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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的男人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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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裹在毯子里,像陷在沙漠中。他挣扎着又翻了一次身,惊恐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曾经那么喜欢这气味,在那些清晨时分,那些女人的身体上,闻到它。在那些不眠之夜后的巴黎清晨,在陌生的身体旁沉沉睡去的时刻,在半梦半醒中起身,匆忙离去的早晨。匆忙,他曾是一个匆忙的人。但如今,在这个春日的下午,他躺在床上,濒临死亡。死亡是一个稀罕的词。对于他而言,这个荒诞的事实似乎并不是按常理那样一步一步地逼近,而是突如其来。比如,在滑雪的时候突然摔断腿。“为什么,我,今天,为什么?” “我肯定会好起来。”他大声说。 窗前,逆光而坐的那个人影忽然微微惊动了一下。他把她给忘了,他总是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他记得当他发现她与让的私情时,他曾有多惊讶。对于那个人来说,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有着美丽的容颜和肉体。他的脸上浮上一丝笑,原本微弱的心跳加快起来。 他快死了。此时此刻,他很清楚,他快死了。他的身体正在被撕扯。然而,她弯下身,扶起他的肩膀。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瘦削得滑稽的肩胛骨,在妻子温柔的手中颤抖。滑稽。对,正是这个会要了他的命。滑稽地死去。有没有哪种病可以让人死得漂亮一点?显然没有。人唯一的美感,也许只是在往来世纵身一跃的那一刹。不过,他平静了下来,她俯身把他的头放在枕上,阳光掠过她的脸庞,他看到她的脸。她有一张美丽的脸,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这容颜,他娶了她。但她脸上的神情激怒了他。这是一张忧虑的、心不在焉的面庞。她一定是在想着让。 “我是说,我也许会好起来的。” “当然会。”她说。 很可笑。她是真的不爱他了。她清楚地知道,她将失去他。不过,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失去了他。“当我们失去一个人,那就意味着永远地失去。”他在哪读过这句话来着?是真的吗?总之,她再也看不到他走进家门,读报纸,或者说话。不,她不爱他了。如果她仍然爱他,她一定会对他说:“哦不,亲爱的,你就要死了。”她会抓住他的手,那张光洁的脸庞紧绷着,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这种沉默,只有当我们面对着所爱的人,面对所爱之人垂死的时刻,才会这样…… “别激动。”她说。 “我没激动,我只是挪一挪。激动,我已经不行了。” 他用了开玩笑的口气。“不管怎么说,我要死了。”他想,“也许我应该好好跟她谈一谈?可是谈什么?谈我们?我们之间没话可说了。”然而,一想到自己的机会所剩无几,他又焦虑起来: “我拖累你了,”他说,“我很抱歉。” 他缓缓地,默默地,抓住了她的手。上一次这样做,是在两年前,在布洛涅森林:他跟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坐在长凳上,当时,为了不要吓到她,他也做了这样一个静默的动作。其实没有必要,一个小时后,她就跟着他回家了。但他仍然记得,他的手,为了触摸到对方发烫的手指,所要跨过的辽远距离……那些时刻…… “你的手很美。”他说。 她没有回答。他吃力地看着她。他很想叫她打开百叶窗,但又觉得,昏暗的光线可能更适合这最后的一出戏。戏?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字眼?这里没有人在演戏。但是,他已经在试图开场了。 “今天星期四,”他叹着气,“我小时候,一直盼望一周真的会有四个星期四[1972年以前,星期四是法国小学生的休息日。如果一周有四个星期四(再加上周日也是一个休息日),那就只有两天要去上学。后来,“一周四个星期四”转化为一句俗语,表示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也这么想:那样的话我就能再活三天了。” “别说蠢话。”她耸耸肩。 “哦,不!”他忽然狂躁起来,挣扎着要起身,“你不能抹去我的死!你很清楚我马上就要死了。” 她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他的声音软下来。 “我想起一句话。你肯定忘记了,是十五年前的事。那天我们在法尔托尼家。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欺骗了我,但我还是起了疑心……” 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满足感,但很快抑制了下去。现在的局面还不够荒诞么! “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你是尼古拉·法尔托尼的情人。她的丈夫当时不在家,你把我送回家后,跟我说你还要回办公室去,你说有什么东西还没做完……”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着。而他,他想起了尼古拉。她是个温柔的、有点爱抱怨的金发女人。 “于是,我对你说我想要你回来,我说我希望这样;我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了,你总是说善妒的女人有多愚蠢,而我害怕……” 她的语气越来越柔和,仿佛在自言自语,仿佛只是在柔情地讲述难过的童年往事。他恼火起来。 “那,我当时也跟你说我要死了吗?” “不,但你用了类似的句式:你对我说……哦不!”她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笑得厉害…… 他也笑了,但并不起劲。不管怎么说,这不是笑的时候,尤其轮不到她笑——只有他才有权利这样肆无忌惮地笑: “然后呢?继续说。” “然后你对我说:‘你不能剥夺我的女人,你知道我想要她。’” “哦。”他说。(他觉得失望,他原本还期待着会听到什么佳句。)“这一点都不好笑。” “不,”她说,“好笑的只是,当你那样跟我说的时候,脸上那确凿的神情……” 她又笑出声来,但收敛了一些,似乎感觉到他生气了。 但此刻,他在倾听自己的心跳。可怜巴巴的心跳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之间真的没话可说。”他苦涩地想。他觉得倦了。二十岁就知道的事,却花了一辈子来证实。爱情,正如死亡,不由分说。 “说吧。”他闭上眼睛,这样心情会舒服点。 “什么?”她说。 他看着她。真是奇怪,自己留在她心中的,竟然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往事。那个在二十岁时那么温柔无邪的人,已经变得让他认不出了。他已认不出她。马尔特……她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 “你爱他吗?”他说,“那个让?” 她回答他,但他没有在听。他又一次试着去数天花板上光影的条数。阳光留下的,流转不定的光影。未来的地中海,仍会如此湛蓝吗?有人在院子里唱歌。他这辈子,曾经那么狂热地爱好器乐,以至于最后,他无法再忍受音乐。她,马尔特,会弹钢琴。但做工漂亮的钢琴实在太少,而他对器物的品位又异常苛刻。反正,他们从未买过一台钢琴。 “你还会弹钢琴吗?”他不无悲哀地问她。 “钢琴?”她反问。 她吃了一惊,她自己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已经忘记了她的年轻时代。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还眷恋着记忆中马尔特的颈背,她背对着他,坐在黑色的钢琴前,年轻的颈背笔直而端然,一头金色的长发。他转过头去。 “为什么和我说起钢琴?”她坚持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她的手。他的心跳令他害怕,他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痛苦。啊!给我一点片刻的安全感吧,达芙妮的肩膀,或者酒的滋味。 但达芙妮此刻正和居伊那个臭小子住在一起,而喝酒只会让他的病情恶化。他怕了,没错,他害怕了……他的意识在消散,肌肉在萎缩。多么可怕。他极度地害怕死亡,以致无法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我害怕。”他对马尔特说。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加重语气。这三个字,生涩、粗砺、诚恳。而他这辈子,曾是那么习惯那些轻快顺口的词语,“亲爱的、我的甜心、你想什么时候、马上、明天。”马尔特这个名字听起来不是那么柔和,他很少把她的名字放在嘴边。 “别担心。”她说。 然后,她向他俯下身,将手放在他的眼睛上。 “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在这里,不会离开你。” “哦,不可能,”他说,“要是你要出门,比如去购物……” “那也马上就回来。” 她的眼眶浸满泪水。可怜的马尔特,这令她很不好受。而他,却感到些许释怀。 “你不恨我?”他问。 “我还记得好多事呢。”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这声音令他想起起码十个相似的声音,带着喘息,在沙龙的某个角落,或是在海滩上。他的棺木后面应该会跟着一长串的呢喃,温柔又滑稽。在他的扶手椅上,达芙妮,他最后的情人,也许会抱着他的照片凭吊,而年轻的居伊则会勃然大怒。 “没事的。”他说,“我真希望能死在一片麦田或者玉米地中。” “你说什么?” “让麦秆在我的头顶随风舞动。你知道,有句话这么说:‘起风了,好好活着。’” “放轻松。” “人们总是对垂死的人说,放轻松。现在是时候了。” “是的,”她说,“是时候了。” 她的声音很美,马尔特的声音。他一直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将握着一个女人的手死去,这多好。至于这个女人是不是属于他,已不重要。 “幸福,”他说,“两个人的幸福,不是那么容易……” 然后他笑出声来,因为,到头来,幸福,他已经不再在乎了。幸福,或者马尔特,或者达芙妮,都已无关紧要。他只剩下一颗心在跳动,一下,两下,三下。此刻,这是他唯一爱着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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