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圈轨道,上升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今天清晨,在绕地球的第四圈轨道上可以观测到:撒哈拉上空的扬尘像一条百英里长的丝带向大海飘去。海面闪烁着朦胧的淡绿色光泽,陆地则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橘色之中。这是沐浴在日光下的非洲,你几乎可以从空间站内部听到日光的声音。大加那利岛有着陡峭的辐射形峡谷,让这个岛屿看起来像一个匆促建造并堆积在陆地上的沙堡,当阿特拉斯山脉宣告沙漠的终结时,云朵的形状像一只鲨鱼,尾巴拍在西班牙南海岸上,鳍尖轻触南阿尔卑斯山,鼻子随时会潜入地中海。阿尔巴尼亚和黑山则被天鹅绒般柔软的山脉所覆盖。

肖恩经过窗口时想,黑山、塞尔维亚、匈牙利、罗马尼亚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他试图弄清楚它们的具体位置,却总也记不住。如果你想,你的一生,你的整个轨道生活都可以陪兰德·麦克纳利[美国出版公司,主要出版地图。]世界地图以及星图度过。你可以不做任何工作,放下手头一切事情,只为了观看地球。你可以完全了解地球,对哪怕一丁点儿的地盘和空间都了如指掌,但你永远无法了解星星。你可以了解地球,就像你了解一个人那样,就像一个男人刻意、执着地要了解他妻子那样,他有一种饥不择食的自私和迫切感。他迫切想要了解地球,了解它的每一寸土地。

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们的动脉正在变粗变硬,心肌正在变弱并开始萎缩。他们的心脏在看到太空的景象时因欣喜若狂而增大,时而又被折磨得萎缩变小。心脏细胞受到损耗后,因康复跟不上,他们娇嫩的心脏便开始变弱、变硬,而他们现在试图在培养皿里保存心脏细胞。

安东在俄罗斯实验室对罗曼说,培养皿里都是人。他们两个人都在用移液管移动着这些人(人体细胞)。这些粉—紫—红色的细胞曾经是从人类志愿者身上取下的皮肤,皮肤细胞被变成干细胞,干细胞变成心脏细胞。皮肤样本是从不同年龄、背景和种族的人身上取来的。安东对此感到很震惊,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而他实验室的伙伴则对此毫无感觉,后者只是对这些细胞感到有一些漠然的敬畏,跟看待电线没什么两样。然而,安东看到细胞时,指尖真的会变暖,甚至过热。所有这些生命都被托付给他了,这令他感到局促不安。他想说:看啊,罗曼,这些奇迹多么荒唐啊。罗曼似乎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困扰或谦卑,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培养皿里的颜色总是让我感到饥饿。令人尴尬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些细胞,拍摄图像,每五天更新一次培养基。细胞被放在三十七摄氏度、百分之五的二氧化碳浓度、理想的湿度和完全无菌的环境之中。补给船两周后返回地球时,他们会把它们准备好。他们必须承认,相较于自己的生命,这些细胞对人类来说更重要,他们自己的生命总的来说并不算什么。

在培养皿中发生在这些细胞身上的事情,很可能会发生在他们自己的细胞上,这是他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个想法不怎么令人鼓舞,罗曼说。

或许吧,安东耸了耸肩回答道。罗曼耸了一下肩膀。这个耸肩的意思是,他们来到太空,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鼓舞。他们的目标要大得多,在一切方面都要取得进步,获得更多的知识,更多的谦卑。速度和静止。远离和靠近。更近点儿,更多点儿。他们发现:他们很渺小。不,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在试管中培养着一堆只能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细胞,他们同时也认识到,此刻的生命依赖于他们自己微小跳动的心脏中的这些细胞。

在太空中度过六个月后,从技术上讲,他们比地球上的人少老了0.007秒。但在其他方面,他们可能会老五到十年,而这仅仅是他们目前的计算结果。他们知道,视力可能减弱,骨质可能疏松;即使进行大量的运动,肌肉还是会萎缩;血液会凝结,大脑会在周围的液体中位移;脊柱会变长,T细胞复制能力会减弱;肾结石会形成。来到这里后,味觉弱了,食物味道变得寡淡。鼻窦痛苦不堪。本体感知也出故障了:除非亲眼看见,他们很难感知身体各个部位的位置。他们变成了形状不规则的液体容器:上半身的液体太多,下半身的液体不足。液体在眼球后面积聚,压迫视神经。睡眠也会出现障碍。肠道菌群会开始孕育新的细菌。他们的患癌风险会增加。

正如罗曼所说的,这些想法并不鼓舞人心。过了一会儿,安东问他是否对此感到担忧。

他答道,不,从不感到担忧。你呢?

就在他们的航天器下方,南太平洋穿梭而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地球就像黑色深渊,完全看不到,只看到淡绿色光环般的大气层以及数不清的星星。一种骇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一切都如此近在咫尺,又如此无际无涯。

安东回答道,我也从来没担忧过。

观看地球时,他们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收回已知知识。比如,他们会相信地球这颗行星处于一切的中心。地球看上去如此壮观、庄严、雍容,他们会情不自禁地相信上帝把地球放在了众星环绕的宇宙中心。这时,他们可能把(经过了从否定到发现再到被掩盖的曲折过程)这个被证实的事实抛到九霄云外,即地球不过是一枚远离中心的小颗粒。他们可能会想: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体怎么可能如此光彩夺目?一颗远离中心的卑微卫星不可能有如此美丽的景象,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怎么能产生真菌和人类心智这种复杂精巧的东西?

因此,他们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若能抛却日心说盛行的时代,回归地球被视为宇宙中心的那个神圣、宏大的时代,该是多么的惬意!在这个构想中,太阳、行星乃至整个宇宙都围绕着地球旋转。只有当他们的视野跨越了当前所在,触及更遥远的宇宙深处时,才会意识到地球的渺小与微不足道,从而真正理解它在浩瀚宇宙中的真实位置。它不再是那个被上帝置于宇宙旋转舞台中央、古老、强大且威严不动的地球;不,事实远非如此。地球之美,在于其能够产生回响,这种回响正是她美的一种体现形式,如同悠扬的铃声与歌声在空间中回荡,缠绵不绝。它既非宇宙的边缘,也非绝对的中心;既非万物精华的凝聚,亦非空洞无物的存在,它的丰富与独特超乎想象。尽管主要由岩石构成,但从我们的视角望去,它是一束耀眼的光芒,一片广袤的天地,一个灵活机敏的星球。她以三种不同的方式舞动:绕地轴自转,在地轴上轻微摇摆,以及围绕太阳公转。这个星球已从宇宙的中心舞台退至边缘:它环绕太阳运行,除了月球之外,再无其他天体环绕其侧。这颗星球是我们人类的庇护所,尽管我们制造的望远镜日益精密,镜片尺寸不断增大,但它们却揭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人类正变得愈发渺小。这一现象让我们瞠目结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意识到不仅自己位于宇宙的广阔边缘,而且整个宇宙本身就是由无数个边缘交织而成,没有绝对的中心,只有无垠的、令人眩晕的物质旋转着,遍布期间。或许,我们对自身的认知过程,就是一场对外部世界不断演变的深刻理解之旅,也是科学探索工具持续挑战人类自我认知的历程。在这段旅程中,我们的自我观念或许会被不断冲击,直至那个曾经坚韧的自我变得千疮百孔,如同四面透风的残垣断壁。

他们在近地轨道的中间区域环绕飞行,视野受限,就像只能从半截桅杆上眺望远方。他们心中涌出这样的思绪:或许,成为一个人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可能就是问题的根源。从曾经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到如今认识到它不过是浩瀚宇宙中一颗普通大小、普通质量的行星,在平凡无奇的太阳系中围绕着一个同样普通的恒星旋转;而太阳也只是银河系中无数星辰中的一颗,整个银河系最终都面临着爆炸或崩溃的命运——这样的认知转变,对他们来说,尤为艰难。

或许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就如同人的一生——从孩童时期那种自以为是的“小皇帝”心态,逐渐成长为意识到自身只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一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特别,但这份领悟却让我们在纯真的喜悦中感到释然——因为既然我们不再独一无二,那么我们或许也不再那么孤独了。设想宇宙中存在无数与我们相似的恒星系,以及无数的行星,那么在这些浩瀚星辰中,至少会有一颗行星上孕育着生命。这种外星生命的存在,成为对我们渺小地位的一种温柔慰藉。因此,在孤独、好奇与希望的交织中,人类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有的人梦想在火星上找到生命的痕迹,而另一些人则派遣探测器前往更遥远的深空,探索外星生命的奥秘。然而,火星展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片冰冻的沙漠,布满了裂缝与陨石坑,生命迹象遥不可及。于是,人们的希望转向了太阳系周边的类太阳系,或是邻近的其他星系,甚至是更加遥远的宇宙深处。

怀揣着激动人心的憧憬,我们向星际深处发射了旅行者探测器。这两个承载着地球图像与歌曲的太空舱,正静静地等待着,或许在几千年、几十万年,甚至数百万年、数十亿年后,被外星智慧生命所发现——也可能永远无人知晓。与此同时,我们开启了对外太空信号的监听之旅。广阔无垠的宇宙间,我们捕捉着无线电波的每一个细微波动,却至今未获回音。数十年的不懈搜寻,依旧是一片寂静。书籍、电影等媒介中,我们满怀希望或惊恐地描绘着与外星文明相遇的种种场景,但现实是,外星生命尚未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不禁怀疑这样的联系是否永远不会到来,甚至开始质疑它们的存在。如果宇宙间真的不存在其他智慧生命,那我们为何还要执着等待?或许,此刻的人类正经历着一段充满破坏、自我伤害与迷茫的“青春期”,因为我们并非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也未曾主动争取守护地球的权利,更未料到会如此孤独地存在于浩瀚宇宙之中。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不公平。

或许有一天,当我们凝视镜中的自己,那个平凡无奇的直立行走者,会心生一丝满足。我们会深吸一口气,坦然说道:是的,我们是孤独的,但这就是我们的现状。那一天可能并不遥远。也许,事物的本质就蕴含着不确定性,生存恰如站在针尖上摇晃。我们从生活的点滴中逐渐认识到自己的渺小,逐渐去中心化,当我们开始深刻认识自我,并接受自己在宇宙中的微不足道,这一惊人的自我觉醒犹如一泓清泉,平息了我们内心的纷扰与波澜,为心灵带来了难能可贵的和平。

在孤独的深渊中,我们除了凝视镜中那个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呢?我们在审视自己时,总会发生无休止的自我迷恋,被迷人的事物分心,爱上自己,痛恨自己,将自己戏剧化、神话化,甚至对自己顶礼膜拜。除此之外,我们内心还有什么渴求?我们渴求通过技术、知识和智慧的超越来满足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满足的成就感;我们仰望星空(尽管至今仍未收到任何回应),梦想着建造宇宙飞船,无数次环绕我们孤独的星球,踏足孤寂的月球;在失重的迷茫与永恒的敬畏中,我们在思考着这些问题。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地球——她就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我们通过带静电噪声的无线电波,向宇宙中这个唯一存在生命的星球发出呼唤:你好!Konnichiwa、Ciao、Zdraste、Bonjour[分别为日语、意大利语、俄语和法语的“你好”。],你好!能听见吗?

在离他们轨道数千英里之遥的地球的另一端,位于卡纳维拉尔角附近的一间海滩小屋中,有四张床铺,就在前一天,另一组宇航员刚从这里离开。昨天这个时间,佛罗里达州正值凌晨五点,两位女士和两位男士正沉浸在闹钟唤醒前最后一个小时的梦乡里,他们胃里还残留着前一晚烧烤的美味。他们睡得很沉,安眠药让他们度过了一个无梦、宁静的夜晚。他们的呼吸平稳,安静得仿佛失去了知觉:没有流口水,没有鼾声,没有身体的抽动,也没有丝毫惊醒的迹象。

月光逐渐淡去,安眠药的效力悄然减退,四名宇航员——两男两女缓缓睁开了双眼。他们的思绪开始活跃:今天的任务是什么?我身在何方?我将面临何种挑战?这份对未知的憧憬,在梦乡中暂得安宁,此刻却如潮水般涌回心头。月亮,月亮!——他们在心中默念,那遥不可及的月球!天哪,我们将踏上登月之旅!宇航装备与火箭已整装待发,这一刻,他们的命运即将翻开崭新篇章。然而,就在昨日此时,他们还沉浸在梦乡之中,被隔离在充满温馨气息的海滩小屋内,空气中弥漫着香肠、烤排骨和玉米的香气。那顿告别晚餐异常美味,他们的心情短暂地获得了安宁。可是好景不长,月光不请自来,悄悄溜进了屋内。窗外,那轮明月孤悬于天空,非常小,非常遥远,它投下清冷的光芒,不经意间熄灭了他们对美食的热情。汉堡吃了一半,排骨几乎未动,零酒精啤酒无人问津。他们在最后一刻扛不住了,双腿软绵绵的,跟果冻似的。于是,他们服下了安眠药,虔诚祷告后,早早睡下了。

五十余载春秋,人类的脚步未曾踏进月球幽暗的背面,让人不禁遐想,它是否因期盼人类的造访,而始终将皎洁的一面朝向地球?同样,广袤宇宙中的万千个月亮、行星、整个太阳系乃至银河系,是否都渴望被探索,被了解?明天黄昏之后,历经不到三日的星际穿梭,这些探险者将重返布满尘埃的月球表面,他们是那些执意在无风的世界里让国旗飘扬的勇士,是身着厚重宇航服的“棉花糖人”,是在浩瀚苍穹中翱翔的先驱。当他们再次降临,他们或许会发现,那曾经挺立的旗杆已悄然倒下,星条旗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斑驳陆离。毕竟,五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切遗落之物在无人之境悄然改变面目。而此刻,四位宇航员正酣睡在小小的太空舱内,他们知道,第二天睁开眼时,一个新的时代将开启。

这个崭新的时代已悄然拉开了序幕,它已经降临。就在昨天清晨,宇航员们醒来享用早餐,随后开始了他们精心筹备的日程。随后,清洁人员以一种例行公事的方式,撤换了床单,洗净了餐具,还清理掉前一晚烧烤留下的残羹剩饭。时至下午五点,火箭轰鸣升空。昨晚他们环绕地球飞行了两圈,现在继续向更远的轨道进发。如今,他们的发射燃料已耗尽,助推器也已脱落,接下来,他们将沿着一条长达二十五万英里的既定轨道前行,每一步的航行距离都精准地以数字形式呈现。沿着这条轨道,他们将于明晚抵达月球。

昨晚,太空站内的六名宇航员翻找出了聚会所需的装饰物,吹起了五彩斑斓的气球,并挂上了庆祝生日的彩带。他们利用银色食品袋中的有限资源,精心准备了一场特别的庆祝会,包括他们能找到的最喜爱的甜品——巧克力布丁、桃子馅饼,还有包装精美的奶油蛋糕。罗曼特别挂出了他儿子送给他的小毛毡月亮,这是他从地球带到太空的珍贵物品之一。此刻,他们百感交集:兴奋与焦虑交织,羡慕与自豪并存,但最终,自豪感将成为他们心中最强烈的情感。随后,他们按照惯例,早早地就寝了,因为无论是否有登月活动,太空中的每一个清晨都会如约而至,毫无例外。

昨晚,他们内心经历了情感的起伏,但这种情感波动并未公开表露,而是各自默默承受。每个人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平凡,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地球轨道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轨迹,从未脱离过。昨晚,他们竟在这种看似单调的环绕中,发现了一种谦逊而动人的美,那是一种忠诚与坚守的力量,如同婚姻中的一夫一妻制,充满了相互关注与服从,甚至带有一丝崇拜之情。尽管临睡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瞥见那些正向着月球进发的宇航员身影,心中满是对未知旅程的憧憬与不安。但真正侵入他们梦境的,并非那遥远而神秘的月球,而是飞船外那片浩瀚无垠的太空荒野,一个他们曾亲身踏足、留下足迹的地方。还有那颗在夜空中熠熠生辉的蓝色星球,它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向往,他们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

令人恼火的事情

追尾的车辆

疲倦的孩子

想要跑步

填料结块的枕头

在太空中仓促小便

卡住的拉链

在那低语的人

肯尼迪家族

千惠把她的清单夹在睡眠区的储物袋里,那里珍藏着她的纪念品和少数几件个人物品:一支小巧的护手霜,用来缓解她因劳作而干燥疼痛的双手;一张她母亲年轻时在家附近海滩上拍的黑白照片,画面温馨而怀旧;还有一本她叔叔最近通过宇航员包裹寄给她的日本山水诗集,尽管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细品。于是,她索性撕下诗集后面的空白页,匆匆在上面列出了这两份清单。

令人安心的事情

下面的地球

有结实把手的杯子

树木

宽阔的楼梯

家庭编织品

内尔的歌声

强壮的膝盖

南瓜

一周前,彼得罗与内尔在太空漫步时,成功地在空间站底部安装了一台光谱仪,专门用于测量地球辐射。这台精密仪器在飞船的轨道上,像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观测者,以痴迷的姿态扫描着地球,覆盖从南至北、跨越各大洲的广阔区域,七十公里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放过。它细心地观察、收集并校准着来自地球的光线,为科学研究提供宝贵的数据。

彼得罗曾执行过多项任务,包括太空行走,并在太空生活的四百多天里完成了数千次实验。他对待所有任务都保持着一种冷静而超然的态度:无论是做实验,安装设备,还是收集、传输数据并随后传递出去,他都显得游刃有余。作为宇航员,他其实更像是信息的传递者——选择你,正是因为你的高效与利落,这不禁让人思考,未来某一天,机器是否真能完全取代人类的工作。他们偶尔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机器人不需要水分、食物,没有排泄和睡眠的需求;它们没有恼人的脑脊液、月经、性欲、味蕾。你无须为它们发射火箭运送水果,也不必费心补充维生素、抗氧化剂,或是安眠药和止痛药。更不必为它们设计复杂的马桶系统(使用前还得先经过特殊训练)。而且,因为它们没有尿液,也不需饮水,所以你无须建造尿液回收成饮用水的装置。机器人一无所求,也从不提问,它们只是默默地执行着指令。

然而,如果人类的太空探索没有观众的喝彩、没有引起世人的欢愉或惊叹,那么我们为何还要将人类送入浩瀚的太空?多年来,宇航员们经历了在游泳池、洞穴、潜艇和模拟器中的严苛训练,每一个细微的瑕疵或弱点都被无情地暴露、测试,直至被淘汰,最终只留下那些身心近乎完美的精英。这样的要求,对某些人来说是难以企及的高峰,但对另一些人,比如彼得罗,却是水到渠成。他仿佛就是为太空而生,自小就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心理平衡能力,拥有令人羡慕的冷静头脑和松弛神经。他不像大多数蹒跚学步的孩子那样易怒,也不似青春期少年那般叛逆。他好奇心旺盛,智商超群,专注、乐观且务实;在意识到自己将成为宇航员之前,他早已具备了宇航员的所有特质。他是机器人吗?不,他绝不是机器人,他拥有机器人无法比拟的灵魂与梦想。

在他的胸膛深处,跳动着一颗活跃的心,它时而倾斜,时而摇曳。他学会了如何让心跳保持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韵律,以此抵御内心的恐惧、惊慌与冲动,遏制住思乡之情的泛滥,也克制住放纵的冲动。他不断提醒自己:安静,稳住;再安静,再稳住。就像体内有一个无形的节拍器,引导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使他保持镇定。然而,这颗心也有其自主的时刻,它倾斜、它摇摆,因为它承载着个人的需求、理想、欲望与喜好。宇航员的心,绝非机械般冷漠,离开地球大气层后它开始向外弥散——当重力消失,不再受向内的压力时,心的反作用力开始将其往外推,仿佛它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生物器官,一个活着、有知觉的生物,不仅见证,而且热爱其见证的一切事物。

因此,彼得罗的思绪飘向了安装在太空舱外的那台光谱仪,它肩负重任,每日监测着地球的变化,以窥探地球是否在悄然变暗。自从与内尔合力安装好光谱仪以来,每天清晨醒来,这台光谱仪便成了他心中的牵挂。它的镜头对准三个方向:地球、太阳与月亮。它测量从地球表面和云层反射过来的光线,试图解开一个谜团:到底是空气中的污染物微粒将太阳的光芒部分反射回太空,导致地球表面逐渐暗淡?还是因为冰盖融化及云层变薄,使更多太阳光被地球吸收,造成地球表面正在变亮?如果两者同时发生,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呢?这个复杂的能量交换系统决定了地表温度。

他在思索后一种情况,即地球吸收了更多的光线,而反射回太空的光线则相应减少。站在这样的视角俯瞰,一个辐射减弱的星球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在这样一天的观察中,他从视频里目睹了云层的变幻,以及晨光中蔚蓝海洋的广阔光景,这一切如同从黑暗深渊中缓缓升起的全息画卷,绚烂夺目,让人不禁遐想,若失去这份美丽,心中将做何感想?望向右舷,地中海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镍色光泽,多洛米蒂山脉与阿尔卑斯山脉层层叠叠,宛如大地的褶皱,黑色的无雪峰顶与靛蓝的山谷交相辉映,橄榄绿的平原与蜿蜒的河流交织成一幅无边的画卷。还有那他魂牵梦萦的祖国南方,整个夏天,干旱的土地未曾迎来一滴甘霖。若你知晓观察的角度,你甚至能隐约辨认出维苏威火山的轮廓。已经是十月初了,他得知那里依旧滴雨未降。即便如此,地球仿佛拥有自我照亮的力量,她的光芒似乎源自其核心,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他连忙用相机定格下这些令人心醉神迷的地球美景。

东欧迅速掠过眼帘,随后我们穿越俄罗斯,途经蒙古,最终抵达中国。整个过程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他静静地等待着台风到来,深知它正潜伏于地球的下一个转角,隐匿于那圈耀眼蓝光的背后。他计划从台风的正上方对其进行全方位地观测。地球每天都在为他带来惊喜,亲眼看到了那艘来自蓝色星球的飞船悠然划过天际,那份奇妙与喜悦简直难以言表!或许在浩瀚宇宙中,再难觅得第二个如此独特且值得观测的对象——谁知道呢?而观测它的,不仅仅是他的双眼或是其他机组成员的凝视,还有光谱仪的镜头、空间站上各类先进的地球观测成像器,以及在高低轨道上嗡嗡作响、数量庞大的数千颗卫星。它们共同编织着一张信息网,数十亿无线电波不间断地发送与接收着来自地球的信息。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这里,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机器人的影子。他手中紧握相机,以20/20的完美视力[按照欧洲视力标准,20/20表示标准视力,意味着在20英尺(约6米)的距离上,能够清晰地看到视力表上的标准字母。],满怀激情地捕捉着地球的独特之美,内心激荡不已,仿佛整颗心都为之跃动,沉醉在这份震撼之中。每当他按下快门,记录下地球的壮丽,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怦怦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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