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面具之下

关键词是谋杀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从高尔街乘地铁返回伦敦西部,然后来到富勒姆宫路上一处方方正正的红砖建筑前,这里距离汉默史密斯环岛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顺便说一句,那处地标已经不存在了。它的原址上建了一栋崭新的办公大楼——埃尔西诺之家。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驻英国的出版社就坐落在这里,我的作品的美国版就是他们出的。

我要去的那栋楼,故意设计得注重私密性,窗户是磨砂玻璃的,没有设置路标。当我按下大门门铃时,问候我的是一阵愤怒的蜂鸣声,咔嗒一声之后锁开了,门是从内部操控的电控门。监控摄像头注视着我来到空无一人的接待区,墙壁裸露,地板上铺着瓷砖。这里让我想起了诊所,或是医院里某个昏暗的角落,也许是最近刚关闭的某个部门。起初我以为就我一个人,可接着我听见有人冲我打招呼。我走进拐角处那间办公室,殡仪馆的馆长罗伯特·康沃利斯正在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办公室和楼里其他区域一样平平无奇,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非常实用的椅子——软垫一点都不舒服。一旁的支架台上放着咖啡机,墙上挂着一份日历。

这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康沃利斯提到的停尸房。他的客户来南肯辛顿咨询,但尸体实际是被运到这里。附近不远处有一座小教堂。艾琳·劳斯形容这里为“丧亲之地”,有些名不副实,我进入的这个房间没有给我丝毫慰藉。我特意留心有没有其他人的动静。我从没想过,也许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可毕竟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也许其他人都回家了。其实,我是先给康沃利斯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但他坚持要在这里和我见面。

他叫我的名字,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进来坐下,发现他看上去比我之前两次见他都更加热情和放松。他穿着一身西装,没系领带,还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

“我之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他说着,递给我一杯咖啡。我和他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你是一名作家!我不得不说,我很惊讶。你来我办公室,还有家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是协助警方办案的人。”

我回答说:“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是个侦探。霍桑先生在哪里?”

我喝了一口咖啡,他没征求我的意见就在里面加了糖。“他现在不在伦敦。”

“他送你来的吗?”

“不是。老实说,他不知道我来见你。”

康沃利斯思索了一下,看上去颇为困惑。“你在电话里说你正在写一本书。”

“是的。”

“那不是有点不合常规吗?我以为警察调查谋杀案会私下进行。我会出现在你这本书中吗?”

我实话实说:“我想是的。”

“我不确定我愿意。戴安娜·考珀和她的儿子,这一连串事件让人感到极其难过,而且我真的不希望公司卷进去。事实上,我敢肯定,你会发现书中涉及的一些人会有异议。”

“我想我必须征求他们的同意。如果有人反对,我随时可以更改他们的名字。”我本来还想补充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描写这些真实的人物,如果他们不受版权限制的话。可我不想引起他的敌对心理。“如果我改了名字,你会介意吗?”

“恐怕我会坚持我的态度。”

“我可以叫你丹·罗伯茨。”

他好奇地看着我,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放:“这个名字,我好多年没有用过了。”

“我知道。”

他拿出一包香烟。我不知道他抽烟,尽管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办公室里确实放着一盏烟灰缸。他将烟点燃,然后愤怒地把火柴甩灭。“你在电话里说,你是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打来的电话。”

“是的,”我说,“我下午去过那儿。我见过……”我告诉他副院长的名字,他似乎对不上号。“你都没提过你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上过学。”我补充了一句。杯里的咖啡已经被我喝了一半。我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一定说过。”

“没有。霍桑和你两次面谈,我都在场。你不仅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上过学,而且还和达米安·考珀是同学。你和他一起表演过。”

我想他一定会否认,可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早就不再提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了,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而这与你和我说的事情也毫无关联。你到我在南肯辛顿的办公室见我,清楚地表明你们的调查——或者,我应该说,是霍桑先生的调查——是指向迪尔发生的那场事故。”

“可能有关联。”我说,“达米安说起那场事故的时候你也在场吗?显然,他把它作为了某堂表演课的素材。”

“事实上,我在场。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你提起来,我都完全没有印象了。”他绕过桌子一侧,坐在边缘,俯身看着我。房间里有一盏刺眼的霓虹灯,他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他带了一辆小小的红色公交车,然后播放了那首儿歌。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还有它给他留下的印象。”罗伯特·康沃利斯思考了片刻,“你知道吗,他其实很自豪,他妈妈撞倒两个孩子,最终造成其中一个孩子死亡,而她第一时间考虑的都是他,还有他的事业。这对母子真是太了不起了,你同意吗?”

“你和他一起表演过。”我说,“你们演了《哈姆雷特》。”

“能剧版的。以日本古典戏剧为基础,面具、扇子什么的。说起来好笑,我们当时都只顾着自己,心怀抱负,但那当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人人都说你很出色。”我说。

他耸了耸肩:“有一段时间我想成为演员。”

“但是你成了殡仪员。”

“你上次在我家的时候,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这是家族企业。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记得吗?”他似乎冒出一个想法,“我想给你看个东西。你也许会觉得有意思。”

“什么东西?”

“不在这里,在隔壁……”

他起身,期待我跟上来。而我也打算这么做。但当我试图站起来时,我发现我动不了。

实际上,远不止如此。我此时描述的无疑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一个时刻。我动不了。我的大脑正在向双腿发出信号——“站起来”,它们却不听使唤。我的胳膊像异物一样黏在身体上,没有知觉。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足球,顶在一堆无用的肌肉和骨头组成的躯壳上,心脏慌乱地怦怦直跳,似乎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我永远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当时那种肠子被抽空一般的恐惧,我知道我被下药了,而且我正身处巨大的危险之中。

“你还好吗?”康沃利斯一脸关心地问道。

“你做了什么?”甚至我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自己的了。我的嘴巴不得不加倍努力地组织语言。

“站起来……”

“我做不到!”

然后他笑了,笑得毛骨悚然。

他慢慢向我走来。当他掏出一条手帕的时候,我畏缩了。他把手帕塞进了我的嘴里,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我这才意识到我早该大声呼救,虽然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明白了,他早就计划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会取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他说。

他走出房间,没有关门。我坐在那里,探索这种全新的感觉——或者说是,没有知觉。除了恐惧,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试图减缓呼吸,心脏仍在怦怦直跳。手帕贴着我的嗓子眼,让我呼吸困难。我实在太害怕了,以致还没搞清楚本应该显而易见的事:我欢欣雀跃地前来赴死——而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我的结局。

康沃利斯推回来一把轮椅。也许他用它来运尸体,尽管他留着这把轮椅更像是为来悼念亡者年长的亲戚准备的。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脸上有一种好奇而又迷茫的神色。他不再戴那副眼镜,我看着他闪闪发亮的双眼、整洁的小胡子、稀疏的头发,意识到,它们就像是一张面具,隐藏了面具底下非常可怕的东西,而现在这些东西正逐渐显露出来。他知道我无法动弹。他一定是在我的咖啡里放了一些东西,而我,这个傻瓜,竟然毫无防备地喝进了肚子里。我在心里冲自己尖叫。这就是那个勒死戴安娜·考珀,把他儿子砍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来这里之前我没有想明白呢——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他俯下身,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要吻我。我厌恶地想缩起来,但他只是把我揪起来丢在轮椅上。我大概有八十五公斤重,这一番操作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他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他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把我的腿伸直,继续吹着口哨,推着我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里面是一座小教堂。我瞥见了蜡烛、木板、祭坛——也许还挂着一个十字架,摆着烛台或是其他合适的圣像。走廊尽头有一个工业电梯,足以容纳一口棺材。他把我推进去,按下按钮。门关上时,我感觉我的整个人生都被关在了门外。电梯颤动了一下,接着开始下降。

电梯再次打开,我们直接来到一个很大的工作间,低矮的天花板,里面均匀分布着更多盏霓虹灯。我看到的一切都让我涌起全新的恐惧,一想到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恐惧又加深了几分。远处那头有六个银光闪闪的柜子,是冷藏隔间,分成两组,每组三个,每一个都大到足以放进一具尸体。房间一侧就像是一个基础的手术室,摆放着一台金属轮床,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深色瓶子,桌子上摆着一排手术刀、针和刀。他把轮椅停在这里,我面对着眼前的一切,背朝电梯。墙壁是粉刷过的砖墙,地上铺着灰色的乙烯基塑料地板。角落里有一只桶,还有一个拖把。

“我真希望你没来过这里。”康沃利斯说道。他一开口仍然是多年来养成的那种非常通情达理、礼貌的语气,符合他扮演的角色。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了,那只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罗伯特·康沃利斯渐渐向我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我对你没有意见,不想伤害你,可你偏偏要来这里多管闲事,该死。”他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当他吐出脏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他恢复了一点正常,“为什么要问关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事?”他继续质问道,“为什么要把过去那些事再挖出来?你来这里问我这些愚蠢的问题,我就不得不告诉你,然后不得不把你解决掉——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我试着说话,但手帕让我无法发出声音。他把手帕从我的嘴里拉出来。它一被取出来,我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告诉过我的妻子要来这里。”我说,“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他们就会知道。”

“如果他们能找到你的话。”康沃利斯回答,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正要再次开口,他举起了一只手。“我不在乎。我不想听到你再说一句话。真的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我要解释一下。”

他的指尖抵着脑袋一侧,整理着思绪,目光凝视着不远处。我坐在轮椅里,默默地在心里尖叫:我是作家啊。这种事不能落到我头上。我一点都不想这样。

“你知道我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康沃利斯终于开口道,“你觉得我喜欢我的工作吗?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听悲痛的人们滔滔不绝地聊他们过世的可怜的父母、祖父母,筹备葬礼、火葬。和冰冷的棺材、墓碑打交道,而外面却阳光明媚,其他人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懂这种感觉吗?人们看着我,他们看到眼前这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这个无趣的男人,不苟言笑,永远说着妥帖的话——‘节哀顺变’‘哦,我很抱歉,请让我帮您拿一张纸巾’。可实际上,我却想一拳打在他们脸上,因为这个人不是我,这不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康沃利斯父子。那就是我生来逃不掉的宿命。我的父亲是殡仪员,祖父是殡仪员,他的父亲也是殡仪员。我的叔叔婶婶都是殡仪员。我小时候,认识的每个人都是一身黑。大人领我出去看马拉着灵车在大街上走,说这是给我的犒赏。我看着父亲吃晚饭,心里想,他和死人待了一整天,他的那双手,那双抱过我的手也碰过死人吧。死亡跟着他来到了房间里。全家人都被感染了。死亡是我们的生命!而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就是这么为我计划的。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我们是康沃利斯一家,而我就是那个儿子。

“学校里的孩子嘲笑我。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康沃利斯。他们去坐公交的途中会经过殡仪馆,它不像是琼斯、史密斯之类容易忘记的名字。他们叫我‘葬礼男孩’‘死亡男孩’。他们问我,我爸爸是不是对尸体感到兴奋,问我是不是也一样。他们想知道死人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勃起吗?他们的指甲还会长吗?有一半的老师觉得我阴森森的——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家的生意。其他孩子谈论大学,谈论职业。他们有梦想,有未来。我不行。我的未来,就和字面上一样,死了。

“只是——这是件有趣的事——我确实有一个梦想。发生这样的事很奇怪,不是吗?有一年,他们让我在校园剧里演一个角色。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演的是《驯悍记》中的霍坦西奥。但重要的是,我爱这个角色。我爱莎士比亚,爱他丰富的语言,还有他构建起一整个世界的精湛功力。我穿着演出服,站在聚光灯下,感到非常兴奋。也许,那时的我只是发现了成为别人的乐趣。我意识到自己想当演员是在十五岁那年。从那一刻起,这个想法就渐渐吞噬了我。我不想只是成为一名演员。我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要成为罗伯特·康沃利斯,我要成为别人。我天生就要吃这碗饭。

“当我告诉父母,我想参加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试镜时,他们不开心——可你知道吗?他们让我去试试,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有希望被选中。他们背地里嘲笑我,但他们决定让我自己打消这个念头,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惦记着这件事,然后乖乖地回归家族传统的行当。我申请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背着他们还申请了韦伯道格拉斯戏剧学院、中央演讲与戏剧学院,还有布里斯托老维克剧团,如果没考上的话,我还会再申请十几所,但是用不着了。因为,事实上,我演得不错。我很有天分。当我表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轻松地考进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我试镜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拒绝我。”

我想要说话。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噪声,药物已经发生了作用,影响了声带发声,我说不了话。我想要恳求他放过我,可反正也是在浪费时间。康沃利斯皱着眉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手术刀。我盯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霓虹灯在锋利的银质刀刃上闪着微光。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把手术刀插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一脸错愕地盯着胸前伸出的刀柄,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很疼,也没有流很多血。我只是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听你说话!”康沃利斯解释说,他再次提高嗓门,嘶声咆哮。“你想说的话,我都不想听。所以给我闭上嘴!听清楚了吗?闭嘴!”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我进入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第一天起,大家接纳的是现在的我,还有我之后的表现。我不再是罗伯特·康沃利斯,也从未谈起过家人。我给自己起名为丹·罗伯茨……没有人会介意你改名字。反正,这也是我的艺名。我不再是‘葬礼男孩’。我是安东尼·霍普金斯。我是肯尼思·布拉纳。我是德里克·雅各比。我是伊恩·霍尔姆。这些有名的演员都在那里演出过,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像他们一样出名。每次我走进大楼,都感觉找到了自己。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时光,也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三年快乐的时光!

“达米安·考珀也在这所学校。你说得对——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喜欢他。一开始,我很欣赏他。但那是因为我还没认清他。我以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一个冷酷、野心勃勃、爱操纵别人的无耻之徒。”

我低头看着那把手术刀,仍然卑鄙地插在我的身体里,只露出一截。伤口处晕出一摊血迹,只有手掌大小。伤口处突突地跳着。我感觉很不舒服。

“第三年的时候,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切都比之前更有竞争性。我们都假装是彼此的朋友,假装互相支持。可我告诉你,等到了个人秀和毕业大戏,就是各自使出浑身解数的时候了。那栋大楼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他们最好的朋友推下防火梯,如果他们觉得这么做会帮他们得到经纪人的青睐的话。当然,每个人都在对教职员工拍马屁。达米安对此很擅长。他会逢人就笑,会说好听的话,一直以来,他都对那个最重要的奖励虎视眈眈,最后,你猜他做了什么?”

康沃利斯停下来,但我太害怕,不敢说话。他凝视着我,然后拿起第二把手术刀。我不禁呼喊,他把手术刀刺进了我的身体,这一次插在肩膀上,没有拔出来。“猜他做了什么?”

“他骗了你!”我不知怎么努力挤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得不开口。

“不仅如此!当我被选中演哈姆雷特的时候,他气坏了。他觉得那是他的角色。他在特里秀上演出过其中的片段,希望人人都看见他演得有多好。但这回轮到我了,这个角色是我的。最后这场戏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众人展示我的演技,可他,还有他女朋友那个贱人,对我使了诡计。他们俩一起策划的。他们故意让我染病,因此我无法出席彩排,不得不被换掉。”

我其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当时我也不在乎。我像竞技场里的一头公牛,身上插着两把手术刀,伤口越来越疼。我确信自己会死在这里。他似乎在等我说话。我害怕沉默只会更加激怒他,喃喃自语道:“阿曼达·丽……”

“阿曼达·丽。就是她。他利用她来设计我,但最终她落到了我手里,并付出了代价。”他一个人咯咯地笑着。这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关于疯子最真实的写照。“我让她吃了点苦头,然后她就消失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如果你想找到她,就需要挖开七座坟墓。”

“你杀了达米安,”我说,声音嘶哑,竭尽全力才吐出这句话。我的心脏好像快要爆炸了。

“是的。”他双手合十,低下头,就像在祈祷,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能从他的举止中感觉到一丝做作。这是一场只有一个观众的表演。“在出演哈姆雷特之前,大家都说我很出色。”他继续说道,“我才应该是哈姆雷特。但是我演不了。因为我生病了,所以我最终出演了雷欧提斯。我把雷欧提斯也演得很出色。但问题在于,雷欧提斯只有六个场景。整部剧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台下。我大概有六十句台词。最后,我没有被中意的经纪公司签下。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毕业后,我也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事业。我尝试过的。我努力保持身材,去上表演课,去试镜。但机会再也没有了。

“有一段时期,我在布里斯托老维克剧团《第十二夜》这部戏剧中扮演费斯特,我以为那是我事业的开端,可在那之后,我依然是个无人问津的小演员。我离成功曾经近在咫尺。我给《加勒比海盗》的制作方回过三次电话,可最后他们却把角色给了别人。还有电视节目、新的戏剧……我总在想我会红的,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没红,而年纪却一天天增长,积蓄也花光了。当月复一月,变成年复一年,我终于不得不接受事实,我内心的梦想破碎了,而它是被阿曼达和达米安亲手毁掉的。失业对于一名演员来说,就像是癌症。时间越久,治愈的可能性就越低。而一直以来,我那群该死的家人就在隔岸观火,等着看我失败,重新回到羊圈里。他们几乎是乐见其成。

“祸不单行:我的经纪人决定放弃我。我天天喝得烂醉,在污秽的房间里醒来,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失败了。而我终于如梦初醒,我不再是丹·罗伯茨。我是罗伯特·康沃利斯。我穿上深色西服,和表姐艾琳一起打理南肯辛顿这家殡仪馆。就是这样。游戏结束了。”

他停下来,我畏缩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否打算再拿起一把手术刀。之前插在我身体里的两把刀像火烧一样,可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没顾得上再伤害我。

“我其实很擅长这份工作。我想,你可以说,这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东西。但我无时无刻不厌恶它,你见过哪个殡仪员是高兴的呢?痛苦让我变得更加胜任殡仪员这个身份。借一首歌的歌词来形容:我过着被安排好的人生。我在芭芭拉叔叔的葬礼上遇见了她——这不浪漫吗?然后,我们结婚了!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这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我们生了三个儿子,我学着当个好父亲,但事实是,他们于我而言就像陌生人。我从未想过要生下他们,从未想要过上这种生活。”他露出一个苦笑,“安德鲁说他想当演员的时候,我觉得很滑稽。你以为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天赋?当然,我永远都不会让他成为演员。我会拼尽全力让他远离那个地狱一般的圈子。

“地狱这个词几乎可以描述我过去十二年的生活。最后,我设法找到了阿曼达的下落。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联系上了她,邀请她出去吃晚饭。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承认,这么做让我产生了一种真正的满足感。你可能以为我疯了,但你不明白她和达米安对我做了什么。我真正想要解决掉的人是达米安·考珀。这些年他斩获了不少奖项,变得越来越出名,还去了美国拍电影。可我知道这是白日做梦,他是我遥不可及的人。我怎么才能靠近他呢?

“所以你可以想象,有一天,当他的母亲走进殡仪馆,我当时是什么感觉。‘来我家做客吧?蜘蛛对着苍蝇说!’[引自十九世纪英国女诗人玛丽·霍维特《蜘蛛与苍蝇》这首诗的第一句]我立刻认出了她。她去过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好几次,她去看过《哈姆雷特》那场演出,甚至称赞过我的表演。而现在她就坐在我面前,安排自己的葬礼!她没有认出我,她为什么会认出我呢?从戏剧学校毕业之后的这些年,我有了很大变化。我掉了头发,还蓄上胡须,戴上眼镜。况且,说到底,谁会正眼看殡仪员呢?我们只是一种人。是和死者打交道的人,生活在阴影里,没有人真的想承认我们的存在。于是,她和我聊天,选定了她的柳藤棺材、葬礼上放的音乐和祷辞,她没有注意到座位上震惊的我。

“你瞧,我是被这个拍案叫绝的想法震撼了:如果我杀了她,达米安会参加她的葬礼,然后我就可以杀了他!这个想法立刻闯进了我的脑海里。而我就是这么干的。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去她的家中拜访,然后勒死了她。然后,几周之后,我在达米安的豪华公寓里捅死了他。我很享受那个过程,超乎你的想象。我小心翼翼地在葬礼上避开他,让艾琳负责所有的私人对接。不过当我告诉他我是谁的时候,你真应该看看他的表情!我还没拿出刀,他就知道我是来要他命的。他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后悔,当时没能慢慢地折磨他。真希望他承受更多的痛苦。”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很多事情他还没有解释,而且他说话的时候就不会攻击我了。可他的话戛然而止。就在这一刻,我想,我们俩都明白,他已经无话可说。我的腿和胳膊还是不能动弹。不知道是被下了什么药。我虽然不能动弹,却还有感觉。胸膛和肩膀上的疼痛在一点点向外扩散,衬衫上晕开大片的血迹。

“你要对我做什么?”我勉强才把话说清楚。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和整件事无关。”我说,“我只是个作家。只是因为霍桑要我写他,我才参与进来。如果你杀了我,他就会知道你是凶手。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强打起精神,努力让他听懂我说的话,在我看来,我跟他说得越多,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我有妻子,还有两个儿子,”我说,“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杀死达米安·考珀。他是个烂人,我也这样认为。但是杀了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和整件事都没有关系。”

“我当然要杀了你!”

当康沃利斯从桌子上拿起第三把手术刀的时候,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把手术刀将会成为凶器。他现在看上去有些疯癫,面色铁青,目光涣散。

“你真的以为,我把这一切告诉你之后,还会让你活着吗?这都是你的错!”手术刀在空气中划过,似在强调这一点。“没人知道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事。”

“我告诉了很多人!”

“我不相信,反正也无所谓。你就应该继续写你那愚蠢的儿童读物,不应该来碍我的事。”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但这是你自找的。”

在这最后一刻,他脸上是专业殡仪员在接待新客人时那种悲切的神情。他手中的手术刀向上倾斜,目光在我身上徘徊,似在判断该从哪个部位下手。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我甚至都没发现有扇门。一个人闯进了房间里,在我视野的边缘,我挣扎地转过头去看。是霍桑。他拿着雨衣挡在面前,就像是举着一面盾牌。我毫无头绪,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可我从未像此刻这么高兴见到他。

“放下武器,”只听他说,“结束了。”

康沃利斯就站在我面前,只有几米远。他的目光从霍桑身上转到我身上,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一秒,我看到他下定了决心。他没有放下手术刀。相反,他把它举到自己的喉咙前,猛地横拉一刀,抹了脖子。

鲜血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喷到了头顶,像幕布一样淌过胸前,在脚边汇聚成一摊血泊。他仍旧站在原地,狰狞的表情至今还是会让我做噩梦。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愉快表情。接着,他轰然倒地,全身抽搐,更多的鲜血在他周围散开。

我没再看下去。霍桑一把抓住轮椅,推着我转身离开,这时,我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尖厉的警笛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让人安心。

“天哪,你在这里做什么?!”霍桑蹲在我旁边,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身上插着的那两把手术刀,疑惑我为什么不站起来。我必须坦白说,华生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敬仰,黑斯廷斯对波洛的欣赏,都远不及此刻我对霍桑的万分之一。我昏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有他在我身边,我是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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