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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圈轨道,上升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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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拥有一个长焦变焦镜头,并知道往哪里看,你可以看看在亚利桑那州沙漠中的人造弹坑,那些弹坑是用炸药炸出来的,模仿月球表面的样子。这里是20世纪60年代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训练登月的地方,虽然这些弹坑已经风化得有点儿难以辨认了。 在美国西南部广阔、干燥的地带上,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堪萨斯州之间看不到任何边界线和城市。云朵被风吹得扭曲变形,它们在空中像丝带一样飘动。时不时能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太阳在飞机机身上反射出的光芒;看不见飞机,只能看见闪光。在这片皮革般的广袤地表上,能看到一些划痕、凹痕。是的,它们当然是河流,却不会流动。它们看起来干涸、静止、意外且抽象。它们看起来像一缕长长的落发。 在地球蜿蜒曲折的曲线中快速移近的,是一片青苔色地域,一片不那么干旱的陆地;紧随着便是一缕略微有点儿黑的深蓝色:密歇根湖、苏必利尔湖、休伦湖、安大略湖、伊利湖。在午后的阳光下,湖心和打磨过的不锈钢一样闪亮。 过去来了,未来、过去、未来。永远都是现在,从来都不是现在。 在他们绕地飞行的飞船上,现在是下午五点,下面的地球上,加利福尼亚州和墨西哥刚刚出现,现在还是早晨。在世界的另一边,已经是明天了,再过四十分钟,我们将到访。 在那边,明天台风将以每小时一百八十英里的风速登陆马里亚纳群岛。温暖的海水已经涨潮,群岛海岸的海平面也随之升高。现在,台风将海水往西推波助澜,海水升得更猛了,五米高的海浪把提尼安和塞班两个岛完全吞没,整个群岛好像被集束炸弹击中了似的:窗户被炸开,墙壁倒塌了,家具四处漂流,树木折断。 没有人预见到这个台风会如此迅猛地到来,它在二十四小时内从海洋中心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风球,变成了向陆地发起猛烈攻击的风暴。现在看到它图像的气象学家将它的级别提高到了五级,有些人认为这是台风,有些人认为是超级台风,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只能预测它将在最近的一个小时整点在菲律宾登陆。他们说,那个整点就是当地时间上午十点整,在飞船上则是凌晨两点。 这即将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这一天还没到来。宇航员正在继续完成他们最后的任务。安东为克服午后困倦吃了一块能量棒;肖恩在卸支架上的四个螺母,他要更换烟雾探测器;千惠在检查细菌过滤器。空间站穿过美国进入了大西洋。大西洋古老、平静、银灰色,像刚出土的胸针。这个半球很平静,在离爱尔兰海岸三百英里处,他们又一次完成了一圈绕地飞行,但没搞任何仪式。 经过实验室时,内尔看了一眼窗外,看到与海天相连的欧洲,看到了欧洲的美好前景。她对她所爱的人能生活在这么庄严、华贵的星球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她刚发现他们一直就住在王宫似的。人们生活在那里,她想。我生活在那里。可今天,她离那儿可有点儿远啊。 罗曼、内尔和肖恩三个月前来到这里,他们是进入一个两人帐篷大小舱室的宇航三剑客,他们与空间站对接上了:飞船的碰撞杆完美地插入空间站的接收锥,完成了软捕获。蜜蜂进入了花朵。宇宙飞船的八个机械挂钩锁定了舱段,硬捕获确认完成。舱段处于静止状态,罗曼,内尔和肖恩转向彼此,他们用还未适应失重状态的手互相击掌庆祝。罗曼轻轻地捧起儿子送他的那个毛绒月亮,它在航行中就挂在他们面前,是个吉祥物,在那里上下起伏浮动。在宇宙的广袤无垠之中,即便是一个吉祥物,也享有最高尊严。前途一片光明,他们充满憧憬,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静止,再静止——静止在乘员的心中绽放。经过了六个小时令人激奋的快速飞行,现在静止了,到港了。你简直就不敢相信,六个小时前你还站在坚实的土地上,现在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直了弯曲的腰背,进入轨道舱。 他们静候了大约两个小时,等待完成泄漏检查及两个航天器之间的压力平衡。舱口的另一边是三个月前到达的乘员:安东、彼得罗、千惠。他们在舱口上敲了几下,对面也回敲了几下,于是乎敲击声此起彼伏。他们航行了这么远,与他们未来几个月的家只相隔十八英寸,离他们这么久以来一直追求的目标仅十八英寸之遥,但他们必须等待。这种等待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站在天堂的前厅,即现世和来世之间的中转站。在某些方面,这两个小时的等待与你所熟悉的经历完全不同。你此前从未有过远离地表的经历,你对往后的经历尚一无所知。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你对微重力环境感到难以置信,你的鼻音让你觉得自己的说话声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他们在耐心等待两个水银压力表的数字相等——在打开舱口之前,它必须达到746,747。罗曼目不转睛地盯着压力表,然后他插上曲柄并慢慢地转动,舱口另一边的乘员在他向前推的时候就往后拉,他听到他们的声音:对,就这样,成功了,搞定。舱口带着有气无力的喘息声慢悠悠地打开了,这与他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感觉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们都被喜悦淹没了。一阵笑声传来,接着几张面孔出现了:彼得罗,我的朋友;千惠,亲爱的千惠,我的朋友;安东,我的兄弟。这个舱室是他们长时间的飞行模拟过程中所熟悉的,他们的身体笨拙地通过舱口进入舱室,六个人欢聚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这是令人惊奇的生命组合。紧紧握手、长久拥抱、诚挚问候、热烈欢迎,天啊,你能相信吗?我们做到了,你做到了,见到你真高兴,欢迎,欢迎,欢迎回来。吹口哨。安东遵循俄罗斯的待客之道,带来了面包和盐,或饼干和盐块,他们各自都得到了一份这样的礼物。 •••••••••••••••••••••••••••••••••••••••• 这样的欢聚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戴上了耳机,打开了麦克风,通过视频与家人相见,个个都笑容可掬。但你在背景中看到的并不是你的家人,不是你的客厅,而是你前世记忆里的东西,现在以一种模糊的回忆方式来到你身边。他们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话,但话一出口就忘得一干二净。他们的大脑被控制,乱成一团,累得无法看清周围的事物,四肢也不听使唤。即使是以前来过两次的罗曼,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这种经历会给你的身体带来巨大的冲击。这是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球景象,让你目瞪口呆;它就像一块碧玺,不,像一个哈密瓜、一只眼,呈淡紫色、橙色、杏仁色、紫丁香色、白色、品红色,还带着遍体鳞伤的纹理及动物脱壳般的华丽。 那天晚上,罗曼在沉睡中看到毛绒月亮在他面前打转,他梦见儿子身陷险境需要帮助。他的前额疼得像被斧头劈开了一样,他担心自己的呕吐声吵得别人无法睡觉。在美国区,肖恩也在担心同样的事情。 早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他们的衣服刚从包中取出,皱巴巴的,牙刷和毛巾都用塑料薄膜包着。他们的运动鞋松垮垮地套在没有血色的双脚上,身体的血液涌上脸庞,形成一张睡意蒙眬又惊讶不已的面孔。外面的世界,就是在那天被创造出来的,同时它也是最古老的。他们的心智焕然一新:疾病消失了,身心完全净化了。罗曼在教内尔和肖恩(他们之前没来过这里)移动的艺术:你们的身体可以飘浮,可以飞翔;这简直就是非人类行为!你们可以在空中游泳,虽然泳姿有点儿摇晃。在移动时,只需重复这个口诀:慢就是稳,稳就是快,慢就是稳,稳就是快。日复一日,他们生命中的一个个束缚,都将被逐一打破。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自己,都是刚刚发明出来的。这就是真相,关于这点彼得罗曾经告诉过罗曼,罗曼同意这个观点,真相的确如此。 在这里待上几个星期会让你变瘦,变得脸色苍白。彼得罗在想:如果人类在太空中待的时间足够长,他们最终会变成某种两栖动物的样子吗?他现在已经在这里待了近六个月,还要再待三个月。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蝌蚪,脑袋很大,几乎没有身体。随着身体的萎缩,生命对他的牵扯已不那么强烈。他感到饿了才会吃东西,但由于鼻窦堵塞,食物毫无味道;不管怎样,他并没有真正的食欲。他睡觉是因为必须睡,但他的睡眠大多是似睡似醒,不像在地球上睡得那么深,那么沉。他身体里的每个器官似乎都缺乏对生命的执着追求,仿佛他的整个身体系统都在冷却,多余的身体部件正在消失。在身体的减慢和冷却过程中,他能更清晰地感到自己思想的脉动,它们像远方的钟声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在轨道上,他对生命的感觉则趋于更简单、更温和、更宽容。并不是说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同,而是他的想法更少、更清晰了。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汹涌澎湃。它们来了,引起他的兴趣,兴趣没了,它们就离开了。就这么简单。 大约一个月后有几个晚上,他想起了妻子,心中充满激情和对痛苦的渴望。他想起了她骨感的裸体、棕褐色的线条、深色腋毛、肋骨、绑着的手腕及午睡时乳房上的汗珠。想到这些让他情思迷乱,饥渴难忍。一周后,他和内尔一起进行了太空行走。第二天晚上,内尔出现在他的梦里。在地球上的某个陌生场景,在一个窄小、墙上镶着木板的黑屋里,内尔靠在他身上,但她的声音好像很遥远。发现她在那里,让他感到很惊奇。他内心深处的喜悦在荡漾,这就像在黑暗中举行的派对——他只能听到音乐,但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他拥抱了她,吻了她的脖子,并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对她充满敬意。他醒来只记得这些,第二天吃早餐时,他几乎不敢看她一眼,非常尴尬。 这个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体内的最后一点儿情欲都消失了。他似乎明白,在这个地方性欲没有意义,于是性欲的开关被锁死了,一切都变得圣洁、恬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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