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圈轨道,下降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他们的双手正忙碌于密封的实验箱内,时而组装,时而拆解加固单元,或是在老鼠饲养模块中装填能自动释放食物的袋子。双脚则被固定在工作站的拴绳上,而螺丝刀、扳手、剪刀和铅笔等工具则在他们的头部和肩膀旁边飘浮。突然,一只镊子不慎脱落,缓缓飘向那具有微弱吸力的通风口,那里是所有遗落之物的最终归宿。

他们在下降时掠过上海,这座城市在白天只展现出一片看不见人,但色彩斑斓的海岸线,静谧地躺在陆地的边缘上。这已是他们清醒状态下第四次绕地球轨道飞行。尽管飞行方向向东,但受地球自转的影响,每次掠过这片土地,他们都仿佛是在向西缓缓飘移。于是,他们如同被自然之力牵引的台风,在缓缓地向内陆移动,离开浩瀚的太平洋,向马来西亚和菲律宾方向靠近。而他们身后的台风,则在紧追不舍。

他们暂停了手头的工作,纷纷拿起相机。快门声咔嚓作响,此起彼伏,变焦镜头则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调整着焦距。几个人围聚在观测窗前,穿着白色袜子的双脚翘在空中,几个脑袋紧挨着,透过防弹玻璃窗凝视着那惊人的景象:在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台风云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吸力,整个地球此刻似乎都被这股旋转的云层所覆盖,景象之惨烈,令人震撼不已。

地面上,居民们接到了紧急撤离的通知。从太空传回的图像证实,空中盘旋的鸟儿和狂奔的山羊已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灾难:台风蓄势待发,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席卷三百英里范围内区域。紧急通告传遍菲律宾:所有人必须立即撤离,或到安全的地方躲避。尤其是居住在东部小岛上的居民,撤离是唯一的选择。彼得罗心中暗自思量,对于那位特别的渔夫及其家人而言,此刻必须立即行动,甚至昨日就该开始撤离。但问题是,他们能去哪里?如何安全撤离?对于渔夫而言,保护那些历经数次台风洗礼后仅存的家当,成了他难以割舍的冲动,因为那些是他与风暴抗争的见证。或许仅过十二小时,台风就要登陆。你身处孤岛之上,四周是茫茫大海,岛屿间虽近在咫尺,却同处于致命的低洼地带。在这样的绝境中,除了绝望地趴下之外,似乎别无他法。你曾幸运地逃过一劫,目睹了周遭生命的消逝。你的家,由锡皮、硬纸板、木板和木梁拼凑而成,面对愈发频繁且猛烈的台风,重建更加坚固的住所似乎也失去了意义。或许,比起不断失去,心中那份“已无太多可失”的无奈,反倒成了一种微妙的慰藉。

所以你选择留下来。你仰望那片动荡不安的夜空,上面有你那位萍水相逢的宇航员朋友。他给你发来邮件,发来你居住的萨马尔岛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海岛被蓝绿色海洋疯狂包围的照片。他急切地告诫你马上撤离,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看一眼手机,就能见到他发来的“速速离开”的紧急信息。他向你承诺,若需要,他可以找人安排飞机,帮助你安全离开。

你的妻子轻声细语地说,他是个善良的人。这话千真万确,他确实是那种最纯粹的好人。他每个月都会默默地为你的孩子寄来学费,尽管你们仅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在潜水(恰好是他的蜜月之旅),而你正在渔船上忙碌。你的割线刀不慎滑落海中,瞬间消失无踪,那可是你花了十美元买来的、锋利无比的宝贝。就在这时,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宇航员和他的妻子从水中浮出,他们刚刚在一群欢快跳跃的海豚旁潜水,距离你的渔船不过几米之遥。他们注意到你的失落与焦急,尽管你多次挥手示意不必费心,他们却不辞辛劳,毫不犹豫地为你一次次潜入水里。经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他们终于在二十五米深的海底岩石缝隙里,奇迹般地找到了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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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宇航员和一个渔夫,两个不同世界的碰撞。他携妻过来吃晚饭,你的孩子被他俩迷住了。就在那天下午,他们仿佛施了魔法,把你家的硬纸板房子点铁成金,变成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你妻子起初还心存疑虑,可最终她也被打动了。他为你们拍的全家福非常神奇:你妻子的脸瘦削、忧郁,你的脸稍有紧迫感,犹如一头狮子。四个孩子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露出惊讶表情的,有疑惑不解的,有安之若素的,有咧着嘴笑的。他们全拥簇在一起,这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幸福家庭,就是这张照片让你第一次注意到:你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美丽!

你现在手里正拿着那张照片。假如你们要逃离,宇航员拍的这张照片便是你要随身带走的。可你并不打算逃走,你无处可逃。也不一定要逃,你有你的生活,无法从这里挪开。

前方即是明暗界线,地球的日夜分界线轮廓清晰,它将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分为二:这半边是白天,那半边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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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这一半郁郁葱葱,像一条龙,山脉在落日余晖中披上了神话般的色彩,荧光生物聚集的海水勾勒出了海岸线。黑夜的那一半像宝蓝色海面上的一个投影,海滨上仅有一两盏灯。空间站向东南方向滑入一片漆黑,这里是所罗门群岛、瓦努阿图、斐济,它们犹如散落海面的数处淡金色斑点。看向右舷,能看到堪培拉、悉尼和布里斯班,它们宛若一块精美的锦缎,新西兰则在这片华丽锦缎的末端,为这片南部海域画上了一个句号,再往后即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南极的北部地区的一天中,纯粹的黑夜少于六小时,其余的都由白昼、黄昏及拂晓占领。现在,那里正处于短暂的黑夜。在南极的一个科考基地,一些迁徙生物学家刚刚为北极燕鸥一年一度的到来修建了栖息地。这些稀少的小鸟将从北极飞到南极。作为长距离飞行运动员,它们将飞行两万多英里,甚至吸收身体的部分内脏。现在是十月初,南极正从漫长的黄昏中解脱出来,磷虾在冰下迅速繁殖。那些生物学家在等待着白色鸟群的到来,它们将伴随着各种尖锐的鸟鸣声布满整个天空。但现在,在短暂黑夜间隔中,生物学家走出来是想看别的东西,他们不用抬头就知道它在那里:一道绿色的光环绕着他们的基地。他们说:火星人来了。他们在月壤般的雪地上跺脚欢呼,而空中的一道红光,则把天上的银河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太空中,罗曼在经过观察窗圆顶时偶然看到了,视野起初是模糊的,需要一点儿时间将视线定位。一大片严冬荒野、珍珠云层,还有南极圈边缘,向海面倾斜的冰层正反着光。右舷有七姐妹星团[即金牛座。]炫目的亮光。他们有时会产生观看某物的冲动——金字塔、新西兰山峦,或那些亮橙色、完全抽象及无法目测的沙漠沙丘——这个画面与他们在培养皿中看到的心脏细胞放大特写无异。有时他们想看到戏剧表演、歌剧、地球大气层、气辉,有时他们想看到微小的东西:马来西亚沿岸的渔火,它们像星星一样点缀着黑茫茫的海洋。但现在,罗曼开始看到他怀疑出现,而且他们所有人凭第六感都知道已经出现的极光。绿色和红色的辉光在大气中蔓延开来,像困兽一样焦躁、凄美。

他说道,内尔,快过来。正经过模块的内尔向上飘到圆顶,他们俩一起悬浮在观察窗旁。

气辉的颜色是一种糅合了灰绿的黄,在它下面,在大气和地球之间的缝隙里夹着一层朦胧的霓虹色,它在波动中泛起涟漪,如同烟雾般在地球表面蔓延;冰是绿色的,空间站的底部变得像外星帷幕。这团光渐渐变得边界清晰,并开始行走,它在折叠着、打开着,在大气层内扭动、弯曲,向上喷出缕缕荧光,变得越来越亮,引爆了座座光塔,高达两百英里。塔顶上是让星星隐身的洋红色,而横跨整个星球的璀璨光辉都在闪烁、奔腾、流淌,空间的深度也被光衬托出来了。这里有流光溢彩的绿色光幕,那里有蛇形舞动的霓虹光带;这里有成排的红色光柱,那里有飞驰而过的彗星;这里有旋转中的近星,那边有恒定不动的远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见光斑。

这时,肖恩和千惠也来了,安东在俄罗斯模块的窗户旁,彼得罗在实验室里,他们六个都像飞蛾一样被这光亮吸引过来。空间站的这一圈轨道在南极上空完成了,并开始向北升起,尾部留下了一串极光波纹。光塔貌似耗尽了能量,倒塌了,磁场上的绿色光环也在抽搐,奄奄一息。南极逐渐远去了。

罗曼的脸就像个孩子。他低声说,Ofiget[俄语,意为“非常震惊”。],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哇塞”的惊叹。千惠则回以Sugoii[日语,意为“厉害”。]。内尔也回应了。要记住这个景象,他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记住这绚丽多姿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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