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

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你知道,”她靠在幕布上,喝着柠檬水,说:“如果我没有像从前那么关心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你知道,我爱你,在我这个年龄,仍然会爱,只是……”

她微笑着:

“我心里只有他。”

“他是谁?”

他怒火中烧。他又变得英俊起来。他的醋意来得很容易,无非是对明天的恐惧或对金钱的匮乏感,他的醋意让他变得狂热而英俊。而她,总是能让她的每一个情人吃醋,而且,从不告诉他们那个“他”是谁。

观众席上人头攒动。意大利的夜晚,有一点风。这座古老的剧场被十几台百万瓦数的探照灯覆盖,亮如白昼。这是在用科学进步来照亮古老遗迹,愚蠢的现代人是这么说的。她耸了耸宽厚的肩膀,转过身来对着这个年轻人:

“再两分钟,就到我了。”她说。

他没有应答。六个月来,他跟随着她,辗转在不同的城市之间。他跟她做爱——不多不少,他花她的钱——也不多不少,但此时此刻,他十二分地怨恨她:当她登上舞台,她的赘肉,她的皱纹,还有他整个人,都被她抛诸脑后;沉醉在幸福中的人们,在黑暗的剧场里——无论是在柏林、在纽约还是在罗马——人们等待着、期盼着她如莲花般绽放的天籁之音。那一刻,她是孤绝的,戏剧般的孤绝,打动人心的孤绝,而他,他能感觉得到。在这一刻,他就像她的三任前夫或者三十个情人一样无关紧要。甚至,尚不如舞台上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来得重要,跑龙套的至少还是舞台的需要。

人群安静下来。他带着一丝厌恶的情绪看着身旁这个浑身赘肉的女人—肥得像猪,有时他甚至会这么想——但正是从这副身躯里发出的声音,征服了所有挑剔的歌迷。啊不,他已尽力在她身上搜刮,可他自己也挥霍得太快。没人愿意活得穷困潦倒,也没人愿意三十岁时还伺候着一个走向衰老的妇人,哪怕她再怎么才华横溢!

“我是个金发男人,”他想,“我是个金发男人,我英俊、性感。卡修妮赚到了,就是这词:赚了。我应该把价钱开得更高点。”

管弦乐声逐渐微弱下来,他想,应该是到最后一幕了吧。她远远地向着他迎面而来。她满是汗水的额头泛着油光,脸上半是痴狂,半是沉醉,仿佛爱情降临。她做了个孩子气的,甚至有些可笑的举动,整个人扑向他。她的道具员站在边上,手中准备着一杯柠檬水。她一口气全喝了。

“你觉得这曲子怎么样?”她问。

她用那双画着浓重眼妆的眼睛望着他。

“他三十岁,老天!他高挑、英俊,配得上任何一位伊朗公主。而她,带着一张被汗水搅糊了浓妆的残脸,她怎么胆敢问他,问他觉得那个什么怎么样?”

“我不懂这出歌剧。”他不屑地回答。

她笑了起来。

“这曲子我这辈子只唱过三次,”她停顿片刻,“而在这三次中,我总会遇到——他。今晚,我希望他还会来。”

“可他是谁?”

可她拍拍他的手臂,径直向那个乐团指挥走去了。那人是个蠢货,愚不可及、毫无廉耻的家伙,一心只想着利用她,利用她的名声赚钱。他这样警告过她,但她只是笑着说:“他是位音乐家,你要明白。”语气温柔地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摸了摸他那镶金的玛瑙袖扣,那是她最近送他的礼物,然后,看了看表。正常的话,演出再过半小时就会结束。谢天谢地。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歌剧、音乐、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蒙特卡罗的摇摆舞万岁。然而,他的疑惑还是驱使他凑近了幕布。“他”,这个三次重现的“他”究竟是谁?一个三十年代的老帅哥?她的前夫?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会直接就告诉他的,卡修妮不是个扭捏的人。他是被买来的,她买了他。他完全没有必要承受妒忌的耻辱,更何况,那只是一个空洞的“他”。可是,这个“他”,是谁?

她回到他身旁。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她压低声音咳嗽,她在等待。幕布升起,那个讨厌的乐队指挥举起了他的指挥棒。所有他的奴隶们,音乐的奴隶们,旋即乖乖低下头,夹紧了他们的小提琴。如诉的琴声奏起,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他。她一动不动,目光追逐着黑暗中苍白的灯光、灯光下苍白的面庞,肥硕的歌唱家,这些旅途,这些演唱会的记录……这个命运,总之,他在其中只不过是个无足重轻的人物。突然,他明白了,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满面通红,他明白了……他或者其他人……哪怕她的年龄是他的两倍,她的体重是他的两倍,可对于这里所有的人来说,她都是他们的梦中情人。全世界有上百万的人为她魂牵梦萦,而在罗马,也许有一个女人也在渴望着他。幸运之至。也许,就在今晚,那一个男人,那个陌生人,“他”,正在等待她。也许,他就要被当作一个多余的人被踢开;也许,健壮、英俊又性感的他,只不过是一场真正的爱情故事里的一个小插曲,一个令人讨厌、开价不菲的捣乱分子。他看着她,想让自己愤慨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怀孕失宠的侍女。但观众已经开始鼓掌了,迫不及待地鼓掌。他感觉到了,观众在等着她。观众和“他”,都在等她。

“他是谁?”他说。

“谁?”

她望着他,她的眼睛幽暗、迷蒙,他似乎在里面读到了慌乱。

“你曾三次遇到的那个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啊。”

她轻轻地,温柔地笑了。乐队指挥向她眨眼示意。剧场内的空气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神经也像弦一样绷紧了。她收住笑容,转向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那一刹那,他仿佛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爱他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吹毛求疵却又心不在焉,他无法理解的情人。

“他,”她说,“是一个contre-ut[比正常音区中高音do高八度的高音do。],威尔第歌剧里最高的一个音,你明白吗?”

她注视着他,而他,呆立在那里。他忽然觉得他的玛瑙袖扣,他簇新的晚礼服,他衬衫前襟的珍珠,所有这些她买给他的东西,都在灼烧着他的皮肤。

“一个ut,”她轻柔地说,“就像这样。”

她说着,开口唱起来,发出一个非常轻,非常温柔的ut。她闭着双眼,仿佛在向他诠释一个来自外星球的词语。

“这里,”她说,“只有在这里,这个音要持续三十秒钟。”

指挥示意她出场了,她连忙理了理头发,曳起巨大的裙摆,深吸一口气,奔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而且,”她说,“他,他千金难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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