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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圈轨道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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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向北移动,当晨昏线——即黄昏与黎明的交界线——从飞船下方掠过,并把黎明拖拽过来时,他们正在靠近中美洲。太阳在这一天中第七次升起,上升很快,形态完整。晨光抵达地球之前就洒在他们的身上了,飞船看上去就像一个点燃的子弹。 不知怎的,内尔想,一旦你经历过太空行走,透过窗户看太空的感觉再也不同于以前了,就像隔着栏杆看一头曾把你追得屁滚尿流的猛兽一样,它本来完全可以把你吞噬的,但却选择了让你紧挨着它颤抖的侧腹,去感受它陌生、狂野的脉动。 上周她在太空行走时,刚开始时她感到自己要掉下去,有那么一瞬间,这种感觉可怕极了。当舱门打开,你从气闸舱里出来迈进太空时,你能看到的只有两样东西——空间站和地球。有人建议你不要往下看——要专注于你的双手,专注于你的任务,直到你完全适应为止。但她还是往下看了,她怎么可能不往下看呢?那光秃秃的,令人吃惊的地球正在她的脚下快速旋转。从太空上看,地球并不像一个实体,它的表面很光滑,看上去像在流动。然后,她看向了自己的手,她双手戴着手套,手套很大,像幽灵一样苍白。她看到宇航员同事彼得罗在她前面滑翔,他准备安装的光谱仪在他身旁飘浮着,而他就像刚开始翱翔在自由天空中的一只小鸟。 你检查安全带,握住扶手紧挨着太空船移动;你还需保护带出舱外的设备:拴在太空服上的电池、天线、装置、备用面板;你还要避免被安全绳缠住。穿上太空服行走很笨拙,因为太空服体积大,重心很难掌握,移动的方向很难控制。这让你记起:在水里训练时池中的静水对身体形成支撑,这是在太空时无法做到的。太空的残酷和渴望(没有恶意,是一种虚无的冷漠)拉扯着你,让你身体失去稳定,头脚颠倒,心神崩溃。你要记住,不能对抗它,要适应它,那种感觉像冲浪。接着,你将目光朝下看,好像要核实下面的地球和海洋是不是梦境或海市蜃楼。地球是真的,就在空间站的桁架下面。地球开始变蓝了,上面覆盖着白云,看上去非常温润柔软,简直不可思议。它不再那么可怕了,相反,它美得让你快要心碎。你的安全绳在摆动,脚悬在空中,肘部被太空服摩擦得非常疼痛。你爬上桁架,把安全绳锁扣固定好。左侧,一颗通信卫星在轨道上旋转。 她被告知:她在舱外待了好几个小时了——快七个小时了。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你完成舱外的安装和修复任务,给舱口及外部安装的仪器拍了照,清理了几件太空垃圾,它们是被引爆或丢弃的数以万计的卫星、运载火箭和航天器的残留物;无论人类走到哪里,都会在那里留下他们破坏自然的证据,这也许是所有生物的本性使然。黄昏悄然而至,大地被染成了青色、紫色、绿色,像一块大面积的瘀伤。你抬起遮阳板,打开了灯。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亚洲大陆如一颗硕大的珠宝从眼前掠过。你在灯光下工作,直到太阳再次升起,你在这之前无法辨认的海洋重新显现。逐渐映入眼帘的陆地覆盖着一层冰雪,又被晨曦染上了一层蓝色,地球边缘在拂晓前的朦胧态中呈淡紫色,让人喜忧参半。现在,在你脚下展开的可能是戈壁沙漠。同时,地面人员发出了让人安心的指令,你的伙伴在翻看附在宇航服衣袖上的说明书,你透过遮阳板大概能看到他的脸:一张恬静、椭圆形的人脸出现在偌大、尚未被命名的景观之中。与此同时,太阳能电池板在吸收着阳光的能量,直到黄昏再次降临。你的同伴在落日余晖中变成一个黑色剪影。夜色在地球上慢慢铺开,渐渐地将它覆盖。 内尔从幼年到青春年华,都有在高空翱翔的梦想,这份憧憬每个人都有。无论是短暂的飞翔梦,还是漫长而慵懒的发现梦,都与跨越界限,获得自由的主题密切相关。那些过去的或现在仍然萦绕心头的飞翔梦,与太空遨游最为接近。这些梦的共同点就是失重带来的轻松和奇妙。毕竟人的身体很笨重,又没有翅膀,难以如此自由自在地飞翔。但就在这里,你终于能飞起来了,实现了出生以来的飞翔梦,这种体验非常奇妙,飞翔成了你的唯一的信仰。你很难相信,只有地球能享受着日光照耀并吸收它的光能,而地球周围的整个太空却是一片漆黑——除了黑暗之外,你很难看到任何其他东西。这种黑暗是活跃的、有呼吸的,在召唤着什么。内尔曾经害怕虚空,一旦踏进虚空,她却莫名地获得一种安慰,而且渴望——比她对其他任何东西的欲望都更强烈——挺进这虚无之境,让安全绳延长几千英里,去探寻那未知的奥秘! 你把整个身体悬挂在舱外装置上,奋力地用手枪式握把工具和扭矩放大器试图拧开那些顽固卡住的老旧螺栓,而在这片无重力的环境中,它们显得格外难以撼动。你脚下二百五十英里处,地球那光洁的球体如梦似幻地悬浮着,仿佛纯粹由光编织而成,仿佛你可以从地心穿过,这景象只能用超凡脱俗来形容它,却又不禁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忘掉你所知道的一切,回头望一眼太空站,就在这一刻,你会觉得自己的家就在太空站,而不在遥远的地球,站里还有四位家人正等待着你。在舱外浩瀚无垠的太空里,忘掉你所知道的一切吧。但任何人都猜不到,她的心和彼得罗的心是地球大气层到太阳系之外空间里,唯二在跳动的两颗心,他们两人的心安然跳动着,在其间飞驰而过,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两次,永远也不会回到同一个地方。 •••• 他们六人后来说起太空行走的感受时,都提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感觉自己以前来过这里。罗曼说,这可能是一种未被唤起的胎儿记忆。我觉得在太空中飘浮的感觉就像待在娘胎里,尚未出世。 这里是古巴,晨曦将它披上粉红色外衣。 阳光从海洋表面反射回来了。加勒比海的淡蓝色浅水及地平线共同勾勒出了马尾藻海的轮廓。 内尔心想,现在她和马尾藻海之间已经没有玻璃或金属墙隔着了,只有充满冷却剂的宇航服帮她抵挡灼热的太阳。她只剩下一件宇航服、一根安全绳和一个羸弱的身子。 她脚朝地球,左脚遮住了法国,右脚遮住了德国,手套遮住了中国的西部。 起初,夜色——华丽的城市灯光和建筑表面的炫光——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地球在夜晚给人一种清晰、明亮、坚毅的印象,地球上的城市像一条厚厚的绣带。欧洲几乎每英里的海岸线都有人居住,整个欧洲大陆被精细地勾勒出来,城市群宛若由金色道路串在一起的星座。覆盖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峦在白天是灰蓝色的,而现在,同样的金线也穿梭其中。 他们在夜晚可以遥望自己的家乡:西雅图、大阪、伦敦、博洛尼亚、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莫斯科就像清澈夜空中的北极星一样明亮,这个城市电力十足的夜晚简直就摄人心魄。生命蔓延。这是地球向宇宙深渊的宣告:我们这里人杰地灵!尽管如此,友好、和平的愿望还是占据上风,因为即使在夜晚,全世界也只能看到一个人造边界:即巴基斯坦和印度之间一条灯火通明的长道,这是文明展示的唯一分界线,白天连这条分界线都消失了。 用不了多久,事情就发生了逆转。对地球黑夜的城市灯火的赞叹持续了一周左右,他们的感官就开始移情别恋,他们的痴迷对象改为地球的白天。白天,陆地和海洋都很干净淳朴,见不到人。地球就在那里呼吸着,像一只动物。地球在冷漠的太空中踽踽独行,它完美的形象用再美的语言也无法描述。黑洞般的太平洋现在已然成了一片金黄色的田野,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岛屿就像细胞样本,珊瑚环礁就像蛋白石那样点缀着这片海洋;它们稍后便在视野中隐去了,而中美洲则露出了它纺锤般的样貌。巴哈马群岛、佛罗里达州和加勒比板块上冒烟的火山弧映入了眼帘,还有乌兹别克斯坦辽阔的赭色原野、吉尔吉斯斯坦白雪皑皑的山川、一碧万顷美不可言的印度洋。塔克拉玛干的杏色沙漠上留下了干涸溪床交汇和分离的细小痕迹,与银河系斜向脉动的天路有点儿相似,像是在一片寂寥的虚空中向人发出了邀请。 于是,各种分歧和差异随后就接踵而来了。他们曾在训练中被告诫会出现新旧想法无法协调的情况。他们被告诫过,经常观看这个无缝的地球会有什么后果。他们被告知:你们将会看到它的丰满,没有边界,除了陆地和海洋之间的分界线。你们看不到国境线,只看到一个不可分割的旋转球体,不存在国家界线,更别提战争了。你们会同时感到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牵引力:兴奋和焦虑、狂喜和抑郁、柔情和愤怒、希望和绝望。因为你们当然知道,战争无处不在,而国境线即是生死搏斗的场所。然而在太空,你能看到一些微小、模糊的凸点,那可能是山脉;你可能看到一条细线,那可能是一条大河。但仅此而已,这里没有围墙或屏障——没有部落、战争、腐败,也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现象。 不久,他们每人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保护这颗既庞大又小巧的行星的——不,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种(由热情驱动的)刚性需要。地球如此神奇,如此美丽;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家,没有别的选项;一个内部不存在边界的地方,一颗悬挂在空中,熠熠生辉的宝石。拥有地球这么美丽的家,人类能不能永远和平相处啊?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是一个充满焦虑的诉求。我们难道不能停止虐待、毁灭、洗劫和浪费我们生命所依赖的星球吗?然而,他们听过新闻,也度过了半辈子人生,他们怀揣着希冀,但这些没能让他们保持童真。那么他们该怎么做呢?该采取什么行动?文字能起什么作用?他们是人,却拥有神的视角,这既是祝福,也是诅咒。 权衡之下,不读新闻心态更好些。有些人读新闻,有些人则不读,不读更心安。他们在上面看地球时,无法看到在新闻中常见的滑稽戏,这种滑稽戏有辱于这一庄严的舞台,是对其优雅风度的玷污;但除此之外,它们便无存在的必要了。他们可能还会收听到新闻节目,但会马上心生厌烦。新闻报道充斥着各种指责、焦虑、愤怒、诽谤和丑闻,其言辞含混不清,既过于简单又太过复杂,与来自地球清晰、嘹亮的音符相比,这种语言俗不可耐,地球每自转一圈都是在对其表达一次不屑。他们偶尔也听收音机,不过是为了听音乐,或听好玩、轻松的节目,比如喜剧或体育之类让人心情放松的节目。他们甚至连这些节目也听得越来越少了。 但是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某一天,他们看地球时洞察到了其中真谛。假如人类政治真的是一场滑稽戏就万事大吉了。假如政治只是一场由表演者提供的滑稽、空洞、时而疯狂的娱乐,假如这些表演者达到今天的成就,并非因为他们的观念更具革命性,有洞察力及智慧,而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嗓门更大、身材更魁梧、更善于炫耀、在追求权力时更加毫不客气,假如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还不至于太糟糕。恰好相反,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滑稽戏,或不仅仅是一场滑稽戏。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大到足以改变每一寸地表上的景观,而我们在这里却天真地认为,地球可以免受人类影响。 大西洋污染严重,海水变暖,过度捕捞,其中每一处霓虹色或红色藻类的泛滥,主要都是由政治和人类选择造成的。同样,冰川的每一处消融或解体,每座山峰上新裸露的花岗岩山脊(覆盖在上面的雪从未融化过,现在融化了),每一片烧焦的森林或灌木丛,每一块缩小的冰盖,每一片燃烧过的油污,都拜人类所赐;凤眼莲的生存依赖于未经处理的污水,它们的入侵导致了墨西哥水库颜色的改变;苏丹、巴基斯坦、孟加拉国或北达科他州的河流洪水泛滥成灾;湖泊的蒸发导致大面积湖水长期呈粉红色;格兰查科地区曾经是万顷翠绿的雨林,而今被开发成了棕色的大牧场;绿色、蓝色的几何形蒸发池不断增加,人们从盐水中提取锂矿;突尼斯粉红色的盐沼;填海造地(以容纳更多人口)对海岸线轮廓的改变;因海水侵蚀海滨陆地而改变的海岸线,而人口增长则需要更多土地;孟买的红树林正在大面积消失;西班牙南端数百英亩[1英亩约为4046.86平方米。]的温室使这个地区直接暴露在阳光的暴晒之下——凡此种种,都拜人类活动所赐。 从他们的位置上观察,其中的政治因素再明显不过了,不知何故一开始他们竟没有发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政治操控的每个细节里都表露无遗。就像引力使地球成为一个球体,并拉动了海岸的潮汐,政治也制造了数不胜数的事端,并在各处都留下了痕迹和证据。 他们开始看清了欲望政治的面目。一种增长和索取的政治,主旨即是亿万次对更多欲望的推断,这就是他们俯视地球时开始看到的景象。他们甚至不需要俯视地球,就能心知肚明,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像这类推断的一部分——送他们上太空的火箭助推器起飞时燃烧了相当于一百万辆汽车的汽油。 地球的形状是由人类需求的惊人力量塑造而成的,这改变了一切:森林、极地、水库、冰川、河流、海洋、山脉、海岸线、天空——这是一个被人类欲望雕刻和塑造出来的星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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