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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童话:小姑娘与面包、脏衣服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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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童话故事,但我无论如何要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对未来充满了信心的小姑娘。每个人都教导她要相信未来,跟她保证明天会更好:当神父在教堂中吟诵赞美诗时,他对她保证明天会更好并宣告天国即将到来。在学校老师也这样保证,告诉她人类不断进化:人最初生活在洞穴中,然后居住在没有暖气设备的屋子里,接着又生活在有中央供暖设备的房子中。姑娘的父亲也举出历史上的实例,让她相信明天会美好起来,并坚持认为,强权终会被削弱。在很早的时候,姑娘就不再信服神父。因为神父所说的那种未来实际上是一种死亡,姑娘一点也没有兴趣死后生活在那座奢侈的、被称为天国的殿堂中。后来,在一个冬天,她的双手和双脚都生了冻疮,由此她也不再相信学校了。人类从穴居进步到拥有中央供暖设备,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她的房子里并没有安装这种供暖设施。 不管怎么说,她倒是对她父亲一直保持着一种盲目的信仰。她父亲是个勇敢而顽固的人。二十年来,他始终都在与一些穿黑衣服的傲慢者作斗争。每次当他们敲破他的脑袋,他都会勇敢而顽固地说:“明天肯定会更好。”那些年,发生了一次战争,那些穿黑衣服的傲慢者似乎将会赢得那场战争。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父亲也仍然会摇着头,勇敢而固执地说:“明天肯定会更好。” 姑娘之所以会相信他,是因为在七月的一个夜晚看见了一件事。那个夜晚,那些傲慢的人被赶走了,战争仿佛已经结束,通向未来的道路又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但九月一到,那些傲慢者又回来了,还带来一群说着德语的新队伍,战火重燃而且更为炽烈。姑娘觉得自己被骗了。她问父亲该怎么办,她父亲回答说:“明天会好起来。”他向她说明,好让她相信美好的明天就在不远处,因为他们不再孤军奋战,朋友即将到来,那些被称为盟国的友好军队不久就会抵达这里。第二天,被称为盟军的部队炮击了姑娘生活的城市,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了她屋子的前面。姑娘完全给弄糊涂了:如果他们是朋友,那他们为何还要炮击她住的屋子呢?她的父亲回答说,很不幸,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友谊。为了更好地向她说明这一点,他带了两名发射炮弹的士兵到这间屋子里来。这两位“朋友”曾经被那些傲慢的人俘获,但他们逃脱了。她父亲解释说,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们,因为美好的明天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姑娘同意了。为此她帮着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把那两位朋友藏了起来,带东西给他们吃,并且把他们转移到了安全的村庄。之后,她定心等待那些会带来明天的希望的军队。 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军队仍没有来。与此同时,很多人都在炮弹、严刑拷打和射击之下丧命。那令人渴慕的明天,似乎仅仅是一个梦中之梦。姑娘的父亲被捕了,遭受了毒打和拷问。姑娘去监狱看他,几乎认不出他,他受到的折磨由此可想而知。但即使在监狱中,在一次次严刑拷打之后,他也仍然说:“明天将会更好,一个没有羞辱的明天将会到来。” 明天果真来了。那是八月的一个黎明。整个晚上,城市在恐怖的爆炸声中战栗。桥梁和街道被炸得稀烂,更多无辜的人丧命。但天空曙光一亮,如复活节的钟声那么庄严壮丽,盟军开进了城市。战士们看上去非常英武。他们整队前进,充满了欢歌笑语,仿佛是些穿制服的天使。人们跑上去欢迎他们,向他们抛撒着鲜花,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当时,姑娘的父亲已获得自由,受到了人们特别的敬重和欢迎。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信仰的光辉。接着,有个人跑过来要他到盟军的指挥部去,因为发生了一些非常严重的事情。他随即向指挥部跑去,疑惑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在指挥部,一个男人正趴在地上哭泣,把脸埋在草地上。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岁,穿一件蓝色西装。很明显,特意穿上这身西装是为了欢迎朋友们的到来,衣服的纽扣眼上还别着一朵又大又红的纸做的玫瑰花。在他前面,或者说在他上面,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天使,他两腿分立,肩上挎着一挺机关枪。姑娘的父亲俯身问那男人:“你做了什么?”男人只是一味地哭泣,抽噎得愈来愈厉害,口中反复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姑娘的父亲要求与盟军司令会话。当司令接见他时,长有一撮红胡子的司令官抬起了冷峻的面孔。他手中挥舞着一根马鞭,问道:“你是那些所谓的人民代表的一员吗?”姑娘的父亲说是。“那让我现在告诉你,你的人民是用偷窃来欢迎我们的。那人是个贼。”姑娘的父亲问那人偷了什么,指挥官闷声闷气地说:“一个装满了食物和文件的背包。”姑娘的父亲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文件,指挥官说:“那位拥有背包的军士的休假单。”姑娘的父亲又问休假单是否已被追回。“是追回了,但已被撕坏啦!”指挥官压低了嗓门说道。姑娘的父亲说休假单也许可以被粘好。那食物呢?也已被追回了吗?“食物已被吃光了!那是整整一天的配给啊!”指挥官火了起来。姑娘父亲收起脸上的笑容。他回答说这的确令人不快,作为一个人民代表,他会接管这个贼,还要让这个贼赔偿那位军士的损失。当时,指挥官扬起马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儿,对小姑娘的父亲说,在他的军队中窃贼统统是要被枪毙的。他命令姑娘的父亲出去。屋子外面,那个小偷仍把脸埋在草地上,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穿制服的天使也仍站在他前面,双腿叉开,机关枪的枪口对着小偷,那双腿粗短而多毛,机关枪对准了那男人的后脑勺。当小姑娘从旁边走过时,她听到了一种金属的咔嗒声,那是拉开枪保险时发出的声音。 姑娘永远无从知道那贼是否被枪决了,但从那天起,她就对“明天”这个字眼产生了怀疑。因为从那天起,她对“朋友”产生了怀疑。而在她心目中,“明天”二字是与“朋友”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英国军队来了过后是美国军队,大家都说美国人会较友好,更亲切,那姑娘希望这是真的,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给人一种热情、和善、爱开怀大笑的印象。但不久之后她就认识到,即使他们爱和善地开怀大笑,他们还是会强奸、腐败、主子气十足。令人向往的明天仅仅是一种新的恐惧。饥饿的人也总是一样。为了填饱肚子,一些女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另一些女人靠给新来的主人洗衣服为生。每个露台,每个院子,都悬挂着洗晒的制服、短袜和背心,仿佛这些地方成了那些洗衣裳洗得最多的人炫耀自夸的场所。洗六双短袜,换一条美式面包;三件背心,换一听猪肉青豆罐头;一件制服,换两听猪肉罐头。 姑娘的父亲绝不允许他的妻子和女儿去碰这些肮脏的衣服。他认为不管怎么说明天终归是会更好的,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邀了一些“朋友”来吃饭,用配给他的新鲜食物来款待他们。一天晚上,他甚至把他的金表都送给了他们,他发表了一次不错的演讲,并提起那些他曾经为了共同的目的而营救过的俘虏。朋友带走了金表,作为报答,主动提出让他们家帮忙洗衣服。姑娘觉得受到了冒犯。但饥饿是一头充满了诱惑的野兽。几天以后,她背着父亲,权衡之后,去提出要给他们洗衣服。之后,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一个装的是脏衣服,另一个装的是食物。装食物的那个包立刻就被打开了,她从里面拿出了三个猪肉青豆罐头、两条面包、一罐花生和一满瓶草莓果酱。另一个装脏衣服的包后来也被打开了。当姑娘把它们倒进水槽里时,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包里装的全是些肮脏不堪的内裤。 在洗别人肮脏的内裤时,我才认识到:我们不会有明天了,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我们总是被无数的许诺所欺骗,这些许诺仿佛一串被虚幻的安慰、可怜的施舍和可悲的安逸所照亮的念珠,诱使我们保持平静沉默。我所期待的明天会由于你的原因而来临吗?我怀疑。千百年来,人们仍在把孩子带到这个寄希望于明天的世界上来,期望明天,他们的孩子会过上比他们自己更好的生活。然而这种更好的生活最多也只能达到拥有可悲的中央供暖系统的程度。中央供暖设备在你感到寒冷时,的确是一种好东西,但它却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或维护你的尊严。即使有供暖系统,你也得忍受傲慢、苦难、敲诈,而那个明天依然是个谎言。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虚无更糟,悲伤不应该导致恐惧,哪怕是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如果一个人死了,至少意味着他曾经诞生过。我告诉过你诞生总是值得的,因为我们必须在诞生与沉寂空无之中选择其一。但是孩子,真是如此吗?对你来说,出生在这个可能死于炸弹的世界,或者出于饥饿偷了那个毛腿士兵的配给口粮而被枪杀,这是对的吗?你越是长大,我就越是感到恐惧。我起初萌生的那种热情如今几乎荡然无存。我已经不再确信自己已掌握生命的真理。我的生命日益被困惑缠绕。这困惑像潮水一样涨落,一会儿淹没你存在的岸边,一会儿又迅速退去,仅把废屑残渣留存下来。 相信我,我并不是想让你失去信心,或者劝告你不要诞生。我仅仅想把我的责任和你区别开来,并为你厘清你的责任。你依然有时间来考虑,或更确切地说有时间来重新考虑。就我本人而言,不管它是高潮还是低潮,我都已做好准备。但你呢,孩子?我已经问过你,你是否已做好准备看到一个女人被人扔到一棵木兰树上?是否已做好准备看到那些巧克力像雨点一样被扔到那些并不需要它们的人身上?现在,我问你,是否你已经准备好了要为别人洗内裤,并发现明天就只是对昨天的重蹈覆辙?对你而言,每一个昨天都是明天,每一个明天又都需要去征服。你仍然不理解现实世界最糟糕之处:世界一直在变,却仍然保持原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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