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都变了

更富有、更睿智、更快乐  作者:威廉·格林

当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且未来不可知时,我们如何才能做出明智的决策?问问霍华德·马克斯吧!

世事无常,这是亘古不变的基本真理,是对一切佛教教义的凝练。

——铃木俊隆,《禅者的初心》

霍华德·马克斯(Howard Marks)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本科时,选修了一门艺术类课程,对于一名主修金融的学生来说,这是很古怪的选择,但年轻时的马克斯是很有天赋的艺术家。“我去上美术课,老师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后说,‘人太多了,得去掉一些人,我看看你们的专业。’我说,‘我是沃顿商学院的霍华德·马克斯,’他说,‘好吧,你是第一个被淘汰掉的,出去。’”

因此,马克斯不得不选修其他课程。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歪打正着,他爱上了日本文学、艺术和文明。正是在一堂日本佛教课上,他了解了佛教禅宗里的“无常”概念[“无常”一词出自日本著名的禅宗大师铃木俊隆的翻译。]。坐在曼哈顿中城一座摩天大楼34层的办公室里,马克斯解释了这个古老的概念如何塑造他的投资和生活哲学。“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唯一不变的是无常。”他说,“我们必须适应环境变化的事实……我们不能指望控制环境,我们必须适应环境,我们必须期待并顺应变化。”

马克斯承认,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中:大自然、经济、市场、工业、公司和我们的生活。对投资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尴尬的事,因为我们要把真金白银押注在不持久的环境和不可知的未来上。面对如此严重的不稳定和不确定性,我们如何做出明智的决策呢?正如著名的投资家比尔·米勒曾经告诉我的那样,“世界变了,这是市场上最大的问题。”

事实上,这是我们生活中时时处处皆面临的问题。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写道:“我们,我们的判断,一切会消失的东西,都在不停地转动流逝,因而谁与谁都无法建立固定的关系,主体和客体在不断地变换更替。”读到蒙田于16世纪70年代写的这几行字时,法国著名的投资家弗朗索瓦·玛丽·沃伊西克(François-Marie Wojcik)感到非常兴奋。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为了避免高估自己(或任何人)的判断,沃伊西克说:“我坚持这三个原则:怀疑,怀疑,再怀疑。”

作为佛教教义的核心,无常一直是勤于思考的投资者所关注的问题。总部位于巴尔的摩的投资公司普信公司的创始人托马斯·罗·普莱斯(T. Rowe Price)[普莱斯被誉为“成长投资之父”,他于1937年成立普信公司,目前该公司在全球管理的资产超过了1万亿美元。]于1937年写了一篇题为《变化——投资者唯一确定的事》(Change—the Investor’s Only Certainty)的文章,全面评估了当时的地缘政治危险,还提到了希特勒的上台,他大胆预言,“德国将获得领土,很可能是以和平的方式。”两年后,希特勒侵入了波兰,随后世界陷入了长达6年的战争。一切都变了,但变化与普莱斯或其他任何人预测的都不同。

马克斯出生于1946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几个月后),在纽约皇后区长大。他认为小时候的变化是相对缓慢而温和的,他回忆说:“我小时候喜欢看漫画书,我们都认为世界是稳定的,事件发生的背景都是不变的……现在很明显,世界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化着,不可预测。一切都不同了,生活方式不变的人内心一定是非常惶恐的。”

在商业世界里,千篇一律和稳定性不是备选项。为了获得绝对优势和生存下去,各个公司陷入了达尔文主义式的竞争,它们的命运起伏不定,一个又一个行业的秩序被技术创新所打乱。我大部分的职业生涯都是在时代公司做记者,作为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杂志出版商,这家公司经营了数十年,但近来它却没落了。我在20世纪90年代加入该公司时,它以财大气粗著称,是富丽堂皇的栖息之地,我们从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会离开它。2018年,该公司成了梅雷迪思公司(Meredith Corporation)的一个小部门,后者通过《成功农业》(Successful Farming)、《水果、花园与家》(Fruit,Garden and Home)等杂志大发其财。像对待一辆垃圾车一样,梅雷迪思把时代公司拆解了,把它的零件当废品卖掉了。

作为投资者,我们渴望获得与未来有关的复杂问题的答案。股市会涨还是会跌?经济会繁荣还是会陷入萧条?马克斯指出,投资完全就是在“预测未来”,我们在分析任何资产时,要考虑对其未来利润和估值的预期,必须弄清楚今天要付出什么代价。同样,在生活的其他领域,“我们也必须面向未来做出决策。我们必须决定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与谁结婚,生几个孩子”。但是,如果一切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化着,明天可能与今天截然不同,我们如何才能做好应对未来的准备呢?

大多数人做出投资决策(和人生决策)时受各种不可靠因素的影响,包括不完善的逻辑、偏见、预感、情绪以及对未来的模糊幻想或恐惧等。我曾多次搬家,但都没有真正想清楚理由,主要是因一时兴起或沮丧所致。

相比之下,马克斯是一位训练有素、冷静理智的大师,这使他成为投资界无可争议的巨头。作为橡树资本管理公司的创始人,他管理着约1200亿美元的资产。他是另类投资领域的先驱,他执掌的橡树资本管理公司专注于不良债务、垃圾债券、可转换证券、商业房地产等领域的投资,以及对具有“未开发潜力”的企业的“控制”。该公司的客户包括约70家美国最大的养老基金、数以百计的捐赠基金和基金会,以及许多世界上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

橡树资本管理公司丰厚的回报和良好的声誉让马克斯变得异常富有,《福布斯》(Forbes)估计他的净资产为22亿美元。他曾在马里布市拥有一处价值7500万美元的房产,后来又在曼哈顿购买了一处价值5250万美元的公寓。但让他做出选择的是他的思想,而不是赚钱的冲动。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思想家,他对诸如风险、随机性、周期性、投资心理以及他所称的“意想不到的灾难”等话题都很着迷。

马克斯负责监督橡树资本管理公司的投资策略,该公司约有950名员工,在他的组织安排下,这些员工都不必向他汇报工作。他还把挑选个人投资目标的所有日常事务都交给了他人处理,而他自己可以自由地阅读、思考和写作。他写了25年多的备忘录,为我们提供了不少金融领域的真知灼见。沃伦·巴菲特曾经写道:“当我在邮件中看到霍华德·马克斯写的备忘录时,我会先打开它们并阅读,我总是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后来马克斯把他的备忘录整理成书,出版了投资领域的经典之作《投资最重要的事》(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Uncommon Sense for the Thoughtful Investor)。

他具有杰出教授的气质。他在讲话中会时不时地说出“可反驳的假设必须是”和“在我自己的想象中”这样的话。在我们对话时,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老师的气质,他会停下来画一张图表,或是引用他精读过的深奥书籍,比如C.杰克逊·格雷森(C. Jackson Grayson)所著的《不确定性下的决策:石油和天然气运营商的钻井决策》(Decisions Under Uncertainty: Drilling Decisions by Oil and Gas Operators)。马克斯说,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并请他们做出回应,“这能给我带来我从没想到过的好处。”

在我看来,投资界没有人能比他更有效地思考我们能知道什么和不能知道什么,以及如何为未来做准备了。我们不应该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能预测未来。面对做出理性决策的挑战时,我有时会沮丧地举手投降。考虑到游戏的复杂性和我对结果的控制度,我怎么可能想出一个明智的行动方案呢?但马克斯,这位我眼中的金融界哲人,提供了一套深刻的见解和实用的策略,可以帮助我们穿越迷雾。


首先要幸运,其次要谦逊

在一切都不稳定、不可靠以及几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里,我们应遵循的第一条原则是,实事求是地看待自己的局限性和脆弱性。正如希腊雅典剧作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在大约2500年前所警告的那样,“当第一次事故就能彻底摧毁你时,你怎么能认为自己是个伟人呢?”蒙田是世界上最睿智的人之一,他在自己乡间别墅的图书馆横梁上篆刻了这句话。

马克斯敏锐地意识到了傲慢和自大的危险,他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装饰有一幅数百年前的画作,画面显示的是一艘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航行。他在2001年买下了这幅画,当时愚蠢的投机者因互联网泡沫遭受了惨痛的打击。这幅画提醒我们,在我们无法控制的巨大破坏性力量面前,无人不受冲击——这是我们2020年再次吸取的教训,当时病毒将整个世界拖入了混乱之中。

马克斯说,“绝对没有人想过他们会经历这次疫情,但它是我们生活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这警示我们,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时我们甚至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在1987年发表的小说《虚荣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中创造了“宇宙巨人”(Masters of the Universe)这个词,用以描述那些每年拿数百万美元奖金的炙手可热的投资银行家,但正如马克斯所见,“认为自己是宇宙巨人,这是你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颗小齿轮,没有我们,宇宙会继续存在下去,我们必须适应它。”

当我向他提起他的一位亿万富翁同行经常对经济和市场做出大胆的预测时,马克斯承认对方“非常聪明”,但他补充说,“到了最后,全世界都会看到他是否有自己预想中那么聪明。当你名不副实时,你就会陷入麻烦……有时候我希望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么棒”。

马克斯经常暗暗提醒自己,运气是他生活中的主角。他曾阅读过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的《异类》(Outliers)一书,这本书探讨了成功的各种原因,阅读完该书后,马克斯整理了一份助他走上了成功之路的幸运事件清单。

他的好运最初体现在人口统计学方面:在战后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他在一个美国中产阶级白人家庭出生。他家里没有人上过大学,但幸运的是,他的父母很重视学习,为他买了一本百科全书,还鼓励他上大学。他在高中成绩平平,所以他认为沃顿商学院录取了他纯粹是因为他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正是在沃顿商学院他接触到了金融学知识,进而放弃了早年立下的从事会计工作的雄心壮志。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第二志愿是一所大型州立大学,在华尔街招聘人员眼里,这所大学肯定不能与沃顿商学院相提并论。

我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提到,马克斯的高智商无疑对他的成功发挥了重要作用,对此,他专门给我发了一封口吻极为谦逊的电子邮件,他在信中说,“那些不承认自己运气好的人忽视了智商高不过是运气好的事实,任何人做任何事都‘配不上’高智商一词。”

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后,马克斯向哈佛大学提交了攻读MBA学位的申请,但(像巴菲特一样)遭到了拒绝。是运气不好吗?并不是。1967年,他进入了芝加哥大学商学院深造,当时该学院正引领着一场金融理论的革命。芝加哥学派提出了有效市场假说,认为资产的定价正确反映了投资者可获得的所有相关信息。根据这一理论可知,投资者不可能持续地击败市场,因此应该选择能够反映市场回报的低成本指数基金。正如我们稍后将要讨论的,指数基金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在扣除各项费用后要跑赢市场非常困难。马克斯也说:“大多数人应该把大部分钱投资到指数基金中去。”

马克斯说,当他听到教授们对市场效率的解释时,他就好像经历了“禅宗中的顿悟”时刻。数百万急于赚钱的投资者会“找到便宜货并把它们买光”,这听起来很有道理。他说,这虽然“不是普遍的事实,但比某些商品显然很便宜,但却无人问津这样的说法更合理。”

马克斯认为有效市场假说是“非常强大的观念”,但学术理论和他为自己和客户赚取了数十亿美元的实践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他讲了这样一个笑话:一位金融学教授和一名学生正在芝加哥校园里散步,学生突然停下来大声喊道:“看,教授,地上有一张5美元的钞票!”教授回答说:“不可能是5美元的钞票,否则别人早把它捡走了。”教授走开了,学生弯腰捡起了那张钞票并买了杯啤酒喝。巧的是,马克斯的钱包里也有一张折过的5美元钞票,这是他在哈佛商学院的图书馆里捡到的——这提醒人们,理论是有局限性的。

马克斯从学术争论中得出了一个简单但足以改变人生的启示:作为一名投资者,如果他想增加价值,他就应该避开效率最高的市场,只关注效率较低的市场。他说:“一个市场被研究得越多,被关注得越多,被接受得越多,被宣传得越多,在该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余地就越小。”例如,在美国大公司中很难找到特别便宜的投资目标,这是一个主流市场,有大量聪明、积极性很高的基金经理存在,他们往往会“消除错误定价”。如果你想投资大盘股,购买并持有一只跟踪标普500指数的基金是不错的选择,你要接受这个事实:在这个有效的市场中,你长期处于优势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马克斯将在不太受欢迎的池塘中捕鱼,比如陷入债务困境的公司,这是大多数投资者回避的领域,因为该领域看起来既可怕又不透明,他把投资于效率低下的市场比作与弱小且容易出错的对手打牌。

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马克斯向好几家公司申请了工作,其中包括雷曼兄弟。“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我想得到雷曼的那份工作”,令他沮丧的是,他没有成功,于是他来到了第一花旗银行(First National City Bank)任职,后来该银行改名为花旗银行(Citibank)。在接下来的10年里,他在该银行做股票分析师,后升任研究总监。多年后,他从一位校园招聘人员那里得知,雷曼公司当初决定聘用他,但负责给他打电话的那位合伙人喝醉了,没能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他。很多时候,马克斯都会想,如果当初他接到了那个电话,并在雷曼兄弟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破产,所有合伙人血本无归,全球经济崩溃。

从事了10年的股票研究后,马克斯得知花旗银行将派人接替他担任部门主管,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新职位,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医疗保健股这一覆盖面很广的利基市场上了,因为他对这一市场的了解很难比其他投资者更多了。“所以我说,‘我可以做任何事,就是不能把我的余生用来在默克公司和礼来公司之间做选择’。任何人做出正确选择的概率都不会超过50%。”

最后,他的老板让他在一个没有经验的领域里经营两只新基金:可转换证券和高收益债券,这可能是他最幸运的机会了。不知不觉中,他站到了一个前途光明的位置上,因为他进入了一个数十年间兴盛繁荣的信贷领域,这一领域远远优于体面却枯燥的3A评级的低风险债券领域。

我们常常认为,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是技能而非运气,也许是这样吧,但刚好搭上顺风车的好运是无可匹敌的。传奇的选股人麦克尔·普里斯24岁时被一位名叫马克斯·海涅(Max Heine)的资深价值投资家聘用,后者当时拥有一只共同基金,管理着500万美元的资产。普里斯告诉我:“每周只有200美元的收入。我从1975年1月2日或3日开始工作,其间没有中断过,除了大萧条时期,当时股市创出了本世纪的低点,美国没有人想买股票了。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位出色的价值投资者,当人们错失了美国股市的良机时,他已在现代牛市的低点做了40年的投资,因此,我几乎不可能失败。”在接下来的20年里,公司共同基金管理的资产增加到了180亿美元左右。1996年,普里斯以6亿多美元的价格出售了这家公司。

如果你像马克斯和普里斯一样,碰巧遇到了一个适合你才能和气质的机会,这绝对是大好事。马克斯说,“债务领域的投资符合我的个性,因为我有偿还承诺”,债券到期时借款人偿还本金并支付利息,你事先就知道能获得多少回报,因为合同里已经规定好了。

关键是要避免背负不良贷款,因此首要的问题是弄清楚借款人是否信誉良好,其次是弄清楚借款人的资产价值是否充足,因为当债务得不到偿还时,债权人对这些资产享有优先索偿权。“我认为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调查清楚的,”马克斯说。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有太多的问题无法解答,债券是一个可预测、可控制的工具,其风险也低于股票,可让天生“爱担忧的人”放宽心。

如果当时老板给了他一个不太合适的任务,比如说经营风险投资基金,结果会如何呢?“那对我来说太可怕了。”马克斯说,“要在风险投资领域工作,你必须是个梦想家和未来主义者。”

尽管如此,他在1978年开始从事高收益债券业务时,这还不是一份令人向往的工作。人们普遍认为,债券是声名狼藉的资产,具有巨大的违约风险,俗称垃圾债券。马克斯说,大多数投资机构都禁止购买债券,世界三大评级机构之一的穆迪公司则讽刺地宣称,所有B级债券都“不具备理想投资标的的特征”,这种认为垃圾债券一定是糟糕的投资标的的教条式理念对马克斯却很有吸引力:“当人们对某一类资产存在非常强烈的偏见时,说明存在买到便宜货的机会。我就抓住了这样的机会。”

和之前提及的约翰·邓普顿爵士一样,马克斯大赚了一笔。反对者们不明白这一基本真理:任何资产,无论其多么丑陋,只要价格足够低廉,它就值得购买。事实上,马克斯认为,“低价买入”是获得投资财富的唯一可靠途径,而“高点进场”是最大的风险,因此,对任何潜在的投资而言,最应该提出的基本问题是:“它便宜吗?”

自相矛盾的是,对垃圾债券的偏见使得这些所谓的高风险资产变得如此廉价,以至于它们变得相对无风险了。在马克斯看来,投资的奥妙很大程度上就在这些细微之处。他写了很多关于风险的备忘录,其中一份是他在沉思后这么写的:“我确信,投资中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违反直觉的,所有显而易见的事情都是错误的。”

1985年,马克斯离开花旗银行到洛杉矶的投资公司TCW集团工作,他的一位同事布鲁斯·卡什(Bruce Karsh)提议建立不良债务基金,主要投资于破产或濒临破产公司的债券。马克斯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其他人对这个市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能看出它的独特之美。他说:“当垃圾债券备受怀疑时,还有什么比投资破产公司的债务更不光彩呢?”于是,他与卡什建立了持久的伙伴关系。1995年,他们退出了TCW集团,共同创立了橡树资本,该公司以垃圾债券和不良债务为基础不断发展壮大,最终成长为一家巨型公司。

没有幸运女神的眷顾,马克斯永远不会涉足这些效率低下、物美价廉的市场;没有聪明的头脑和独立的思想,他永远不可能利用好发现的时机。“听着,光靠运气是不够的。”他说,“但只有聪明的才智和努力也是不够的,甚至有毅力也不一定能成功,你需要四者兼备。我们都知道,有的人很聪明,工作也很努力,但他们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这让人心碎。总是有人来我这里找工作,他们有的已经50岁了,这么大的年龄却失去了工作,他们应当有工作机会。”

为避免患上我所称的“宇宙巨人综合征”,马克斯反复提及自己的好运气。他的谦虚使他不会过度自信,对最聪明(或最幸运)的投资者来说,过度自信是一大威胁。

但承认好运还有另一个好处:这让他很快乐。马克斯自信地说:“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我带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四处走动。如果你是个消极的人,你可能会说:‘我一生很幸运,这真的很糟糕,因为这意味着我的成功是名不副实的,可能不具有持续性。’但我会说:‘天啊,幸运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真的应该心存感激之情,不管是对上帝还是机会,还是其他的什么。’”

邓普顿似乎毫不怀疑他的成功是上天赐予的,但马克斯呢?他出生于犹太人家庭,却成长为一名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他小时候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教堂,如今,他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但他不信教。“我非常相信随机性。”他说,“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知道自己的无知

马克斯有一本厚厚的汇编,里面记录了他几十年来积累的名言警句,他在解释自己的投资理念时经常引用它们。他最喜欢的一条见解来自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在马克斯眼里,加尔布雷斯就是知识分子里的英雄。加尔布雷斯说:“我们有两类预测者,一类是无知的,另一类是不知道自己无知的。”

投资界有很多人认为(或假装认为)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包括:华尔街经纪公司的“市场策略师”,他们口若悬河,自信地预测来年股市的涨幅,不承认自己不知道股市接下来是涨还是跌;股票分析师,他们为某些公司提供季度盈利预测,造成了利润是一致的和可预测的,而非杂乱无章和不稳定的假象;宏观对冲基金的经理,他们对货币、利率和任何其他因素的变动积极下注;电视专家和财经记者,他们会直言不讳地宣称,他们知道最近的(而且大多是无法解释的)市场波动对投资者预示着什么。

但高谈阔论的背后有多少实质性内容呢?心理学家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与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一起研究认知偏见,马克斯经常引用他的这句话:“认为自己不知道一些事情固然可怕,但更怕的是,认为世界是由那些相信自己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掌控的。”

此刻我们先停下来思考思考这一令人不安的想法吧!

有时候,这些预测者说对了,但马克斯认为,这些成功的预测只不过是印证了这句老话: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就是说,马克斯承认存在少数例外,比如乔治·索罗斯和斯坦利·德鲁肯米勒(Stanley Druckenmiller)这些投资者,他们屡战屡胜,成功地预测了宏观经济走势。马克斯还说:“我认为,你不可能利用某些方法成为优秀的投资者”,比如“预测未来”和“以这些预测为基础大手笔押注”,但一些人的经历证明他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你不能忽视人的因素”。

尽管如此,马克斯本人还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属于“无知”派。在他看来,未来受无穷多因素的影响,而且受太多随机性的干扰,因此他不可能预测未来发生的事件。我们无法预测未来,这听起来像是在无奈地承认自己的短板,但实际上,承认自身的局限性并在可能的范围内进行操作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优势可能正来自劣势。

这种对自身局限性的认识是怎样把马克斯从无益或有害的活动中解放出来的呢?首先,他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去预测利率、通货膨胀或经济增速,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以他为榜样。如果马克斯无法预测这些事情,我相当确信我自己也做不到。与许多竞争对手不同,橡树资本公司甚至没有自己的经济学家,也不邀请外部“专家”来解读宏观经济形势。

考虑到不可能反复预测进出场的时机,马克斯也放弃了选择市场时机的想法。他在早期的一份备忘录中指出,1926年至1987年间的股票年均收益率为9.44%,但“如果你去套现时,错过了744个月中收益最高的50个月,那么你就会错失了所有的收益。这启示我,试图把握市场时机是风险的一大源头,而不是防范风险的措施”。[近来的研究也强调了相同的风险。Calamos Investments一份报告显示,1998—2017年间,标准普尔500指数的年均回报率为7.2%。如果去掉这20年当中回报率最高的20天,那么年均回报率就会下降为1.1%。]

橡树资本还试图避免马克斯所称的“面向未来的投资”,这就排除了对科技股、时尚产品供应商以及任何时髦的诱人资产的投资。在职业生涯的早期,即他在花旗银行任职时,他所在的部门非常青睐著名的时尚公司,包括施乐(Xerox Corp.)、雅芳(Avon Products)和宝丽来(Polaroid Corp.)等优质成长类公司,它们的股票被投资界称为“漂亮50股”,在1973—1974年股市暴跌前[1972年“漂亮50股”投资热达到顶峰时,宝丽来的市盈率为94.8%。到1974年股市触底时,宝丽来的股价下跌了92%,雅芳下跌了86%,施乐下跌了71%。],这些股票的估值达到了让人头晕目眩的水平。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对那些被认为会一直上涨、未来无忧的股票产生了永久的不信任感。

2017年我们交谈时正是市场情绪高涨的时期,马克斯看到了类似的投资热潮。市场上出现了对脸书(Facebook)、亚马逊(Amazon)、网飞(Netflix)和字母表(Alphabet,即之前的Google公司)等股票的投资热。他警告说:“人们表现得就好像它们会一直成功下去、股价会一直涨下去似的。从历史上看,这样的情形大多是危险的。树木长得再高,也不会高过天空。总有一天会出问题,我可不想下注。”

当习惯性的怀疑让马克斯错失了一次良机时,他也不会在意。他更重视的是“合理的命题”,即特定证券的价格低于其内在价值。他说:“投资于梦想很容易,真正的挑战是如何确定资产的价值。”

希望获得持久成功的投资者都应该把这一基本理念铭记于心:购买低于其价值的资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从巴菲特到帕伯莱,从邓普顿到马克斯,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在分析任何资产时,马克斯最想知道的是,“其价格中包含多少乐观的成分”。就脸书、亚马逊、网飞和字母表的股票而言,“乐观成分非常高”。“太高了吗?谁知道呢?它们中的某一个会成为世界上第一台永动机,第一家永不失败、永不破产的公司吗?我不知道。”不可知和狂热的乐观结合在一起足以吓跑他,不是因为他明确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是因为失望的概率太高。

脸书、亚马逊、网飞和字母表股票的价格在继续猛涨。当其他人因马克斯不看好的股票赚得盆满钵满时,他却能够安静地袖手旁观,内心毫无波澜。他是一位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投资者,他时刻牢记着这句话:谨慎之人很少犯错或者抒写伟大的诗篇。他对自己淡然处之的态度感到很满意,因为这种方法能够降低犯灾难性错误的概率。“你必须做适合自己天性的事,这一点非常重要。”当我问他曾犯过的最具破坏性的投资错误时,他回答说:“我不记得我犯过大错,我只因疏忽大意犯过小错。”

回首过去,马克斯承认,没有投资亚马逊股票是个错误。在“信心过强、避险情绪过低、试图寻找投资目标的资本过多、杠杆使用过多”时,“持谨慎的态度并没有错”。市场上出现的这些迹象导致橡树公司在近几年内的投资越发谨慎了。

最后,到了2020年3月,美国11年的牛市结束了,人们对新冠肺炎的恐慌加剧,标准普尔500指数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暴跌了33.9%。没有人能预料到,一种据称来自蝙蝠的病毒会催化美国历史上最快的市场崩溃。“但是,当市场不稳定时,你不必知道催化剂是什么。”马克斯说,“你只需要知道市场存在脆弱性即可。”

随着病毒的传播,投资者的情绪从“投到哪里都不会出错”转变成了“投到哪里都不对”。他们的悲观并非毫无根据,正如马克斯在2020年告诉我的那样,“这是人们害怕死亡、害怕走出家门、害怕经济萧条的时期”,但他们“以极低的价格匆忙出售资产”的意愿为他提供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机会。在恐慌中,橡树资本斥资“几十亿美元”抢购了能带来“巨额回报”的高收益债券。

未来已经变得更明朗、更诱人了,投资风险已经降低了。在马克斯看来,“时机变得有利了”,原因很简单,“资产变得足够便宜了”。

随后,市场出现了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快的反弹,投资者买进新股后见利即抛,这令市场的预期大打折扣。因此,随着乐观情绪高涨导致廉价资产供应枯竭,马克斯会再次做出“调整”,返回到防守状态。他的超然和不受情绪影响的行为完美地反映了他从佛教中汲取的教训。记住:“我们必须适应环境已发生改变的现实。”


在混乱中寻找秩序

高中参加英国文学课的考试时,我看到了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写的一句异常深刻的评语:生活是“包容与混乱”,而艺术是“歧视与选择”。作为一名作家,我喜欢这一思想: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杂乱无章的生活中寻找秩序。詹姆斯把这种寻找行为比作一条多疑的狗搜寻“被掩埋的骨头”。

投资者也面临着类似的挑战,他们的生活也是纷繁复杂的。但如果我们能在复杂的网络中发现一些潜在的规律呢?然后,我们更可能从中发现影响未来的因素。就识别金融市场上反复出现的周期性规律而言,马克斯有罕见的天赋。一旦我们理解了这些规律,我们就不会再被它们蒙蔽了,我们甚至还能从中获利。

“这是非常有益的。”马克斯告诉我,“要把世界看作是周期性的、震荡的,而不是直线发展的。”他认为几乎所有的事物都是周期性的,例如,经济会扩张和收缩;消费者支出有增有减;企业盈利能力有升有降;信贷的可获得性有高有低;资产估值会升会降等。所有这些都不是朝一个方向持续发展下去,而是会发生逆转。他把这些模式比作摆锤从一端向另一端的摆动。

金融市场是研究周期性的完美实验室,因为它们是受投资者心理驱动的。投资者心理总是在兴奋和沮丧、贪婪和害怕、轻信和怀疑、自满和恐惧之间转变。过于激动时,人会把事情做过头,所以趋势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或另一个方向过度发展。

但是马克斯的操作以这一假设为前提:这种循环最终会自我修正,摆锤会朝相反的方向摆动。未来或许是不可预测的,但反复出现的繁荣和萧条是可预测的,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一潜在的规律,我们就不会再盲目行动了。

问题是,大多数投资者做出的行为就好像最新的市场趋势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样。行为经济学家用“近期偏差”(recency bias)一词来描述导致人们过度强调近期经历的重要性的认知故障。马克斯指出,人类的思维也存在压抑痛苦的记忆这种危险性倾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猜想我的妻子不会愿意忍受多次怀孕的痛苦,我也不确定有多少作家能鼓起勇气重返电脑前创作。在我们的投资生活中,这种忘却不愉快经历的能力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过去的不幸和苦难往往能带来最宝贵的教训。

遗忘的代价是高昂的,抑制这种倾向的一种方法是深入研究市场的历史。“你不能预知未来。”马克斯说,“但你能了解过去,这是很有益的。”

他从书架上拿出了题过字的加尔布雷斯的《金融狂热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Financial Euphoria)一书,当着我的面朗读了他最喜欢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探讨了金融狂热的成因:“第一个(原因)是,人们对金融市场的记忆极度短暂,导致金融灾难很快就被遗忘了。结果是,当同样或极为相似的情况再次出现时,有时仅仅相隔几年的时间,它们会被年轻而无比自信的一代人誉为金融界和更大的经济界中的辉煌新发现。很少有哪个领域的历史意义比金融领域的小。过去的经历会成为记忆,就这一点来看,它为那些无法理解当前难以置信的奇迹的人提供了原始避难所。”

看着2017年比特币价格飞速上涨,马克斯想知道,这是否仅仅是历史长河中最新一次看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其实并非那么神奇的奇迹。同样地,他也无法确定特斯拉和网飞等公司的股票是否能永远飙涨下去。“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当他们越来越成功时,他们会变得傲慢自大,这是非常危险的,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他总是认为,未来摆锤会向相反的方向摆动,就像之前在牛市中备受追捧的“超级股”一样。当你以前多次看到过类似的情形时,你更容易发现过度的行为,他说:“所以你应该积累经验。”

你也应该尝试着广泛阅读。前面提到的那位满腹疑虑的法国投资者弗朗索瓦·玛丽·沃伊西克曾向我推荐过埃米尔·左拉(Emile Zola)于1891年出版的小说《金钱》(L’Argent),这本书描述的是19世纪60年代巴黎证券交易所的一场投机狂潮。左拉详细描述了灾难性的泡沫是如何导致银行业崩溃的,他甚至详细说明了“大众狂潮”如何驱使一只股票的价格超越了其“最大价值”,最终到达了一个必然下跌的位置。

在热衷于历史研究的弗朗索瓦看来,左拉的小说提供了一个说明任性的群体行为是“永恒”规律的早期例子。“就个体而言,我们是聪明的,”沃伊西克说,“但就群体而言,我们是愚蠢的。”为防止出错,他不断地对自己的判断进行压力测试,“我对自己说:‘弗朗索瓦,你确定今天早上的投资无误吗?再核查一遍吧。’”他用一个精彩的法语短语形容他神经质的警惕心态,即toujours rester en éveil(永远保持清醒)。

马克斯也时刻不放松警惕。当形势大好时,大多数投资者会变得自满,但马克斯不同,他会变得更加警惕,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在变化,摆锤不会停在弧线的一端不动,“周期性是存在的”。正如马克斯所解释的那样,当风险承受能力最强时,风险最大,他称这种现象为“风险的反常性”。

马克斯花了很多时间分析其他金融玩家的情绪和行为,试图以此推断市场在周期中所处的位置。2007年是金融危机爆发的前一年,他撰写了一份后来让他倍感自豪的备忘录,里面记录了许多危险的迹象,包括美国和英国愚蠢地放宽了抵押贷款的标准、无条件地为无价值的公司提供融资,以及愿意在没有契约保护的情况下投资高风险债券。为了醒目,他用粗体字写道:“宽松的时代紧跟着惩罚性的修正。”

估量当前投资环境的一个方法是,收集目前正在进行的“愚蠢交易”的信息。例如,2017年,阿根廷发行了年收益率为9%的百年期债券,尽管该国在200年的时间里有8次债务违约的记录(最近的一次发生在2014年),但这些债券仍然被超额认购了。这似乎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所称的“希望战胜了经验”的典型例子。2020年我采访马克斯时,他指出阿根廷刚刚第九次债务违约了。

在全球金融危机前夕,愚蠢、过度自信、贪婪和降低标准的迹象尤为明显。马克斯和搭档卡什对比了他们的记录后惊呼道:“看看这笔烂交易吧!像这样的交易根本不应该发生,这意味着市场有问题。”

这样的观察让马克斯对市场形成了很直观的印象,数字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说:“所有的判断过程都靠直觉和本能,我只是想培养一种感觉,它能让我洞悉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我从观察到的事物中得出重要的推论。”

为了得出结论,他会问自己一些问题,比如,投资者是合理地持怀疑态度并规避了风险还是忽视了风险并乐于付出代价?相对于历史上的标准,估值是否合理?交易结构对投资者公平吗?投资者过于相信未来了吗?

马克斯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试图“预测现在”,因为现在与未来不同,它是可知的。不可知的是什么时候周期会逆转。他说:“我甚至不考虑时机。在投资行业,做正确的事情很难,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更难。”

确认我们在周期中所处的位置很有益,这能使他根据当前的具体情况确定适宜的路线,就好像夜里在结冰的路上开车要比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开车要更加小心翼翼一样。马克斯说:“我们必须承认市场的现状,接受现实,并采取相应的行动。”例如,当丰厚的回报使投资者更害怕错失收益而不是赔钱时,这是一个降低我们预期并谨慎行事的信号。在实践中如何操作呢?可能是把一些资产从股票转移到债券、购买风险较低的股票,或者确保流动性突然消失时你不需要流动性。马克斯说:“我不是说去套现,我想说的是,当市场上的价值主张发生变化时,你的投资组合也应该相应地发生变化。”

在我看来,这种实事求是地看待现实、接受现实、适应现实的态度是明智的表现。正如马克斯常说的,“环境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奢求一组更有利的市场条件出现,但我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控制自己的反应,变得更具防守性或进攻性。

这种随大势而动的态度源于马克斯在大学时接受的世事无常的理念。他说:“尽管你试图抵制变化,但变化还是会发生。我不会试图控制未来,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我只是试着为不确定的未来做准备。”当投资者的环境和他们的行为脱节,即他们忽视或拒绝现实时,他们通常会陷入麻烦。

在2006年写的一份备忘录中,马克斯引用了古代道家哲学家老子的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译文:最高的善像水那样。水善于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众人都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柔弱了,而攻坚克强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胜过水。)”投资者也要像水一样,适应遇到的一切。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在人类本性的驱使下,投资者很难做到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会被群体的情绪所左右,在极端情况下,比如风险最大时,我们最难理性行事。

2008年市场崩盘时,投资群体像往常一样惊慌失措。在周期性的力量下,欢乐的情绪不复存在,恐慌情绪弥漫。马克斯是如何反应的呢?他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经典的范例:他冷静地评估了所处的环境并做出了理智的反应,领导他的公司完成了投资生涯中最成功的转变。


“大多数时候,世界末日不会出现”

在信贷危机爆发的几个月前,橡树资本早已未雨绸缪,做好了应对混乱的准备。2008年初,当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自信地看涨股市时,该公司已募集到了109亿美元的资产,建立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不良债务基金。

根据马克斯的研究,信贷周期比其他周期更容易预测,正如他在《投资最重要的事》一书中所解释的那样,“繁荣导致信贷扩张,不明智的贷款产生,巨大的损失出现,机构停止放贷,繁荣终结。这一过程周而复始”。他目睹了2003年至2007年间各种愚蠢的贷款事件。当不可避免的损失累积起来、贷款突然停止时,他获利的机会就来了。当别人都渴望获得现金时,没有什么比手握现金更惬意了。

此次信贷危机始于不明智的次级抵押贷款,之后危机扩散到其他领域,抵押贷款被冻结,房价暴跌,商业地产价格暴跌,贝尔斯登公司(Bear Stearns)倒闭,以前不可能发生的灾难现在变得司空见惯了。

2008年7月31日,马克斯在致橡树资本股东的信中指出,他认为目前值得投资的资产短缺,并建议人们“放缓脚步”,直到更好的交易机会出现。几周之后,金融体系开始崩溃。这一年9月,美国政府拿走了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的控制权;美林公司(Merrill Lynch)被迫出售给了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雷曼兄弟(Lehman)提出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破产申请;美国国际集团(AIG)不得不从政府借款850亿美元;连高盛都站到了悬崖边上。

这是马克斯有生之年看到的最令人揪心的局面,但随着市场的暴跌和悲观情绪的蔓延,他改变了多年以来对股市的看法,首次由看跌转为看涨了。9月15日,即雷曼兄弟公司倒闭的当天,橡树资本开始大手笔买入其他人避之不及的资产。在接下来的15周里,在马克斯和卡什的领导下,该公司每周投资5亿—6亿美元,数额之高令人震惊。

这是马克斯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赌注,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可以想象得出,他当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当雷曼兄弟公司破产时,他突然意识到,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9月19日,他给橡树资本的客户写了一份备忘录,提出了一个无法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金融体系会崩溃吗?还是这仅仅是我们经历的最严重的周期性衰退?我的回答很简单: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假设这不是末日,而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另一个周期的开始。”他以典型的冷幽默口吻补充说,“大多数时候,世界末日不会出现。”

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在9月中旬从防守转变为进攻时,马克斯回答说:“当时世界形势已经很糟糕了,资产失去了价值,没有人相信明天世界还会存在,也没有人愿意购买任何资产……这是十足的灾难性风暴。”

马克斯从不认为未来的走势只有一种可能性,相反,他认为未来的走势具有多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的“概率有所不同”,他的标准做法是给每一种“可能的未来”赋一个概率值,但由于不确定性很大,为一系列可能的结果赋概率值的做法会毫无意义。他发现,此时用二元关系来思考问题、简化决策是非常有益的。他说:“我认为可以把问题简化为,要么世界末日出现,要么世界末日不出现……如果不出现而且我们没有购买资产,那么说明我们没有做好工作。这一方法让事情变得异常简单了。”

但是,随着市场持续崩盘,金融支柱坍塌,很少有人赞同他的观点。他认识的一些最出色的投资者“完全被惊呆了。他们说,‘股市要完蛋了。’”马克斯知道,股市离完蛋有多近,他想象得出结局有多可怕:多米诺骨牌不断倒下最终会引发大规模失业,社会陷入混乱。“能糟糕到什么程度呢?你可能无法说出最糟糕的情形是什么,无政府状态、暴乱、饥饿?不好说。”

接下来,10月中旬一次难忘的经历增强了他的逆向投资信念。橡树资本旗下的一只基金对高收益债券进行了杠杆投资,杠杆比例为5倍。该基金拥有风险相对较低的高级别贷款:在过去的30年里,橡树资本这类债务的年均违约率仅为1%,但此时由于价格远低于历史标准,公司面临追加保证金的威胁。为了降低该基金的杠杆率,避免追加保证金,马克斯联系了客户,请求他们增持股本,不过,由于价格持续下跌,他不得不要求这些客户多出一些钱。

这应该是一个不需要多加考虑便可以决定的问题,如果他们不加快操作步伐,他们会以非常低的价格锁定损失。马克斯会见了一位养老基金经理,对方一直在问,在形势日益恶化的情况下,橡树资本的债券将发生什么变化。每次马克斯都用令人心安的事实回答了他,但他会惊慌失措地问道:“如果情况比这更糟糕呢?”

马克斯跑回到办公室后,匆匆地写下了一份题为“消极主义的限度”的备忘录。想到那次会面,他认清了一个事实。几十年来,他一直警告投资者:当乐观情绪达到顶峰,以至于人人都不相信坏事可能发生,当悲观情绪达到极致,以至于投资者做出的行为就好像“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时,要持怀疑的态度。在理性的怀疑论者看来,关键不是要永远持悲观的态度,而是要质疑“人人”相信的是什么,他们是过于乐观了还是过于悲观了。在解释他的顿悟时,他写道:“当过于乐观时,怀疑主义呼唤悲观主义;当过于悲观时,它又呼唤乐观主义。”

这样,谨慎的霍华德·马克斯此时成了华尔街唯一的乐观主义者。

当“所有人都认为形势只会变得更加糟糕”时,与犹如“惊弓之鸟”的人群背道而驰需要非同寻常的清醒和冷静,但当我问马克斯危机是否让他感到很痛苦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我不记得度过危机有什么难的。”他总是不受情绪干扰吗?“是的。”我知道他结过两次婚,我想知道他的这种性格是否会让他的妻子发疯。“是的,尤其是我的第一任妻子。”他说,“我想我最近做得好多了。”

这样的性格特征有助于他和他的投资伙伴卡什持续地交流、相互支持和配合。在橡树资本,马克斯指导大局,卡什及其团队做资产评估等实质性工作。两三年前,私募股权公司曾利用巨大的杠杆效应以过高的估值收购优质企业,现在,橡树资本以极低的价格买入了这些公司的优先债券。即使某些企业的价值降低至收购成本的五分之一,橡树资本也能实现收支平衡。马克斯说:“我总是问自己‘哪里出错了?是买入对还是不买入对’。很容易就能做出判断,这些都是好买卖。”

橡树资本最骄人的战绩来自对Pierre食品公司的1亿美元投资。2008年该公司濒临破产时,橡树资本收购了它。重组之后,该公司改名为AdvancePierre食品公司,后发展为美国包装三明治领域的领头羊,2017年被泰森食品收购(Tyson Foods)。橡树资本在8年的时间里总共赚了22亿美元,是其投资本金的23倍。

在危机最严重的时候,橡树资本总共投资了大约100亿美元。马克斯估计,这些投资的收益为90亿美元,这是该公司历史上最大的意外收获。作为最大的股东,没有人比马克斯和卡什赚得更多了,但他们也收获了纯粹的快乐,因为他们的业绩超越了他人,他们做了正确的事情。正如马克斯所说,“我们押了注,而且我们赌赢了”。


“问问自己,你超越极限了吗?”

在我们的交谈和他的著述中,马克斯反复提及了他几十年来一直深思的主题。在我看来,有以下5个关键的理念值得我们铭记:

● 承认我们无法预测或掌控未来很重要。 ● 研究历史规律,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时要以史为鉴。 ● 周期必将逆转,不计后果的过分行为必受惩罚。 ● 可以通过逆周期行为利用好周期性。 ● 为了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取得长期的成功,要保持谦逊、怀疑和谨慎的心态。 生活异常复杂,铭记简单实用的见解有助于我们将分散的思维条理化。对希望驾驭未来的任何投资者而言,上述5个理念都有巨大的功效。

但是,当反思从马克斯身上学到的东西时,一个特别的教训赫然闪现在我脑海里,它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我要把它作为自己世界观的中心。这一信条是他50多年前在大学里学到的,即世事无常。

金融市场提供了许多体现佛教教义的例子:亚洲“经济奇迹”后紧接着是1997年的金融危机;20世纪90年代末的互联网热潮后紧接着是2000年的股市崩盘;房地产泡沫后是信贷危机,信贷危机后是始于2009年的史诗级牛市;而到了2020年,股市在23天内下跌了34%,随后又在几周内飙升了近40%。

如果佛陀是一位对冲基金经理,他可能会指出,变化本身并不是问题的根源,相反,当我们期待或渴望事物保持不变时,我们注定会在投资和生活中遭受苦难。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有依靠或依赖不持久的事物的习惯。

正如佛教教义指出的,我们要承认,世间的所有现象都是短暂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在事物发生变化时感到惊讶或沮丧。铃木俊隆说:“如果我们不接受一切都在变化的教义,我们就无法保持镇静。”

从金融领域来看,变化的必然性具有重要的意义。首先,我们要承认,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市场轨迹与其他事物一样,都是暂时的现象,所以我们确定自己的位置时,应避免走老路。正如马克斯指出的,投资者屡次犯错,屡屡高估市场上涨或下跌的持久性,他们忘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一事实。同样,许多购房者在金融危机期间因背负了太多的债务而破产,此前他们认为房价会涨下去,永不会下跌。道德呢?不要与变化的力量对抗,那无异于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认识到世事无常会让你产生一种不稳定的感觉,你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所珍惜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此时逃避现实可能是诱人的选择。我们应承认,我们如履薄冰,而且永远无法确定薄冰何时会破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永远闭门不出,或者永远抱着现金不放,不敢冒任何风险。无论是在市场上还是在生活中,我们的目标既不是轻率地冒险,也不是一味地规避风险,而是明智地承担风险,同时永远不忘坏结果出现的可能性。

实现这样的平衡非常不容易。在2008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为了克制自己的焦虑倾向,马克斯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如果我做得过火了,那我就不是在为我的客户工作了。他们请我不是要让我做胆小鬼,他们希望我是个可靠的投资者,但不是个胆小鬼。”他补充说,当过于胆小时,“规避风险”就转变成了“规避收益”。

幸运的是,面对变化,我们并非无计可施,有很多方法可以让我们变得不那么脆弱。马克斯建议说,与其试图预测无法预测的情况,不如致力于构建“稳固的投资组合和生活”,这样,即使在恶劣的条件下,人们也不大可能崩溃[谈到脆弱性时,马克斯借鉴了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所著的《反脆弱:从不确定性中获益》(Antifragile: Things That Gain from Disorder)一书的用语,但塔勒布的另一本书,即《随机漫步的傻瓜:发现市场和人生中的隐藏机遇》(Fooled by Randomness: The Hidden Role of Chance in Life and in the Markets)对他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这对普通投资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避免大量的债务和过高的杠杆”,不要让你的“发财梦”导致你“遭受灾难”,他说,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时,“不要试图做到极致,在投资和生活中都是如此。所以问问自己,你超越极限了吗?”

这个问题不仅适用于投资,也适用于消费。马克斯说:“经济上独立并非指赚大钱或拥有很多钱,你知道钱从哪里来吗?只要你花的比赚的少,你就能攒下钱,要量入为出。切记,你反脆弱的能力来自你没有达到极限的程度。”

问题是,当我们飞黄腾达或当我们看到别人飞黄腾达而我们自己落后时,我们往往会忘记这一点,所以我们逐渐接近了极限,最终又偏离了极限。

马克斯补充说,我们还需要认识到财务和心理方面的脆弱性。“你最好心存畏惧,也就是说,你要承认坏事情有可能发生,而且你要清楚自己承受坏结果的能力。”他警告说,不要有不在乎股市是否暴跌这类“具有男子汉气概”的想法。“通常情况下,当股市下跌三分之一时,人们会陷入恐慌,会抛售股票,从而使下行的波动变成了永久的损失,这是极为糟糕的事情。”

因此,实事求是地评估我们的风险承受能力至关重要。他说:“承受的风险过大时,你会被压垮,即使没有发生其他对你不利的事情,如得到追加保证金的通知或需要购买面包,你也会在压力下做错事。”

实事求是地看待一切,不逃避,不自欺欺人,这是一种带有佛教徒特征的习惯。最有影响力的佛经《念住经》(Satipatthana Sutta)记载的是佛陀把正念作为涅槃手段的论述。佛陀解释说,醒悟之路要求我们“时刻留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当它们(包括我们的思想、感觉和感官知觉)出现和消失时,我们要超然地观察它们。内心要清楚,一切都是暂时的,这样心灵就不再受羁绊。此外,要学会放手,不再追求本质上不稳定的东西。“超越执着,不再贪恋身心世界的任何事物”,这句话在经文中重复出现多达13次。

不执着的理念听起来有些冷酷、不合情理,但承认世事无常确实是有好处的。首先,会消失的不只有美好的事物,比如青春美貌、我们所爱的人、经济繁荣和牛市等,还有不好的事物,比如情绪和心理上的痛苦、糟糕的政治领导人、衰退和流行病等。考虑到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中,我们不应该在时局好时忘乎所以,在时局差时灰心丧气。

认识到世事无常也能激励我们珍视和完善我们的关系(因为我们不知道任何一个人能活多久),让现在的生活变得更充实。真善(Shinzen Young)在《觉醒的科学》(The Science of Enlightenment)一书中写道,要学会以“极度的专注、感官的清晰和平静”度过每时每刻,带着“十足的充实感”来体验世界……“你可以显著地延长生命,不是通过增加你的寿命,而是通过增强你的充实感。”[在真善的笔下,平静是一种“超然、温和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快乐和痛苦不受干扰地增减”。这与马克斯对待市场的态度没有什么两样,他承认并接受“市场的真实状态”,而且,他会不受情绪干扰地做出理智的反应。]

现在马克斯已经70多岁了,他对自己的生老病死很敏感。他的父亲活了101岁,所以他可能遗传了家族的长寿基因,即便如此,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长生不老。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他越来越多地思考自己的表现是否令人钦佩,尤其是他对待同事和客户的方式如何。“你取得的成就并非唯一重要的事情,你做事的方法也很重要。”他说,“也许我缺乏信心,但我得承认,我已经过上了很好的生活,这一点非常重要。”他很满意橡树资本的收益率,但他也为它的声誉、诚信和他的联合创始人卡什感到自豪。马克斯说,他们在一起共事了30年,其间从未争吵过。

他希望在今后几年里取得什么成就呢?“我没什么雄心壮志。”马克斯说,“我现在的生活很棒。我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祖父。我想继续发现投资界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并向我的客户清晰地描述它们。”

他计划一直工作下去,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金钱或地位有“无法抑制”的渴求,而是因为他觉得工作对他的智力有益。他想起了一位研究日本文化的教授讲过的一条佛教教义,“你必须挣脱欲求的锁链”,无尽的欲求必然招致痛苦。也许是这样吧!但马克斯承认,财富的积累带给了他自由和安全感,让他变得“不那么害怕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成为亿万富翁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痛苦。

回顾自己“幸运的一生”,他谦虚地承认,光靠自己的才华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取得这样的成功,还必须具备很多有利的条件。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他才没有因骄傲自满而被摔得鼻青脸肿。从目前来看,马克斯成为宇宙巨人的概率和其他人差不多,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变化肯定会发生,所有人都要适应这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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