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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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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霍桑是什么意思,但我越是琢磨,就越是沮丧。我为什么要为奈杰尔·威斯顿家的纵火事件负责呢?在我去他家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的住址。当霍桑用他那习以为常的、有失体面的说话方式,对那位老先生穷追猛打时,我可一个字都没说。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们打算去见他——除了我的妻子、助理,或许还有我的一个儿子。霍桑是不是故意在冲我发泄怒火呢?他这么做我也不惊讶。发生了一件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所以他只能迁怒于碰巧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我不禁想,我们的调查下一步该怎么办?当霍桑在我公寓里的时候,他已经或多或少排除了艾伦·戈德温的嫌疑。那位前法官应该也挖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了。诚然,威斯顿法官和戴安娜·考珀有关联,他让她免于刑事处罚的判决有些争议,但没有证据表明他有犯罪的嫌疑。况且,他还受到了袭击!我渐渐开始认为,这两起谋杀案最终还是和那场车祸没有关系,可就在这个时候,事实证明却恰恰相反。 戴安娜·考珀是开车撞死蒂莫西·戈德温、致其哥哥重伤的人。为了保护儿子达米安·考珀,她从现场驾车逃逸。威斯顿法官只是象征性地惩罚了她,并没有给她判刑。而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遭人袭击……其中两次还出了人命。这不可能是巧合。 可这又引出了一个问题。阿曼达·丽,那个曾经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和达米安·考珀一起演戏却离奇失踪的女孩,又和整件事有什么关联呢?当然,有可能,她和这一切没有关系。在我们离开格蕾丝·洛威尔的住处后,我在手机上搜索过她,尽管霍桑看了那则报道,可他并没有发表评论。所以,我根本不确定其中的关联。 我突然讨厌起了自己。 午后,我独自坐在一家俗气廉价的咖啡馆里。和霍桑分别之后,我就走进了这家豪恩斯洛东站附近的店里。他坐地铁离开了。我被镜子、浮夸的菜单和正在播放日间古董节目的宽屏电视机包围着。我点了两片吐司和一杯茶,但其实没有胃口。我都经历了什么?与霍桑初次见面时,我还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我负责创作剧本的电视剧在五十个国家都播出过,我还在机缘巧合下与那部剧的制片人结婚了。霍桑为我们工作。他拿着一小时十到二十英镑的报酬为我的剧本创作提供专业的咨询服务。 可短短几周后,一切都变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搭档,变成了我自己书里的一个配角!更糟糕的是,我莫名其妙地说服了自己,如果不询问他的意见,我连一个线索也解不开。我的聪明才智当然不仅限于此。这么久以来,我都跟随他的脚步。现在,既然霍桑离开了,我终于有机会掌握主动权。 茶盏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吐司上抹的黄油也融化了,像汽车的排放物。我把盘子推到一旁,拿出电话。霍桑之后有事要忙,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调查这位新的嫌疑人:阿曼达·丽。奇怪的是,《南伦敦新闻报》的那篇报道里没有登她的照片。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网上一张照片都找不到,只有几篇报道提到了她。她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仅此而已。她的父母也许仍在伤心,可公众的兴趣已经消失了。 我想了解更多有关她的信息。倘若一直以来,我都在错误的方向上努力(也就是迪尔那条线索),那是时候找出被我遗漏的线索了。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有没有可能发生过什么事,将阿曼达、达米安和戴安娜·考珀三个人联系起来,而那又是如何引出了谋杀案?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偶尔会邀请演员、导演和编剧去做客,和学生们面对面分享。一年前,我还在一群学生面前分享过演员、作家、剧本之间令人好奇的三角关系。在一小时的分享里,我试着向他们解释,一个好演员总会在剧本里发现连作家都没有发现的东西,而一个坏演员总会把一些东西强加进剧本里,作家宁愿他们没有这么做。我还和他们分享了一个角色是如何塑造成功的。比如,克里斯托弗·福伊尔这个角色,在迈克尔·基臣出演之前已经在纸上存在了很久,但只有在他决定出演这个角色后,真正的挑战才出现。二者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总有些紧张,比如,迈克尔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福伊尔永远不会提问,为此我绞尽脑汁。至少对一名侦探来说,这是不寻常的事。可这个想法并不愚蠢。于是,我们想出了更原创的方法来传达剧情需要的信息。福伊尔自有办法让嫌疑人不知不觉地吐露更多不愿透露的信息。通过这种方式,年复一年,角色塑造起来了。 总之,我和学生们谈了这些,还分享了其他许多心得,我不确定他们从这场分享中收获了多少。不过,我很享受。没有什么比谈论写作更让一个作家有成就感了。 那次是位副院长邀请我去做分享。我姑且称她为丽兹,因为她要求不透露她的身份。我在咖啡馆给她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她那天下午碰巧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她同意下午三点钟抽一小时和我见面。丽兹是一个聪明又非常热情的女人,她比我年长几岁。她自学表演成为一名演员,最终却从事创作和导演的工作。在和媒体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后,她回到了教学岗位。那次经历与她执导的一部以英国的锡克人为主题的戏剧有关。尽管初衷是好的,但它引发了骚乱,有两个地方议员(她告诉我,他们既没有读过,也没有看过她的作品)煽动人们的怒火。艺术指导屈服了,这部剧停演了。没有人为丽兹说话。即便现在,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宁愿匿名。 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位于高尔街的主楼很奇怪。入口处有一悲一喜两座雕像,是由艾伦·杜斯特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雕刻而成,让人印象深刻的同时又不喧宾夺主。狭窄的门廊通向建筑内部,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容纳了三个剧院、几间办公室、多个彩排厅,还有工艺品商店。在我印象中,里面就像一座由无数条白色走廊和楼梯构成的迷宫,到处都是双开式弹簧门,所以第一次参观的时候,我就像一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这次,我和丽兹约好在一层新开的时髦咖啡厅见面。 “我对达米安·考珀印象很深,”她告诉我。我们都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四周挂着大三学生的黑白照片。周围的桌子旁三三两两坐着几名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读剧本。她压低声音:“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会做出一番事业。不过,那小子有点自大。” 我说:“我没想到你当时就在这里教书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我刚来不久。达米安应该上大二。” “你不喜欢他。” “我不会这么说。我试着把对每个学生的感受隐藏起来。待在这里的麻烦之处就是,人人都高度敏感,一不留神很容易遭人控诉‘偏心’。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他非常有野心。如果能帮他拿到角色,他会不惜捅自己母亲一刀。”她斟酌了一下,“鉴于眼下的情形,这么说不是非常妥当,对吧?但你懂我的意思。” “你看过他演的哈姆雷特吗?” “看过,他演得非常出色。我几乎不想承认。他能得到这个角色,是因为之前演主角的那个男孩得了腺热。那年这个病有点流行,有一段时间,整个学院就像大瘟疫肆虐时期的伦敦。当然,他一开始就想演主角。他在特里秀演过其中的片段,这是他炫耀的方式。其实,你知道吗,你说得没错。我不喜欢他。他喜欢操纵别人,我感觉有点吓人,还有之后迪尔发生的那件事。” “什么事?”我突然提起了兴致。那场车祸和戏剧学院之间有没有连霍桑都不知道,被我们都遗漏了的联系呢? “嗯,就是他在一堂表演课上利用了那件事。我们当时正在探讨所谓的当众孤独,学生必须带来一个在某些方面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东西,并当着同学的面谈论。”她稍作停顿,“他带来了一个塑料玩具,一辆伦敦的公交车模型。他还给我们播放了一首儿歌的录音:‘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你一定听过吧?他告诉我们,这是车祸中丧命的那个小男孩的葬礼上放的一首儿歌,当时他母亲驾驶着那辆车。” 我好奇道:“究竟哪里吓人?” “之后,我和他有一些小小的争论。他当时非常情绪化。他说那首儿歌快把他撕成碎片了,那段旋律在他脑海里驱之不散——诸如此类的话。但事实上,我不觉得他真的和那场事故有关。我觉得他几乎是在利用它,把它当成了一个道具。他的独角戏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出于练习表演的目的,可那场车祸中却死了一个八岁的男孩。也许达米安的母亲不用负全责,可毕竟是她撞死了人。我觉得在课堂上利用这件事不妥,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你能给我讲讲阿曼达·丽的事吗?”我问她。 “我对她的印象就没有那么深了,她很有才华,但很安静。她和达米安约会过一段时间,他们非常亲密。我想,她毕业之后,恐怕事业发展不太顺利。演了几部音乐剧,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她叹了口气,“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永远预测不到谁会走上哪条路。” “然后她失踪了。” “消息登在报纸上,甚至有警察到这里来询问过情况,尽管她失踪的时候已经是在毕业四五年之后了。有人说,她当时是去见一位粉丝了……不过后来警察改变了说法,说她可能是去见约会对象。她打扮得很漂亮,她的室友说她离开时心情很好。她在伦敦南部和别人合租。” “斯特雷特姆。” “没错。总之,她出门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如果她名气大一点,或是有人将她和达米安·考珀联系在一起,会引发更多的舆论关注。达米安当时已经小有名气了。但我想伦敦失踪的人那么多,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说你有他们的照片。” “是的。你很幸运,因为那时留下的照片不多。当然,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不过,因为《哈姆雷特》那部戏,我们保存了一张照片。”她把随身携带的那个大帆布袋拎到桌上。“我在办公室里找到的。” 她拿出一张装裱好的黑白照片,放在咖啡杯之间。我看着照片,感觉就像从一扇窗户眺望一九九九年。照片里是五个年轻演员,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摆姿势。我立刻认出了达米安·考珀。十二年来,他变化不大。只是那时候他更加苗条、英俊……我脑海里立刻冒出了“自大”这个词。他直视着镜头,眼神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穿着一条黑色牛仔裤和一件黑色开襟衫,拿着一个白色的日式面具。饰演奥菲莉亚的格蕾丝·洛威尔,还有扮演雷欧提斯的男孩站在两边。头上方是展开的扇子。 “这是阿曼达。”丽兹指着一个绑着长马尾的女孩,她就站在他们后面。她扮演了一个男性角色,穿着和达米安一模一样的服装。我必须要说,她的照片让我有些失望。我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可她看上去非常普通……就是一个长着雀斑、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女孩。她站在人群的边缘,转过头看着一个从侧面走来的男人。 “那个人是谁?”我疑惑道。 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进入镜头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团黑,戴着眼镜,抱着一束花,年纪明显要比其他人大。 “我不知道,”丽兹说,“可能是谁的父母吧。照片是首演之后拍的,剧院里挤满了人。” “你之前……” 我正要问她关于阿曼达和达米安感情的事,可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我盯着照片中的某个人,突然之间,我知道他是谁了。他的身份应该毫无疑问,兴奋之情涌上心头,我意识到,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而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领先了霍桑一步。我知道了他不知道的事!在我们离开格蕾丝·洛威尔的家时,他故意奚落我。而且一直以来,他对我漠不关心,有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不屑一顾。哎呀,等他从坎特伯雷回来,如果我可以告诉他这条他遗漏的线索,那场面该多么有趣。我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这么久以来,我跟着他在伦敦四处奔波,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这次终于能让我扬眉吐气一回了。 “丽兹,你太棒了。”我说,“这张照片可以借给我吗?” “抱歉,它不能离开这栋楼。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拍下来。” “太好了。”我的手机一直放在桌上录音,记录我们谈话的全过程。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起身。“非常感谢。” 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门外,我打了三个电话。首先,我安排了一次会面。然后我打电话给正在办公室等我的助理,告诉她我下午不回去了。最后,我给妻子留言,说我会晚点回去吃晚饭。 实际上,我根本没吃上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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