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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你的父亲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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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来。那天晚上,一把钥匙在转动锁孔,我猜想那肯定是我朋友,因为她通常会在晚饭之前来看我。事实上,我已对她喊了声你好,期待着看见她拎着小提包气喘吁吁走进门来的情景:原谅我我在赶时间我给你带来了一小块肉类冷盘和一些水果明儿见。原来,我完全弄错了,进来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他。 他一定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的。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站在那儿,双唇紧闭,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肚子一阵剧痛。不是一般刺痛的感觉,而是一种剧痛。就好像你害怕看见他,用手抓住我,想躲在我的子宫后面寻求庇护。顿时,我难以呼吸,仿佛一阵寒气袭来,身体冰冷麻木。难道你也感觉到了?这伤害到你了吗?他一声不响站在那儿,紧闭着嘴,手里拿着鲜花。我憎恨他那张脸和他手里的花。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屈尊来见我们,像一个夜间行窃的贼?难道他不知道一个怀孕的女人应该避免承受突如其来的压力?“你来干什么?”我问他。他默默地把鲜花放在床上。我立刻把花拿开了,并且说把花放在床上会招来厄运,只有死人床上才会放花。我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他带来的是黄色的花束,很明显是临时随便买的,缺乏关心和诚意。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个高高的、黑色的身影投在白色的墙上。他没有看我,而是在看贴在墙上的你的照片:那是张你两个月时、放大了四十倍的照片。你几乎可以认为他无法把目光从你的眼睛那儿移开,他越是看你,他的头就越是内缩,深陷在双肩之间。后来,他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流了出来。开始还只是轻轻掉泪,没有声音,后来就哭出声来,声音渐渐变大。他甚至干脆坐在床沿上,以便哭得更为痛快。他的每一次呜咽,都会使床震颤起来。我担心这会使你受影响,所以我对他说:“你在使床摇晃,这种震动对胎儿不好。”他把手从脸上移开,用手帕擦干眼中的泪水,然后走去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椅子正好放在你的照片下面。同时看见你们两人在一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你的瞳孔坚定、神秘;他的目光闪烁不定,毫无秘密可言。接着,他说:“他也是我的。” 我勃然大怒,从床上坐起身,对他大声吼起来:你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你是你自己的。我对他说,我厌恶这种感情浮夸的言辞,这种无聊的措辞就像那些流行歌曲。我说遵从医嘱,我应该保持平静的心境。他跑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跑来杀死你,就用不着再去花钱做流产?我甚至把那束花狠狠地在床头柜上摔打了三四次,直到花瓣脱落下来,像彩色的纸屑飘撒在空中。当我倒在枕头上时,我周身出了那么多汗,以致睡衣完全粘住了我的皮肤。我的肚子痛得非常厉害,几乎无法忍受。他一直没有动,埋着头低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这样残酷?”接着他来了一段长长的独白,其意思不外是说:我错了,你既是我的,也是他的。他对此想了很多,备受煎熬,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为了你而折磨他自己,最终他还是理解了我的选择是崇高而正确的。孩子绝不应该打掉,理由是一个孩子终归是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件东西。后面的话更是充满了陈词滥调。我打断了他:“孩子不是怀在你的身体里,你又不需要怀着他九个月。”他惊异得张大了嘴:“我以为你想要他,所以你心甘情愿这么做。” 接下来,一些连我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哭了起来。你知道,我从不曾哭过,我不愿意哭泣,因为哭泣让人丢脸,也让人难看。但是,我越是想阻止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它们越是流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破碎了一样。我甚至试着去点燃一根纸烟。但是,泪水把纸烟浸湿了。你的父亲从椅子上起身,朝我走来,胆怯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当时,他压低了嗓子说:“我去煮点咖啡。”然后向厨房走去。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已恢复了平静。但他却没有。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仿佛那是串珍贵的宝石似的,关切的神情近乎夸张。我喝下了咖啡,一直等着他离开。 他没有离开,问我想吃什么。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朋友没有来,并意识到是她把他送到这儿来的。于是,我把愤怒的情绪转向了她,转向了总认为能用蚁族社会的法则,用他们关于什么是正确和错误的专断概念来帮助你的那些人。耶稣,玛利亚,以及约瑟。为什么需要约瑟?玛利亚自己就能把孩子的事处理得很好。在这整个传说中,唯一可以接受的事情就是发生在这对母子之间的亲密关系。那个关于单性生殖卵子的绝妙谎言。为什么约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能有什么用处?为了引导那头太过顽劣不肯上路的驴子吗?为了剪断脐带并确认整个胎盘已全部娩出吗?抑或是为了挽回一个不检点的姑娘的名声?——这个姑娘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怀了孕。除非他像一个仆人一样仅仅是跟在身后,否则她不会原谅他曾经让她去流产这件事。 我看着他跪在地板上捡拾散落一地的花瓣,却没有对他涌出丝毫的情分。由于他的到来,这儿的一切都乱了套。他破坏了一种平衡,摧毁了一种共存的关系,即那种存在于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你看见一个陌生人骤然出现,硬塞在你我之间,就仿佛有人给我们带来了一件我们并不需要的家具,打乱了居室的布局,挡住了光线,占据了空间,妨碍了行走。也许,如果一开始他就与我们在一起,他此刻的出现就会显得正常,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本无须设想任何别的迎接你到来的方式。但看到他如此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当我们只想两人相处时,不合时宜地闯入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轻率鲁莽的人,尽管你既没有邀请他,也没有鼓励他,他还是坐到了你的桌子前——几乎是种无礼的冒犯。我本应对他说:“请走开!我们不需要你,不需要约瑟,也不需要全能的上帝。我们并不需要一个父亲,不需要一个丈夫,你是一个多余的人。”但我没有说出口。也许我没有说是因为我胆怯。我是一个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走那些不请自来坐到我桌前的不速之客。也许,我之所以没有那样说,是因为我萌发了一种怜悯,而这种怜悯又一点一点转化成理解和懊悔。在他的软弱和怯懦之外,谁又能说出他也确实受了多少煎熬呢?谁能说出为了保持沉默他耗费了多少心力?谁能说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迫使他捧着一束鲜花到这里来?世界上并没有通过单性繁殖而降生的人。那个刺破我卵膜的精子是他的,使你身体形成之初的细胞核,有一半是他的。我已经忘记了这一事实,我们正在为那唯一无人愿意承认的法则付出代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彼此喜欢,彼此渴望,也许彼此相爱,此后不久,他们不再彼此相爱,不再彼此渴望,不再彼此喜欢,甚至可能希望永不再见。我已经找到了我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孩子——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人们称之为爱情的那种东西,实际上是一段季节。如果正值花期,这季节就会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但若遇上枯萎期,那就只留下一派枯枝残叶的萧瑟。 我任他留下来准备晚饭,随便他拧开那瓶荒谬的香槟。(当他进屋时,他到底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啊?)我让他洗了个澡(在浴室里,他一直都在吹着口哨,仿佛一切都已得到平息)。我允许他睡在这儿,睡在我们的床上。但是今天早晨,他一离开,我就有一种羞耻的感觉。此刻,我感到我似乎没有尽到某种责任,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了你。让我们企望他不会再回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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