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迪尔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火车驶向迪尔的一路上,我都没和霍桑说话。我们各自坐在过道的两侧,之间的距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遥远。霍桑在读他随身带的书,坚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卷边的书页。我愁眉苦脸地凝视着窗外,心里忖度着他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这么想不对,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接触过哪些作家。然而,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设法把整件事抛到了脑后。这本书最终是如何轮到我来写,这无关紧要。反正,现在这是我的书,这只会让我更加坚定,要捍卫自己的主导权。

我此前从未去过迪尔,但一直都想去一趟。我上学的时候读过霍恩布洛尔系列[霍恩布洛尔系列是塞西尔·史考特·福雷斯特创作的十一部系列小说,描绘了拿破仑战争期间主人公霍恩布洛尔在皇家海军的职业生涯]的每一本。这里就是他们起航的地方。这也是〇〇七系列第三部小说《太空城》故事发生的地方:雨果·德拉克斯计划在附近的总部发射一枚新式V2火箭,摧毁伦敦;同样它也是我最喜欢的小说《荒凉山庄》[《荒凉山庄》是英国文豪狄更斯的一部作品,以错综复杂的情节揭露了英国法律制度和司法机构的黑暗]中出现的一个地点。主人公康斯坦就驻守在那里。

实际上,我始终都对海边小镇情有独钟。尤其是淡季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在我沉浸在霍恩布洛尔的世界里时,父母经常去法国南部,他们会把我、妹妹和保姆送到德文郡的海边小村庄伊斯托,我耳濡目染习得一口英国沿海口音。我喜欢沙丘、自动售货机、码头、海鸥,还有把名字不可思议地藏进糖果里的胡椒薄荷糖[英国海滨的商店出售一种叫作胡椒薄荷岩的糖果。每块糖果上都刻着当地度假村的名字,糖块一碎开,名字就会露出来]。我对咖啡厅和茶馆很向往,喜欢看着老太太们从壶里倒出浑浊的茶汤,品尝几块百万富翁脆饼,悠闲地逛逛卖渔网、防风衣和款式新奇的帽子的小店。我想,可能是我上年纪了。现如今,你若想度个假,会坐飞机去更远的地方。而这也是这些沿海小镇的魅力所在:它们渐渐被人遗忘了。

我们出站后,走在迪尔的大街上,屋顶上的海鸥冲着我们不停地叫,眼前的景象出奇的平凡。现在已经是五月,但是夏季还没来临,气候丝毫不宜人。我不禁好奇住在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困在塞恩斯伯瑞大型超市、一元店,还有冰岛超市形成的三角地带。在诺曼威斯登爵士酒吧喝点酒,到兴隆中餐馆吃顿饭,接着再到海洋房间夜店喝酒(入口就在合作商店旁边)。

我们来到海边,天气之阴冷,景色之单调,只有英吉利海峡可以与之媲美。迪尔有一处码头,但它是世界上最压抑的码头之一,只是一截空荡荡的混凝土,野兽派的设计风格,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没有便宜的游乐场,没有蹦床,没有旋转木马。我不明白为什么戈德温一家会送孩子来这里。相信这里一定有更有趣的去处吧?

可渐渐地,这个小镇却吸引了我。它像所有滨海度假胜地一样,有一种独特的反叛气质,独立于主流之外,处于边缘化的境地。许多临海的房屋和别墅粉刷得鲜艳夺目,窗台上摆满了花箱,生机盎然。卵石滩是一面望不到头的斜坡,一侧伸向海里,另一侧连着条宽阔的滨海步行道,步行道上摆着数十张长椅。沿途可以看见花床、草坪、公园,停泊的旧渔船,狗在嬉戏追逐,海鸥在低空盘旋。我们来到一座迷你的城堡附近,我这才发现,阳光下的迪尔就是一个冒险乐园。我太愤世嫉俗了,我需要用一双孩童般的眼睛观察这里。

我们没有直接去事故现场。

霍桑想看看戴安娜·考珀曾经居住的地方,所以当我们来到海边后,右转去了邻近的沃尔默村。我们相互之间还是没有交流,一声不吭地走着。经过一家老古董店时,霍桑突然停下脚步,朝着窗户里面望去。里面的东西不多:一个船上的罗盘、一个地球仪、一台缝纫机、一些铸模书籍和几幅画。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他指着里面的一个东西,说道:“那是福克沃尔夫Fw 190。”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架悬在一根线上的德国战斗机,机身和机翼上有三个黑色的十字,机身上印着数字“一”。隐约可见驾驶舱里有一个小小的飞行员。这应该是利华、火柴盒或钢铁苍穹生产的塑料模型套组——让孩子们来组装。说句公道话,这架战斗机模型组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我都怀疑是不是孩子组装的。

“这是一架单座、单发动机的战斗机,三十年代发明的。”他继续说道,“‘二战’期间德国空军用的就是这种战斗机,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飞机。”

眼前这个说话的霍桑和平时迥然不同,我知道他和我说这些是在向我求和,弥补之前在火车上对我出言不逊。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架福克沃尔夫战斗机的历史,而是霍桑终于对某件事物展示出了热情。在一天之内,他竟然透露了和自己有关的两件事。先是读书会,然后是这个。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加起来也不足以塑造一个人物。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已经很感恩了。

我们又步行了十五分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迪尔变成了沃尔默,我们来到了斯托纳之家,直到车祸迫使考珀太太搬走之前她一直都住在这里。它夹在两条道路之间,后面是利物浦路,前面就是海滩路。一条私人车道贯通了前后两条路,两头各有一扇华丽的金属门。以我对戴安娜有限的了解,我会说,这栋房子非常适合她。我完全可以想象她曾住在这里。

那是一栋淡蓝色的房子,维护得不错,上下两层,有几个烟囱和一个车库。门前站着一对石狮子,四周环绕着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和亚热带植物,井然有序地栽种在狭长的土壤中,把房子围了起来。醒目之余,又确保了私密性。当然,这些细节也有可能是新主人的主意,但我有种感觉,它们更有可能之前就是这样。

“我们要按门铃吗?”我问霍桑。我们正站在利物浦路的一侧。据我判断,家里没有人。

“不用,没必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我看见钥匙下的标签上写着这栋房子的名字。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困惑。接着我意识到,一定是戴安娜·考珀的厨房里挂着的几把钥匙中的一把,虽然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我觉得警方应该不会允许他带走证据,所以他们可能都没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把钥匙看起来又大又沉,不是耶鲁牌的。我这才发现它与前门的锁眼不匹配。它更像是车库门的钥匙。霍桑试过几次后,摇了摇头:“不是这把。”

我们绕到房子的另一侧,试着打开面朝沙滩的那扇门,钥匙还是不对。“可惜。”霍桑喃喃自语。

“她为什么留着这把钥匙?”我感到不解。

“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

他环顾四周,我以为我们要返回迪尔——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马路对面还有一扇门。斯托纳之家有一个独立的私密花园,就在沙滩旁边。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穿过马路,进行第三次尝试。这次,门打开了。

我们进入一个方形的小花园,四周长着茂密的灌木丛。这里不完全像是一个花园,更像是一个院子,环绕着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喷泉,栽种着小株紫杉树和玫瑰花圃,两条木头长椅相对而立。地面上铺着约克石。布置呈现出了戏剧效果——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场景一样。这时我们走到了已经干涸的喷泉前,这里显然被闲置了一段时间,我不由得涌起一股悲伤,这时我忽然醒悟,明白接下来会发现什么了。

它就在那里,刻在喷泉的石板上:劳伦斯·考珀。一九四六年四月三日至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一句独白]“是她丈夫。”我说。

“没错。他死于癌症,她建造了这个地方用来纪念他。她不能住在这里,但她知道自己还会想回来。所以留了一把钥匙。”

“她一定很爱他。”我感慨道。

他点了点头。就这一回,我们站在那里,都感觉很局促。

“我们走吧。”他说。

***

那场改变了戴安娜·考珀人生的事故,就发生在迪尔市中心皇家酒店附近。酒店是一栋气派的佐治亚风格建筑,玛丽·奥布莱恩带着戈德温两兄弟,杰里米和蒂莫西住在那里。汽车撞倒他们时,他们刚起床喝完早茶。

我想起了玛丽和我们说的话。孩子们离开沙滩,在回酒店的路上——我们身后就是那片倾斜的卵石滩。码头就在附近。那条马路比迪尔其他各处的马路都要宽,所以,来往的车辆开得更快,从国王街上呼啸而过,斜坡右上方就是国王街的路口。街角有一家卖迪尔石的商店和一家投币式游乐场。戴安娜·考珀的车当时就是从那条路驶来的。我面前还有好几家商店,形成了一条短短的商业街:酒吧、酒店、药店。标牌上写着:码头药店。它旁边是一家冰激凌店,正面由平板玻璃窗组成,还有一顶色彩鲜艳的竖条纹遮阳棚。

还原事故发生的经过实在是太容易了:汽车在拐角处转弯,为避免堵在路口,速度很快。两个孩子偏偏挑了这个时候从保姆身边溜走,穿过人行道,急匆匆地跑到马路上,想要到对面的冰激凌店里。奈杰尔·威斯顿法官也许说得没错。即便戴上眼镜,戴安娜·考珀想要及时踩刹车也绝非易事。事故发生时刚好就是这个季节,日子也很接近。人行道上估计同样没什么人,傍晚的天色开始变得昏暗。

“我们从哪里开始?”我问霍桑。

霍桑点点头:“冰激凌店。”

我们看到它正在营业,于是穿过马路,走进店里。

这家冰激凌店名叫“盖尔家的冰激凌”,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地方。里面摆着塑料座椅,贴着福米卡地板贴,售卖自制的冰激凌。冷冻柜里有十二个桶,分别放着不同口味的冰激凌。蛋卷筒摞成一摞靠着玻璃,看起来放了有些日子了。盖尔家还出售碳酸饮料、巧克力、薯片和混合装的糖果——这是另一种海边特色。墙上贴着的菜单上有一道推荐菜:鸡蛋、培根、香肠、蘑菇和薯片——美味油炸大拼盘。我不禁好奇这种拿镇名做文章的双关语是否很常见。[菜单上的美味油炸大拼盘“The Big Deal Fry-UP”,其中“Deal”与迪尔这座海边小镇的英文名字相同]

只有两张桌子旁边坐着客人。一张边上坐着一对年迈的夫妇,另一张旁边坐着两个年轻的母亲,孩子躺在婴儿车里。我们来到收银台前,那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笑容可掬的女人,年纪有五十多岁,穿着一件连衣裙,系着一条和遮阳棚同色系的围裙,等着接待我们。

“想吃点什么?”她问。

“希望你能提供帮助。”霍桑说,“协助警方办案。”

“哦?”

“我正在调查之前这里发生的一起事故,两个孩子被一辆车撞倒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戴安娜·考珀,那个开车的女人,她死了。你没有听说吗?”

“我也许看过相关报道,可我没有——”

“新的证据也许已经曝光了。”霍桑敏锐地阻止了这场差点就要展开的对话。

“哦!”她紧张地看着我们,那反应让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有所隐瞒,“我恐怕不能提供太多线索。”她说。

“你当时在这里吗?”

“我叫盖尔·哈考特,这家店是我开的。事故发生那天,我在店里。我一想起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心里就不舒服。他们只是想吃冰激凌,所以才横穿马路。但他们是在浪费时间。我们那天没有营业。”

“六月初不营业?为什么?”

她指着天花板。“我们的管道裂了,店里全被淹了,冰激凌存货都毁了,电路也烧坏了。当然,我们也没有投保。唉,你真该看看保险费有多贵。因为那次漏水,我的生意几乎都做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要是他们停下来看一眼就好了!他们偏偏挑了最危险的时刻横穿马路。我听说了那次事故,但没亲眼看见。等我来到街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躺在那儿了。保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吓坏了——她毕竟还年轻,才二十岁左右。我转过头,看见了那辆车。它停在码头对面。停了没一分钟,然后就开走了。”

“你看见司机了吗?”我问她。霍桑面色不善,但我不在乎。

“只瞥见她的后脑勺。”

“所以也说不定另有其人?”

“就是那个女人!他们对她进行了审判!”她转头看着霍桑,“我不知道怎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在事故现场驾车逃逸。而那两个小孩还躺在地上!贱人!她当时没戴眼镜,你们知道吧。可有谁会明知自己看不清楚,还坐到方向盘后面呢?她就应该坐一辈子牢,那个让她逍遥法外的法官就该被开除。真恶心!还有没有公道了!”

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有些吓人。

“打那以后,我感觉这里的氛围都变了。”她继续说道,“那场事故把经营这家冰激凌店的乐趣都带走了,我却无能为力。”店里走进两位客人,她忙系上围裙带子,准备做生意。“你们应该去和隔壁的特拉弗顿先生谈谈。他当时就在现场,看到的比我多。”她把我们推到一边,转眼就变回了那个笑容可掬、身形丰满的女士,那个人见人爱的阿姨。“亲爱的,你要吃点什么?”

“那场事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下午四点一刻。美好的一天,不像今天这样。阳光很好,天也暖和,人们可以去海里踏浪。我当时正在接待一名客人。是个神秘的男人。他大概五点的时候离开店里,刚离开没几秒钟,事故就发生了。多亏了他,我才听得那么清楚。你想,他当时刚离开,感应门还是开着的。我听到汽车撞上了两个孩子。那声音很可怕。你想象不到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立刻意识到出事了。我一把拿起手机,直奔门外。顺便提一句,店里当时除了普雷斯利小姐外没有别人,她之前负责纯天然的药物。不过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应该不住在迪尔了。我确认她在店里之后才离开。我这里有很多药品,不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离开店内,即使是这种特殊情况。”

码头药店是那种不伦不类,可偏偏开在英国的海滨度假胜地却毫无违和感的老店。我们进门时,自动感应门从中间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架子,上面摆着十二个各式各样的热水瓶。不远处,五颜六色的丝巾孤零零地挂在绳子上展示。店里似乎什么都卖一点。环视四周,我看见有毛绒玩具、果酱、巧克力棒、麦片、卫生纸和遛狗绳。就像我之前和孩子们一起玩的那种疯狂的记忆游戏。一个角落里摆着文具和可怕的生日贺卡——就是你可能会在车库里找到的那种。整条过道都被草药占据,最宽敞的一片区域在商店后方,实际上那里才是药品陈列区。迪尔也许居住着超出正常比例的退休老人,但无论他们晚年患上哪种疾病,我相信,都能在这里找到对症的药方。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他们能取出成百上千种药品——盒装的、铝箔板的、瓶装的。

和我们交谈的人叫格雷厄姆·特拉弗顿,他是这家药店的老板兼经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光头,面色红润,两颗门牙之间牙缝很宽。他热心地和我们攀谈起来,他对细枝末节的记忆力让我感到吃惊。他似乎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话是否有编造的成分。可话又说回来,他之前接受过警察的讯问,还有记者的采访。他有很多机会来复述他看到的一切。而且,我想,当可怕的事情发生时,人确实会对相关的细节印象深刻。

“我穿过那扇门,差点撞上站在人行道上的那位客人。”特拉弗顿继续说道,“我径直走上前去。”

“发生了什么事?”我追问道,他没有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现在仍然忘不了那一幕。每天我回到家里,它就像照片一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两个孩子躺在马路中央,穿着蓝色短裤和短袖。我知道其中一个一定已经没气了,看那孩子躺在地上,胳膊和腿扭曲的姿势,我就知道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那名保姆——玛丽·奥布莱恩——跪在另一个小男孩身旁。她吓得六神无主,就像一个鬼魂。我站在原地,她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她盯着我的眼睛,就像在乞求我的帮助,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打电话报了警。我想,许多人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汽车,蓝色大众,我注意到里面坐着一个人,几秒后,它就加速驶离了马路边缘。我发誓它的排气管冒烟了,我还听见橡胶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然,当时我不知道那辆车的主人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但我记下了她的车牌号,提供给了警方。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之前接待的那名客人突然转身离开了。他拐过街角,走到了国王街上,身影渐渐消失了。”

“这让你感到奇怪吗?”霍桑问道。

“当然了。他的行为非常奇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目睹了一场事故,你会怎么办?你要么留下来看热闹——这是人的本性。或者你认为不关你的事,转身离开。可他急匆匆地走了,仿佛不想被人看见。这就是重点。他目睹了一切,事件就在他眼前发生的。可当警察搜集证人证词时,他从未出面。”

“关于他,你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吗?”

“不多了——因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戴着一副墨镜。现在想想,他为什么要戴墨镜呢?那时候是下午四点半,太阳要落山了。事实上,天有点阴了。他用不着墨镜——除非他是什么名人,不想被人认出来。说实话,其他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对了,他还戴着一顶帽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买了什么东西。”

“什么?”

“一罐蜂蜜和一包姜茶。是本地产的蜂蜜,芬格山姆村产的。我推荐你试试。”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特拉弗顿叹了口气。“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告诉你了。保姆跪在那里,至少其中一个孩子还活着。我看到他睁开眼睛,呼唤他的父亲。那叫声很可怜,真的。事故刚发生没多久,警察和救护车就赶到了。我回到了店里。实际上,我上楼去喝了杯茶。我感觉浑身不舒服,想起这些,即便现在我也感觉不舒服。我知道车里那个女人被人杀了。你们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发生这种事很可怕,我不会说她罪有应得。可肇事逃逸?看看她造的孽!我觉得法官太轻易就放过了她,别人也会这么想。”

离开药店后,我们前往皇家酒店,短短的路程中,霍桑一言不发。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一岁了,只比蒂莫西·戈德温去世的时候大三岁,也许我们刚刚听到的故事让他有所触动。但是我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没有多伤心。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似乎在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进入了英国海滨酒店特色的大堂:低矮的天花板,木地板上铺着小块地毯,里面摆放着舒适的皮革家具。出人意料的是,里面很拥挤,大部分是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上了年纪的夫妇。房间里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电暖气调到了最高挡,一旁还摆着暖炉。

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接待处。负责接待的当地女孩态度友好地说她帮不上忙,但她给经理打了个电话,经理从楼下酒吧赶了过来。

经理名叫伦德尔太太(“像犯罪小说作家的名字[指鲁丝·伦德尔(Ruth Rendell,1930—2015),著有《女管家的心事》等]。”她自我介绍说)。她在皇家酒店工作了十二年,但事故发生当天没有来上班。不过,她见过玛丽·奥布莱恩和那两个孩子。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小家伙,举止非常得体。他们住在三楼的家庭套房。里面有一张特大号的双人床和一张上下铺。您想看看吗?”

“不用了。”霍桑说。

“哦。”虽然他语气唐突,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他们是周三入住的,第二天就出了事。事实上,奥布莱恩小姐对房间不太满意。房间里看不到海景。她之前要的是一个标间和一个大床房,相邻的房间。但是我们酒店没有这种布局的房间,也不允许两个小孩单独睡一间房。”伦德尔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有一张易怒的面孔。“我不能说我很喜欢她。”她说,“我不信任她,尽管我也不乐意说人坏话,但我的判断没错。她就应该时刻看好两个男孩。反而,她让他们跑上了马路,这才让他们丧了命。我真的不认为考珀太太应该为那场事故负责。”

“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她经常来酒店吃午餐或晚餐。她很有魅力——还有一个名人儿子。迪尔是个名人出没的地方。最有名的是纳尔逊勋爵[纳尔逊勋爵,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十八世纪后半叶至十九世纪初英国海军中将,世界著名海军统帅,被誉为“英国皇家海军之魂”。汉密尔顿夫人是他的情人]和汉密尔顿夫人,诺曼·威斯登爵士[诺曼·威斯登爵士:英国老牌喜剧演员,代表作《沙子精灵》《我爱圣诞节》]也来过这里。查尔斯·豪特瑞之前常常喜欢来酒吧坐坐。他退休后搬到了迪尔。”

查尔斯·豪特瑞,我还记得他:骨瘦如柴,一头深色鬈发,戴着圆框眼镜。他是同性恋,没有朋友,是英国幽默最病态的时期的一名喜剧演员,演过电影“疯狂”系列里的那个醉汉。我九岁那年在寄宿学校看过他演的黑白电影。学校还在体育馆里播放过:《护士也疯狂》《教师也疯狂》《警察也疯狂》。那周是难得的放松,暂时将挨打、难以下咽的食物、受人欺负的痛苦抛诸脑后,而这些一直伴随着我之后的寄宿生活。对于一些孩子来说,成长的开端是发现圣诞老人并不存在。而对我来说,是在意识到查尔斯·豪特瑞并不好笑,而且从未好笑过的那一刻。而他曾经就坐在这家酒店里,啜饮杜松子酒,看着路过的男孩们。

突然,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停留。我很高兴听见霍桑向那个女人致谢,说自己没有其余的问题了。我们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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