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圈轨道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内尔在自由潜水时想:也许这就是宇航员的感觉。而现在,她有时会闭上眼睛想:这感觉就像潜水。身体以缓慢、悬浮的方式移动,就像在水中被水流带走。他们在飞船的迷宫结构中穿行,就像行走在一片废墟之中——狭窄的空间,舱口通往狭窄的管道,这些管道以近乎相同的模式纵横交错,你很难分清自己在哪里,是从哪里走过来的。同时,你也不知道望向窗外时,地球会出现在哪个方向。当你向窗外望去,幽闭恐惧症瞬间就会转变为广场恐惧症,或者是两种恐惧同时袭来。

她把货物袋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所有可燃物,即不运回地球的东西,都进入储藏室:食物残渣、垃圾、用过的纸巾、厕纸、湿巾、裤子、T恤、袜子、内衣、毛巾、用了数周浸透了汗水的运动服、用过的牙膏管、食物和饮料的包装小袋、剪下来的指甲和头发,所有这些东西最终都要送到下周到达的补给飞船上。飞船在两个月后将解除对接,把这些东西都倒入大气中燃烧,剩下的碎片将留在地球轨道上长期飘浮。这项工作变成了盲目的体力活儿,像是在一个三维拼图里搬运巨大的货物立方体。太空站就像一辆大篷车,这里空间太小,被东西塞得满满的,你需要用脚把垃圾用力踩下去,然后把它紧紧地捆绑好,防止它们飘走。当她在门口与安东相遇时,他们侧过身子,面对面地滑了过去,她的鼻子蹭到了他微微鼓起的肚子。

在她母亲去世前不久,她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她随全家乘房车外出度假。和现在一样,她妈妈把行李塞进所有能容纳的地方:厨房的小柜子(层压板做的,已经开始掉皮了)、桌下的行李箱、小卧室的衣柜及顶柜(整天都在发出咔嚓声)。她妈妈在静悄悄地忙碌着,就像在搬家,而不是度假。他们确实经常搬家,有一段时间,正如她父亲后来所说的,“居无定所”(住哪里?她总是想象在某个远房亲戚或朋友家)。但他没有提到房车,如果她们曾经住在房车里,不管住多久,她肯定会记得的。

窗外光线暗淡——这是北欧特有的静谧傍晚,天空有云,云下是深浅不一的棕色。爱尔兰南岸——她丈夫的所在地——以及英国港口一侧;他们掠过海岸线,穿越欧洲中部,并向南移动。他们环绕地球的目标相当一致,就像攀爬地球上最高的雪峰,目标并非登顶,而是下定决心,砥砺前行。他们一路向南,地面的颜色也逐渐变化,棕色变淡,不再那么阴郁沉重。从山间的深绿色,到河流平原的翠绿,再到海面的茶绿,色彩层次丰富多样。尼罗河三角洲的深绿略带紫色。非洲在他们脚下呈现出抽象蜡染画的色彩:棕色变成桃色,又变成梅子的紫红色;而尼罗河则像一泓洒在地面上的宝蓝色墨水。

她丈夫说,从太空看非洲,就像看透纳[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伟大的浪漫主义风景画家、水彩画家和版画家。他的画作善于捕捉光线和大气一瞬即逝的景色,他对光线及色调的兴趣超过形体,这为日后印象派画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的晚期画作;他那些厚涂颜料的风景画几乎没什么形状可言,只有一线光芒从画面上透过。他曾对她说,如果他在她所在的地方,他会哭上一整天,他对地球裸露的美完全没有自制力。但他可不会到她那里去,因为他需要坚实的立足之地,也被这种需要所束缚。他从里到外都需要稳定,需要简化生活,以免被生活所淹没。他说,有些人,比如他,因感受良多,生活中常处于纠结状态。他们的内心很复杂,因此他们就会要求外在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一座房子、一片田野、几只羊就足够了。另一些人能奇迹般地简化自己的内心生活,而对于外在的东西则有无限的欲求。这些人可以把一间房子换成一艘宇宙飞船,把田野换成宇宙。虽然他本人愿意牺牲一条腿来成为后一种人,但这可不是你用一条腿能换来的——而且,假如人家已获得了对外在物质的无限权利,谁还会要他的腿?

没有人能获得无限性,她说。然后他问她是否会去火星,他知道火星之旅至少需要三年,而且她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我会去,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我的确想去,他说。我想做一个想去火星的人,但是我可能会在路上发疯,我会是那个先垮掉的人,这会威胁到任务的完成。他们不得不为了更大的利益,把我处以安乐死。得了吧,她和善地说(虽然实际上她认为他可能是对的)。

她把今天最后一个货物袋放进气闸室,和太空服放在一起。这些太空服像幽灵一样,在那里飘浮,带着太空的原始气息。她还会再穿上其中一件去太空漫步吗?待在太空船外面真的就像自由潜水一样。有一次,她在夜晚进行自由潜水,穿过一群发光生物——就像星星在周围闪烁。你的肺里充满了空气,你的身体和水达到了平衡,融为一体。你心神宁静,注意力集中。

她和丈夫几乎每天都互发照片;他有时拍的是湖泊、山脉和血红的夕阳,有时拍的是冰柱、羊的耳朵、花朵或门柱的特写镜头,有时是海面或云朵在地上的倒影,还有一张是夜空,上面画了个圆圈,空间站曾经经过这里——照片上看不见空间站,但有文字说明:你正曾在这里。他在短信中写道,你收到这张照片时,应该已经绕地球飞行了八九圈。他说,你得承认自己有自己的苦衷,你妻子正以一万七千英里的时速在太空中飞行,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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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回报,她给他发送地球、星星和月亮的照片,还有飞船上的睡眠区、机组成员、餐厅及各种功能舱的照片。还有爱尔兰的照片,那里总有部分陆地会被云遮盖;还有她在刺眼的荧光灯下的骑车照片,背景上能看到电缆、线、试验架、相机、电脑、管道、通风口、酒吧、舱口、开关、面板等。事实上,他总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她的确切位置是公开的,被精确标示出来,她处于一个可以精确到毫秒的固定飞行轨道上,在十七个船舱中的一个,此外再无其他地方,除了她在太空行走那天。但即便是在那天,她也受到数百人的监视,而且有各种严格限制。

必须承认她是被困在飞船上的,而他的行踪则有点儿神秘莫测;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确定关系已六年,结婚五年。在这五年里,她接受了四年的宇航员训练;在这四年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只有几个月,其中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他去年继承的爱尔兰祖屋里度过的。他拎了一提箱东西搬了过去。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独居的话,住在那里要比住伦敦的公寓要舒服得多,因为这里有花园,空间感及自我感觉都更胜一筹。所以,他现在住在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国家。对她而言,这个国家和太空上看到的地球景象一样神秘。那是长着芦苇、泥炭藓、荆豆和吊钟花的土地,他的土地。一张他在田野上的照片,夕阳光耀把他塑成一个逆光剪影,都认不出来是他(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所以她问他:到底谁更神秘莫测?他对此的回答是:他们俩同样神秘莫测,只是各有各的神秘。你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术语的首字母缩写,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羊会得什么病。我们同样神秘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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