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童子

怪谈百物语·哭泣童子  作者:宫部美雪

“吱、吱、吱、吱。”

在账房的神龛前,新太弓着身子,手掌立在头上当耳朵,模仿老鼠的叫声。

霜月(十一月)又称子月[十二地支里的子,属生肖里的鼠。]。本月第一个子日会举行“老鼠祭”,是商家祈求生意兴隆的重要仪式。人们会祭祀大黑天[大黑天是日本七福神之一,曾差点儿遭素盏鸣尊烧死,多亏老鼠相救,从此老鼠成为其使者。],供奉老鼠爱吃的大豆和红豆饭,希冀神明保佑。

三岛屋在这个风俗中加入自己的一套规矩,店里不分男女老幼,双颊都要涂白,鼻头再点上红色胭脂,扮成白老鼠,然后和新太一样,在大黑天神像前模仿老鼠的叫声。

据说这是伊兵卫挑担叫卖时,一家与他有生意往来的米行的规矩。伊兵卫想效法那位做生意手腕一流、为人又敦厚的老板,于是采用相同的规矩,延续至今。当初伊兵卫和阿民四处叫卖,只有他们夫妇参与,拥有独立店面后,底下伙计愈来愈多,每年都会举办这项仪式。

现在的三岛屋,包含每天到店里的工匠和兼差人员,约莫养了三十名员工。此刻众人齐聚一堂,脸上涂满白粉和胭脂,依序学老鼠叫,场面颇为奇特。随着三岛屋的名声渐响,这项规矩在附近传开,近年甚至有人会前来参观。当中有人会毫不客气地(而且是失礼地指着涂满白粉的脸)大笑,但三岛屋众人一点都不在意。一是伊兵卫和阿民深受伙计景仰,二是难得全员团聚,夫妇俩会环视在场每一个人,连平常关系不是很密切的兼差人员都会逐一问候,并送红豆饭盒和酒当礼物给他们带回家。

至于住在店内工作的伙计,则是另有犒赏。大伙儿早早完成工作,满心期待傍晚的到来。伊兵卫会请外烩店送来料理,大伙儿一起享用。其实,这是在三岛屋工作的人们真正能够放松喘息的机会。不像过年,为了应付年初客人的采买依然忙碌。

话虽如此,年纪老大不小却要扮成白老鼠,尤其是男伙计,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有些没抹胭脂就满脸通红。如果想早点儿交差了事,没按规矩喊完“吱、吱、吱、吱”四声,只草草喊两声“吱、吱”,伊兵卫就会叫他们重喊一次。

“白老鼠是大黑天的使者,据说有它住在米仓里,就不愁没饭吃,十分吉祥。你不认真模仿,便无法得到大黑天的庇佑。”

于是,到处都是“吱、吱、吱、吱”的叫声。童工新太格外逗趣可爱,店里的同伴和围观群众都发出温馨的笑声。然而,新太不受周遭反应影响,模仿完老鼠叫声后,双手合十,低头专心膜拜。

轮到阿近,她走到大黑天神像前,与阿岛、阿胜并排。

“我们会配合大小姐一起叫。”

“吱、吱、吱、吱”,阿胜的叫声沉稳,阿岛的叫声威仪十足,但三人默契绝佳,颇为动听。接下来只剩掌柜八十助和店主夫妇。

八十助的老鼠叫学得入木三分。伊兵卫与阿民像在诵经,带有节奏。算是新进员工的阿胜在后方看得专注,悄声低语:

“明年该不会要加上老鼠胡须吧?”

“那就请掌柜一个人做吧。”

阿岛马上发出抗议,阿近不禁咯咯轻笑。

一年一度的三岛屋老鼠叫表演结束,参观群众纷纷散去。洗掉白粉和胭脂,恢复原貌的八十助,踏进店铺后,不知为何皱着眉,又走回屋里。

“大小姐,借一步说话。”

听见八十助的呼唤,阿近利落地从厨房来到走廊。

“外头有人想见大小姐。”

哦?阿近微微偏头。

“会不会是今天邀请了说百物语的客人?”

“不可能,今天我也想早点儿结束工作。”

“您没委托灯庵老板找人?”

“没有。他应该很清楚,今天是我们店里的老鼠祭。”

八十助骨碌碌转动如算珠的黑眸,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对方是自己找上门喽。”

“有没有明白告知是来找我说百物语?”

“有。对方表示风闻已久,特地来拜会。”

“多大年纪?”

“这个嘛……应该年近七旬。”

八十助阅人无数,看人眼光精准,此刻语气却不怎么自信。

他似乎察觉到这一点,急忙辩解:“对方一头白发,而且发量稀疏。肤色透明,脸上皱纹密布。可是,他的体格又显得很年轻。”

阿近暗想,此人可能有病在身,或大病初愈,才会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不过,对方谈吐高雅,衣着也不寒酸,还穿短外罩。”

阿近深深注视八十助。

“既然如此,掌柜怎么露出嫌弃的表情?”

“大小姐,”八十助压低话声,“那个人唤住我时,我体内突然一阵寒意往上蹿。”

定睛一瞧,掌柜的胳臂冒出鸡皮疙瘩。

“对上他的目光,感觉更是糟糕,像望着一只浮在水面、死了两三天、全身腐烂发涨的鲤鱼眼珠。”

八十助一向不多话,也不会讲好听的,或是吐出如珠妙语博得敬佩,借着闪烁其词转移焦点。他就是这般无欲无求的人。

所以,阿近颇为诧异。腐烂发涨的鲤鱼眼珠,这种譬喻是八十助发自内心的呐喊。在八十助眼中,对方真的是这副样貌。

“掌柜,您不希望我和对方见面吧?”

八十助点头,目光却游移不定,看得出他有些迷惘。

“但随便打发对方,又过意不去,是不是?”

八十助嘴角垂落,一脸泫然欲泣。

“对方自称‘晚辈’。”

“他说:‘求您了,请听听晚辈的话。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大小姐一面,向她诉说这个故事。拜托,我求您了。’要是没阻止,他差点儿就当场跪下。”

我明白了——阿近刚要回答,门口一阵骚动,阿岛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的,有位客人……在店门口昏倒。”

阿近与八十助互望一眼,明确指示:

“看来,现在拒绝已来不及。请带客人到‘黑白之间’吧。”

接着,阿近扬声呼唤:“阿胜姐、阿胜姐,请到‘黑白之间’铺床!”

于是,阿近准备与百物语的新说故事者会面。忠心耿耿的八十助提心吊胆地待在一旁。

确实,看不出对方多大年纪。

八十助想必很伤脑筋。要形容这个人的外貌,可用的词少得可怜。

首先,他怎会瘦成这样?如果孩童看见,恐怕会打趣他是瘦皮猴。他的脸颊到下巴一带完全不长肉,骨形浮凸。露出袖口的双手,宛如妖怪绘本中的骷髅。一脱掉衣服,肯定不成人形。

气色也很差。他的脸上没半点血色,皮肤好似废屋的拉门框架上悬垂的破门纸。

此刻,他坐在阿胜匆匆铺好的被垫上。衬衣外披着棉袄,双脚盖着棉被。一旁摆着两个大火盆,一个上头架着铁壶,一个架着铁锅。铁锅里煮有黏糊的稀粥,还剩下不少。

这位古怪的客人被送进“黑白之间”后,很快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直说“抱歉”,想勉强起身。众人极力劝他躺着休息。阿胜周到地探向他额头确认有没有发烧,并测量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和全身有没有异状。客人不断喃喃致歉,阿胜询问:

“这位客人,今天早上您吃了些什么?”

客人沉默不语,阿胜又问:

“昨天又吃了些什么?”

客人依然没回答,逃避似的阖上眼。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阿胜柔声道:

“这里备有稀粥,请享用。不过是三岛屋的一点小意思,希望您切莫推却。”

经过一番交谈,与阿胜的眼神示意,阿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此人一直空着肚子,因过度饥饿,体力不支。

两人飞快来到厨房,着急地讨论。

“除了稀粥外,吃什么比较适合?有没有营养又好嚼的食物,还是该给甜食?”

“他的胃整个纠结在一起,喝热开水和稀粥就行。”

“他到底饿多久了?”

“依我看,约莫三天没进食。不过,先不提那憔悴的模样,他会这么瘦,并不是禁食两三天的缘故,而是早就如此。”

“可是,他不像穷困潦倒……”

银灰的网纹格子衣和短外罩,都是看不出接缝的高级品。趁他昏倒时脱下的雪屐,也不是破鞋。

“既没发烧,也没发抖。看不出哪里肿胀、疼痛,应该不是生病。他什么都不吃,把自己饿到昏厥,其中的原因……”

说到这里,阿胜望向阿近。

“或许这就是他想在‘黑白之间’向大小姐倾诉的故事吧。”

那么,就非听不可了。

“总之,先让他吃点热食垫垫胃,再观察之后的情况。若有必要,在说故事前找大夫来,您觉得呢?”

“好,就这么办。”

此时,阿近注视着坐在床上垂落双肩的男子。他一双枯骨般的胳臂,小心翼翼捧着碗,啜饮稀粥。

阿近听说,有人因极度恐惧或悲伤一夜白发。但截至目前,她在“黑白之间”听过许多可怕和哀伤的故事,却还没遇过哪个说故事者是为此白发。

这位客人或许是首例。

男子抬起憔悴的脸,望向阿近,接着陡然一晃,上身斜倾。阿近以为他又要昏倒,才发现其实是在行礼。

空碗差点儿从男子手中滑落,阿近马上挨过去接。碰触时,她发现男子的手冰冷干瘪,拇指的指甲龟裂。

阿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和八十助一样,感到一股寒意。男子的双眸就在她面前,只要眨眼,或移动视线,一定会看见。

男子的眼中浮现泪光,蓄满泪水。

阿近慢慢收回手,将碗撑在胸前。男子从腰间抽出手,并拢放在盖住下半身的棉被上,再次缓缓行一礼。

“谢谢您的款待。”

他声若细蚊,不竖耳细听,几乎无法听见。

“我深知自己有多卑鄙。”

泪水在男子眼眶打转。

“原以为再也不会让水和食物通过喉咙,但一闻到稀粥的气味,我便口水直流。光吃一口,喉咙就咕嘟直响。”

真是太卑劣了——

碗空见底,铁锅里仍煮着稀粥。

“这位客人,您不是来说奇异百物语的吗?”阿近微笑道,“那么,您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讲故事。要不要再来一点?”

男子阖上眼,缓缓摇头:“我吃得够多了。如同您说的,我已恢复力气,可以讲故事了。谢谢。”

阿近膝行离开男子身边,收好碗,将铁锅移向火盆旁。然后,她往一只大碗里注入八分满的热开水,递给男子。

“还很烫,请小心。”

男子没马上喝,双手包覆着碗,像是在感受温热,接着吹了几下,啜饮一口后,将碗递还给阿近。

“谢谢。”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固定服用什么药物?”

“若是要问有没有宿疾,我可以回答‘没有’。您真是敏锐。”

男子微微一笑,瞄向隔壁小房间的拉门。阿胜就守在里面。

“其实不是我,是刚刚照顾您的女侍想到的。”

“哦,三岛屋有个好员工呢。”

阿近重新端坐,低头行一礼。

“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名叫阿近,在此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

男子轻轻点着枯瘦的下巴,环视四周。

“这里就是大小姐用来聆听故事的‘黑白之间’吧。”

“是的,您真清楚。若是方便,能不能透露是在何处听闻小店的事?”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男子眯起眼,眸中带着笑意。

“原来您是看到那个啊。”

阿近难为情地缩起肩膀。

去年秋天,伊兵卫想到搜集奇异百物语的点子时,曾请灯庵等相关人士帮忙招募愿意讲述怪谈者,其中包括印报业者。不过,连一向对奇闻逸事感兴趣的印报业者,也不认为此事值得特地报道,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第一次主动报道。在江户府内众多提袋店中,跃居第三的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除了商品外,还有两件事闻名遐迩。一是在老鼠祭中学老鼠叫,二是奇异百物语。尤其是后者,由店主如花似玉的侄女担任聆听者。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据说只在聆听奇异百物语时与外头的男子会面。印报业者甚至提出请求,希望附上阿近的美人画。阿近一直不肯答应,业者便附上一张来路不明的女子画像,与阿近倒也有几分相似。

那是十二天前,即前一个子日发行的报纸。或许是此一缘故,今年老鼠祭围观的民众变多。话虽如此,但报纸发放的范围仅限神田一带,并未远至浅草御门。由于数量不多,阿近(还有阿民)虽然不太情愿,但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本人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美人画更年轻。”

应该说更纯真才对——一头白发的男子修正道。

“要您肩负百物语聆听者这般辛苦的工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我寄宿在三岛屋,不过是个到江户投靠叔叔、婶婶,不懂世面的乡下小姑娘。”

“不,您千万别这么说。”

男子的话声依旧柔弱,但口吻中带有些许说教的味道。他自己似乎没发现。

“看到那张报纸时,该怎么讲,像是笼罩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也像是胸口的郁闷突然消失。”

当时他心想,总有一天要拜访三岛屋,说出自己的故事。

“等时候到了,我一定要付诸行动。冒出这种想法,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之前我……”

男子突然一阵狂咳,阿近想上前关切,他却抬起枯瘦的手制止。

“之前我认为必须极力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么,将来我会以为没发生过那种事,忘得一干二净。但现在不同了。”

男子重新端坐,语气虚弱,却毫不迷惘。

“我拖着病人般的身躯上门,添了不少麻烦,但请容我说出这个故事吧。不,我恳求您,以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聆听者的身份,听听我的故事。”

见男子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拜倒在地,阿近大受震撼。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听到阿近的回答,男子骨瘦嶙峋的双肩一阵摇晃,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不过,一旦您的身体出现异状,我将停止担任聆听者的角色。”

“嗯,无妨。”

男子泪光隐然,看得出决心。他仿佛在表示: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将要死去,我也会说完。

“还有一点,等您说完,我们会请大夫来看诊,希望您保证会配合。”

“好,我保证。”

男子颔首,嘴角浮现笑意。阿近直视着他。

死后腐烂发涨的鲤鱼眼珠,寒意从体内上蹿——八十助曾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目前阿近仍看不出,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对方的泪水令人不忍。

“大小姐,我另外有个要求。”

“请讲。”

“等我说完故事,希望您帮我找个人过来。抱歉,又要给您添麻烦,但不这么做,我的故事无法结束。只是——”

男子垂下目光。

“我要找的并非大夫。个中原因,您很快就会明了。”

男子的双眸忽然失焦,停下动作,神情呆滞,宛如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阿近的背后,仿佛有条细如丝线的冰冷之物滑过。

“我……”

刚开口,男子又忽然语塞。

阿近已猜出几分:“在‘黑白之间’隐瞒姓名和住处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

不不不——男子摇头。

“我并不想隐瞒,只是现在还不希望您知道。”

“明白了。”

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男子紧抿双唇。那呆滞的眸中瞬间发出微光,看得出他陷入沉思。

阿近伸出援手:“方便请教您从事什么工作吗?”

“啊……”男子一副获救的神情,“我的工作是担任‘家守’,又称为‘大家’,但房客都叫我‘管理人’。”

阿近大大点头。

在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各旅馆主人组成的工会,是町内自治的枢纽。然而,在江户掌管町内自治的,是町年寄或町名主,统称町役人。他们几乎都是地方上的老地主。

至于家守、大家、管理人,则受雇于地主,实际管理他们的土地和出租的房屋,从收取店租到调解纷争,所有杂务一手包办。出租的房屋各种等级皆有,无论是附庭院的大宅邸,或九尺二间[泛指狭小的屋子]的里长屋[位于巷弄里的长屋称作“里长屋”。相对的,位于大路上的长屋称作“表长屋”。],只要有住户、有租金往来之处,便需要设置管理人一职。

“这工作十分忙碌吧。”

“我已退休。我继承父亲的管理人资格,从事这行多年。很不巧——”

男子话一顿,仿佛喉咙哽住。

“很不巧,没人继承我的衣钵。于是,我将管理人的资格还给地主,领到一笔退休金。”

“当管理人需要什么资格?”阿近掩不住讶异,问道。男子眯着眼望向阿近。

“管理人资格和武家的步兵资格一样,不是有钱就能买卖,因为不能随便交给素行不良的人。即使是父子或亲戚,在转让前,也得征求地主的同意。”

他的话语活泼了些,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这名男子和他的父亲,应该都是脚踏实地的管理人吧。那些住在长屋里,日夜忙碌的房客,有时会在背地里说“真是啰唆透顶”,但其中有人十分景仰他们,认为“管理人就像父亲,而房客就像孩子”。不这么做,彼此之间无法保有稳固的关系。

这么一提,不难理解刚刚男子为何微微流露说教的口吻。

“那么,您现在过着优哉游哉的退休生活喽?”

男子颔首,突然望向地面。

“我快五十五岁了。”

男子移开目光的理由,阿近已猜出几分。他早料到阿近会大为惊讶,才不愿目睹阿近的反应。

那一头白发果然不寻常。尽管有人天生头发白得早,但配上老迈的外貌,又另当别论。

“十七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我继承他的衣钵。过去我常在父亲身边帮忙,自认很清楚管理人的职责。可是,一旦接手才深切体会,这份工作虽然有成就感,却劳心劳力,一点都不轻松。”

男子侍奉的,是江户一位颇有来历的地主,即名门世家。

“地主拥有众多土地和宅邸,当初我和父亲合力处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现下变成独立掌管,自然更忙碌。”

他像是凝望远方,眼神不似刚刚那般空洞,回忆着过往。

“三十八岁,以管理人来说相当年轻,无法对付老练的房客,尤其是那些赖在里长屋不走的家伙……”

阿近莞尔一笑,男子抬起脸。

“想必您吃了不少苦吧,全写在脸上了。”

“惭愧。”

男子抬起骨瘦嶙峋的手,往脸上一抹。

“不过,您的眼神十分慈祥,想必与房客之间有过许多欢乐和趣事吧。”

“是的。”男子颔首应道。阿近形容他“眼神慈祥”,并非恭维。

“小店也是租屋,平常承蒙管理人关照。我只在拜年时见过管理人一面,但他和您一样慈眉善目。”

“那位管理人今年贵庚?”

“颇有年纪了。偶尔叔叔也会挨他骂,事后叔叔还笑着说给我们听。”

——真是的,像我死去的爹回来了。

“三岛屋老板挨骂?”

“是的。管理人告诫他,不能只顾店里生意兴隆,也要为世人卖力工作。”

男子微微一笑,阿近也笑了。

“在叔叔心中,管理人同时是他的围棋对手,互相礼让三分。不过,似乎是管理人的棋艺更高一筹。”

“三岛屋老板喜欢下围棋吗?”男子低喃,抬头仰望壁龛的挂轴。

“我明白了,那幅挂轴是特别订制的吧?”

今天原本没打算使用“黑白之间”,所以没插花。不过,因应老鼠祭,挂上了一幅白老鼠的画,十分别出心裁。一般与白老鼠有关的画,都是搭配米袋或金币等吉祥物,这幅画里的白老鼠却是在棋盘上游玩。

“画匠是叔叔的棋友。这里称为‘黑白之间’,其实是叔叔常邀客人来对弈的缘故。”

男子“哦”了一声,颇为惊讶。

“报纸上没提到这层缘由。我以为取名‘黑白之间’,是要看清事物的善恶,判别是非黑白。”

“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有个规定,客人的故事可说完就忘,我也会听过就忘,不会傲慢地断定善恶。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姑娘,根本没此等能耐。”

阿近平静回应,言语间暗示“请尽管放心”。

幸好,她的心意似乎成功传达。男子不时抽搐的眼角,终于不再紧绷。

他的眸中仍隐含泪光。男子积郁胸口、在脑海盘旋不去的事——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想必就是他叹息的缘由。

阿近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我二十岁成家,隔年得女。”

男子回归正题。

“父亲劝告将继承他衣钵的我‘既然要从事家守一职,就该早点儿成家’,并替我谈妥婚事。讽刺的是,内人在生产时丧命,留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

留下二十一岁的年轻父亲和婴儿。

“之后您一直独立抚养令嫒吗?”

“我无意续弦。”

男子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察觉,伸指拭泪。

“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内人个性随和,且勤奋认真。她长我两岁,当真如俗语所说,是穿金草鞋才能觅得的好老婆。”

他并非炫耀,而是充满怀念与不舍。

“她留下孩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实在遗憾。每次想到都为她难过。”

阿近暗想,仅仅相处一年,他们却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

“当时母亲仍健在,于是我请她代为照顾婴孩。从父亲担任管理人的店家和长屋,也能轻松取得母奶。”

管理人的媳妇在生产过程中丧命,真教人同情。如果要母奶,阿胜刚生完孩子。对面阿岛的孩子断奶不久,正为胀奶发愁,这样倒好——

“我继承父亲的衣钵时,独生女十八岁,已长大成人。”

和此时的阿近年纪一样。

“我打算替女儿招赘,日后让女婿继承管理人的资格。与地主商量后,地主决定帮忙撮合亲事,实在令人感激。”

站在地主的立场,想让中意的人选为倚赖的管理人女婿,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女儿百般不愿,打一开始就坚持拒绝,完全不听劝。”

男子的双肩又垂落几分。刚刚他一时语塞,接着说出“没人继承衣钵”,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说有喜欢的人,要将未来托付给他,不可能和其他男人结婚,所以得拒绝这门婚事。”

阿近默默颔首。

“我一直没发现女儿有心上人,简直是晴天霹雳。我深深体会到,这种时候没有母亲是多么头疼,光靠父亲根本没用。”

幸好深谙人情世故的地主宽宏大量。

“地主还安慰我,年轻姑娘为男女情事冲昏了头,并不稀奇。这门亲事不急,先等个一两年吧,到时她应该会冷静下来。”

这时,男子歇了口气。那不像在歇息,而是要振奋精神,继续往下说。

“小女名叫文。”

“阿文,是吧。”阿近应道。她以为这样可以拉近距离,但男子的脸一僵。

“人们常说,祖父母带大的孩子便宜三文钱。您听过吗?”

阿近是初次耳闻。

“祖父母往往会溺爱孙子。在任性纵容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比一般人的行情少三文钱。我家的阿文就是这种孩子。”

男子如此直接,阿近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女儿连母亲的脸都没见过,我十分怜惜,便对她少了一分严厉。”

就是这样铸下大错——男子低语。

“阿文非常蛮横,话一出口,谁劝都没用,我很了解她的个性。然而,在这桩婚事上格外严重。不像仅仅为了男女情爱,她像遭什么附身般狂热,丝毫不肯让步。”

“对方是怎样的人?”

阿近一问,男子疲惫地摇摇头。

“阿文不肯说。”

私订终身的男子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家世如何,阿文一概不透露。

“那么,带对方来见我,身为父亲,我想知道他的为人,这是人之常情吧?尽管我费尽唇舌,阿文依然不答应。她说:‘我不能让他和爹见面,因为你一定不会中意。’”

真的很狂热呢——阿近听得直眨眼。

“我不恨女儿。如果这就是阿文的幸福,我也只能撮合他们,但她实在顽固。”

男子长叹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坚持。不过,请容我暂且不提。总之,只得搁置阿文的婚事。我没再追问对方的事,听从地主的建议,先静观其变。”

“我明白。”

阿近附和一声,手伸向火盆,拿起铁壶往茶碗里倒热开水。开水已没那么烫,正适合饮用。

男子润完喉,抬起眼继续道:

“就在这时,一名房客来找我商量。”

市内一家广告牌店的店主夫妇,满面愁容地上门。

“那家店规模颇大,光是工匠就有五人。身兼工匠统领的店主,年纪四十出头。”

这对夫妇育有多名子女,天生就喜欢孩子。

“父亲关照过他们,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初春,夫妇俩收养在店门前捡到的弃婴。”

那是刚出生的婴孩,还连着脐带,包在襁褓中。可能尚未满月,是个身躯娇小、哭声柔弱的男婴。

在江户市街,照顾弃儿、迷路的孩童,也是町役人的工作,所以管理人会四处奔走。大部分都是找到养父母,由他们收养。如果始终找不到好人家,就会送入寺院,或管理人自己收留。

这婴儿十分幸运。

“那家广告牌店生意兴隆,生活优渥。孩子的母亲约莫是看准这一点,刻意将孩子丢在店门口。老板娘说:‘这孩子不是遭到遗弃,而是要交给我们照顾,我们就收养他吧。’”

“老板娘心地真好。”

“是啊,他们确实是一对善心夫妇。”

男子仿佛嘴里嚼着什么似的,应了一句。只是,他嚼的似乎是苦涩之物。明明是在谈论一对善心夫妻啊。

“店主夫妇上门,不为别的,就是为那名孩童。对了,当时他三岁,已不是婴儿。”

在养父母的悉心照料下,他长了不少肉,手脚也很健壮。

——管理人,事情是这样的。

店主夫妇脸上笼罩着不安的愁云,道出来意。

“那孩子完全不说话。”

阿近杏眼圆睁:“一句话也不说?”

“是的,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婴儿时,他常会哭闹。逗他时,他会笑,也会发出“叭噗叭噗”声。

“可是,长到两三岁,却没说过半句话,好像是学不会。过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后,他根本不出声,甚至不哭不闹。不,是从不哭闹。”

男子修正用词后,皱起眉。

“直到一个月前,那孩子都没哭过。”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的某个早上,众人一起吃早饭时,他忽然像着火般放声大哭。

“不管怎么哄骂,他都号啕不休。老板娘一阵心慌,猜测他或许是哪里不舒服,便抱起他跑向隔壁房间。”

那孩子顿时停止哭闹。

“老板娘松了一口气,回到饭桌上,那孩子又哭了。”

他扭动身躯,涨红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没震破周遭人的耳膜。

“老板娘不得已,丢下当天的工作,陪在孩子身旁,于是孩子无比乖巧。不过,虽然没再哭泣,也只是变回原本那个不说话的孩子。”

“之前孩子不说话,店主夫妇不担心吗?”

“我也提出相同的疑问。”男子微微倾身向前,“男孩通常较晚学会说话,但都三岁了,连‘妈妈’也不会叫,实在不太对劲。”

面对刚继承职位、年纪比自己小的管理人的质问,店主夫妇缩着肩膀,神情歉疚。

“他很听话乖巧,而且婴儿时期会发出‘叭噗叭噗’声,我们觉得应该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天生不爱讲话并不奇怪,比起只会耍嘴皮、个性轻浮,这样温顺、可爱许多,日后想必会和普通人一样开口说话。所以,我们没特别放在心上。”

男子训了那对夫妇一顿,指责他们太过疏忽。

“我对他们说,既然养育过孩子,一看就晓得这是异常状况吧,怎么能放着不管。”

男子说到激动处,依稀可见昔日的威严和气势。

“总之,那一个月,相同的情形反复上演。”

原本乖巧、不说话的孩子,动不动就突然放声大哭。一哭就没完没了,不论是谁,不论怎么安抚都无法让他停止哭泣。

“有时甚至哭得太厉害,导致无法呼吸,全身瘫软。”

这种情况实在太怪异,阿近哑口无言。

“忘了提,这孩子名叫末吉。店主夫妇儿女成群,早就没打算再生育,老天却送来一个可喜可贺的乖孩子,于是取名为末吉。”

虽然是常见的名字,但隐含着一份情感。

“除了末吉外,店主夫妇还有七个子女。上面三个女儿皆已出嫁,长男留在家中,次男和三男到其他店家学做生意。”

堪称一家和乐。

“排行最小的四女阿七,当时十二岁,颇疼爱末吉,并且尽力照顾他。末吉也很黏阿七。”

自从末吉开始莫名哭闹,阿七根本拿他没办法。面对末吉诡异的哭闹,阿七不禁感到害怕,甚至和他一起哭了起来。

——爹、娘,小吉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请大夫来诊治吧。找祈祷师来吧。请人来除灵净化吧。阿七拼命劝告父母,夫妇俩却迟迟不肯点头。

“末吉如此哭闹确实不寻常,但冷静想想,不过是三岁孩童在哭闹。”

况且,那怪异的号啕,并非毫不停歇。只要像一开始那样,将末吉带离原地,或是人们觉得太吵,纷纷离开他身边,他就会安静下来。

“有一次,店主夫妇实在火大,将末吉关进壁橱。一关上门,他便不再哭泣。”

末吉哭过后,照常吃饭,十分守规矩,夜晚睡得很沉。虽然末吉早就没包尿布,却不曾尿床。

只是,他不时会像着火般号啕大哭,莫名其妙哭个不停,又戛然而止,如此一再反复。

“遇上这种情况,父母多半会认为孩子腹内生疳虫。”

店主夫妇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决定喂末吉驱虫药,观察一阵子。

“请等一下。”阿近出声,“抱歉,打断您的话。可是,您刚刚不是提到,小吉晚上睡得很沉吗?”

“是的,没错。”

“这表示他从未夜哭吧?”

阿近也经历过骇人的遭遇。她目睹过无法挽救的可怕事件,当时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每次阖眼便会浮现在眼前,几乎夜不能眠。她害怕阖眼,无法入睡,然后迷迷糊糊地做梦,又哭着醒来。

如果末吉是害怕得大哭,一定会有夜哭的情况,这样才合理。即使是悲伤落泪也一样,毕竟他是个不懂事的三岁小娃,不像阿近懂得以道理安慰自己,懂得忍耐。漆黑的夜晚比什么都恐怖,容易引发不安。

“就算是肚里生疳虫,也会夜哭吧。”阿近继续道,“若他是对什么感到害怕,更是会夜哭。”

憔悴的男子望着阿近,深深颔首。

“其实,阿七说过和您一模一样的话。”

——娘,那不是疳虫引起的。小吉会哭闹,是有原因的。没有哪个孩子像他这种哭法。

“真是聪明……”

年仅十二的阿七,拥有不逊于大人的智慧与善良,阿近十分佩服。

“如今她想必已成为出色的老板娘或母亲了吧。”

阿近不禁低喃。男子眸中顿时蒙上阴影,再度以嚼着苦涩之物般的口吻回答:

“广告牌店的孩子个个认真可靠,尤其是阿七……”

话没说完,他又低下头。

阿近涌现不祥的预感,微微颤抖。

“于是阿七告诉双亲……”男子低着头继续道,“末吉究竟为什么哭泣,她会查个明白。”

之后,不论白天或晚上,阿七都形影不离地陪在末吉身边。

“连上私塾都带着末吉一起去。幸好末吉乖巧,私塾的老师特别通融。”

阿七学习识字算术时,末吉静静跟在一旁。他依然不开口,也没与大伙儿打成一片,但不会给周遭的人添麻烦。

“不论去厕所或澡堂,阿七和末吉都同进同出。两人还睡同一张床,手牵着手入睡。”

阿七便是如此留意观察。在什么情况下,小吉会号啕大哭?当他哭泣时,怎样才会停止?停止后,突然又接着哭泣,与不再哭泣的情况,其中有何差异?

她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紧盯末吉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线索。

“后来才知道,阿七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下来。”

记下日期、末吉大哭的地点、在场的人名,以及早上或晚上。

“光用平假名记下还不够,她甚至花时间刻印章。”

实在令人钦佩。

“多亏阿七的努力,才逐渐瞧出端倪。”

末吉不会在广告牌店外头哭闹,在私塾、澡堂也不哭闹。与阿七独处时,不会哭闹。和爹独处时不哭闹,和娘独处时也不哭闹。

见陌生人不哭闹。说来意外,末吉不曾因怕生哭闹。

——于是,阿七昨晚吃完饭后,来到我们面前。

“阿七脸色凝重地告诉店主夫妇,终于查出缘由。”

五名工匠的其中一人在场时,末吉才会哭。

“广告牌店的工匠中,三人是通勤,两人住在店内。住在店内的两名工匠都没有亲人。”

阿七指出的工匠,是十八岁的蓑助,年纪尚轻,还是学徒。他住进店里刚满半年。

“虽然其他人在场,但蓑助一来,末吉就会放声大哭;蓑助一走,末吉马上停止哭泣。阿七深信是如此。”

——有一次我和小吉在后院玩,小吉原本心情很好,但蓑助上完茅厕路过,和我们打招呼时,小吉突然放声大哭。

更令人吃惊的是,阿七运用智慧验证了此一推测。

“阿七一会儿抱着末吉,一会儿牵着末吉,若无其事地在家中走动。她耐心十足地让末吉分别见每一个人。”

于是,事态益发明朗。末吉真的一见蓑助就哭。只有蓑助,再没别人。

——爹,就是蓑助。

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小吉非常怕他。

——我也不太喜欢蓑助,早就对他没有好感。

“后面那句话,应该是事后加上的吧。得知末吉是怕蓑助才哭泣,阿七不禁讨厌起蓑助。”

语毕,男子像要消除自己的话,频频摇头。他为何要这么摇头?阿近一阵不安。

——管理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店主夫妇不知所措。

——我们实在没办法把十二岁孩子说的话,以及三岁小娃哭闹的事当真,来责备店里的学徒啊。

蓑助一向寡言少语,个性不开朗,但工作认真。或许这种个性不讨孩童喜欢,可是他不会欺负或嘲笑孩童。

——他待人冷漠,却很能吃苦。自从末吉会无缘无故哭闹,我们都快被他哭聋了,但蓑助完全不以为意,没半点不悦的表情。

即使如同阿七的推测,末吉是害怕蓑助才哭,也不是蓑助的错,是末吉太任性。

——总不能因为蓑助气质阴沉,又是店里的新人,就亏待他。用人和教人的方法,管理人应该也知道。

就是知道,才伤脑筋。

“大概过于紧张,前一晚告诉店主夫妇后,阿七便病倒,发起烧来。”

你们丢下卧病在床的女儿来找我吗——管理人又骂起那对夫妇。

“然后呢?”

见男子呼吸不顺,额头直冒汗珠,阿近出声问道。

“您如何回应?”

男子按着汗水涔涔的额头,“我告诉他们,末吉暂时交给我照顾,马上把孩子带来。”

——你们陪在阿七身旁吧。等阿七痊愈,再思考该怎么做。

“我家中有一名女侍,虽然是弯腰驼背的老太太,但十分能干,多一个孩子应该应付得来。”

不久,老板娘独自带着末吉过来。三岁小娃背着小小的包袱,天真无邪地含着手指。即使老板娘留下他离开,他也没追上去。

“末吉不会在广告牌店以外的地方哭闹,阿七的判断果然没错。”

在管理人家中,末吉不哭不闹,无比乖巧,如幽灵般安静。

“他还是不开口,一句话也没说。不过,我说的他都听得懂,不必费心照顾。”

只是,阿文一脸不悦。

“因为她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却从小备受呵护,没帮忙带过孩子,整天爱往外跑,出门不是学才艺,就是逛街采买,游山玩水。”

当天晚上,女侍与末吉同睡,平安度过一夜。

然而……

“隔天一早,传来惊人的噩耗。”

广告牌店遭强盗洗劫。

“那不是普通盗匪,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贼人精心策划、瞄准袭击的目标。”

目标是生意兴隆、家财万贯的广告牌店。

阿近不禁愕然。她背脊发冷,和男子一样额头冒汗。

“那么,广告牌店的人……”

她问到一半,说不下去。

男子声若细蚊。

“全部惨遭杀害。”

男子唇齿间断续传出呜咽声。

“大半的人是在睡梦中遇袭,只有老板娘彻夜照顾发烧的阿七。她察觉有异,原本想逃走。”

可惜没能顺利逃脱。

“连阿七也……”

男子点点头,不发一言。

“没人逃过一劫吗?”

男子无力垂落双手,应道:“那天晚上,广告牌屋里的人无一幸免。”

巡捕在调查时,身为管理人的男子陪同在侧。

“店内到处残留大批人马践踏肆虐的脚印。”

不光是鞋印,还有血迹斑斑的脚印。纸门遭到砍破,柱子上留有刀痕。

阿近捂着胸口,大大地深呼吸。她感觉到脸颊变得冰冷。

“抱歉,告诉您这么骇人的故事。”

男子的说话声几不可闻,阿近调整气息,重新面向他。

“不,不是故事骇人,而是今年我们也遭遇强盗,幸运躲过劫难。”

男子一惊,紧盯阿近,不停眨眼:“没想到三岛屋也遇过这种事。”

“是的,幸好有惊无险。”

事后得知,多亏一群留意到凶兆的可靠伙伴协助,三岛屋才得以躲过一劫。

“那一伙人不是临时起意,一定会事先勘察,在锁定的店家安插内应。”

“或是拉拢店里的人。”男子接过话。

惨遭灭门的广告牌店,只有学徒蓑助消失无踪。

“内应就是蓑助。”

他与强盗暗地勾结,成为他们的手下。

“蓑助个性阴沉,自称无依无靠,众人都相信他的说辞。之后经过调查,蓑助的姐姐落入青楼。”

为了筹钱替姐姐赎身,蓑助走偏了路。不是一般的歪路,而是完全吞没他,导致他变成恶鬼的无底泥沼。否则,他绝不忍心眼睁睁任主人一家遇害,连年仅十二岁的阿七都不放过。

“末吉一见就怕得狂哭不止、几乎无法喘息的蓑助,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末吉看透他的真面目,才会哭泣。

至此,故事已讲完七成——

听到男子的话,阿近赫然回神,似乎一时沉浸在思绪里。男子流露出体恤的眼神。

“对于担任百物语聆听者的您,这个故事可能沉重了些。如今我逐渐明白自己抱持的黑暗多么深沉。”

这份黑暗剩下三成,其中到底还藏着什么?

“我决定收养末吉。”

不过,我不打算一直将他留在身边——男子继续道。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明这孩子的力量。他能看出人们隐藏的不轨意图,却无法以言语拆穿,只好一味哭泣。当成神通力,似乎又差远了。”

阿近颔首应道:“可能称不上神通力……”

也算不上千里眼。若真要说,算是幼童的直觉。

“一个三岁孩童,在某件事上比大人更敏锐。工匠蓑助暗地密谋替强盗做内应,或许深深苦恼,犹豫许久。末吉约莫是凭着孩童的直觉,感应出蓑助内心的纠葛吧。”

男子双眼再度失焦,力气从他嘴角泄去。

“我也这么想过。”

只要将末吉养育成人,这诡异的能力可能就会消失。

“不过,江户恐怕太过喧扰,不是适合他居住的地方。加上我担任管理人,一定会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和这么多人往来,遇到灾难和凶险的机会将随之大增。”

确实如此。

“所以,我打算送这孩子到乡下,找一个农家收他当养子,至少比待在江户安稳。”

面对非亲非故、完全不会说话,又不讨喜的男孩,阿文明显流露出嫌弃的脸色,于是管理人解释:只会暂时留他在身边,一找到适合的养父母,马上送他走。

“虽然努力奔走,但这孩子毕竟经历过灭门惨案,而且广告牌店是在领养末吉后发生了惨事,难免令人排斥,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养父母。”

“唯独这孩子逃过一劫,没人认为是他运势过人,愿意接受他吗?”

“大小姐,一般世人的想法就是如此。”

于是,末吉在男子家一待就是两个月。他依然不说话,既乖巧又守规矩,有时还会笑,男子和女侍渐渐对他产生感情。

“事发当天也是霜月,一个冷彻肌骨、乌云密布的新月之夜。”

下午出门后迟迟未归的阿文,直到附近店家纷纷关门,仍未返家。男子近来注意力都放在末吉身上,益发纵容阿文,此时他忍不住担心起来。

“我点亮灯笼,准备到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时,她从外头返回。”

但阿文的模样透着古怪。她从后门进屋,像小偷般蹑手蹑脚,避人耳目,想深入屋内。男子像抓住偷吃鱼的猫般,逮住女儿怒斥:“这么晚了,你到底跑去哪里鬼混!”

男子骂到一半,忽然打住。

“阿文面无血色,像染上疟疾般不住颤抖。她抖得太厉害,连抓住她的我都跟着抖起来。”

每次挨父亲责骂,阿文总会露出顽固的冷漠表情。但那天晚上,她那尖锐、阴沉的眼神,比平常强上百倍。昏暗的瞳眸深处,好似遥远的烛火,有某种东西在燃烧,火势炽盛。

约莫是听到男子的责骂及两人发出的声响,老女侍探头窥望。睡在一起的末吉似乎已醒,蜷缩在老女侍怀里。就在这时……

“末吉像着火般放声大哭。”

那正是广告牌店主夫妇提过的哭法。扭动身躯、挥手蹬脚、脸皱成一团,哭到快无法喘气。

——哭什么,吵死人啦!

阿文一阵火大,叫喊着走近末吉,抬起手要赏他耳光。男子制止她。于是,阿文发现握住她手的父亲脸色骤变。

——爹,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

男子面无表情地望向屏息聆听的阿近。

“我不是一开始就直接质问,而是将女儿拉进屋内,命她坐下,和她面对面后才提出疑问。我问阿文,你是不是打算干坏事?末吉感应出大人的不轨意图,便会放声大哭。”

男子问阿文时,发现末吉一离开阿文身边,便立刻停止哭闹。

“末吉不是在广告牌店凶案发生当天才哭。”

“没错,是从一个月前……”

“换句话说,应该是在蓑助决定加入强盗集团的时候。强盗们拟好计划,决定下手日期及闯进屋内洗劫的方式,就在那时候。”

所以,男子逼问阿文,是不是打算干什么坏事。

阿文放声大笑地,笑得两眼翻白,口沫飞溅。

——爹,干吗说这种蠢话?这小鬼懂什么啊。

阿文的大笑,旋即转为悲鸣般的哭声。

——不管怎样,都太迟了!

男子默默说出当天晚上女儿的话,接着一度闭口不语。像要极力压抑内心的哀号,将该说的话完全咬碎,他紧抿的嘴唇歪斜。

“我刚刚提过,阿文有心上人。”

是的——阿近应道。

“他们并非两情相悦。只是阿文一厢情愿,单恋人家。对方是卖纸老店的小老板。”

说到一半,男子略显怯缩。

“那家店已不在,告诉您也无妨。其实,之前就位于这三岛町。”

这也算是奇缘——男子低语,凌乱的白发垂落在前额。

阿近马上应道:“若是这样,我就不清楚了。叔叔、婶婶在三岛町定居不过十多年,约莫不晓得此事。”

男子呼吸困难般,喘息半晌。

“依阿文所说,那年春天她与小老板在墨田堤的赏花会上一见钟情。然而,这只是她的粉饰之词。简单地说,阿文被惯于寻花问柳的小老板玩弄了。”

正因如此,阿文无法光明正大地介绍对方。阿文说“爹一定不会中意”,也是隐隐明白小老板是花心的薄情汉的缘故。

被爱冲昏头的女儿,突然迎面被泼了桶冷水,错愕万分。

——他到现在才告诉我,有个父母指定的未婚妻。

暂且不论真假,总之,小老板要与阿文分手。

“阿文说,那是今天傍晚的事。”

在两人常去幽会的池之端茶屋的包厢。

男子冷淡地转身背对她。

——为什么我得遭受这样的对待?

之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不是说你心中只有我一人吗?爱愈浓,恨愈深。

阿文霎时怒血沸腾。

“然后,你做了什么?”

男子逼问女儿,当场瘫坐在地。

“你怎么报复的小老板?”

阿文回答,原以为会流更多血,其实没有。

男子的脸色变得和昏倒送进“黑白之间”时一样。他的说话声沙哑,颤抖的手悬在空中。

“当时是霜月,茶屋的包厢里备有火盆。”

火盆中附有火筷。

——我一把握住火筷,刺进小老板的后颈。

冷不防被扎实刺中的花心汉,直挺挺地倒地。不知该说是阿文发挥遭遇火灾时的蛮力,还是愤怒的力量,火筷牢牢插在小老板后颈上,想拔也拔不出。

“于是,阿文逃离现场。”

阿文不敢直接回家。另外,她想确认小老板是不是真的死亡,又不敢返回茶屋,只好在街上四处徘徊打发时间,最后才回到父亲所在的家中。

——爹,我觉得头昏眼花。

松一口气后,阿文发现自己精神和体力都耗尽,吐出这句话,随即晕厥。

“我抱住阿文,注意到她和服的袖口沾染着血渍。”

男子重重喘息着,眸中的泪水已干,双手不再颤抖。

“那件案子的凶手,始终没找着。”

玩弄阿文的小老板确实死了,但死因成谜。

“阿文躲过官府的追查。”

“那种茶屋常有躲避世俗耳目的男女出入,店家不会逐一打探客人的身份。只要付了钱,店家便不会多加干涉。况且,那个小老板……”

见男子欲言又止,阿近接过话:

“常带女人光顾。虽然在茶屋遭逢意外令人同情,但对于他的死亡并不惊讶……”

男子缓缓颔首:“算是阿文走运。”

但阿文动手杀人,终究是犯了罪。

“从那天起,末吉天天哭个不停。”

一见到阿文就哭。末吉看得出阿文双手染血。

这里存在着罪恶。罪恶化成人形,有了生命,潜入其中。看得到,我看得到。末吉害怕得号啕大哭。

原本末吉只是个不讨喜的沉默孩童,但在得知他哭泣理由的阿文眼中,形同向她问罪究责的狱卒。

“当然,阿文不可能默默任末吉哭泣。”

她一下向末吉威胁咆哮,一下逗他开心,用尽各种方法,全部徒劳无功。最后她明白,不出现在末吉面前是唯一的选择,只得躲起来。

“不像纪文先生[纪国屋文左卫门的简称。他是江户中期的富商,以买卖木材致富,但晚年落魄。]的豪宅,我们家只是一般民房,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可能完全避不见面,所以末吉一天总会哭上几回。”

我十分烦恼——男子说。

“面对不知缘由的老女侍,我实在无地自容。”

短短几天就教人吃不消。十天下来,阿文被折腾得不成人形。

“我冒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想着干脆明天就把末吉送出去,让他远离女儿身边。找不到养父母也无所谓,随便扔在某处,或放进河里冲走吧。奇怪的是……”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是最适合阿文的惩罚。

“乖乖接受惩罚,今后认真当个好人吧。不能总是放纵欲望,你的任性到此为止。”

或许连我也变得不太正常——男子继续道。

“可能我也被末吉的哭声附身了。”

此举引来下一桩惨事。

“小老板死后,经过半个月,某天我外出返家,发现邻居全聚在屋里,喧闹不已。”

男子不知发生什么情况,十分恐慌,以为是阿文死了。

“该不会是受不了末吉的哭声,懊悔犯下的罪行,上吊或投井自尽?”

不,阿文平安无恙。死的是末吉。

“听说是从楼梯上摔落。”

老女侍抱着冰冷的末吉哭泣。末吉圆睁的双眸中,仍残留泪光。两颊泪痕未干,显然不久前他仍在哭泣。活着时一直在哭泣。

在哭泣中死去。

他的头扭成奇怪的角度,大概是摔落时撞到牙齿,嘴角微微渗血。

“我忍不住以目光寻找女儿。”

阿文低头望着父亲,摆出能面[日本能剧中,演员戴的面具。]般的表情。她站在末吉摔落的楼梯上方。

“视线交会时,我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

阿文推落末吉。末吉一见阿文就哭,要让他不哭只有这个办法。

“是我害的。是我错了。崩毁过的河堤,很容易再度崩毁。一旦犯下恶行,逃过制裁,便很容易再犯第二次。阿文的双眼,如同死鱼。”

阿近注视男子皱纹密布的脸,暗暗想着:怎么用相同的比喻?她盯着男子那不是岁月摧残,而是受恐惧折磨的苍老脸庞。

“不带半点生气的双眼,与死去的末吉一模一样。”

接着,阿文只对父亲简短说一句:

——真是可怜。

“之后六年过去,阿文二十四岁。”

姻缘到来,阿文嫁为人妇。

男子一脸疲惫,凝聚剩余的力气,继续倾诉。

“大小姐,难怪您会惊讶。没错,女儿连杀两人,我却依旧和她一同生活。若无其事地继续管理人的工作,像一般父亲对待女儿一样,希望阿文嫁个好人家。”

阿近目光垂落膝盖:“原来我流露出那样的表情,真是失礼了。”

确实很惊讶。话说回来,如果要隐瞒杀人罪,默默度日,也只能这么做。就像男子所说,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照常吃饭、睡觉,随季节更迭度日,此外别无他法。

“若您决定保护独生女,也是合情合理。”

这句话似乎没传进男子耳中,他一心一意要讲完剩下的故事。

“我这么说,感觉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不过这六年来,阿文变得正经许多,从懒惰转为勤奋。她帮忙做家务,停止学习花哨的才艺,不再外出玩乐。外头甚至传闻,原本轻浮的阿文,仿佛换了个人。”

男子重复类似的话,像是在极力替阿文辩护,但阿近仍仔细聆听。

“阿文并非没心没肺。犯下的罪行、非隐瞒不可的秘密挥之不去,每天晚上她都做噩梦。”

六年后的那桩婚事,她原本想拒绝。

“之前也曾有人上门提亲,但她都立刻回绝。约莫是当初遭到心仪的小老板背叛,她对男人心存恐惧。”

男子垂落双肩。

“我不禁同情起女儿。这六年来她洗心革面,脚踏实地过日子,应该能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幸福了吧?我真是个肤浅的父亲,请您尽管嘲笑。”

在父亲的劝说下,阿文终于点头答应,顺利谈成婚事。

“她嫁入市内的一户商家。”

男子的话卡在喉中,喉头上下游移。

“想必是天赐良缘。”

阿近忍不住暗自祈祷。一切到此为止就好,我不想再听后续,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嗯,这是天赐良缘。阿文获得幸福,故事结束,不是很好吗?

“谢谢。”

故事尚未完结,阿近只能继续聆听。

阿文成为小老板娘,与丈夫感情和睦,接连生儿育女。

蓦地,阿近想起一件事。他们和广告牌店主夫妇一样,儿女众多。脑海掠过这个念头,她急忙打消。

“商家的媳妇二十四岁算是有点年纪,而男方也希望早日添丁,所以实在庆幸。”

阿文接连怀孕,生下的全是女儿。对于希望有子继承家业的商家,着实苦恼。

“直到阿文三十岁那年,终于产下一名男婴。”

之前生的女儿纷纷夭折,阿文与丈夫只有这个儿子。不用提,自然是举家欢欣。

“末吉。”

男子低喃着,阿近不禁一震。

“是您外孙的名字吗?”

不,男子摇头。不,不是。阿文的儿子不叫这个名字。我外孙没取这个名字。

“大小姐,您相信人会有不祥的预感吗?”

阿近默默颔首,男子点点头。

“望着好不容易产下的男婴天真无邪的睡脸,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光是我,阿文也有同感,只是没说出口。”

——爹,我好害怕。

“我也非常害怕。”

男子将管理人资格还给地主,告老回家,恰恰是那一年。是男孩诞生后不久的事。

“大小姐,坦白告诉您吧。”

我很想逃避,很想找地方躲起来。逃离那令内心震颤的可怕预感。逃离浮现在女儿眼中,那虽然微弱,但绝不会有错的恐惧。

“当时我觉得,日后如果再发生什么,我恐怕会发疯。于是我舍弃工作,迁居他处。”

那名老女侍已过世。男子独自搬离江户府内,迁往四周民家稀少的乡间。

“您觉得有事会发生吗?”阿近鼓起勇气问,“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在折磨您呢?”

男子并未正面回答,接着说:“阿文生下的男婴,健康长大。只要逗他,他就会笑,还会发出‘曼妈’‘噗噗’的声音。”

男婴很快学会翻身,开始学爬,以及扶着东西站立,也长出乳牙。既没生病又没受伤,平安长到三岁。

虽然成长顺利,孩子却不说话。

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一切不仅仅是预兆。

“他会发出声音,耳朵也听得见。但这孩子——我的外孙,始终不说话。阿文的丈夫和公婆却都笑着安慰她,男孩一向较晚才会说话,不必在意。”

但男子和阿文心知肚明,这孩子不会说话。一直都不会说话。在某个时候到来前——

究竟会是怎样的“时候”?

“这位客人!”

阿近大叫一声,连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大叫。不管阿近有何想法,男子都不理会,只急着摆脱她的拦阻。男子身躯摇晃,下巴挺出,眼神游移。他提高音量,想盖过阿近的话声,却严重破音。

“大前天,也就是霜月的那一天,正是十七年前阿文刺死抛弃她的纸店小老板的那天!”

那天早上男孩醒来,看着母亲阿文。

霎时,他像着火般放声大哭,差点儿快喘不过气。只见他脸色涨红,痛苦地挥手蹬脚,放声号啕。

“阿文顿时发狂。”

听到孩子的哭声,阿文马上明白是谁,心碎成片。

啊,果然不出所料,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罪恶化成的凝块。

“周遭的人来不及阻止,阿文冲上楼梯,从二楼破窗而出。”

阿文坠落地面,跌断颈骨,死时唇角出现一道血痕。

男子说着,忍不住双手掩面。他继续道出故事的结局,声音从指缝流泻而出。

“接获通报后,不必追问详情,我也晓得阿文为何死亡。”

小老板娘突然自尽,店里上下乱成一团,男子去带走停止哭泣、天真无邪地含着手指的三岁男童。

“我直接回家,关上全部的防雨板,大门架上顶门棍。”

傍晚,阿文夫家的人前来,频频敲门叫唤男子与男童的名字。

“我屏气敛息,紧紧抱着孩子。”

不久,对方可能以为他不在,放弃离去,四周归于平静。

“接着,我和末吉迎面而坐。”

他不是末吉。刚刚不是说名字不同吗?

“这位客人,那孩子不是末吉,是您的外孙啊!”

“大小姐,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男子的说话声平和,脸上没一丝血色,幽暗之物沉积在他眸底。

“末吉不哭不闹,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

黑夜来访,夜幕渐深。这对祖孙待在黑暗中,待在连彼此的鼻头都看不到的黑暗中,相对无语。天真孩童的细微呼吸声,刺激着男子的耳朵。

失去女儿的五十五岁男子与失去母亲的三岁男童,两人都没睡。

“我不时会觉得意识远去,感觉像死了。”

他感受不出时间的流逝,也分不出上下左右。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中,与一个有着孩童的呼吸,却又不是孩童的东西,不断下沉……

不久,淡淡的黎明晨光从防雨板的缝隙透进屋内。

“我看着末吉,那孩子也望向我。他天真地伸直浑圆的小脚,含着手指,坐在我身旁。”

清晨到来,我又要和这孩子顶着太阳度过一天吗?和这个孩子,这个披着人皮的可怕东西。

“或许这孩子是超越寻常人的存在。”

还要继续活下去吗?继续活下去,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吗?男子思索着,那孩子突然从口中移开手指,注视着他,问道:

——老爷爷,你怕我吗?

那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

“大小姐,我……”

男子放下双手,像要握住看不见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失去理智。不,连我的心灵也丧失。我变成恶鬼,掐住那孩子的脖颈。”

用力按紧,直到他断气为止。那孩子很快断气,手脚无力地垂落,皮肤失去温热。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到今天早上,我都待在他的尸体旁。原以为我会这么死去。只要静静待着,就会死去吧。这孩子会带我到另一个世界。但我死不了。”

男子重复着“我死不了”,仿佛要握住空气般,指头弯曲,双手打战,啜泣起来。

“所以,我来到这里。”

我一定要向人诉说这个故事。如实说出一切,让人相信我的话。

“三岛屋的大小姐。”

男子顶着一头凌乱的白发,呼唤道。阿近缩着身子,像遭对方的说话声束缚,无法动弹。她暗想,光是经过两晚,男子竟变成老翁。短短两晚,就能让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

“您都听清楚了吗?”

死后露出白色鱼肚浮在水面,逐渐腐烂的鲤鱼双眼注视着阿近,仿佛飘来一股腐臭。

八十助没说错。

“在下名叫甚兵卫,曾担任地主橘大人的管理人,退休后住在千驮谷的洞森。”

男子突然颓倒,双手撑在榻榻米上。

“我亲手杀害外孙。我会乖乖束手就擒,劳烦您遣人通报官府,请他们派巡捕前来。”

男子伏倒在地的同时,阿胜冲进“黑白之间”抱住阿近。阿近扯开嗓门,高喊:“来人!快来人啊!”

阿岛和八十助踩着慌乱的脚步赶到。伴随着阿岛的惊叫,那幅白老鼠在棋盘上嬉戏的挂轴,如颤抖般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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