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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演员的人生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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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洛威尔还没回到位于砖巷的那处公寓,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怪她。清理掉喷溅的血迹要花很长时间,而清除这些血腥的记忆则需更长的时间。 她和艾什莉住在父母家,位于豪恩斯洛区,靠近希思罗机场,她父亲在那里担任高级商务经理。马丁·洛威尔特意请了一天假。他是一个体形高大,让人望而生畏的男人,穿着一件对他来说尺寸太小的马球衫,肩膀处的布料绷得紧紧的,肌肉发达的手臂撑起袖子。他剃了光头,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但他一定至少五十多了。格蕾丝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艾什莉,不得不留心手上的动作。我轻易就能想象他一不小心就会让躺在他结实臂弯里的孩子感到窒息。像往常一样,小女孩没有表现出对周遭的兴趣,沉浸在她的儿童书里。 房间里干净整洁,装修现代,这处房产的部分房间十有八九和机场的主跑道在一条线上,因为我们每隔几分钟就能听到飞机起飞时震耳欲聋的轰鸣。格蕾丝和她父亲似乎对噪声浑然不觉。艾什莉开心地享受着这一切,每次飞机在天空中划过,她就咯咯笑个不停。格蕾丝告诉我们,她的母亲罗斯玛丽·洛威尔在上课,她在当地一所中学教书。所以就只剩我们五个尴尬地挤在沙发和扶手椅上。相对房间来说,家具显得太大了。马丁为我们准备了咖啡,但我们谢绝了。大部分时间是格蕾丝在说话,他安静地坐着,我注意到他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们,目光里压抑着怒火。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格蕾丝描述了她与达米安·考珀的生活: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两人的关系,他们在美国度过的时光。她和我们之前几次见到时有很大的不同,仿佛达米安的死让她摆脱了某种义务。她讲述的时候,我意识到她很久以前就不再爱他了,我想起霍桑讽刺她为“悲痛的寡妇”。好吧,这点被他说中了。她是演员出身,而现在就是她在聚光灯下的时刻。我不是故意出言不逊。我之前喜欢她。她年轻而富有魅力,她让自己精彩的人生被偷走了——虽然她从没这么说过。显然,达米安的死给了她第二次从头开始的机会。 她是这么说的: “打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想当一名演员。我上学的时候喜欢戏剧课,而且只要我买得起票,就会跑去剧院。我会一大早去国家剧院排队,排十英镑的位置,或者买最好的位置正后方的座位。假期的时候我会在一家美发沙龙里兼职,好负担这部分支出。妈妈和爸爸很棒。他们一直支持我。当我说想申请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时,他们非常支持我。” “我试过劝阻你!”马丁·洛威尔咆哮道。 “你陪我去了市里,爸爸。我第一次试镜,你就坐在街道拐角处那个酒吧里。”她回头看着我们,“我当时十八岁,刚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爸爸想让我上大学,试镜结束后就申请学校。但我等不及了。我参加了四次试镜,一次比一次艰难。最后一场是最糟糕的。参加试镜的一共有三十个人,我们待了整整一天。我们必须参加很多场评选,而且自始至终都被不同的考官评判着。至少有一半的人不会再来。我紧张得想吐,当然,我要是表现出来,就彻底完了。后来过了几天,我接到了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校长的电话——他会亲自给每个人打电话——他告诉我,我被录取了,我当时觉得‘天哪!这不可能!’,我的梦想成真了。 “当然,之后,我必须想办法交学费。爸爸说他可以提供一半学费,这太好了……” “我这样做是因为相信你。”马丁喃喃自语,和他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 “……但我仍然必须想办法筹到另一半学费。地方政府无法提供五年的助学金,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担心去不成。最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帮助我解决了困难。有位著名演员——他们从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想资助一个刚起步的学生。也许因为我的肤色帮到了我。我听说他们非常希望资助对象是混血,所以我的另一半学费有了着落,然后九月份我入学了。 “我喜欢在那里上学,享受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分钟。有时我感觉很无助。那里的气氛极其紧张,我们必须非常卖力地演出。那年学校就招了我们二十八个学生,还有几个学生,一个苏格兰男孩和一个香港女孩——退学了。大家非常亲近,但与此同时,你不得不让自己变得脆弱。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我会回家偷偷哭,但有位老师总是会鼓励我,我的朋友也支持我,总之我熬过来了,变得更加坚强。 “你们想知道达米安的事。你们要明白,我们是一个团体,非常亲密,大家都很友爱。而且我们完全不会相互竞争——至少,在毕业前的特里秀之前是这样,届时会有络绎不绝的经纪公司来看我们表演。” “特里秀是什么?”我不解道。 “哦——是一场个人展示。每个人必须表演几个短短的片段和独白,很多经纪人都会来看我们表演。它是以演员比尔博姆·特里的名字命名的。”她继续说道,“当然,起初,人人都加入了不同的小团体。有三个从英格兰北部来的女孩,让我们都有点害怕。还有几个学生是同性恋。有些学生年龄较大,快三十岁了,彼此间更有共同语言。一开始,我是形单影只。我记得开学第一天我坐在一群人中,心里想着,这些人就是我之后三年的同窗,我谁都不认识,非常害怕! “但后来,就像我说的,我们变得越来越亲近,几乎从一开始,如果说一群人中有谁脱颖而出,那无疑是达米安。每个人都认识他、钦佩他。他和我同龄,几乎没去过伦敦——他住在肯特郡——可他身上散发着非凡的自信,老师们都对他另眼相看。没有人说他是明星,大家不会这么说。可达米安总是能拿到最好的角色,收获最好的评价,人人都想成为他的朋友。不知怎的,这份幸运却降临到了我身上。顺便说一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好吧,我们确实有过一次。但就像我之前所说,我们是在毕业几年后才在一起的。 “达米安和我的关系很好,但还有一个女孩让他很着迷——她叫阿曼达·丽。虽然达米安总说那不是她的真名。她很崇拜费雯·丽,大家说她为此改了名字。我之后再告诉你们更多有关她的事。所以,达米安、阿曼达,还有我和另一个名叫丹·罗伯茨的男孩,成了好朋友。他也是一位出色的演员。很多人以为达米安和丹喜欢对方,但这不是事实。我们四个是最好的朋友,上学期间一直如此。直到毕业后,我们才各奔东西,但我想这就是人生吧。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格拉斯哥市民剧院。达米安去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丹在布里斯托演了《第十二夜》。我不记得阿曼达去做了什么,但关键是,我们都分开了。 “我可以和你们聊一整天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种归属感,在理想的学府遇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学校安排了繁重的学习任务——表演课、台词课、声乐课——还布置了大量的作业。很有意思。我们经常去一家名叫希德家的脏兮兮的咖啡馆小聚,男孩们会吃好几大盘薯条、香肠之类的食物,因为价格便宜。偶尔晚上我们会去马尔堡阿姆斯酒吧喝酒。爸爸,就是之前你等我的那家酒吧。但大部分时候,大家都会各自回家,做劳埃德[此处可能指的是英国演员哈里·劳埃德(Harry Lloyd,1983— ),出生于伦敦,曾加入牛津大学戏剧社,出演了《蜘蛛女之吻》和《谬误的喜剧》等舞台剧]的作业,或是做其他功课,然后上床睡觉。” 我不知道劳埃德的作业是什么。不过,这次我没有打断她。 “不过,如果你们对达米安感兴趣,那我必须给你们讲讲第三学年排的那部《哈姆雷特》,因为一切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转折。那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首先,《哈姆雷特》对于任何一位出演主角的演员都是一个绝佳的事业跳板。大大小小的经纪人都会到场,它会由林塞·泊斯纳[林塞·泊斯纳(Lindsay Posner),英国戏剧导演]执导,他在皇家剧院指导了大量优秀的作品,我们都在新维克剧院看过他那部精彩的《美国野牛》。人人都认为这个角色非丹莫属。他在上两部剧中,只演了一些小角色。有传言说,他故意在保留实力,因为他会得到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他的特里秀不如预期中那样顺利——他念错了几句台词。所以,这次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我们都很兴奋,等待最终名单的公布。信件架附近有一块逼仄的区域,用来张贴演员表,大家都会围在那里看谁要演什么角色、在哪个剧院演出。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变得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很快就要毕业了。有可能最坏的情形就是,我们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毕业了,却没有签经纪公司。因此,最后几部作品至关重要。 “总之,名单贴出来了,果然,由丹出演哈姆雷特。我拿到了奥菲莉亚一角,那真是太棒了。阿曼达只拿到了一个小角色——奥斯里克,他们打算让她反串出演。她只在第五幕有一次出场,但她早前在《辛白林》[莎士比亚的一部喜剧作品]中出演了伊莫琴一角,所以这很公平。达米安将会出演雷欧提斯。他很高兴,尽管很多人说他应该演哈姆雷特。他在特里秀上表演了“流氓和农奴”那段独白,人人都夸精彩。这部戏里演员会穿着现代服装,在GBS剧院内演出,那是一个地下演出厅,是整座建筑里最凉爽的空间。要比范布勒剧院凉爽得多。 “我们进行了为期五个星期的排练,听起来很久,可时间非常紧张。就在一周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而这其中的缘故,可以说,也改变了我的人生。丹病了,染上了腺热无法排练,所以经过几次讨论之后,他和达米安互换了角色,这意味着,突然间,达米安和我要花无数个小时投入那些情绪饱满的场景中。当我再次回顾那段时光,才意识到,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他的。当他站在舞台上时,他会散发出那种……吸引力。我是说,你在街上遇到他时,他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当你看他表演时,就像看着一片湖泊或者是一口深井。他很深邃,又有一种清澈感。林塞·泊斯纳喜欢和他合作,他也因此进入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林塞在莎翁的故乡和巴比肯艺术中心导演了很多场戏,他一直带着达米安。 “人们现在仍然在谈论我们演的那场《哈姆雷特》,达米安、丹和我都因此签下了经纪公司,艺术指导告诉我,这是他看过最好的作品之一。我们利用了很多面具——林塞深受日本能剧的影响。毫无疑问,达米安表演得非常出色。 “他抢了全部风头。丹也很棒——在第五幕的那场打斗中,你能感受到他的爆发力。道具是扇子,不是剑。最后,观众竟然全体起立为我们鼓掌,这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历史上并不常见,更别说观众中还有不少经纪人。 “但我记得这主要还是因为达米安。你们一定知道第三幕第一个场景吧。最后,我都流眼泪了。‘啊,何等高贵的天才竟这般的毁了!’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场景中他对痛苦与疯狂的诠释。有一刻,达米安扼住了我的喉咙,他的脸离我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唇边。当他松开手后,我的皮肤上留下了瘀青。我们在一起后,他说他再也不想和我一起演戏了——可那时因为艾什莉,我的表演生涯已经停滞不前了。我想说的是,比起爱达米安,我最爱的是那个演员,作为一个男人,他……” 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所以她父亲替她说完了这句话:“是个混蛋。” “爸!” “他那样对待你,利用你——” “他并不总是那样。” “他和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两个人都一样坏。” 从格蕾丝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并不赞成他的说法,但她没有和他争辩,继续说道: “我被独立经纪公司签下,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视剧《幻术大师》中出演一个角色。我只有几句台词,扮演了一位魔术师的助手。但至少可以写进简历里。我还拍了几部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霍尔比市》《警务风云》。我还为斯特拉拍了广告,真是太棒了。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待了一个星期!渐渐地,我得到了很多戏剧演出的机会。最好的一个机会是根据《超人前传》某一季改编的戏剧,在甘草市场上演。我在《乡下妻子》,还有爱德华·邦德的戏剧《大海》中拿到了不错的角色,评论里还提到了我的名字。我的经纪人菲奥娜·布朗确信我会红起来。我也得到了一些很棒的试镜机会。 “再后来,我和达米安重逢。他来看《乡下女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部剧里有我,他有一个朋友饰演费吉特太太一角。我们在后台碰见,出去喝了一杯。那真是久违的喜悦。我的意思是,我们之前曾亲密无间,但很多年没见面了。” “这就是他。”马丁·洛威尔说。艾什莉终于翻完了她的书,在他怀里睡着了,他轻轻地把她放在沙发上。“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他的事业。他没有朋友。他利用了你。” “别这么说,爸爸。”格蕾丝还是不认同他的说法,“达米安那时已经小有名气。我的意思是,即便人们不会排队找他要签名,也能认出他。他演过很多部电影和电视剧,还得过标准晚报戏剧奖[标准晚报戏剧奖:一九五五年设立,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戏剧奖项,由《标准晚报》赞助,每年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颁布]。他已经在好莱坞拍电影了,还即将出演《星际迷航》。我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同。他比我记忆中要硬朗许多,有一些锋芒,也许是因为他已经那么富有、那么成功了。他在砖巷刚买了一套公寓,但实际上,我认为他的锋芒绝大部分是出于自我保护。在这个行业打拼很难。这就是演员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大家都喜欢这出戏,掌声雷鸣。我们喝了很多酒,开始聊起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上学时候的事,还有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达米安和学校里的几个同学合作过。他告诉我丹放弃了表演事业,真遗憾,因为他才华横溢。可有时候就是造化弄人,你拿到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角色,或者替身角色,重要的试镜从来没有回音。丹差点就拿到了《加勒比海盗》的主要角色——可最后关头,却定了奥兰多·布鲁姆。他还与独立电视台的《日瓦戈医生》失之交臂。阿曼达失踪了。达米安说了很多自己的事。出演《星际迷航》的收入可观,够他在洛杉矶买房的首付,他计划搬到那里定居。 “他在英格兰待了三个星期,拍了一部迷你剧,我们几乎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他在砖巷的那幢公寓太棒了。当时,我在克莱珀姆和另外两个演员合租,而那栋公寓就像世外桃源一样。他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一会儿是他的经纪人、出版商,一会儿是报纸、广播电台。我意识到,这是我去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求学时怀揣的梦想,只是他的梦想成真了。” “你的梦想也会成真的,格蕾丝,他现在不在了。” “这么说不公平,爸爸。达米安从没挡我的路。” “就在你的事业要有起色的时候,他却让你怀孕了。” “这是我的选择。”她转头看着我们,“当我告诉达米安我怀孕的消息时,他很兴奋,说想和我有个孩子。他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他说他的钱足够养我们俩,还有孩子。他让我坐下一班飞机飞往洛杉矶。” “你们结婚了吗?”霍桑问道。霍桑今天很不寻常,格蕾丝在提供证词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虽然他一直在专心听。 “没有,我们一直没结婚。达米安认为没有什么必要。” “达米安心里只有他自己。”她父亲一口咬定,“他不想受到束缚。他母亲和他一样坏,只关心她的宝贝儿子。从来没有把时间花在你身上。” “这是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爸爸。你懂的。而且戴安娜没有那么坏。她只是孤独,有点难过,又事事为他着想。”她凑近去看艾什莉,把她眼睛上的头发拨开,然后继续说道:“我按他吩咐的做了,他给我买了机票……” “经济舱。他甚至都不愿意买张商务舱的票。” “……然后我搬去和他一起住。他的经纪人设法帮我们取得了签证。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操作的,但最终艾什莉在美国出生了,她甚至取得了美国公民的身份。我到那边之后,达米安已经在拍摄《星际迷航》了,所以我不常见到他,但我不介意。我帮助他找到了合适的房子。里面只有两间卧室,却是一个温馨的小窝,在好莱坞山上,景色优美,还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我很喜欢。他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装修。我为艾什莉装扮了一间婴儿房,还会去好莱坞西区和罗迪欧大道购物。达米安有时候很晚才回来,但我们会一起过周末,我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她低下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 “可惜不是。是我的错,真的。我不太喜欢洛杉矶,虽然,我试过去适应。问题在于,它根本就不算是一座城市。不管去哪里,你都必须开车,但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的意思是,不是商店,就是餐厅、海滩,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去哪里都没有意义。天气总是很热,尤其是我还怀孕了。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说过达米安把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们认识,但是他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朋友,他们总是在分享工作八卦,不可避免地让我感觉自己受到冷落。他们大多都是英国人,演员占大多数。有趣的是,人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不是不友好,只是不会接纳你。我还很想家!我想爸爸妈妈,想念伦敦。想念我的事业。 “达米安和我没有吵架,但我们在一起并不快乐。我感觉,他已经不是我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认识的那个他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会回家,也很高兴见到我,有时我们很亲密,可我总觉得都是逢场作戏。他总是给我讲他遇见的名人——克里斯·派恩、伦纳德·尼莫伊、J.J.艾布拉姆斯——而我当然只是坐在家里,这让我心怀不满。我想成为母亲,但也不仅限于此。然后,艾什莉出生了,太神奇了,达米安办了一个热闹的派对,他成了骄傲的父亲。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出演了《广告狂人》第四季,他的全部生活似乎都是各种聚会、首映礼、跑车和模特。而我却被困在家里,和奶瓶、婴儿车和尿布——或者应该说是纸尿裤——做伴。他花钱如流水,似乎谁都管不着。没完没了的园艺费和杂货账单。那种生活就像是好莱坞的廉价平装书,写满了陈词滥调。” “告诉他们毒品的事。”她父亲提醒道。 “他服用可卡因和其他东西——但这没什么特别的。那儿的英国人都吸毒。你只要去参加派对,就会有人拿起手机,几分钟后,骑着摩托车的派送员就会带着小塑料袋赶来。后来我就没再去参加过派对。我从来没吸食过毒品,我感觉不舒服。” 艾什莉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马丁手脚利索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孩子开心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我说的这些听上去太糟糕了。”格蕾丝继续说道,“可这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我可以说说心里话。在洛杉矶也不是没有一点开心事。阳光明媚的时候,花园里三角梅开得正好。我会感觉到幸福。达米安从来没伤害过我。他不是坏人。他只是……” “……自私自利。”马丁·洛威尔帮她补充道。 “成功了,”格蕾丝反驳道,“他在成功里迷失了自我。” “现在他死了。”霍桑说,目光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你也许会说,他死的正是时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格蕾丝很生气,“我永远都不会说这种话。他是艾什莉的父亲。她要在没有父亲的陪伴下长大,甚至记不住他。” “我知道他留下了遗嘱。” 格蕾丝犹豫了一下:“是的。” “你知道遗嘱内容吗?” “知道。他的律师查尔斯·肯沃西来参加了葬礼,我那时询问过他。为了艾什莉,我必须要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否有保障。我的顾虑打消了,他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我们。” “他上了人身保险。” “这我不知道。” “我知道,格蕾丝。”他穿着西装坐在那里,跷着腿,双臂交叉,这是霍桑最放松,也最冷酷的时候。他的黑眼睛死死盯着她,对她施加压力。“六个月前,他买了一份保险。据我了解,你将获得近一百万英镑的保险金。更不用说还有砖巷的那栋公寓、好莱坞山上的房子、阿尔法罗密欧牌蜘蛛敞篷跑车——” “你在说什么,霍桑先生?”她父亲质问道,“你认为是我的女儿杀了达米安?” “为什么不可能呢?听了你刚才说的,你也不会感到太过抱歉,坦白说,如果我被他困住,我也不会犹豫。”他转头看着格蕾丝,“我留意到,你是在达米安的母亲死亡前一天抵达的英国。” 我还没有机会告诉霍桑,我在浏览笔记时的新发现,听到他没有事先和我沟通就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感到很失落。 “你见过她吗?”他问。 “我打算去看看她,可艾什莉长途飞行后累坏了。” “我想,你们大概又坐的是经济舱!所以你没有四处走动吗?” “没有!” “格蕾丝在我这里,”她的父亲说,“而且我可以在法庭上宣誓——如果必须这么做的话。达米安被害时,她还在葬礼晚宴上。” “葬礼期间,你在哪里?洛威尔先生?” “我和艾什莉在里士满公园,我带她去看小鹿。” 霍桑又把目标对准了格蕾丝。“你说起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时候,和我们说,有位自称阿曼达·丽的女孩,你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我们。是什么事情?” “她是达米安的初恋女友,但快毕业的时候他们分手了。事实上,我觉得她是为丹·罗伯茨离开了他。我们开始排练《哈姆雷特》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两个接吻。是情侣间的那种亲吻!情投意合。 “她在那部戏中扮演奥斯里克。我和你说过。之后,她发展得很不错,还出演了几部大型音乐剧,那是她的专长。《狮子王》,还有《飞天万能车》。可后来她就失踪了。” “你是说她不演戏了?”我问。 “不是。她不见了。她有天出去散步,就再也没回家。有很多报纸报道了这件事,没人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从马丁·洛威尔家出来之后,我在手机上快速搜索了一下,搜到一篇八年前的报道,内容如下: 南伦敦新闻报 二〇〇三年十月十八日 女演员失踪,父母呼吁社会帮助 一名二十六岁的女演员,离开位于斯特雷汉姆区的家中后失踪,警方为此开展了搜查。 警察正在寻找阿曼达·丽的下落,她曾出演过西区几部重要的音乐剧,包括《狮子王》和《芝加哥》。据描述,她身材苗条,一头金色长发,淡褐色的眼睛,脸上长着雀斑。 丽小姐周日傍晚离开公寓。她穿着灰色真丝上衣和长裤,打扮时髦,拎着一只深蓝色的爱马仕凯利手提包。在她缺席周一晚上兰心剧院的演出之后,警方接到报案。截至今天,自她上次露面已有六天。 警察一直在询问几个网上交友机构。据了解,这位单身的女演员会在网上约会,当晚可能是去赴约。她的父母呼吁那晚见过她的人主动提供线索。 我给霍桑看了这则报道,他点了点头,仿佛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你为什么会对阿曼达·丽感兴趣?”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们仍然站在小区中央,四周是一模一样的房屋和花园,几辆停放的汽车增添了唯一一抹亮色。就在这时,又一架飞机在头顶上方驶过,轰隆作响,轮子已经放下,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等它从头顶飞过,我对霍桑说:“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阿曼达·丽也被人谋杀了吧?可她和整个案子无关。在今天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霍桑的电话响了。他一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稍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电话。通话持续了大约一分钟,而霍桑几乎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两三次“是”,然后是“好的”“没问题”,最后挂断了电话。他的表情冷峻。“是梅多斯打来的。”他说。 “出了什么事?” “我得回坎特伯雷一趟,他想和我聊聊。” “怎么了?” 霍桑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不安,“昨晚有人放火烧了奈杰尔·威斯顿的房子,”他说,“他们在信箱里倒上汽油,然后放了一把火。” “天哪!他死了吗?” “没有,他和他的男朋友都逃出来了。威斯顿住院了。他吸入了大量浓烟,但不严重,他会没事的。”他看了一眼手表,“我要去赶地铁。”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你不该去。我一个人过去。” “为什么?”一阵沉默。我追问道:“你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对不对?” 又一次,他露出了那熟悉的、冷峻的目光。那目光提醒我,他与我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全然不同,而我们永远都无法成为真正亲密的朋友。 “对,”他说,“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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