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受伤的人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最喜欢的编剧之一是奈杰尔·克奈尔,他创作了古怪的夸特马斯教授这一角色,还写了一部令人不寒而栗的电视剧,叫《石头记》,暗示房屋的结构——砖头和灰浆,也许能够吸收和“重播”各种情绪,包括它曾经见证过的恐怖。当我进入位于罗克斯伯勒大街戈德温一家的住所时,我想起了那部电视剧。这是一栋昂贵的房子。在哈罗山丘,这个面积的房产都价值几百万英镑。走进门厅,里面冷飕飕的——可能比屋外还冷,而且光线不足。它向主人呼唤着请求装修,想要焕发新生。地毯有轻微磨损,上面污渍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或干腐的气息,但实际上那只是痛苦的气味,被这栋房子记录下来,不断重复,直到存放不下为止。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大概比过世的戴安娜·考珀年轻十到十五岁。她用猜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上门来兜售东西的推销员。事实上,她的全部肢体语言都透露着戒备。她就是朱迪思·戈德温。我轻易就能想象,她在为慈善机构工作。她身上有一种脆弱的特质,好像她自己就需要慈善机构的帮助,却打心底里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如愿一样。那场改变她人生的悲剧依然如影随形。而当她向你求助或是借钱,那一定又是私事。

“你是霍桑吗?”她问。

“很高兴见到你。”霍桑的语气真诚,我发现他再次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他与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打交道时很严厉,与雷蒙德·克鲁尼斯相处又很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现在他又向朱迪思·戈德温展现出了随和有礼的一面。“谢谢你答应见我们。”

“你们想来厨房坐坐吗?我泡点咖啡。”

霍桑没有说明我是谁,她似乎也不感兴趣。我们跟着她进入楼梯另一侧的房间。厨房里要暖和一点,但同样单调而过时。有趣的是,你肯定想不到大件的家具可以向你讲述多少关于这栋房子和它主人的故事。冰箱安装的时候,应该价格不菲,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它面板泛黄,有磁铁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还有旧的便利贴,记着食谱、电话号码和紧急联络地址。烤箱上附着一层油脂,洗碗机因为过度使用而显得破旧。还有一台洗衣机,缓慢地转动着,浑浊的水流不时拍打着窗口。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但需要花钱维护。还有一只生了皮癣的威玛犬,口鼻处灰扑扑的,在角落里打盹,我们进去的时候它忽然啪地甩了一下尾巴。

我和霍桑在一张大而无当的木桌旁坐下,其间朱迪思·戈德温已取下咖啡机的过滤网,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过后,开始煮咖啡。她边干活边和我们说话。我看得出她是那种从来不一次只做一件事的女人。“你们想和我聊聊戴安娜·考珀。”

“我想警察已经找你问过话了。”

“简短地聊过几句。”她去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闻了闻,然后随手丢在料理台上。“他们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见过她。”

“那你见过吗?”

她转过身,目光挑衅。“十年没见了。”接着,她又忙碌起来,把饼干放进盘子里。“我为什么要见她?我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

霍桑耸了耸肩。“得知她的死讯,你应该不会很难过吧?”

朱迪思·戈德温停下了手中的活。“霍桑先生,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在协助警方办案。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涉及方方面面。所以他们叫我加入。”

“你是私家侦探?”

“顾问。”

“你的朋友呢?”

“我和他一起工作。”我说。这是事实,言简意赅,不会引出其他问题。

“你想说是我杀了她?”

“完全没有。”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她,还在暗示她死了我很高兴。”壶里的水沸腾了,她忙关掉开关。“好吧,关于第二点,你没说错。她毁掉了我的生活,毁掉了我们全家的生活。自打她上了那辆她本不该开的车,坐在方向盘后的那一刻,她就杀死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是一名基督徒,会去做礼拜。我试过原谅她,可当我听说有人杀了她的时候,要说一点都不开心,那我一定是在骗你。这也许是一种罪过,我这么想可能不对,但她是罪有应得。”

我看着她默默地煮咖啡,经她手的过滤网、咖啡杯和牛奶都没有幸免,成为她发泄怒火的对象。她端着托盘来到餐桌旁,在我们对面坐下。“你还想知道什么?”她问道。

“你能告诉我们的,我都想知道。”霍桑说,“不如从那场意外开始讲起?”

“意外?你是说我的两个儿子在迪尔的遭遇。”她露出一丝苦笑,“多么轻描淡写的说法,不是吗?一次意外。就像洒了牛奶,或是撞上了另一辆车。他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市区。他们是这么说的:‘恐怕发生了一场意外。’就算是当时,我也以为可能是家里或工作上出了什么事,从没想过我的蒂米会躺在太平间里,而我的另一个孩子永远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我正在开会。我当时在庇护所工作,威斯敏斯特有一场为期两天的活动。我丈夫去曼彻斯特出差了。”她稍作停顿,“我们现在分开了,你也可以怪那场意外。当时孩子们正在放期中假期,我们决定让保姆带他们一起旅行。她带他们去了海边,入住的那家酒店有特别优惠。那是我们选择它的唯一理由。男孩们兴奋不已。城堡、海滩,还有拉姆斯盖特的隧道。蒂米有丰富的想象力。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一场冒险。”

她倒了三杯咖啡,让我们自己加糖和牛奶。

“玛丽,就是保姆,跟着我们一年多了,她很能干。我们完全信任她——尽管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事情经过,却从未想过这是她的错。警方和所有目击者也都认同。她现在还跟着我们。”

“她在照顾杰里米?”

“是的。”过了片刻,朱迪思才继续说道,“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当杰里米终于可以出院时,她发现自己无法丢下他,就留下来了。”她再次停下来,努力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他们三个去了海滩,还踩了水。那天风和日丽,但还没有暖和到可以下水的地步。马路就在海滩旁,隔着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孩子们看见了冰激凌店,尽管玛丽大声喝止,但他们还是冲了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他们只有八岁,但平时都很懂事。

“即便如此,考珀太太也应该能及时刹车。她有充裕的时间,但她没有戴眼镜,迎面撞了过去。后来我们才发现,她裸眼视力几乎看不清马路对面。她就不应该开车。结果,蒂米当场身亡。杰里米被撞飞了,头部严重受伤,但他侥幸活了下来。”

“玛丽没有受伤吗?”

“她很幸运。她跑到前面,想去抓住孩子们。那辆汽车险些就撞到了她。事情经过都是我庭审时听到的,霍桑先生。考珀太太没有停车。后来,她和警察说,她当时惊慌失措,但是你扪心自问,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把两个受伤的孩子留在马路上!”

“她想回家去见她的儿子。”

“没错。达米安·考珀。他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演员,当时他陪着她。律师说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媒体因此对他大肆报道。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总之,那天晚些时候,她自首了——可那只是因为她别无选择。现场有很多证人,她知道人们看到她的车牌了。你也以为量刑的时候法官会考虑到这一点吧?可似乎没什么区别,她还是被无罪释放了。”

她拿起那盘饼干,递给我一个。

“不用了,谢谢。”与此同时,我却在想,在这样一场对话的间隙,她竟然能做出如此家常的举动,这是多么匪夷所思啊!可我猜,她就是这样。过去十年里,她在迪尔那场车祸的阴霾下惶惶度日,直到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全新的日常。就像她在疯人院里被关了太长时间,已经忘记自己其实是个疯子。

“戈德温太太,我知道这可能会触及不好的回忆,”霍桑说,“可我还是要问一句,你和你丈夫究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霍桑先生,这个问题不算什么。实际上,恰恰相反。自从接到那通电话之后,我就再没有什么感觉了,也许这种经历就是会让人变成这样。你去上班或是拜访朋友,也许是在愉快地度假,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忽然就发生了这种事,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我从没真正相信过。甚至在蒂米的葬礼上,我也一直在等着某个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醒。你看,我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他们方方面面都很完美。我的婚姻幸福,艾伦的生意也进展顺利。我们那时刚买下这栋房子……就在出事的前一年。直到一切破灭,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那么脆弱。而就在那天,一切美好都被粉碎了。

“我和艾伦相互指责,责怪对方没有陪着孩子,让他们先去了那里。他当时在曼彻斯特出差。我想我刚才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婚姻都是艰难的,特别是当你有一对双胞胎的时候。失去蒂米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虽然我们进行过婚姻咨询,尽了一切努力挽救这段关系,但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们的婚姻走到头了。其实,就在几个月前,他搬出去了。我想,我们也不能算是完全分开了,只是无法忍受继续在一起生活了。”

“你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和他聊聊也许有帮助。”

她在纸上草草地写下地址,然后递给霍桑。“这是他的手机号,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在我们卖掉这处房产之前,他住在维多利亚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公寓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可能原本无意透露这个信息。“艾伦的生意最近进展不太顺利,”她解释说,“我们负担不起这栋房子了,所以打算把它卖掉。我们是为了杰里米才住在这里。这是他的家。因为他的伤,我们认为待在他熟悉的地方会更有利于他康复。”

霍桑点点头。每次他打算发起进攻的时候,我总是能猜到。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挥舞着一把刀,我看到刀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你说你没见过戴安娜·考珀。那你知道你丈夫找过她吗?”

“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上周一你没有去过她家附近吧?她死的那天。”

“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霍桑微微摇了摇头:“但你在南肯辛顿露过面。”

“什么?”

“那天下午四点,你从南肯辛顿车站出站。”

“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街道的监控录像,戈德温太太。你打算否认吗?”

“当然,我不会否认这个。那是戴安娜·考珀住的地方吗?”霍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住在肯特郡。我那天去国王路购物,地产中介让我添置点家具,把房子装饰得亮堂点,我去了几家家具店。”

她的话听起来不太可信。房子年久失修,朱迪思·戈德温手头拮据。这就是她卖房子的原因。她真的觉得添置几件昂贵的家具就能有什么不同吗?

“你丈夫提过他给考珀太太写信的事吗?”

“他写信了吗?我对此一无所知,你得问他。”

“杰里米呢?”霍桑提到他的名字时,她浑身僵硬了。他迅速接下去:“你说他和你住在一起。”

“是的。”

“他能接近她吗?”

她思考了片刻,我看不出她是否打算请我们离开。但事实上,她再次保持了冷静。“我相信,你知道我儿子八岁那年受过重伤,霍桑先生。大脑的颞叶和枕叶受损,这两个区域控制人的记忆、语言和情绪、视觉。他现在十八岁了,但是他永远都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有很多障碍,包括短时记忆与工作记忆丧失[短时记忆指的是那些能够维持几秒至几分钟的记忆,而工作记忆指的则是对已知和新的信息提供临时存储和处理的大脑系统。短时记忆强调的是记忆维持的时间,工作记忆强调的是信息的存储和操作。工作记忆只是一种特殊的短时记忆]、失语和注意力不集中。他需要全天候的照料。”

她稍作停顿。

“他确实离开过房子,可他无法独自外出。任何暗示他可以接近考珀太太,与她沟通或是伤害她的说法,都既可笑又过分。”

“不过,”霍桑说,“就在考珀太太被人谋杀之前,她发了一条相当奇怪的短信。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她声称见过你儿子。”

“那也许你的理解有偏差。”

“她的说法很明确。你知道他上周一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他在楼上。他现在就在楼上。他不常离开房间,当然,也从不独自外出。”

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进厨房,她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针织衫。我立刻认出她就是玛丽·奥布莱恩。她从长相到举止都像个保姆,浑身上下透着严肃,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脸颊圆润,留着又黑又直的长发。她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岁左右,事故发生时她大概才二十五岁。

“抱歉,朱迪思,”她说,带着明显的、独特的爱尔兰口音,“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没事,玛丽。这是霍桑先生和……”

“安东尼。”我补充道。

“他们在问戴安娜·考珀的事。”

“哦。”玛丽拉下脸,眼睛瞟向身后的门。也许她在想能不能离开,也许还希望从未进来过。

“他们可能想和你谈谈迪尔发生的那件事。”

玛丽点点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她说,“虽然,天知道,我已经说过不下一千次了。”她在餐桌旁坐下。她在这栋房子里住了这么多年,早已与朱迪思平起平坐。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过,与此同时,朱迪思却起身,挪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有些紧张。

“那么,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玛丽开口问道。

“你可以给我们讲讲那天发生了什么。”霍桑说,“我知道你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听你亲口说,可能会对我们有帮助。”

“好吧。”玛丽保持镇定,朱迪思在一旁观看。“我们来到沙滩上。我答应孩子们,回酒店前他们可以吃冰激凌。我们当时住在皇家酒店,就在不远处。孩子们被叮嘱过,要牵着我的手才能过马路。通常他们不会自己乱跑——可那天他们玩得筋疲力尽,头脑不是很清楚。他们看到冰激凌店后,变得很兴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向马路对面跑去。

“我追赶他们,试图抓住他们。就在这时,看到了一辆汽车驶来——是一辆蓝色的大众。我确信它会停下来,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还没碰到他们,汽车就撞了过去。我看到蒂莫西倒在一侧,杰里米被撞飞了。我还以为他伤得最重。”她瞥了一眼雇主,“我不想当着你的面重提这件事,朱迪思。”

“没事,玛丽。他们需要知道事情经过。”

“汽车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当时离马路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我以为司机会下车,可她没有。相反,她突然加速,扬长而去。”

“你有亲眼看到考珀太太在方向盘后面吗?”

“没有。我只看到了她的后脑勺,甚至连这个我也记不清了,我当时怔住了。”

“接着说。”

“没有太多要补充的了。很快周围冒出了一群人,冰激凌店旁边是一家药店,老板率先赶来。他叫特拉弗顿,帮了大忙。”

“那冰激凌店里的人呢?”

“那家店关门了。”朱迪思说,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

“更让人难过的是,孩子们没注意到。”玛丽附和道,“总之,商店关门了。只是在门上有个布告牌,他们没看到。”

“后来发生了什么?”

“警察赶到现场,来了一辆救护车。他们带我们去了医院……我们三个。我唯一记挂的就是孩子们,但我不是他们的母亲,警察不肯和我说。我叫他们打电话给朱迪思……还有艾伦。当他们终于赶来,我才得知情况。”

“警察找到戴安娜·考珀花了多长时间?”

“两小时后,她的儿子达米安开车把她送到了迪尔警察局。她不可能逃脱。有目击者看到了她的车牌,所以警察知道那辆车是谁的。”

“你后来见过她吗?”

玛丽点点头。“我在庭审时见过她,但没跟她说话。”

“那之后你就再没有见过她?”

“没有。我为什么要见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上周她被人杀了。”

“你想说是我干的?这可真荒谬,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不相信她说的话。现如今,找到任何人的住址都很容易。而且,她肯定有所隐瞒。我仔细端详玛丽·奥布莱恩,这才发现她比我一开始想得更有魅力。她身上透着淳朴的气息,未染世故,显得楚楚动人。但是,与此同时,我却不信任她。我总有种感觉,她对我们有所隐瞒。

“霍桑先生认为杰里米可能去过那里。”朱迪思·戈德温说。

“完全不可能,他一个人去不了任何地方。”

霍桑没有一丝慌乱。“可能确实如此。但不妨告诉你,就在考珀太太被人谋杀前,她发了一条颇为奇怪的短信,暗示她见过他。”他对保姆诘问道,“周一那晚你们两个在家吗?”

玛丽毫不犹豫地回答:“在。”

“你没有陪戈德温太太去南肯辛顿购物吗?”

“杰里米讨厌商店,给他买衣服就是一场噩梦。”

“你不如和他聊聊?”朱迪思提议,玛丽面露惊讶之色。“让他们亲眼看看,这是最简单的方法。”朱迪思对霍桑说道,“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问他一些问题。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小心一点。他很容易心烦。”

我和保姆一样惊讶,但我想,想要摆脱我们,这是最简单的方法。霍桑点点头,朱迪思领我们上楼。楼梯在我们脚下吱呀作响。爬得越高,这栋房子看起来越是老旧寒酸。我们来到了二楼,穿过楼梯平台,进入一间曾当作主卧的房间,从窗口可以眺望罗克斯伯勒大街。如今主卧让给了杰里米,是他的卧室兼起居室。朱迪思敲了敲门,没等回应就领我们走了进去。

“杰里米?”她说,“有两个人想见见你。”

“他们是谁?”男孩背对着我们。

“是我的朋友,他们想和你说说话。”

从我们进门起,杰里米·戈德温就一直坐在电脑前。他在玩游戏,好像是《格斗之王》。听他说话,你立即就能觉察出不对劲。他说话不连贯,就好像隔着一堵墙在说话,时断时续。他体重超标,黑色长发乱蓬蓬的,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变形的厚实毛衣。卧室里贴着埃弗顿足球队的海报,床上铺着印有埃弗顿队标志的被子,那是一张双人床。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仍然显得破旧,仿佛无人问津。

杰里米结束了一局比赛,按下暂停按钮。当他转身面对我们时,我看到了一张圆脸,厚嘴唇,两颊上留着稀疏的胡须。你盯着他棕色的眼睛,明显能看出他大脑受过伤,让人心疼。他的目光里没有好奇,也无法与我们眼神交流。我知道他今年十八岁,但他看上去更加老成。

“你是谁?”他问道。

“我是霍桑,你妈妈的朋友。”

“我妈妈没有很多朋友。”

“肯定不是的。”霍桑环顾四周,“你的房间很漂亮,杰里米。”

“它以后就不是我的房间了,我们要卖掉它。”

“我们会给你找个一样漂亮的地方。”玛丽说,她与我们擦身而过,在床上坐下。

“我希望我们不用搬走。”

“你有没有想问他的?”朱迪思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盼着我们离开。

“你经常出门吗,杰里米?”霍桑问他。

我看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这个年轻人永远都无法独自前往伦敦市中心,他身上似乎没有一点攻击性。那场事故把它从他生命中夺走了,连同他之后的人生。

“有时候出去。”杰里米说。

“但不是一个人。”玛丽补充道。

“有时候,”他反驳道,“我会去看爸爸。”

“我们给你叫了出租车,他在目的地等你。”

“你去过南肯辛顿吗?”霍桑问道。

“我去过很多次。”

“他不知道在哪里。”他母亲平静地说。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静悄悄地退后,第一次主动离开。霍桑跟在我身后。

朱迪思·戈德温把我们带到了楼下。

“保姆留在你们家,功劳值得肯定。”霍桑说,语气似乎很感动,但我知道他是想要挖出更多信息。

“玛丽一心扑在孩子身上,那场事故发生后,她不愿意走。我很高兴她留在这里。对于杰里米来说,生活保持连贯很重要。”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我察觉出她的言外之意。

“你搬家后,她还会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还没有讨论过这件事。”

我们走到大门口,她打开门。“我希望你们不要再登门,”她说,“杰里米讨厌生活被打扰,他和陌生人打交道非常困难。我允许你们见他,是为了让你们清楚他的情况。但我们与戴安娜·考珀的事无关。警察也不认为我们牵涉其中,其余的我们真的无话可说了。”

“谢谢,”霍桑说,“你提供了很多帮助。”

我们离开那栋房子,大门在身后关上。

刚走到大门外,霍桑就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一支。我明白他的感受。我很高兴能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

“你为什么不给她看这封信?”我问他。

“什么?”他甩了甩火柴,把火熄灭。

“我很惊讶你没有给她看戴安娜·考珀收到的那封信,就是你从安德莉亚那里拿到的那封。信也许就是朱迪思写的,或者是她的丈夫写的。她也许能认出笔迹。”

他耸耸肩,思绪飘在别处。“那可怜的小子。”他喃喃自语道。

“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我说,而且我发自内心这么觉得。我的两个儿子坚持要在伦敦骑自行车,还常常忘记戴头盔,我吼他们也不管用——可我能做什么呢?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对我来说,杰里米·戈德温就是我心中最惧怕的噩梦的化身。

“我有一个儿子。”霍桑突然硬邦邦地冒出一句,回答了我大概二十四小时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多大了?”

“十一岁。”霍桑有些沮丧,他的思绪还在别处游离。但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却突然针对我,“他也不读你写的那些玩意儿。”

他手指夹着香烟,举到唇边,兀自离去。我跟了上去。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也许是出于本能,或是某个动作无意间碰巧被我捕捉到,我发觉有人正在监视我们。我转过身,凝视着刚离开的那栋房子。一个人影站在杰里米·戈德温房间的窗户边,注视着楼下的我们,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那人就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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