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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已远隔离带 作者:唐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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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号这栋房子住着两个聋子,二楼美美的爸爸宋先生和一楼嘉嘉的阿婆蒋老太。 其实,嘉嘉不叫“嘉嘉”,美美也不叫“美美”,至少她们正式的学名里没有这两个字。这两个上下为邻的小姑娘相差一岁互称“姐姐”“妹妹”,由于这栋房子有两个聋子,住在里面的大人小孩,个个讲话喉咙响,尤其是楼上“妹妹”看见楼下“姐姐”隔着楼梯叫唤那个劲头,就像现在的粉丝们隔着舞台对他们的偶像呼唤。 楼上“妹妹”承认,并非有多么想念楼下“姐姐”,你想,天天见面有什么可想念的?不过是,有了放声叫唤的理由。起先“姐姐”对“妹妹”的叫喊表示不以为然:“我耳朵又不聋!”她曾试图制止她。但是“妹妹”沉醉在自己的喊声里,令“姐姐”不得不去呼应她。 于是“姐姐……”“妹妹……”,一声又一声。 这一上一下,被楼梯相隔的互相呼唤,令黑漆漆的楼梯转角封闭的空气呼呼生风,令楼梯天花板上悬挂着的一蓬一缕的尘绒,以及沿着顶角织就的蜘蛛网,发生震颤而后垂落,如果阳光正好射进楼梯窗口,光线里的尘埃雀跃得宛如在跳“恰恰”。 这么一来,不仅是这栋楼,这整条弄堂都回响着“姐姐”“妹妹”的呼唤声。本来,在上海方言里“姐”和“嘉”、“妹”和“美”同音,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妹妹”在弄堂里就有了永恒的别名“美美”,即使小她四岁的小妹妞妞也唤她“妹妹”,或者说“美美”,而“姐姐”便成了众人的“嘉嘉”,她却是家里的小女儿,上面紧挨着两个哥哥。 不管这一上一下美美和嘉嘉的唱和多么富于舞台性,5号这栋楼丰富的声量通常是围绕着两家的聋子,或者说,聋子终究是高分贝声音的核心。 事实上,一楼阿婆和二楼爸爸是楼里最安静的人,阿婆几乎不说话,除了唱几句走调的绍兴戏,爸爸则说话声轻如耳语,因此爸爸说话时,家人就安静了,为了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接着则像真正的聋子那般响亮地问道:“啊?啊?” 这样一来不管宋先生本人多么安静,他周围的人必得放大声量说话,当他们放大说话音量时,笑和哭的分贝也必得提升。这时候,一楼嘉嘉和她的哥哥们正在使劲地捶门,他们的阿婆似乎越来越聋,而他们又老是忘带钥匙。 因此,5号楼的声量以外人的耳朵听来便格外高亢丰富,是弄堂里最喧哗的空间,而对于弄堂其他楼群的居民,这喧哗似乎充满着别样的生趣,他们不由自主地朝5号聚拢。 黄昏时弄堂人气旺盛,楼房供人进出的后门打开,上班族正陆续归来,主妇们在厨房和后门口进进出出煮饭的同时,不断与人照面找机会聊天。 5号除了聋子和孩子,几乎没有聊天的闲人,但5号门口是邻居们扎堆聊天或者说传播流言的轴心。某种戏剧情景在此产生,弄堂里的邻居只要在5号门口站成一圈便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有不尽的秘密需要分享并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作为对比,他们身旁的5号却是一栋高声量无秘密可藏的楼房。 很多年以后,美美去异国他乡,不久又回来了,她说她是被大洋对岸的寂静驱赶回来的,在那个轻声细语的世界,她被思念折磨,她想念去世的聋父亲,以及充斥在她童年楼房里的喧哗声。 美美是在喧闹中长大的,即便以后才知道“安静”是一种文明,却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去认同。 有一度,美美为有个聋父亲而无比骄傲,她到处告诉别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噢,我爸爸是‘聋bɑng’。”可以骄傲的正是这一点,别人的爸爸平平常常,因为太正常而无法述说。 美美小小年纪便在寻找正常人生的突破口,当然,只是出于本能,她刚刚进学校,甚至还不会写“正常”这个词。 即使后来有了书写能力,她仍然不晓得“聋bɑng”的bɑng怎么写,很多上海方言都无法用汉字书写,但这两个字用上海方言喊出来铿锵有力,尤其是后面这个“bɑng”,美美偏爱所有发音响亮的字词。 是的,美美说话是用“喊”的,不喊爸爸听不见,这令她快乐,因为她有了“喊”的理由,她如此着迷于“喊话”,她简直不能想象如何与耳朵不聋的父亲对话。 但是,不可以让母亲听到“聋bɑng”两个字,要被打嘴,母亲犹如家里的警察,维护着房门内的次序和规则。 宋先生有个助听器,在当年这是一件相当昂贵的辅助接收声音的小设备,但宋先生很少戴这样东西。他说,这助听器虽然可以帮他倾听对方的说话,但同时也把满世界的嘈杂声都收进来,这使他陡然心烦! “心烦”是宋家生活手册里的一个警号。宋先生的“心烦”,将导致某种结果,结果是老毛病发作。 爸爸的老毛病在美美听来像诱人的外国食品,“尼美尔”还是“美尔尼”?她念起来颠三倒四,联想到的是“尼美尔牌巧克力”或者“美尔尼牌夹心饼干”,总之,谁会想到这是一种疾病的名称?美美自以为聪明地向邻居们解释这个词,当看到听者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尤为得意。 这“老毛病”给宋先生带来“失聪”的灾难,医生认为,“失聪”是同类疾病里最坏的结果,但宋先生总是觉得更坏的结果还没有真正到来,所以家人明白,宋先生的心是不可以烦的。 平常日子,宋先生把助听器锁在抽屉里。 只有客人到来时,宋先生才去开这只抽屉,他从一只小号铝制饭盒里拿出助听器。事实是,这助听器外还有一件精致外套——两片绸缎缝制而成的小袋子,这绸缎颜色相当鲜艳,是用宝蓝金黄青绿玫红组成的蝴蝶图案。 那是个粗茶淡饭勉强温饱的年代,人人一件深色粗布外套。这件比香烟盒子还小巧的物什却被绸缎包装,虽说是用绸缎的边角料,可见其受珍视的程度。尽管它常被主人放置一边,但不可或缺,如同身上某件不那么好使的器官,它提醒着主人的不健全,却也无法将它丢弃。 当宋先生把助听器从饭盒里拿出来,他的宽大厚实的手掌托住有着绸缎外套因而显得滑溜溜的小东西,呈现着某种失衡,紧跟在父亲身边盯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的美美,澄澈的眸子有了焦虑。 父亲的手指过于粗大,与手中之物的小巧精致相比,他将它从小袋子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就像母亲从鱼肚里掏苦胆。拖着细长电线的耳塞滑落出来被父亲一把抓住并塞进耳朵,他的手指摸索着机身上的开关,即刻闹出“叽……叽……叽”的噪声,尖针一样刺耳。父亲的手指又是一阵摸索,那些掌控着机器的按钮如一颗颗精细的微粒,每每令他茫然,美美不由得伸出手去触摸,却立刻被父亲的胳膊挡住。 终于,那尖叫声或者说电流噪音消失,父亲把机身重新塞回绸缎小袋并将之塞进他的上衣内胸袋,那根细长的电线从他的耳朵荡下来与袋子里的助听器连接,美美艳羡极了,她觉得从耳朵里荡下一根电线简直帅呆了。 这时的美美不失时机仰起头尖起嗓音对着父亲喊:“喂,喂,听得见吗?”父亲赶紧拿开耳塞:“喔,太响了。”美美伸出手,问父亲要耳塞听,正在给客人倒茶的母亲转过脸用眼睛瞪她!母亲的脸色让美美即刻索然。 不过,等客人一走,父亲将助听器收回抽屉之前,会给美美试听一会儿。美美戴上助听器先对着镜子欣赏一番,那根细长的电线现在从她的耳朵上荡下来,这让她自我感觉超好,或者说更自恋了,她把嘴对着助听器又是讲又是唱的,听起来东一句西一句,都是零碎片段,似乎模仿着不同的什么人,其状态兴奋异常。 原来美美发现,用助听器听自己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那声音带着些金属质感,很像从麦克风播出的“他人”的声音,这时候的美美便会想象自己成了某甲某乙,总之,是些头顶光环的什么人,只有他们有资格站在舞台上对着麦克风演讲或演唱,她现在也捞到了这种机会,虽然是在假想中。 她试着憋住嗓子用自以为完美的音域来发声,却总是不令人满意。旁边的小妹妞妞捂住耳朵说难听死了。她自己未尝不觉得刺耳,却不甘心就此收声,终于引来母亲的干预:够了!够了!她呵斥着,将助听器一把夺回,重新锁进抽屉! 美美当然扫兴,不止扫兴,还有挫折感,是愿望得不到实现的受挫。然而,一当助听器被锁进抽屉,美美便忘记了。她好像被置换到另一个场景里,在那个场景里,她只管放开嗓子大声嚷嚷,醉心于她自己制造的喧哗之中,早把助听器一物丢弃脑后。 其实即便是喊,和父亲的对话也并不顺畅,得有几个来回。 “爸爸,我要到弄堂里去。”美美回家放下书包便向父亲提外出玩的申请。 “刚从学堂回来,怎么又要去了?”父亲问。 “弄堂,不是学堂!”美美仰头喊,美美的个子才到父亲的腰间,离父亲的耳朵有些远。 宋先生正站在打开的窗前抽烟,每每抽烟,他都会站到窗口,好将嘴里的烟雾喷到窗外。 “弄堂!弄堂!”妞妞有样学样,仰头放声,像美美的伴唱。 “学堂关门了,没人了,又有什么忘在学堂?” “弄堂呀……!”五岁的妞妞简直无法容忍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发出绝望般的尖叫。 美美被逗乐,“格格格”地笑;美美一笑,妞妞也笑,咧开掉了门牙的嘴,胖脸颊更圆了,就像年画上抱着大南瓜脸上涂着两块胭脂的小丫头,或者说小布偶。这小布偶一笑便失控,口水从门牙的缺口滚出来,亮闪闪地掉在衣襟前,美美更笑得肚子抽筋朝地上蹲,妞妞索性就躺到地上。 父亲掐灭烟关上窗,轻烟仍不绝如缕从他的鼻孔冒出来,他也在“嘿嘿嘿”地笑,拉起笑倒在地上的妞妞,仍然轻声细语: “噢,轻一点,我的耳朵都被你们喊聋了!” 聋耳朵的父亲竟担心他的耳朵要被喊聋?她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滑稽的爸爸,笑喊得更high,那喧哗声快将屋顶掀了似的。 很多年以后,在异乡的感恩节看到超市和商场到处摆放的南瓜,美美便会想起中国年画上抱着巨型南瓜两颊涂得鲜红的布偶般的小姑娘,当年的妞妞就像她;连带想起的场景是,自己在扯着嗓子说话,父亲把此物听成彼物,她便笑成一团,妞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紧紧跟上,口水亮晶晶像一根玻璃线从有缺口的小嘴里荡下来,父亲笑眯眯地抱怨说她们的声音太响他的耳朵要震聋了。 美美忍俊不禁,周遭的陌生人还以为她在对他们微笑,他们向她说“嗨”,她如梦初醒,站在商店的货物架之间怔忡半晌。 贪玩的美美为了让父亲听清楚她的要求,搬来椅子放到窗边——父亲正站着吸烟的地方,美美爬上椅子站直身体与父亲并肩才发现,窗外有许多窗,离得最近的是对面人家的一排窗,紧闭的窗户,窗帘遮得密密实实。 当站在椅子上的美美欲跟父亲说话时,父亲却已关上窗端着香烟缸离开窗口。 “我要去白相(玩)!”美美的声音追着父亲的背影。 “吃糖?”父亲转身问,才看见站到椅子上的美美,“不可以在窗口站得这么高。”他走过来将美美从椅子上搀下来,并再一次检查窗子是否关紧。 “我要白相!”美美踮起脚凑着父亲耳朵喊。 “刚刚吃过糖,不能再吃了,你已经有两颗蛀牙!”父亲回答着离开窗口。 “白相!”美美喊,“不是吃糖!” “是‘白相’呀!”妞妞在旁呼应。 “每天一颗糖,不能多吃!”父亲笑眯眯的用嘱咐的口吻。 他端着烟缸走到房门外,那里是走廊,有煤气灶和方餐台,被当作厨房。 美美和妞妞追着父亲齐声喊:“白……相……” 话未完美美先被自己的笑声打断,这更像和父亲玩捉迷藏游戏,话语的迷藏,美美着急又开心,揉着抽筋的肚子,妞妞盲目地跟着笑,一边尖叫着:“白相白相……” 父亲转身又回进房,美美带着妹妹便跟进来,空间小,她俩急转身时互相牵绊,脚步踉跄,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大声嚷嚷,父亲仍笑眯眯地不急不慢把张开的手拢在耳朵旁: “轻一点哦,我的耳朵要震聋了!” 此时一阵猛烈的撞门声轰然而入,父亲问:“谁在敲鼓?” “不是敲鼓,是敲门,”美美向父亲喊,“嘉嘉他们回来了!” 下午这一刻,这栋楼好像两套戏班子在同时开演。 楼下的嘉嘉和她的哥哥们正拼命敲门,不如说拍门,其实是捶门。如果说敲是用指关节叩击,那么用手掌就是拍,用拳头便是捶了。 嘉嘉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没有带钥匙,他们好像经常不带钥匙,不说每天,至少一星期三天要依赖他们的祖母阿婆开门。问题是,他们的阿婆耳聋,敲门声传入她的耳朵有难度。 事实上,蒋家孙儿早已忘记如何彬彬有礼地用指关节叩门,他们一上来就用手掌拍门,“砰砰砰”伴随着“空空空”的回响,这门在长期的拍击下门框已松动,四周的缝隙对拍打产生的震动有了反响,使这拍门声格外地刺激耳膜。当然是对普通人的耳膜,对阿婆则不起作用,如果她正好在房间某一处,耳朵与房门之间的角度不那么对口。 两兄弟很快失去耐心,用拳头代替手掌开始轮流捶门,可谓声震屋瓦,却仍然呼唤不到阿婆,假如她恰巧在如厕或者在厨房清洗什物,这当口,阿婆那微弱的听力完全被哗哗水声遮蔽,即便爆竹在门口炸响她也未必听见。 嘉嘉和她的两个哥哥各相差一岁,在同一所小学的不同年级,因为做值日生,抄黑板上的作业题等原因,三人离开教室的时间不尽相同。其实,更多时候是嘉嘉刻意避开哥哥们。如果在校园相遇,他们装作是陌生人,互相不理睬。这一点让同是校友的美美觉得很酷。 而嘉嘉自有她的隐衷,她是多么痛恨与自己的兄长同校,或者说,她最惧怕在公共场所遇见任何家人,那时候看出去的家人好像一身都是缺陷,服装举止乃至长相,让她一百个看不顺眼,并为此而羞愧。同时,她也一样讨厌遇见美美,美美会隔着半个操场呼唤她,好在校园里的人并不知道“嘉嘉”是谁,嘉嘉可以装聋,背对美美或者干脆溜走。 而嘉嘉最要避免的是回家路上与哥哥们为伍,一当瞥见他们的身影,嘉嘉便窜入路边弄堂,那些弄堂中总有一两条通往另一条马路,被称为“活弄堂”。 然而弄堂比马路阴暗,尤其是那几条“活弄堂”迂回曲折,嘉嘉在里面七兜八转,有一次竟遇上成年男人在弄堂狭窄的拐角处向她暴露下体,嘉嘉骇得魂飞魄散,第一声呼叫的竟也是“哥哥”。 之后嘉嘉只有选择躲进路边商铺,那里一字排开裁缝店、理发店、杂货店、南货店、和槽坊(卖酱油等厨房作料的店),看上去都有些乌酥(不干净不明亮不宽敞),但有过“活弄堂”的遭遇,嘉嘉也不挑剔了,在那几家店铺进进出出延宕回家时间。 然而,三兄妹最终将在自家紧闭的房门口相遇,假如他们不幸都忘了带钥匙。 现在,嘉嘉在哥哥们捶门的间隙喊“阿婆啊……”,她的嗓音天生尖细,加上她爱面子,不肯太大声。阿婆是绍兴人,嘉嘉的叫唤也带上了绍兴口音,那声声“阿婆啊”有腔有调,像绍兴戏里旦角娇柔的惊叹。 蒋家的厨房是利用后天井搭建的,朝楼梯上走五六格便有一扇窗,从窗口看得到他们家的厨房,窗下便是厨房的水斗,此刻阿婆正站在水斗边洗菜。让人干着急的是,她就在你的鼻子下,却无法唤她抬起头来。 “阿婆哎!”一声远为高亢泼辣的呼唤让蒋家兄妹们齐齐抬起头,美美站在楼梯上,双手抓着窗上的铁栅栏,头使劲挤在栅栏的空隙间,朝着窗下的阿婆狂喊,双手还舞动着。正巧阿婆洗完菜关掉水龙头,她朝着美美抬起头。 阿婆来开门时,美美得意得很呢:“是我把你们阿婆喊出来的!” “算你狠!”这两个比她年长的小男邻居向她揶揄地伸出大拇指,没心没肺地一拥而入家门。 嘉嘉却不悦:“你喊得太响了!我耳朵都震麻了” “是我把你们的阿婆喊出来的!”美美重复道,有了几分委屈。 嘉嘉不理,转身进门把门关上。 美美突然想起,她们已经很久不互相大声呼唤了。 “嘉嘉!”美美对着一楼紧闭的房门喊。 “美美!”尖叫刺耳,与她呼应的是妞妞,妞妞站在二楼楼梯口,眸子充满惊慌。 美美急步上楼。 她们的父亲跌倒在窗边的地上,一头一脸的血,手里还捏着烟缸,在惊骇的瞬间,美美的脑中映现一排紧闭的窗户,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爸爸倒下去的时候真寂寞,美美想到。 宋先生担忧的更坏结果终于到来,他的“老毛病”发作时的天旋地转令他失足倒地,头部外伤他被住进外科病房。 有位专家级的医生认为他的病情罕见的来势凶猛,为阻止剧烈晕眩导致的失足倒地而可能带来的人身伤害,他建议手术,但后果是,宋先生将可能彻底丧失听力。 手术将消灭晕眩同时剥夺听力,或等待疾病不可预料的发作而导致的不可预料的后果,医生让患者自己选择。 宋先生和妻子来来回回商量,有一天给美美听见,她问彻底丧失听力是什么意思。母亲告诉她,无论你喊得多响,爸爸都听不见。“那我怎么跟爸爸说话?”她问妈妈。 奇怪的是父亲居然听见了:“你可以写,把你要对爸爸说的话写下来!”爸爸回答她,“你要好好读书,多认字。”父亲又说。 美美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说,当她想象这个情景时只觉胸口发堵,美美放声大哭。 母亲拉着哭泣的美美出门,她们一起站在十字路口,汽车卡车各种机动车争先恐后从她们眼前掠过,母亲问美美: “或者你爸爸可能在过马路时晕在地上被车子撞,或者去开刀为了不再晕但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你说哪个结果更不好?” “都不好!”美美气愤地回答。 “但我们必须选择一种结果!”妈妈告诉她。 在刺耳的车喇叭声里,美美第一次发现选择是这么痛苦。 但父亲做了选择。他选在美美和妞妞的上学时间搬去医院。那个傍晚,5号楼出奇的安静。 但是第二天,父亲回来拿助听器,撞到提早放学的美美。“开刀前要做许多检查,没有助听器跟医生或护士说话不方便。”爸爸用跟大人说话的口吻告诉美美。 但是美美转身把背对着父亲,不理他。 “不要闹了,”父亲笑眯眯的,似乎把美美的赌气当作闹着玩,“记着呀,过几天到医院来看爸爸要带上笔和纸,那时候,你喉咙再大也震不到爸爸的耳朵了!” 美美仍然不理。 父亲便去开抽屉拿他的助听器。 父亲离去时美美还是不开口,父亲摸摸她的头便开门出去。轻轻合拢房门,轻轻下楼。 “爸爸!”美美一声狂喊,猛地追出来,冲下楼梯。 她在楼梯半道上扯住父亲的手臂:“不要开刀!!”她大声喊着,泪流满面,“你……不会……一个人……过马路……我……会……跟着……你。” 美美的哭叫声惊天动地。嘉嘉打开房门,仰起惊慌的脸:“妹妹……妹妹……”她劝解般地呼唤道,一边推开挤在她身后的哥哥们。 在5号门外站成一圈的邻居们停下闲聊,将头探进后门倾听着。 然而他们听不清美美在喊什么,只有模糊的一片“不要……不要……”。 然后他们看见宋先生在美美耳边说着什么,美美停止了哭闹,并笑了,虽然眼眶里还含满泪水,间歇有几声抽泣,那是惯性所致。 父亲搀着美美的手返身上楼回房。 邻居们在嘀咕:看看,美美给惯成什么样子!宋先生也太宠女儿了! 多少年过去了,宋先生的助听器已换了三五个,美美也已自立门户,每次回娘家探望,会觉得父亲的耳朵好像更聋了,美美的个子和父亲一样高,她可以凑在父亲的耳边说话,但仍然需要好几个来回才能完成沟通,只是成年后的美美变得有些不耐烦,是因为她自己还有许多人生烦恼要解决? 宋先生直到去世仍然保留着听力,虽然愈益微弱,他好像也并未有过晕在马路中间,虽然这个忧虑悬在宋先生和家人头上三十年,他常常提起美美那一次疯狂的哭闹:“噢,哭得真响,一弄堂的人都听到了,我的耳朵都震聋了。” 美美笑了,只是她不再像儿时那般笑得肚子抽筋,那天之后的美美好像一步跨到了成年。 ---(初刊于《上海文学》二〇一二年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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