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梅多斯警督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这本书的结尾已肉眼可见,我意识到我需要更多背景资料。是时候和查尔斯·梅多斯警督见一面了。

实际上,这很容易。我给警察局打了一个电话,报出他的名字,很快就转接通了他的电话,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风钻的噪声。我告诉他我是谁,为什么想见他,他有些迟疑,开始找借口。说实话,要不是我及时贿赂他,说要给他五十英镑,约他在酒吧面谈一小时,请他喝一杯,他没准已经挂断了电话。他谨慎地答应了,尽管我有种感觉,他不需要我过多说服。他不喜欢霍桑,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那天晚上,我们在Soho区的格鲁乔俱乐部见面。他本来想选在伦敦市中心,可我认为去一家以名流云集而闻名的私人俱乐部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还知道,我们能在那儿找到地方坐下来聊天。他迟到了十分钟,等他的工夫,我已经在楼上安静的角落里抢占了一个位置。他点了一杯伏特加马提尼,这让我感到惊讶。倒三角的玻璃杯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很滑稽,他三口就喝光了一杯,接着又点了一杯。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但他想要先了解我。我是怎么遇到霍桑的?我为什么在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他向我支付了多少钱?我给他讲了我们认识的经过,我为什么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没有薪水),并明确表示我对霍桑也有重重疑虑,他不是我的朋友。

梅多斯听完之后笑了。“像霍桑这种人不会有那么多朋友,”他说,“我抓过的小偷和强奸犯都比他更受欢迎。”

所以我给他讲了《正义与否》,讲了我们怎么合作,以及他如何接近我,说服我写他最近的案子。我没有提到在海伊文学节上让我改变想法的那次经历。“听起来挺有意思,”我说,“我写过很多谋杀案,却从未遇见过像霍桑一样的人。”

他又笑了:“谢天谢地,周围没有很多像霍桑这样的人。”

“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他?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我完全不在乎他。我只是觉得,既然他已经不是警察了,再雇他干警察的工作,这么做不对。”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被解雇了?”

“你告诉过他你和我见面的事吗?”

“没有,但是他知道我在写他。是他要我写的。而且我告诉过他,我会尽可能挖出他所有的事情。”

“有点像侦探。”

“确实。”

我不知道如果这时有人向我们所在的方向瞥一眼,他们会怎么看我们呢?橄榄球运动员般的身材,歪鼻梁,一头油腻的长发,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梅多斯看上去与常来格鲁乔喝酒的那些名流格格不入。他和霍桑一样,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服务员端来一碗全麦饼干棍,他一把将手伸了进去,等再次拿出来的时候,碗里空了一半。

“他怎么和你说重案组的?”嘎吱,嘎吱,嘎吱。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将不时被他这可恶的机械的咀嚼声打断。

“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河苑,黑衣修士。”距离我在克拉肯韦尔的公寓有大约一英里的路程。“那儿真是个好地方,可以眺望泰晤士河。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不是他自己的房产。”

“你知道门牌号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告诉我他在间士丘有个住处。”

“他和妻子离婚时,那个地方归了女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停顿了一下,“你见过她吗?”

“见过一次,她来过办公室。一米八左右的个头,高加索人。”他就像在描述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嫌疑犯,“她很漂亮,一头金发,比他年轻几岁。有点紧张。她说要见他,我把她带到了他的办公桌旁。”

“他们聊了些什么?”

“完全不知道。没人和霍桑有交情,我是个例。”

“他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共事?”

“你根本没法和他共事,那是他的问题。”嘎吱、嘎吱、嘎吱。他不是在品尝饼干,只是在嚼。“我还能再来一杯吗?”

他举起酒杯,我向服务员示意。

“霍桑是二〇〇五年加入我们的。”他说,“他在其他分局干过一段时间——萨顿和亨顿——那边没要他,很快我们就找到了原因。据他们所说,为侦破谋杀案件,警察之间的竞争激烈。没错,各个小组会斗红眼。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会打交道。下班后一起喝喝酒,偶尔也会互相搭把手。

“可他不会这一套。他是个独行侠,如果你想听实话,没有人喜欢独来独往的人。我不是说大家不尊重他。他很擅长这份工作,也取得了成绩。我们有一本《谋杀手册》。你听说过吗?”

“没听过。”

“好吧,这不是秘密。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在网上下载到全本。这本手册大约是二十年前编成的,是调查谋杀案件的权威指南——扉页上是这么写的。这本手册基本涵盖了所有相关的内容,从应急措施到犯罪现场策略,从挨家挨户走访到验尸步骤。一些警官查案的时候会随身携带,就像洗心革面的基督徒,《圣经》不离手。我们这份工作就是这样。进展是关键。问题是,总有人会过于迷信这本手册。我认识一个警察,当时负责调查一个案子——教堂地窖里挖出一具尸骨,受害者死亡时间推测是在五十年代。他却试图调取监控录像,因为手册里是这么写的——可这玩意儿二十五年后才被人发明出来。

“而霍桑办事有自己的风格。他会凭空消失,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因为他有预感,或者也许只是碰巧猜中,天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但几乎每一次他都是对的。这就是让人恼火的原因,他的破案记录无人能及。”

“那大家不喜欢他什么?”

“全部。平时他就惹人嫌,对上司很没礼貌,跟谁都不合拍。而且他不喝酒。我不是对此有意见,而是说这没有帮助。晚上七点一到,他就消失了。也许是回家陪老婆,尽管我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说他有私情。这没什么。如果他能交更多朋友,也许他惹上麻烦的时候还有人能站在他背后。”

“你和我说过,不要靠近楼梯。”

“我真的不该那么说,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挖苦霍桑。”第三杯伏特加马提尼端了上来。他忙接过来。“有一个叫德瑞克·阿伯特的男人,是一名六十二岁的退休教师,住在布伦特福德,因为‘黑桃行动’被捕。这是一个涉及五十个国家的跨国行动,调查一个通过邮件和互联网传播的儿童色情网络。案件起源于加拿大,最终逮捕了三百多人。阿伯特被怀疑是英国的主要散播者之一,因此他被带到警局接受讯问。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普特尼干了什么,但他当时被带到了那里。

“总之,他最后被关进了三层的羁押室。他已经登记过,搜了身,走完了其他程序,得有人带他去地下的审讯室。通常,是警员带他去,但当时没人在。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霍桑主动说要带他下去。他领着嫌疑人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我忘记说了,他给阿伯特铐上了手铐。其实没必要,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有施暴的前科。好吧,也许你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也只是猜测,因为那栋楼里那片区域的闭路电视正好坏了。阿伯特发誓说是霍桑绊倒他的。霍桑否认了。我只能告诉你,阿伯特头朝下滚了十四级台阶,因为他的双手是拷在背后的,没有缓冲的可能。”

“他伤得严重吗?”

梅多斯耸了耸肩。“扭伤了脖子,摔断了几根骨头。他原本会死掉,要是这样,霍桑也许就会进监狱。事实上,阿伯特没有资格大惊小怪,整件事情几乎被压下来了。不过也不是被完全压下去了。有太多知情人,而且,很多人看霍桑不爽。所以他被炒了鱿鱼。”

这个故事并没有惊人之处。我能感觉到,霍桑外表下压抑着施暴的冲动,那种愤愤不平的感觉,甚至有些讽刺的——正义感。如果他打算把谁从楼梯上踹下去,那当然是恋童癖了。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拜访雷蒙德·克鲁尼斯时他的举动。

“他讨厌同性恋吗?”我问他。

“我怎么会知道?”

“他一定说过什么吧。即使他不善于交际,也一定表达过意见——他有没有评论过报纸或电视?”

“没有。”梅多斯看着装饼干的碗,里面已经空了。“人们不再在警察队伍里表达意见了。要是你口无遮拦地谈论同性恋或黑人,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就被扫地出门了。我们甚至不再用‘manpower’(人力)之类的词。你得意识到性别平等。十年前,如果你口无遮拦,可能只是挨个耳光。最多不过这样。这年头,PC[PC,除了是Police Constable的缩写,也可以是politically correct的缩写,意指“政治正确”]指代的不仅仅是警察,你最好知道这一点。”

“那阿伯特后来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医院,我们再也没见过他。”

“有位总督察一直在帮助霍桑。”

“那应该是拉瑟福。他总是对霍桑另眼相待,是他想出了这个主意。几乎就像是平行调查。你当时在犯罪现场,看到了我们是怎样将一切原封不动地留在现场,等着霍桑来做出推断。他直接向拉瑟福汇报,独立于整个系统……”梅多斯及时刹住了车,他说的话已经超出了预期。“拉瑟福不会和你谈话的,”他补充道,“所以,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别的事吗?”

“我不知道,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吗?”

“没有了。不过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事。你一直跟着霍桑,他和一个叫艾伦·戈德温的男人见过面吗?”

我感觉胃里渗进一股寒意,我从没想过梅多斯可能会利用我在调查中抢先霍桑一步。现在我才反应过来,也许这才是他答应和我见面的真正理由。我立刻意识到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如果梅多斯突然公布了凶手的身份,那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这本书也就泡汤了!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自己要对霍桑保持忠诚。这一定是过去几天来不知不觉形成的念头,因为我之前从未察觉。我们是一个团队。要破案的是我们——不是梅多斯,也不是其他人。“我还没有参与所有的走访。”我底气不足地说。

“当真?”

“抱歉,我真的没法告诉你霍桑在做什么。我们达成了协议,这是机密。”

梅多斯凝视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是殴打了领取抚恤金的老人,就是杀死了一个孩子。我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场合见过他,还以为他反应迟钝、智力堪忧,甚至有些痴呆。我想,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他视为贾普、雷斯垂德、伯登[贾普出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系列”。雷斯垂德出自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伯登出自鲁斯·伦德尔的“韦克斯福德探长系列”]之流:那种永远破不了案的角色。现在我明白自己低估了他,他可能也很危险。

“安东尼,你似乎不太了解情况。”他说,“但是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妨碍执行公务’这项罪名。”

“是的。”

“根据一九九一年颁布的《警察法》,妨碍警察执行公务,可能会被罚款一千英镑或是拘留。”

“这太荒谬了!”我说。而且的确如此。这里又不是苏格兰场——这可是格鲁乔俱乐部。是我邀请他来的!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

“问他吧。”我说,直视他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可接着,他突然放松下来。阴云散去。仿佛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我忘记提了,”他说,“我儿子听说我要和你见面非常兴奋。”

“是吗?”我小口呷着杜松子酒奎宁水。

“是的。他是少年间谍系列的忠实粉丝。”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其实……”不知怎的,梅多斯忽然局促起来。他随身带着皮革公文包,把手伸进去摸索着。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年来,我已经对这个肢体语言再熟悉不过了。梅多斯掏出了少年间谍系列的第三部,《万能钥匙》。还是全新的。他一定是在来俱乐部的路上从书店买的。“你介意签个名吗?”他问我。

“很荣幸。”我拿出一支笔,“他叫什么?”

“布莱恩。”

我翻开书页,在扉页上写道:致布莱恩,我见过你父亲,他差点逮捕我。祝你一切顺利。

我签上名字,交还给他。“很高兴见到你,”我说,“谢谢你的帮助。”

“我记得你说过,要为占用我的时间付钱。”

“哦,是的。”我伸手去拿钱包,“五十英镑。”我说。

他看了一眼手表。“实际上,我们已经待了一小时十分钟了。”

“这么长时间吗?”

“而且我花了三十分钟才赶过来。”

最后,他带着一百英镑离开了。我还付了三杯鸡尾酒的钱,给他签了名。那我得到了什么呢?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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