140]鱼跃。”

归而述诸副使，副使曰：“此皆《志略》所载，事隔数十年，一字不易，可谓印板文字矣。”从客皆笑。

注释

[135]崒（zú）：高耸险峻。

[136]阙廷：朝廷。

[137]欢忭（biàn）：喜悦，欢乐。

[138]濯濯（zhuó）：肥泽之貌。《诗经·大雅·灵台》：“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139]翯翯（hè）：羽毛洁白而润泽之貌。

[140]牣（rèn）：满。《诗经·大雅·灵台》：“王在灵沼，于牣鱼跃。”

孝子龟寿事迹

宜野湾县，有龟寿者，事继母以孝，国人莫不闻。母爱所生子，而短龟寿于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龟寿。将令深夜汲北宫，要而杀之。仆匿龟寿于家，往谏伊佐，伊佐缚而放之；且谓事已露，不可杀，乃逐龟寿。

龟寿既被放，欲自尽，又恐张母恶。值天雨雹，病不支，僵卧于路。巡官见之，近而抚其体犹温，知未死，覆以己衣，渐苏。徐诘[141]其故，龟寿不欲扬父母之恶，饰词告之。

初，巡官闻孝子龟寿被放，意不平。至是见言语支吾，疑即龟寿。赐衣食，令去，密访得其状。乃传集村人，系伊佐妻至，数其罪而监之。将告于王，龟寿愿以身代。巡官不忍伤孝子心，召伊佐夫妇面谕之。妇感悟，卒为母子如初。

副使既为之记，余复为诗以表章之。诗云：

輏轩[142]问俗到球阳，潜德端须为阐扬。

诚孝由来能感格，何殊闵损[143]与王祥[144]。

以为事继母而不能尽孝者劝。

注释

[141]诘（jié）：追问。

[142]輏（yóu）轩：使臣代称。輶轩，古代使臣乘坐的一种轻车。汉扬雄《答刘歆书》：“尝闻先代輶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

[143]闵损（前536-前487）：字子骞，春秋末期人，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先祖为鲁国第四代国君鲁闵公。《二十四孝图》中“单衣顺母”“鞭打芦花”，即讲其德行之宽博。

[144]王祥（180-268）：字休徵，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三国魏晋时政治家，王羲之族曾祖父。品行高雅，孝名尤为远播。《二十四孝图》中“卧冰求鲤”即讲其侍奉继母之事。

商业和劳作方式

经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

观所市物，薯为多，亦有鱼、盐、酒、菜、陶、木器、蕉苎、土布，粗恶无足观者。国无肆店，率业于其家。市货以有易无，不用银钱。

闻国中率用日本宽永钱[145]，此来亦不见。昨香厓携示串钱，环如鹅眼，无轮廓，贯以绳，积长三寸许，连四贯而合之，封以纸，上有钤记。此球人新制钱，每封当大钱十。盖国中钱少，宽永钱铜质较美，恐或有人买去，故收藏之，特制此钱应用，市中无钱以此。

国中男逸女劳，无有肩担背负者。趋集、织纫及采薪、运水，皆妇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顶。

女衣既无纽无带，又不束腰，而国俗男女皆无袴[146]，势须以手曳襟。襟较男衣长，叠襟下为两层，风不得开。因悟髻必偏坠者，以手既曳襟，须空其顶以戴物。童而习之，虽重百斤，登山涉涧，无倾侧，是国中第一绝技也。

其动作时，常卷两袖至背，贯绳而束之。发垢辄洗，洗用泥。脱衣结于腰，赤身低头，见人亦不避。抱儿惟一手，叉置腰间，即藉以曳襟。

注释

[145]宽永钱：宽永通宝，日本后水尾天皇宽永三年（1636年）始铸造的一种钱币。

[146]袴（kù）：同“裤”。

东苑和南苑

东苑在崎山，出欢会门，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龙渊桥，汇而为池，广可十丈，长可数十丈，捍[147]以堤，曰“龙潭”。水清鱼可数，荷叶半倒。再折而东，有小村，篠[148]屏修整，松盖阴翳，薄云补林，微风啸竹，园外已极幽趣。

入门，板亭二，南向。更进而南，屋三楹，亭东有阜[149]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镌梵字。下蹲石狮一，饰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凿石为龙首，泉从口出。有金鱼池，前竹万竿，后松百挺。再东，为望仙阁。前有“东苑阁”，后为“能仁堂”。东北望海，西南望山。国中形胜，此为第一。

南苑之胜，亦不减于东苑。苑中马富盛，折而东，循行阡陌间，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绝无秋景。薯有新种者，问知已三收矣。再入山，松阴夹道，茅屋参差，田家之景可画。计十余里，始入苑村，名姑场川，即“同乐苑”也。

苑踞山脊，轩五楹，夹室为复阁，颇曲折。轩前有池，新凿，狭而东西长，叠礁为桥。桥南新阜累累，因阜以为亭，宜远眺。亭东，植奇花异卉。有花绝类蝴蝶，绛红色，叶如嫩槐，曰“蝴蝶花”。有松叶如白毛，曰“白发松”。

池东，旧有亭圯，以布代之。池西有阁，颇轩敞，四面风来，宜纳凉。有阁曰“迎晖”，有亭曰“一览”，即正副使所题也。轩北有松，有凤蕉，有桃，有柳。黄昏举烟火，略同中国。

注释

[147]捍：防御。

[148]篠（xiǎo）：同“筱”，细竹。

[149]阜：土山。

铜片幡与纸鸢

余偕寄尘游波上。板阁无他神，惟挂铜片幡，上凿“奉寄御币”字，后署云“元和二年[150]壬戌”。或疑为唐时物，非也。按元和二年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马场信武撰《八卦通变指南》，内列“三元指掌”，云：上元起永禄七年[151]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上元起宽永元年[152]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贞亨元年[153]甲子，今元禄十六年[154]癸未。

国中既行宽永钱，证以元和日本僭号[155]，知琉球旧曾奉日本正朔[156]，今讳言之欤？

纸鸢制无精巧者，儿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国多放于清明前，义取张口仰视，宣导[157]阳气，令儿少疾。今放于九月，以非九月纸鸢不能上，则风力与中国异，即此可验球阳气暖，故能十月种稻。

注释

[150]元和二年：1616年。元和乃日本年号。下文永禄、宽永、贞亨、元禄同。

[151]永禄七年：1564年。

[152]宽永元年：1624年。

[153]贞亨元年：1684年。

[154]元禄十六年：1703年。

[155]僭（jiàn）号：超越本分的封号。

[156]正朔：历法。此处指年号。

[157]宣导：疏通。

男僧与女妓

国俗男欲为僧者，听[158]。既受戒，有廪给。有犯戒者，饬令还俗，放之别岛。

女子愿为土妓[159]者，亦听。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与外客叙亲往来，然率皆贫民，故不以为耻。若已嫁夫而复敢犯奸者，许女之父兄自杀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国中良贱之大防，所以重廉耻也。

此邦有红衣妓，与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风韵亦正有佳者，殆不减憨园。近忽因事他迁，以扇索诗，因题二诗以赠之。诗云：

芳龄二八最风流，楚楚腰身剪剪眸。

手抱琵琶浑不语，似曾相识在苏州。

新愁旧恨感千端，再见真如隔世难。

可惜今宵好明月，与谁共卷绣帘看？

国人率恭谨，有所受，必高举为礼。有所敬，则俯身搓手而后膜拜。劝尊者酒，酌而置杯于指尖以为敬，平等则置手心。

注释

[158]听：听任，任凭。

[159]土妓：未入官籍的娼妓。

房屋与神龛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以避飓也。

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湿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无重构复室，以省材也。屋无门户，上限刻双沟，设方格，糊以纸，左右推移，更不设暗闩[160]，利省便，恃无盗也，临街则设矣。

神龛[161]置青石于炉，实以砂，祀祖神也。国以石为神，无传真[162]也。瓦上瓦狮，《隋书》所谓“兽头骨角”也。壁无粉墁[163]，示朴也。贵家间有糊砑粉花笺[164]，习华风，渐奢也。

注释

[160]闩（shuān）：门后的横木门插。

[161]龛（kān）：供奉佛像、神位的小阁子。

[162]传真：画师所绘神像。

[163]墁（màn）：涂饰。

[164]砑（yà）粉花笺：有精致花纹的华美信笺。砑，按压，刻印。

龟山与越南山

龟山有峰独出，与众山绝。前附小峰，离约二丈许。邦人驾石为洞，连二山，高十丈余，结布幔于洞东。不憩，拾级而登，行洞上；又十余级，乃陟巅。

巅恰容一楼，楼无名，四面轩豁[165]，无户牖[166]。副使谓余曰：“兹楼俯中山之全势，不可无名。”因名之曰“蜀楼”，并为之跋曰：“蜀者何？独也。楼何以蜀名？以其踞独山也。”不曰独而曰蜀者，以副使为蜀人。楼构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

楼左瞰青畴[167]，右扶苍石，后临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168]焉。余又请于副使曰：“额不可无联。”副使因书前四语付之。归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胜游矣。

越南山，度丝满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攒空，石骨穿海，曰“砂岳”。时午潮初退，白石粼粼，群马争驰，飞溅如雨。再西，度大岭村，丛棘为篱，渔网数百晒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马，有牛放于冈。汪《录》[169]谓马耕无牛，今不尽然也。

注释

[165]轩豁：敞亮，开阔。

[166]户牖（yǒu）：门窗。牖，古建筑中室与堂之间的窗子。

[167]青畴：绿色的田野。

[168]建瓴（líng）：居高临下，洞悉一切。

[169]汪《录》：指清官员汪楫所撰述的《使琉球杂录》一书。本书记录了其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出使琉球的经历见闻。

岛上酋长

本岛能中山语者，给黄帽，为酋长。岁遣亲云上[170]监抚之，名奉行官，主其赋讼，各赋其土之宜，以贡于王。

间切者，外府之谓。首里、泊、久米、那霸四府为王畿[171]，故不设，此外皆设。职在亲民，察其村之利弊，而报于“亲云上”。

间切，略如中国知府[172]。中山属府十四，间切十，山南省属府十二，山北省属府九，间切如其府数。

注释

[170]亲云上：琉球职官名。对正三品至从七品官员的敬称。

[171]王畿（jī）：都城。畿，靠近国都的地方。

[172]知府：也称太守，中国古代地方职官名，为州府最高行政长官。

民俗节日

国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并蒸米，拌赤小豆，为饭相饷，以祭月，风同中国。

是夜，正副使邀从客露饮。月光澄水，天色拖蓝，风寂动息，潮声杂丝肉[173]声，自远而至。恍置身三山，听子晋[174]吹笙，麻姑[175]度曲，万缘俱静矣。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忆昔日萧爽楼中，良宵美景，轻轻放过，今则天各一方，能无对月而兴怀乎？

世传八月十八日为潮生辰，国俗于是夜候潮波上。

子刻，偕寄尘至波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凭垣倚石而坐。

丑刻，潮始至，若云峰万叠，卷海飞来。须臾，腥气大盛，水怪抟风，金蛇掣电，天柱欲折，地轴暗摇，雪浪溅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窥鲛宫[176]，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离惝恍[177]，千态万状。

观此，乃知枚乘[178]《七发》犹形容未尽也。潮既退，始闻噌吰[179]之声出礁石间。徐步至护国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观止矣。

元旦至六日，贺节。

初五日，迎灶。

二月，祭麦神。

十二日，浚[180]井，汲新水，俗谓之洗百病。

三月三日，作艾糕[181]。

五月五日，竞渡。

六月六日，国中作六月节，家家蒸糯米，为饭相饷。

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层裹棕叶，蒸以相饷，名曰鬼饼。

二十四日，送灶。

正、三、五、九为吉月，妇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献神。此其略也。

余独疑国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腊八鬼饼如角黍[182]，而不知七宝粥[183]。

国王送菊二十余盆，花叶并茂，根际皆以竹签标名。内三种尤异类：一名“金锦”，朵兼红、黄、白三色，小而繁，灿如列星；一名“重宝”，瓣如莲而小，色淡红；一名“素球”，瓣宽，不类菊，重叠千层，白如雪，皆所未见者。

媵[184]之以诗，诗云：

陶篱韩圃多秋色，未必当年有此花。

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无路到中华。

注释

[173]丝肉：乐器之音与歌吟。

[174]子晋：王子乔（前565-前549），字子晋，周灵王太子。喜吹笙作凤凰鸣。

[175]麻姑：又称寿仙娘娘。道教神祇之一。葛洪《神仙传·麻姑传》载其修道于牟州东南姑余山（今山东莱州）。“入拜方平，方平为之起立。坐定，召进行厨。……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176]鲛（jiāo）宫：鲛人水中居室。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177]惝（chǎng）恍：恍惚。

[178]枚乘（？-前140）：字叔，淮阴（今江苏淮阴）人，西汉辞赋家。曾为吴王刘濞侍从。《七发》为其赋文名篇。

[179]噌吰（cēng hóng）：壮阔之声。

[180]浚（jùn）：疏通。

[181]艾糕：加艾草制作成的糕饼。

[182]角黍：粽子。古时多用黍米。

[183]七宝粥：又称佛粥，腊八粥。农历十二月八日，佛寺以松子、米、粟等煮粥，供佛并供众，以结善缘。

[184]媵（yìng）：送，赠。

狮子舞和踏柁戏

见狮子舞。布为身，皮为头，丝为尾，翦彩如毛饰其外，头尾口眼皆活；镀睛贴齿，两人居其中，俯仰跳跃，相驯狎[185]欢腾状。

余曰：“此近古乐矣。”按《旧唐书·音乐志》，后周武帝[186]时，造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白乐天《西凉伎》云：“假面夷人弄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罢双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谓“踏柁戏[187]”者，横木以为梁，高四尺余，复置板而横之，长丈有二尺，虚其两端，均力焉。夷女二，结束衣彩，赤双足，各手一巾，对立相视而歌。歌未竟，跃立两端。稍作低昂，势若水碓[188]之起伏，渐起渐高。东者陡落而激之，则西飞起三丈余，翩翩若轻燕之舞于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则东者复起，又如鸷鸟[189]之直上青云也。叠相起伏，愈激愈疾，几若山鸡舞镜，不复辨其孰为影，孰为形焉。俄焉，势渐衰，机渐缓，板末乃安，齐跃而下，整衣而立。终戏，无虚蹈方寸者，技至此绝矣！

接送宾客颇真率，无揖让[190]之烦。客至不迎，随意坐。主人即具烟架、火炉、竹筒、木匣各一，横烟管其上，匣以烟，筒以弃灰也。

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细末粉少许，杂茶末，入沸水半瓯，搅以小竹帚，以沫满瓯面为度。客去，亦不送。贵官劝客，常以箸蘸浆少许，纳客唇以为敬。

烧酒着黄糖[191]则名福，着白糖则名寿，亦劝客之一贵品也。

注释

[185]驯狎（xiá）：亲近。

[186]后周武帝：宇文邕（543-578），字祢罗突，鲜卑族，代郡武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武川县）人。北周第三位皇帝，560年至578年在位。

[187]柁（tuó）：房架前后两个柱子之间的横梁。

[188]水碓（duì）：古代水力舂米的器具。

[189]鸷（zhì）鸟：凶猛的鸟。

[190]揖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揖，拱手行礼。

[191]黄糖：红糖。

重阳节

重阳具龙舟，竞渡于龙潭。琉球亦于五月竞渡，重阳之戏，专为宴天使而设。因成三诗以志之，诗云：

故园辜负菊花黄，万里迢迢在异乡。

舟泛龙潭看竞渡，重阳错认作端阳。

去年秋在洞庭湾，亲摘黄花插翠鬟。

今日登高来海外，累伊独上望夫山。

待将风信泛归槎，犹及初冬好到家。

已误霜前开菊宴，还期雪里访梅花。

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192]不可犯之色，想见当日道学气象。字径八寸以上，文曰：

香飞翰苑围川野，春报南桥叠萃新。

后有名款，无岁月。文公墨迹流传世间者，莫不宝而藏之。盖其所就者大，笔墨乃其余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学力，无所不至也。

注释

[192]岩岩：峻严。

游蔡清派家祠

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193]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的派[194]，由明初至琉球，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汉语，人亦倜傥。

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圆如月，为额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树木，叠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游览。

庭中树长竿，上置小木舟，长二尺，桅舵帆橹皆备。首尾风轮五叶，挂色旗以候风。渡海之家，率预计归期。南风至，则合家欢喜，谓行人当归，归则撤之，即古五两旗[195]遗意。

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196]端砚[197]，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198]”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199]”字。问知为前明受赐物。国中有东坡诗集，知王不但宝其砚矣。

棉纸、清纸，皆以谷皮为之，恶[200]不中书者。有护书纸，大者佳，高可三尺许，阔二尺，白如玉；小者减其半。亦有印花诗笺，可作札[201]。别有围屏纸，则糊壁用矣。徐葆光《球纸》诗云：“冷金[202]入手白于练，侧理海涛凝一片。昆刀截截径尺方，叠雪千层无幂面。”形容殆尽。

南炮台间，有碑二：一正书，剥蚀甚微，“奉书造”三字；一其国学书。前朝嘉靖二十一年[203]建，惟不能尽识。其笔力正自遒劲飞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叶可染，子如女贞[204]，味酸，土人榨以为醋。球醋纯白，不甚酸，供者以为米醋，味不类，或即此果所榨欤？

注释

[193]蔡君谟：蔡襄（1012-1067），字君谟，福建兴化军（今福建兴化县）人。北宋书法家、政治家。著有《茶录》《荔枝谱》等。

[194]的派：嫡派。

[195]五两旗：风旗。

[196]老坑：年代久长、出产量大且质材精纯的石材坑口。

[197]端砚：出产于唐代初期端州（今广东肇庆端溪）的石材制成的砚台。

[198]永乐四年：1406年。明成祖朱棣年号。

[199]潘邠（bīn）老：潘大临，字邠老，湖北黄州（今湖北黄冈）人。宋代江西派诗人。

[200]恶：粗劣。

[201]札：信简。

[202]冷金：带白色的泥金或洒金的纸，分有纹、无纹两种。

[203]嘉靖二十一年：1524年。明世宗朱厚熜（cōng）年号。

[204]女贞：常绿树木，庭院与行道树常用之。果实可为中药。

宴会尊客之礼

席地坐，以东为上，设毡。食皆小盘，方盈尺，着两板为脚，高八寸许。肴凡四进，各盘贮而不相共。三进皆附以饭，至四肴乃进酒二，不过三巡[205]。每进肴止一盘，必撤前肴而后进其次肴。

肴饭用油煎面果，次肴饭用炒米花，三肴用饭。每供肴酒，主人必亲手高举，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终席，主人不陪，以为至敬。

此球人宴会尊客之礼，平等乃对饮。大要球俗，席皆坐地，无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206]，肴尽干制，无所用勺。虽贵官家食，不过一肴、一饭、一箸，箸多削新柳为之。即妻子不同食，犹有古人之遗风焉。

注释

[205]三巡：三次。

[206]俎（zǔ）豆：俎和豆。古代祭祀、宴饮时盛食物的礼器。

前明册使姓名榜

使院敷命堂后，旧有二榜。一书前明册使姓名：

洪武五年[207]，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汤载；永乐二年[208]，封武宁，使行人时中；洪熙元年[209]，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统七年[210]，封尚忠，使给事中俞忭，行人刘逊；十三年，封尚思达，使给事中陈传，行人万祥；景泰二年[211]，封尚景福，使给事中乔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给事中严诚，行人刘俭；天顺六年[212]，封尚德，使吏科给事中潘荣，行人蔡哲；成化六年[213]，封尚圆，使兵科给事中官荣，行人韩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给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张祥；嘉靖七年[214]，封尚清，使吏科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际春；万历四年[215]，封尚永，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行人谢杰；二十九年，封尚宁，使兵科右给事中夏子阳，行人王士正；崇祯元年[216]，封尚丰，使户科左给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杨伦。

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无副也。

一书本朝册使姓名：

康熙二年[217]，封尚质，使兵科副理官张学礼，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贞，使翰林院检讨汪楫，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检讨海宝，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218]，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讲全魁，翰林院编修周煌。

凡四次，共八人。

注释

[207]洪武五年：1372年。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

[208]永乐二年：1404年。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

[209]洪熙元年：1425年。洪熙，明仁宗朱高炽的年号。

[210]正统七年：1442年。正统，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

[211]景泰二年：1451年。景泰，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

[212]天顺六年：1462年。天顺，明英宗朱祁镇二次登基后的年号。

[213]成化六年：1470年。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

[214]嘉靖七年：1528年。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

[215]万历四年：1576年。万历，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

[216]崇祯元年：1628年。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

[217]康熙二年：1663年。

[218]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

岛之风

清明后，南风为常。霜降后，南北风为常。反是飓将作。正、二、三月多飓，五、六、七、八月多。飓聚发而倏止，渐作而多日。九月，风或连月，俗称九降风[219]。间有起，亦骤如飓。遇飓犹可，遇难当。十月后多北风，飓无定期，舟人视风隙以来往。

凡飓将至，天色有黑点，急收帆，严舵以待，迟则不及，或至倾覆。将至，天边断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220]尾，曰“屈鲎”。若见北方尤虐。又海面骤变，多秽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红蜻蜓飞绕，皆飓风征。

注释

[219]九降风：九月重阳节前后吹起的东北季风。

[220]鲎（hòu）：又称中国鲎。一种四只眼（其中两只为复眼）形状似蟹的海洋生物。

归程

自来球阳，忽已半年，东风不来，欲归无计。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扬帆返国。至二十九日，见温州南杞山[221]。少顷，见北杞山，有船数十只泊焉。舟人皆喜，以为此必迎护船也。

守备登后艄以望，惊报曰：“泊者，贼船也！”又报：“贼船皆扬帆矣！”未几，贼船十六只吆喝而来。我船从舵门放子母炮，立毙四人，击喝者堕海，贼退。枪并发，又毙六人；复以炮击之，毙五人。稍进，又击之，复毙四人，乃退去。其时，贼船已占上风，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边，连毙贼十二人，焚其头篷，皆转舵而退。中有二船较大，复鼓噪，由上风飞至。大炮准对贼船，即施放，一发中其贼首，烟迷里许。既散，则贼船已尽退。是役也，枪炮俱无虚发，幸免于危。

不一时，北风又至，浪飞过船。梦中闻舟人哗曰：“到官塘矣。”惊起。从客皆一夜不眠，语余曰：“险至此，汝尚能睡耶？”

余问其状，曰：“每侧则篷皆卧水。一浪盖船，则船身入水，惟闻瀑布声，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

余笑应之曰：“设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甜乡[222]，未曾目击其险，岂非幸乎？”盥后，登战台视之，前后十余灶皆没，船面无一物，爨火断矣。

舟人指曰：“前即定海[223]，可无虑矣。”

申刻，乃得泊。船户登岸购米薪，乃得食。

是夜修家书，以慰芸之悬系，而归心益切。犹忆昔年，芸尝谓余：“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此番航海，虽奇而险，濒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

注释

[221]南杞山：即今南麂岛的古称。位于浙江省温州市，是南麂列岛的主岛。

[222]黑甜乡：酣睡梦乡。

[223]定海：今浙江舟山定海区，位于长江口与杭州湾的交汇处。明清时为军事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