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圈轨道,下降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想象有一间房。一个位于日本海岛上的木屋,纸质滑动门敞开着,通向花园,榻榻米地板被阳光晒得破旧、发白。想象一只蝴蝶停在厨房水槽上的水龙头上,一只蜻蜓停在可折叠的床垫上,一只蜘蛛藏在前门廊的拖鞋里。

想象一所老旧的木屋,里面的木头摸起来光溜溜的。这所木屋饱受潮湿、炎热和风雪的摧残,地震也让它变得凌乱不堪。然后想象一对年轻男女弯着腰,在屋外的菜地上劳作。八月阴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南瓜长势良好,数量不少,它们的个头很大,恰如夏日的满月。这里只听得到海涛声。不,也能听到蝉鸣声、蟋蟀鸣声、牛蛙叫声、女人的拔草声、男人在锄地间歇时发出的轻快声音,以及海涛声。

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季节的轮转,男人开始连穿裤子都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衰老得这么快,而妻子却仍然精力充沛,步履轻快。他口腔里唾液也变少了,没有人告诉过他,岁数大了身体会变得枯干,他的皮肤、嘴巴和眼睛都很干,他的鼻子已擤不出鼻涕了(不过他还一直在擤)。他的身体显然对消瘦和枯干的突然到访毫无准备。你可能会觉得他的身体像一片叶子,但干枯的叶子是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的,而他还没有准备好像落叶那样枯萎。他在黎明时分起床,站在田埂上,听着牛蛙的呱呱声,把脚趾踩在泥土上。

季节轮回,又过了半年,男人辞世了。女人守着老木屋,在那里撑过她的余生。岁月流逝,又过去了十年,随着暖秋的到来,地里蔓延的南瓜藤上仅剩最后几个南瓜了。南瓜藤、门框和木质台阶上长满了霉菌;清晨,纸隔板有些潮湿。天上出现近来最美的晚霞。女人躺在一个狭窄的台阶上,她身材瘦小,她觉得自己干瘦得像一根扫帚柄。周围都是木头,没有任何人影,所以她不甘示弱,也想变成木头。

你知道,当最后一天来临,她不会情愿在傍晚时分这样躺在台阶上,做出一种放纵、轻微反抗的姿态;她是一杆坚忍不拔的老扫帚,不喜欢废话。可她的血液流动开始变得缓慢,一切都慢了下来,一连几个星期她都有不好的预感。她在寻找天空中那个移动的光点,自从丈夫去世以来,这个光点已绕地球轨道运行了近六万次。她想再等一个月,等到女儿回来。可什么时候死亡就进入了待发状态?无论怎样,女儿回来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在女儿回到地球的当天辞世了,她的四肢突然变得炽热,好像心脏在试图把血液驱赶到身体末端。让我歇歇吧,她在心里说道。她听到了一只蝉在鸣叫,这个季节从来没有听过蝉鸣。现在天气一直这么温暖,蝉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孤独而弥留了很长时间的公蝉。如果她也像那只蝉那样,潜伏地下十五载只为等待交配机会的话,也许她应该效仿这只蝉,弥留一段时间。可他现在的鸣叫不是为了交配,而是为了独处,为了不被打搅,只在黄昏静悄悄时才会发出这种呼唤。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然后,女人的尸体被人从台阶上抬走,房子被彻底遗弃了。那个朦胧夜空中的看不见的光点,正是女人的女儿驻扎的地方,亚洲在向右滑动,四国和九州悄悄地转过去了,然后就是海洋,正是这个海洋在侵袭着木屋旁的海岸,在过去的十年里海水越来越靠近花园了,南瓜开始变软。接着亚洲的最后景象在西边消失了,消失在太空舱的尾部。除了浩渺的太平洋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轨道向东南方向延伸,穿越数千英里的茫茫大海。

在那片茫茫大海中,台风正在形成。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台风一直在向西移动,现在已经过了马绍尔群岛,这些正在沉没的海岛看上去像柔弱的窗花格,被风暴打得七零八落。起初是高空浮云聚集在一起,后来,来自各个方向的云团变得越来越密集,颜色也变得一片乌黑;这不只是一个风暴,而是几个风暴的碰撞和叠加。现在已经很明显,云团聚集、翻滚,将至少形成一个四级台风。

机组成员被告知要尽可能多拍照片。他们照做了,把长镜头架在窗户玻璃旁边,不停地按动快门。目前,只能从右舷看到风暴的东侧旋臂。风暴被厚厚的乌云包裹着,在地平线上翻滚;他们可以看到在地球上无法看见的细节:云在逆时针滚动,像一支涌动、喧闹的游行队伍。阳光从云层的乳白色表层上反射回来,而地球如同得了白内障的眼球,发出了诡异的珍珠白光,它仿佛在用一种飘忽不定的眼神凝视着他们。

地球突然之间显得多么的紧张和警觉!他们一致认为,这不是那种袭击这个地区的常规台风。他们无法看到全部,但它比之前预测的更大,移动速度更快。他们把图像、纬度和经度都发送出去了。机组成员们就像是占卜师,他们能够看到未来、预知未来,但他们却无法改变或阻止它的发生。很快,他们将向东南方向下降,无论他们在瞭望地球的窗口上把脖子伸得多长,台风都将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他们的瞭望将结束,黑暗将迅速降临。

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们只有相机,以及观察台风的特权。他们焦急地看着台风愈发壮美。他们看到了台风的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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