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圈轨道,上升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大约两周前,安东梦见了即将发生的月球着陆。实际上,他连续两个晚上做了类似的梦(这是他的典型思维特征,即重复同一个梦,就像在测试梦的效率)。他常梦见月亮或太空,并非因为他是宇航员;相反,作为宇航员,他做的梦通常非常实际,如怎么从着火的房间用扳手打开窗户逃生,还有关于训练的梦。但最近,他在夜梦里看到很多怪异、不真实的情景,好像这些梦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现在这个重复的梦,毫无疑问与昨天离开卡纳维拉尔角的宇航员相关。世界无奇不有,可就在所有涉及美国的糟糕事件中,他竟然梦到了迈克尔·柯林斯1969年拍摄的那幅不甚光彩的图片,即美国第一次成功登月时拍到的照片:登月舱正在离开月球表面,远处的地球在背景中赫然可见。

俄罗斯人不该深陷于这种思绪之中,他们在缄默的时候绝不会提起这事儿,这种缄默完全出于嫉妒:第十三、十四、十五和十六位美国人即将登上神圣的月球,可俄罗斯人连个影子都没有,没有俄罗斯人,没有俄罗斯国旗。没有任何俄罗斯人应该梦到这个场景,他们不该梦到这次登月,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或第六次的登月之旅。可是,你又怎么能阻止自己做这种梦呢?

柯林斯拍摄的照片中,出现了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乘坐的登月舱及月球,背景上那颗承载着全人类的蓝色半球悬挂在漆黑的太空之中,距月球达二十五万英里之遥。据说,迈克尔·柯林斯是唯一不在照片中的人类,这张图片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就人类而言,每一个人都在那个图像中,只有一个人不在,那就是拍摄这个图片的人。

对于这个说法,安东从来就没当真,尤其是关于照片的反响。照片里看不到地球的背面,那些人在哪儿呢?被黑暗太空吞噬掉的南半球的人在哪儿呢?他们都在照片上吗?真相是:照片上没有人,没有可以看得见的人。看不到任何人——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藏在登月舱内部,从这个视角看,地球看起来就像一颗无人居住的星球,住在那里的人类全都无法看到。但从照片上可以推断出生命存在的唯一证据,就是摄影师本人——他的眼睛在取景器后,他带着体温的手指按在快门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柯林斯的图像更吸引人的地方是:在拍摄照片的那一刻,他实际上是照片里唯一存在的人类。

他可以想象出他父亲对此有多么的沮丧——那张照片中唯一的人类存在,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是一个美国人。然后他记得父亲曾给他讲俄罗斯的登月事迹,一种循环、详细、奢华的故事,他那时觉得这故事是真的,因为是父亲讲的,但事实上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那些传说故事强烈地影响了他。他问父亲,自己长大后能否成为下一个登月的俄罗斯人?他父亲回答道:是的,你会的,你会的。这个预言在星星上写着呢。月球表面插着俄罗斯国旗,在国旗旁边有一小盒你喜欢的小牛牌奶糖,这是上次登月宇航员留下的,盒子上写着你的名字,这些小牛牌奶糖是专门为你登月准备的。

他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才认识到这不是真的。俄罗斯人从未踏足月球,那里既没有飘扬的俄罗斯国旗,也没有小牛牌奶糖。然而,这份认知并未削弱他的决心,确切地说,他早已暗自立下誓言,要让父亲口中的故事成为现实,只是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已埋在记忆深处。他向妻子郑重宣告,自己会亲自踏上月球,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超前的自豪,以及作为国家、个人、丈夫和父亲的深切责任感。他说,他将作为首位俄罗斯人登月,但绝非最后一人。这番话虽已时隔多年,却依然在他心中回响,激励着他不懈前行。

在两周前的第一个梦里,他仅仅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中的景象恍若他的现实倒影:他化身为柯林斯,孤零零地飘浮于浩瀚宇宙之中,成了宇宙间唯一存在的生灵。在第二个梦境里,这种飘浮、静谧和孤独感觉再次出现。不同的是,他随后捕捉到了一缕微弱的呓语,万千种声音交织成一片低语,当他侧耳细听,地球竟缓缓向他靠近,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汇聚成他自己的声音。他仿佛目睹了自己的存在,或更准确地说——他看见了自己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就是他本人。在那梦境中,他站在地球上,渺小如一粒沙砾,遥望着广袤无垠的太空与遥远的月球。他对着妻子大声呼喊,而她正位于相机镜头的前方,身处月球之上或其附近某处。当然,她无法听见他的呼唤,但他深知,通过那相机镜头,她能看见他。她也在呼喊,做着手势,似乎是在求救,又似是在准备实施救援;他无法确定她手势的确切含义。

内尔有时想向肖恩讨教:他是怎么做到既当宇航员,又信仰那位创造万物的上帝?但她知道他可能会反过来问她,你又是怎么做到既是宇航员又不相信上帝的?这样的对话往往因双方各执一词而陷入僵局。她会指向飞船两侧舷窗外那片浩瀚而险恶的黑暗,那里,太阳系及遥远的星系仿佛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驱散;在那里,视野如此深邃,如此多维,你几近能看到时空的弯曲。她会说:看,除了不经意展现的纯美力量,还有什么能够孕育这一切?

•••••

而肖恩,也会指向飞船两侧舷窗外那片浩瀚而险恶的黑暗,指向完全相同的、被暴力驱散的太阳系和其他星系,指向同样深远和多维的视野、弯曲的时空。他会说:那同样被力量塑造的太阳系与星系,以及那同样深邃、多维、时空弯曲的景象。他会回应道:除了经意展现的纯美力量,还有什么能创造出这一切?

••••

如此看来,他们之间的分歧,仅仅在于是否“经意”的力量吗?难道肖恩眼中的宇宙,与内尔的宇宙本质上并无二致,只不过他认为这宇宙是精心策划的艺术品,而内尔则认为它是自然的杰作?这差异,既微妙得难以察觉,又深邃得仿佛不可逾越。她记得大概十岁时的一个冬天,她和父亲在树林旁边散步,经过了一棵大树,他们走过去之后才意识到它是人造的,是一座雕塑,由成千上万根树枝粘在一起,编织成树结、树皮、树洞和树干的样子。你无法从其他光秃秃的冬天树木中把它区分出来,一旦你知道它是艺术品,便能感到它身上蕴藏着不同的能量和氛围。对她而言,这就是她的宇宙和肖恩的宇宙之间的区别——一棵自然之手创造的树和一棵艺术家之手创造的树。它们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同时也存在世上最高深的区别。

但她并没有向他请教这些问题。吃午饭时只有他们俩,肖恩突然说: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父亲、叔叔一起观看了人类首次登月的录像,我父亲那里有录像。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停留在厨房的桌子旁,他的叉子朝一包牛腩肉伸过去,但在中途停住了,被他的思绪打断。

他感慨道:那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是我成长的里程碑。那时我大概十岁或十一岁,那是我首次与父亲和叔叔共同完成的第一件事,他们显然已将我视为他们中的一员。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次活动,真的,我对此并无好感。

内尔的脸上露出惊愕表情,她的短发也竖了起来,仿佛遭遇了电击,脸颊在失重的环境下显得臃肿。她撕开一袋只热了一半的烩饭,直接吃了起来,显然饥饿难耐。用餐时,她就像一只海马般悬挂在桌旁,身体难以保持静止,而肖恩则在对面同样处于这种悬浮状态,两人的衣物在身边轻轻飘动。

他说道:在那之前,我和其他孩子一样,读了所有关于太空及航天飞机的书籍。我的墙上贴着阿波罗号、发现号和亚特兰蒂斯号的图片,那是我的航天梦。但观看人类首次登月视频的那天,父亲的脸,他和我叔叔都很失落,好像视频让他们感到生活既充实,又空虚。我不喜欢这种表情,每当我想到爸爸脸上那种缺失感,我都非常沮丧。

•••••••••••••

内尔觉得自己非常熟悉那种表情,那是男人们在观看球赛时特有的神情——比如当他们全身心支持着足球场上的某支队伍时。每当球队获胜,他们会由衷地赞赏球员们的表现,但随后,那份激情似乎又迅速消散,因为荣耀终究属于球场上的英雄,而非那些坐在沙发上助威呐喊的球迷。球迷们永远只能作为旁观者,无法真正融入那支他们深爱的球队之中。

肖恩停下手中叉子,让它在空中飘浮,随后又一把将它抓住,随即再次松开,如此反复。

他缓缓说道:我记得那天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谁想要成为宇航员啦?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成为宇航员的想法显得有些粗俗,仿佛它是那些失意、伤心的美国男人的内心投射,带着一种自我安慰的意味。

内尔说,是幻想。

是幻想,肖恩说。

内尔点了点头。肖恩笑了,好像在说,现在看我们的了。

内尔回忆道:小时候观看挑战者号发射时,我觉得那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壮举。吸引我的不是登月,而是挑战者号。那一刻,我深刻意识到太空是真实存在的,太空飞行也是真实发生的,是活生生的人在执行这项任务,甚至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这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可行的。如果我在追求这一梦想的过程中牺牲,那也是值得的,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这不仅仅是一个梦想,它成了我的目标,我的追求。我对那些逝去的宇航员充满了深深的敬仰,我想,那就是我梦想的起点,我的启蒙。

肖恩说,那种情形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还记得当时看转播,把我吓坏了。

我也差点儿吓坏了,内尔说。

他们通常不谈论这些事情,他们经常谈的是空间站的程序、轮换、检修对接漏气、清洗细菌过滤器、更换进气风扇、换热器等,或谈论他们小时候看过的电视节目、他们喜欢读的书。他们发现,虽然来自不同国家,但他们都知道小熊维尼——在心中某个角落都藏着同样的动画小熊。但涉及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们的动机和愿望,这些都隐藏在他们心里。他们已汇聚在这里,这便是他们的想法。你到这里了,你的生活重新开始。你带来的一切都藏在心里,它们都藏起来了,除非有必要透露,就像现在这样。这就是家。

肖恩悠闲地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而内尔则在一旁犹豫是否该向肖恩提出一个问题。肖恩的项链上挂着一个格外醒目的十字架,这让内尔不禁好奇他信仰何种宗教。正当她思忖之际,肖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混合坚果,撕开包装,随手抛起一颗榛子,然后以一种近乎鳟鱼跃出水面般的敏捷,张开嘴精准地将它接住并吞入口中。

她说,在挑战者号上牺牲的那七个宇航员,我了解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一切。

肖恩从咖啡杯的吸管吸着咖啡——像从玩具水壶喝水一样滑稽。

她说,那年我只有七岁,我把他们的照片贴在墙上,全体机组成员的照片。我从那时起,大概三年的时间里,在他们诞辰日为他们点蜡烛。

肖恩说,你这么做了?

我做了。

好的。

我现在有点儿好奇,我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阻止我这样做。

肖恩在那里慢慢点着头,这是他评估一件事情的方式:他在消化、想象着那个为死去宇航员点燃蜡烛的女孩形象。点燃蜡烛,就这样。天哪,纯粹是为了宇航员。为什么不呢?他过去常在他的房间周围设置光纤陷阱,以阻止他妹妹入侵。孩子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办法。

我被吓坏了,内尔说,我被吓坏了,他们就在那里,然后七十秒内就没了,灰飞烟灭。

肖恩说,唉,的确,七十秒内就没了。

全世界都在观看现场直播,他说。孩子们都在看。

每个人都注视着,每个人都……内尔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边界。她回忆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那件事让我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事情可能会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她继续说,我父亲曾让我点燃蜡烛,说蜡烛能驱散恶魔,那是他为了安慰我而说的——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怀念某人时会点燃蜡烛,意思是要为他们驱魔。但你知道吗?我父亲平时很少说这类荒唐的话,那句话听起来真的很荒谬。当你乘坐的航天飞机碎成了五千多片,当你的太空舱以每小时数百英里的速度从十二英里高的天空坠落,然后在海洋中解体时,驱魔还有用吗?如果真有恶魔存在,他们不早已完成了他们的恶行吗?

她清楚地记得,她在厨房柜子里找到一些生日蜡烛和蜡烛座,把蜡烛插到塑料泥里,然后好几个小时都不敢点火。她知道不可以点火,可能会有危险,也许会在她的手中爆炸。

肖恩保持沉默,这并非出于轻蔑,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她同样也在沉思,思绪飘回了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一个多月后,当飞船的残骸和宇航员的遗体从海底被打捞上来时,她哭得撕心裂肺,将自己完全淹没在无尽的悲痛里。那是一种她自己也难以言喻、难以理解的哀伤,时至今日,她的父亲仍担忧她可能尚未完全走出那片阴霾。

肖恩顿时想起:我到底在做什么呀?坐在这个真空密封箱里?我简直就是一个密封在铁罐里的罐装人,离死亡只隔着四英寸[1英寸约为2.54厘米。]厚的钛金属舱壁。不仅是死,而且是被完全抹掉,不复存在。

你为何选择这份职业?难道是在挑战一个看似无法繁荣的生存领域?在宇宙似乎并不欢迎你的地方生活,而地球就在不远处,一个完美契合你生存需求的地方。他从未明确界定人类对太空的向往是源自纯粹的好奇,还是某种形式的忘本,也不确定这份奇异的热情最终会将他塑造成英雄还是笑柄。但确凿无疑的是,答案绝非这两者下的非黑即白,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微妙平衡。

他的思绪遭遇了阻碍,彻底陷入了停滞。但紧接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触让这些想法重获新生,这已是今天第一百零一次了,他深切地想到了那四位正踏上月球之旅的宇航员(他的同人和朋友)。

他的妻子曾经告诫他说:你必须振作起来,如果你在上面出事了,你上百万块的碎片将永远绕着地球旋转。这个想法不错吧?她不无狡黠地笑了,并以她特有的方式揉捏他的耳垂。

喂,小鼠,千惠低声说。喂。

她从实验架上取下一个单元,将其中一个模块打开,里面的小鼠在退缩,并试图逃跑。她把它捧在手里。空间站的无线电广播,像下雨时涨满的小溪一样咕哝不停。现在是下午,美国醒了,无线电谈论的都是关于月球的话题。首位登月女宇航员,人类(男人和女人)的新跃进。

•••••••••••••••••••••

有五组共八只小鼠参与了实验——有的从未被科学之手直接干预(除了搭乘火箭进入太空的那一刻);有的则定期接受注射,旨在防止肌肉萎缩;还有的是天生经过基因改造的,体型庞大,专为适应无重力环境而生。在未被人为干预的第一至第三组小鼠中,它们的体态日渐消瘦。自一周前被送往空间站以来,它们似乎失去了活力,身体日渐萎缩,黑亮的眼睛凸出;它们的脚虽大却毫无用武之地,显得异常突兀,仿佛尚未完全适应进化的考验。

第四组小鼠被注射了诱饵受体后,体型显得更大,更强壮。千惠逐一将它们提起,用大拇指轻轻压在它们的颈部后方,使它们瞬间安静下来,静止不动,双眼凝视着前方,仿佛被某种未知之物深深吸引。就连它们那蝙蝠一样毛茸茸的耳朵,也折起来一动不动。随后,她以另一手的拇指轻巧地推动注射器,完成注射后,便迅速将小鼠放回笼中。

第五组中的改良型小鼠显得更为勇敢,它们似乎本能地意识到,庞大的体型为它们带来了额外的优势和力量。当她伸手为它们更换食物棒时,这些小鼠会主动靠近,发出吱吱的叫声,并对那只与它们体型相差不大的手展现出浓厚的兴趣。相比之下,那些未经治疗、肌肉已显萎缩的小鼠,在她的手中只有李子那么大。她轻轻地将嘴唇贴近它们的耳朵,低声细语道:我很抱歉,你们都无法存活,不仅是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有那些体型庞大的。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小鼠们似乎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平静接受了这一沉重的消息。她轻声对它们说:你们必须学会坚忍,永远都要保持这份坚忍。在用拇指轻抚它们突出的脊柱时,她的思绪飘回了母亲骨灰挑选的仪式上:家人细心地在骨灰中搜寻、收集着火化后遗留下的每一片骨头碎片。那是她决然不会错过的时刻,她心中最渴望找到的,是母亲前臂内侧的那根骨头——尺骨或是桡骨,一根修长而富有表现力的骨骼。每当千惠看到母亲洗手或帮她梳头时,那手腕如同精密的滑轮般灵活弯曲,对年幼的千惠而言,那简直是机器人般的完美无瑕。她心中默念,就要那根骨头,或是它的一小部分碎片,或许她会请叔叔帮忙辨认。

在温馨的厨房里,彼得罗正享受着所谓的“通心粉奶酪午餐”。在他踏上星际旅程之前,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曾向他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进步就是美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当然,这还用想吗?天啊,这简直太美妙了!但女儿随即追问:那原子弹呢?它们也算美吗?还有那些被送入太空、设计成公司图标模样的人造卫星,那些在月球上计划建造的建筑物,它们也是美吗?她疑惑地补充道:我们真的需要在月球上建房子吗?我更喜欢现在的月亮。彼得罗微笑着回应:是的,女儿,我也喜欢现在的月亮。但你所提到的那些,包括原子弹的震撼、人造卫星的创意、月球建筑的梦想,它们都是美的体现。因为美并不等同于善,你并没有问我进步是否总是善的。一个人之所以美丽,并非因为他有多善良,而是因为他活着,就像孩子一样,充满生机、好奇和活力。不必深究善恶,他们的美,源自眼中闪烁的光芒。他们或许会犯错,会伤人,甚至自私,但正是这份生命的活力,定义了他们的美。进步亦是如此,它的本质就是生命的跃动与不息。

然而,他当时并未预料到,太空专用的即食通心粉奶酪会如此不尽如人意,它既缺乏美味,也谈不上美观,更非源自任何有生存意志的东西。他试图通过加入飞船补给的新鲜大蒜来提升其风味,于是在一个旧饮料袋中混合了大蒜和油,把它们加热,制成酱料,打算用它来为各种食物增添风味。不幸的是,袋子因过热而破裂,浓烈的大蒜味迅速弥漫开来,侵入了烤箱、厨房、休息区乃至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这股气味经久不散,数日乃至数周都萦绕不去。事实上,到现在还能隐约闻到(在这密闭且空气不断循环的舱室内,气味又能逃向何方呢)。

他隐约能捕捉到无线电广播的片段,内容围绕着猎户座飞船及其即将执行的登月任务展开,这艘飞船作为“阿耳忒弥斯计划”[“阿耳忒弥斯计划”是2017年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式批准的载人登月计划。整个计划的前期将分三阶段进行:一、实现无人飞船绕月飞行并返回地球;二、实现载人飞船绕月飞行并成功返回地球;三、实现载人登月。]的重要组成部分,将搭载宇航员开展为期三天的月球之旅。 阿耳忒弥斯,那位月亮女神与善射的狩猎女神,其名字被赋予了如此尖端的科技项目,不禁让人好奇:为何连最先进的科技品牌也钟情于用神话中的神祇来命名?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能拒绝乘坐那艘以希腊神话的神祇命名的太空飞船呢?站在地球之外来看地球,一个念头会悄然浮现:是否离某件事越远,对它的理解就越全面?这个想法或许有点儿稚嫩,但他坚信,若离地球足够远,人们终能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它:将其视为一个孤立的对象,用眼睛凝视它,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小蓝点,一个浩瀚宇宙中的微小存在,充满了未解之谜。不是要深入探究它为何神秘,而是要简单地认识到它的神秘性,将其看作是一个数学上的集合体,亲眼见证其作为实体在宇宙中的消隐。

在午休时间,罗曼试图启动分组无线电的功能,但他们正经过澳大利亚人迹罕至的中部地区,那里根本没人,更甭提业余无线电操作员了。令他惊讶的是,居然有一些杂音传来,但没有任何清晰的信号。你好?Zdraste?[俄语,意为“你好”。]他说。俄罗斯厨房的墙上贴着谢尔盖·克里卡列夫的照片,他是第一位前往空间站的俄罗斯人,是空间站的建造者之一。他此前被苏联送上太空,在和平号空间站轨道上停留的时间比原计划长了近半年之久,因为他在空间站时,苏联解体了,他无法回家。整整一年时间里,他每天通过分组无线电与一位古巴女性交谈,这位女性向他传递了苏联解体的消息。这就是罗曼心中的英雄和偶像克里卡列夫,他并非一位声名显赫的人,而是一位安静、聪明、温柔的人。

但你无法事事尽如人意,彼得罗边擦拭着餐叉边想。轨道上的食物调味品有限,新鲜面包更是稀缺。大蒜种植实验也以失败告终,味觉与嗅觉仿佛都被这环境所侵蚀。然而,在最不起眼的瞬间,一种静谧的喜悦会悄然而至,让你能穿透飞船冰冷的金属壁,感受到南半球星辰的温柔。即使不抬头仰望,那璀璨的光芒也仿佛触手可及。他的女儿曾问他如何看待人类的进步,这真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他多么希望当时没有以那么肯定且充满辩术的方式作答,因为这个问题来自一颗纯真的心灵,理应得到同样纯真的回应。他应该这样说:我不知道,宝贝。这个回答才是最真实的,因为谁能在目睹了人类对地球造成的伤害后,还能轻易地说出“他们很美”呢?人类的傲慢,唯有其愚蠢能够相提并论,而这些如同阳具般刺入太空的飞船,无疑是傲慢之心的最佳象征,是一个陷入疯狂自恋的物种的图腾。

但他渴望在归家时告诉女儿,进步并非某个具体事件,而是一种内心的感受,一种源自腹部,蔓延至胸膛的冒险和扩张之旅,直至这种感受触及大脑——那个常常让感知变得复杂的地方才停歇。他自内而外,从腹部至胸膛,深切地体验到了万物之美,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恩泽,引领他遨游星空,这份感受自他踏足此地以来,便如影随形,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特殊时刻。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美的存在:无论是他在清洗控制面板和通风口,还是与同事共进午餐和晚餐的时光;无论是他将垃圾收集后射向地球,任其在大气中化为灰烬,还是从光谱仪中观测地球的轮廓;无论是昼夜的交替、星辰的隐现,还是从空间站看到地球时的绚烂景象;更不必说,在半空中精准截住牙膏泡沫的微妙瞬间,梳理发丝的简单动作,乃至每日工作疲惫之后在未固定的睡袋中随意蜷缩的睡眠(在这里,距离地球两百五十英里的高空,正确的睡姿与作息时间都失去了意义,我们自行定义日夜作息,而外界的日升月落则自有其规律)。这些都是彼得罗渴望向女儿讲述的——更确切地说,是渴望与她共同分享的故事(他多么期盼她能亲历这一切)。这种温柔而开放的美的见证,贯穿了他两次太空任务的始终。或许,他之前的回答显得过于肯定,但在这片我们全力以赴、履行短暂使命的天地之间,谁又能否认进步的无限美好呢?

千惠对小鼠说,我跟你们做个交易吧:如果你们开始学习在空中飞翔,我今晚一定回来看望你们。我得让你们知道,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老抓着笼子的栏杆不放。你们几个月后将坠入大西洋。如果侥幸存活的话,你们也会被送到实验室分析,献身于科学。现在你们必须放手一搏,马上行动起来。你们会喜欢在空中失重的感觉,不会感到害怕的。生命如此短暂,对你们而言尤其如此。放开点儿,大胆放手一试!

它们在那儿呢,安东通过实验室的门户窗用余光就能看见这些星星:半人马座、南十字座、天狼星和老人星,还有由牛郎星、天津四和织女星组成的夏季大三角(但在他看来是倒转的)。安东在照料小麦,它们生长的活力让他时而感动,时而激动,时而悲伤,但他被一种令人震惊的黑暗所阻止:不是在空中旋转的星球的戏剧性壮丽,而是一切都那么悄无声息,只有上帝知道怎么回事。这就是迈克尔·柯林斯独自一人在月球的黑暗轨道上所说的那种黑暗——奥尔德林、阿姆斯特朗及地球上的人类都在另一边,而他独自一人在这边,上帝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

通过地面团队,肖恩与正在前往月球的宇航员朋友取得了联系。他们以宇航员的方式互相交换了一些低调的信息。上升时飞船有些颠簸,但现在很平稳。那边景色确实很漂亮,他说他也希望去那里,这个说法真假参半。他太想登月了,可他也想念妻子,不忍离她更远。月亮满盈,美得令人窒息,靠近大气层的那端有点儿变形,像坐皱的坐垫。当他们向北飞越雪山环绕的安第斯山脉时,地面露出了微光,接着云层变薄了,下面隐约可见的亚马孙河,它看上去像被火烤过一样焦灼、粗糙。

••••••••••••••••••••••••

你好吗?罗曼通过他的封包无线电对正在隐去的澳大拉西亚大陆喊话。Zdraste?

在静电噪声和其他噪声中传来了一个声音:你在吗?喂,喂,你在吗?

上一章:第四圈... 下一章:第五圈...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