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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的死亡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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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感到厌倦,厌倦这个地方,厌倦她的情人。其实无论是地方还是情人,都是最时髦的。这家“呜呜”酒吧,还有科特,帅哥科特。只是,没办法,帅哥和酒吧,今晚都让她厌倦。过了三十岁,一些滥俗的东西自然无法再取悦你心,尤其是太喧闹的东西,比如这家“呜呜”,或者太暴躁的,比如科特。所以,她倦得打起了哈欠,而他立刻盯牢她: “你在想布鲁诺?” 他实在不应该跟她提布鲁诺的名字。布鲁诺,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唯一一个,伤透了她的心的人。她下意识地去忘记他,却又无法忍受自己忘记他。如今,他远在天边。然而,他的名字对她而言,仍是不能承受的痛。尽管她,在旁人看来,已经应有尽有。一笔巨额的财富,两处豪华的房产,风姿绰约,十个情人,加上古怪的趣味。 “别扯上布鲁诺,拜托你……” “哦,抱歉!禁忌话题!……我惹你生气了?” 她转向他,给他个无比温柔的笑脸,令他害怕。但已经太迟了。 “你惹我生气了?是的。我很‘生气’。我不想再看到你,科特。” 他笑了起来。这个科特,反应有点迟钝。 “你的意思是,你要打发我走?就像打发你家的厨子?” “不一样。我很尊重我家的厨子。” 他们对峙片刻,他伸手想要拉她。但她已经站起身,跟别人跳舞去了。他久久注视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然后一把扫开面前两只酒杯,拂袖而去。 朋友们把她迎到他们的台子上。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跳舞。黎明时分,她最后一个走出酒吧。这是一个空气清冽、天微微蓝的黎明,一如这个春天所有的黎明。她的车停在门口,这辆漂亮的座驾由一个昏昏欲睡的男孩看守着,他是“呜呜”酒吧的小跟班,穿着制服,靠在汽车引擎盖上打盹。她顿时感到愧疚。 “我害您熬了一整夜。”她说。 “这部车,我还愿意陪它一整天呢。” 他应该只有十五岁,或者十七岁,羡慕全写在脸上,令她忍不住笑。他替她打开车门。就在这时,起风了。早春的风,沁凉入心。她觉得冷。熬了一整夜,她太累了,她的日子一塌糊涂。她看了一眼那个门童,他也在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穿着带有肋形胸饰的可笑制服。在这个钟点,整座城仿佛是空的一般。 “您要不要顺便搭个车?” “我住得很远,”他有点不舍地用手抚摸着汽车,“我住在斯坦恩贝格附近,我坐地铁回去。” 她犹豫了一下。毕竟,高速公路上的风可大着呢。但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已经沉沉欲睡,体力不支了。她应该送他一程。 “上车吧,”她说,“我顺路。” “您要去您的马场?” 是啊,马场,清早的马儿,轻快的奔驰,森林中的薄雾,布鲁诺……自他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她在空空荡荡的慕尼黑城疾驰。身旁的男孩似乎特别开心,一会儿看看车子,一会儿看看时速表,眼里都是兴奋。 “它就在我家旁边,”他说,“我啊,就只喜欢两样东西:车和马……我想当马夫,可惜年龄已经太大了……所以咯,我就到酒吧给人看车。您最快可以到多少?” 他们上了高速公路,因为疲倦,她本想开得慢一点,但身旁这个小孩子的语气,令她别无选择。她踩下油门,玛萨拉蒂呼啸着飞驰起来,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一直升至时速两百公里。 “到两百了,”她说,“还行么?” 他笑了起来。他穿着丑陋的制服,一双手又大又粗糙。车上的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实在是一幅有趣的画面:她一袭长裙,他则扮演小丑。她伸手打开收音机。美妙的音乐飘出,像车轮碾过高速公路,像早晨的风拍打额角。 “您每天早晨都去您的马场吗?” 她不敢对他说,自从布鲁诺之后,她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两年了,差不多有两年了。吉米会怎么想?她的老训练师吉米,是他手把手教她学会骑马,如今也是他尽忠职守地给她寄账目,还会附上几句笨拙而伤感的话……她突然很想再见到他。现在,就快到了。离斯坦恩伯格只有二十公里了……她忽然冲动地转过头,对身旁的男孩说: “您想跟我一同去马场吗?你可以看到赛马,在训练场……” “啊,如果不妨碍您的话,”他说,“这实在是……啊,这简直是个梦!……” “真好,”她心想,“我总算能让一个人觉得开心。我一直不懂得怎么让人开心,哪怕是我所爱的布鲁诺,或是我不爱的科特,更别说其他人。但现在这个男孩,他很快乐。哪怕快乐只有三小时,但也是快乐。” 他们绕过湖,驶入薄纱般的白雾中,抵达马场。第一个赶来为他们打开大门的,正是吉米。她看到了他有点错愕的目光。一袭长裙的她,和一个穿着肋形胸饰制服的门童,出现在清晨六点。她下了车,扑到他怀里。他身材削瘦,面容温厚,那是驯马师才会有的模样。她还认得他身上那件粗呢旧外套,旧外套上散发着烟丝的香味,那是多年来他在夜里抽烟斗留下的气息。 “罗拉太太,”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罗拉太太……总算……” “真是您,吉米……啊,这位是……呃……” “昆特,”门童应道,“昆特·博朗。” 他连忙打招呼,一脸兴奋。马厩里的马儿骚动着,工人们在为它们翻动牧草。 “来喝杯咖啡。”吉米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墙上,是罗拉和布鲁诺骑马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罗拉笑着靠在布鲁诺的背上。她一眼看到了那头金发,立即移开了视线。吉米也一样。 “比赛情况,最近还好吧?” “您一定读到我写的报告了。战况棒极了!阿多斯还在巴黎拿了第二名,就在上星期,而且……” 她没有在听。她不能告诉他,她已经两年没有读他寄来的报告了,她跟着那些与她一样有钱的可怜人一起混日子,从墨西哥到卡普里岛,再到巴哈马。漫无目的。为了忘记布鲁诺。现在,她做到了,而这正是最糟的事。 “我们去看赛马,”吉米说,“那里有一匹新手……!马立克的崽子……它可是个厉害的小魔鬼。” “穿这身去?” 她提了提她的晚礼裙,笑不出来了;她困得要命……墙上,布鲁诺和她的照片刺痛她的眼睛。 “赛马?真正的赛马?” “我们去吧……”小门童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两眼放光,“多刺激啊!……” “您的装备都在楼上备着呢,”吉米说,“您的马裤和马靴……去看赛马,哪怕是去踩泥地,都足够呢。” 两双眼睛都巴巴望着她。一个六十岁,一个十七岁,同样孩子气的目光,她总是会对男人们这样的眼神缴械投降……好吧,就这样吧,她去换衣服,她去看赛马,然后她再回家。很好。只是,在楼上的房间里,当她束马靴的时候,有那么一秒钟,她感觉到心脏停止了跳动,她觉得精疲力竭,想要呕吐……很显然,最近她喝得太多了…… 他们坐上吉米的老吉普车,前往赛马场。马儿已经在嘶叫,跃跃欲试。目之所及,是一片灰绿交织的树林,在春天的风中摇摆。三千米长的跑马道,夯实的泥土地,在他们脚下延伸。此情此景让她刹那回忆起:跨上马背之前的激动,万箭齐发的起跑,奔马时震耳欲聋的声响,马靴撞击的声响,此起彼伏……还有贴着脸庞飞闪而过的地面,那种恐惧的感觉,愉悦的感觉……那时她跟布鲁诺在一起,那么真切,并不遥远。 “我为您准备了一个惊喜,”吉米说,“它在这儿。来,小家伙。” 在她面前的是一匹俊美无比的马,全身黝黑,她一下子认出了它。它就是马立克的儿子:小魔鬼。它望着她,所有的小马夫们都望着她,还有吉米和门童,也在望着她。 “我希望您试一试,”吉米说,“就像从前那些时光。” 她害怕,非常害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她在酒吧里醉生梦死的夜晚,不知道她是怎样愚蠢地挥霍自己的健康,他们完全无法感受到清晨时分的这种疲惫感,也不会知道她的手正在颤抖,从骨子里发出的战栗。这不合适。她喃喃道: “我有两年没上过马了,吉米。” “很好,让小魔鬼迎接您的回归。” 他笑了。唉,男人们,有时候,哪怕他们有着强健的体格,有良好的平衡能力……他们还是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小门童的目光里是近乎狂热的崇拜;而吉米,是矢志不渝的信任。她向前一步,靠近小魔鬼,把手放在它的鬃毛上。她感觉到它在微微战栗,仿佛她和它之间已有契约。吉米伸出双手,助她蹬上马背。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以至于几乎听不见吉米的话: “面向前方……很好……出发……” 所有的马儿一齐奔腾而出,终于解放了,在这早晨的风中。她很快意识到,这一切将万劫不复。一百米,两百米之后,她面朝大地,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似的,在世界末日般的轰鸣声中,缓缓滑下马鞍,被小魔鬼的蹄子踩中前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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