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十年代
第一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轰!”

“17。”

“轰!”

“18。”

“轰!”

“19。”

……

……

“怎么不响了?”

“我哪儿知道啊。”

“咱们肯定是点了二十炮?”

“肯定啊,你没数错吧?”

“没有啊,我一个响儿也没落啊——我操,臭炮了!”

高红军抖了抖落在蓝平纹布面的棉帽子上的冻土颗粒和冰渣,慢慢地从隐蔽沟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望着三百米之外的冻土作业面。旁边的窦京也想露个脑壳,被他一把摁了回去:“你他妈找死啊!”

望不到边的巨大荒原上,除了被积雪掩盖的地面以及地面上因冻裂而成的纵横沟壑外,什么都没有。随着刚才一个接一个的爆炸声飞扬起的沙砾、冰块和雪尘渐渐落定,整个世界像被掏空了一样异常安静。在阴沉沉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大地交接处,闪烁着一层白得发蓝的寒光。

距离太远了,无法判断是炸飞的冻土落下时砸灭了导火索,还是雷管出了问题无法引爆,当然,如果是这两个原因,那么还好,只要出去重新引爆即可。可万一是因为导火索接触不良,烧得慢,那麻烦可就大了,走出隐蔽沟的每一步都将是生命的倒计时。

高红军一屁股坐回到隐蔽沟。

在他的左右两侧,长长的沟底,上百名兵团战士,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三天前开始的水利工程,实在是推进不下去了。草甸子一旦上了冻,密密麻麻的草根和塔头墩子纠缠在一起,比混凝土还结实,一镐下去只能在地面上打出一个白点。眼看计划中的每人每天挖八立方土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迫不得已才决定用炸药。现在总算炸开了冻土层,必须抓紧时间把下面的软层土挖走,如果因为一个臭炮就这么干等下去,零下二十度的气温,炸开的土地很快又会冻上,那施工难度就更大了。

外号“许大马棒”的土工班班长、佳木斯知青许振江,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不耐烦地对他说:“高红军,你等着过年吃饺子呢?”

高红军瞪了他一眼,下定了决心:“精豆儿,走,排臭炮去!”说完拿起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一个纵身跃出了隐蔽沟。

窦京紧了紧早已挂花的国防绿棉袄,抓起一根雷管也跃了出去。

两个人猫着腰,慢慢地走近了刚才打眼放炮的地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空气中有没有传来导火索继续燃烧的“咝咝”声。终于,他们找到了那处没有炸开的炮眼,一看方知,导火索已经在雷管外面烧尽了,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雷管上。

高红军站起身,朝隐蔽沟的方向做了个双臂交叉的动作,示意不要过来,然后在臭炮左边二十厘米的地方指了指。窦京点点头,蹲下身子,把钢钎的尖儿对准那个地方戳好,用戴着棉手闷子的双手扶住钎杆儿。

“能扶稳不?”高红军问,“错一点儿,咱俩都得玩儿完!”

窦京把两只手从棉手闷子里抽出来,将十根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放在嘴下面哈了哈,又搓了几下,重新插进已经粘在钎杆上的棉手闷子里:“行了!”

高红军右腿向前弓,左腿向后蹬,铆足了全身力气,将铁锤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叮当当!”

锤子砸中钎头,钎尖戳破冻土,交杂成既清脆又沉闷的古怪声音,在一片死寂的荒原上格外响亮。

远处隐蔽沟里的人们探头张望着,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知道高红军和窦京现在有多么危险——一旦钎子打滑,戳到“臭了”的雷管上,引爆雷管和下面的炸药,那么这两个人将在顷刻间血肉横飞。

“叮当当,叮当当,叮当当”……

这么砸了二三十下,冻土被打出了一个细眼儿。窦京比了比尺寸,把新拿来的雷管埋进去,从怀里掏出一根导火索,一头缠上一圈纸,用力插进雷管,保证它不会脱落,然后用小刀把导火索的另一头削出一个斜面,露出黑色的火药。

高红军点着了一根烟,使劲嘬了两口,待露出了红火头,立刻朝导火索戳去。

导火索咝咝地喷起火星,高红军拉起窦京就往隐蔽沟跑,谁想没跑出几步,窦京被一块石头绊倒了,高红军胳膊把他一夹继续跑。就在两个人一起跳进隐蔽沟的瞬间,身后响起了“轰”的一声!

雷管在爆炸的同时引爆了臭炮,雨点般的土坷垃呼啸着飞到半空,又像天女散花一样噼里啪啦地散落。有一块大如面盆的冻土恰好砸在窦京刚才绊倒的那个地方,“咚”的一声,竟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高红军闭上眼,使劲喘了几口气,才把胳膊高高举起,摇了两摇。

寂静的工地上顿时沸腾起来,人们纷纷跳出隐蔽沟,向刚刚爆破过的地方涌去。有的拿锹,有的抡镐,有的挑着土篮子,有的推着独轮车,一边将炸开的冻土碎块运走,一边把下面冒着热气的黑黏土挖出来,掀到壕边。还有十几个人将一根粗粗的绳索绑在一块硕大的冻土块上,听许振江“一、二、三”喊着号子,像拔河一样将它拖到远离工地的地方……

“抢碗咧!”

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原来是炊事班的战士们挑着用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筐来送午饭。窦京跑上前,对刚才发出喊声的“小上海”说:“是‘吃饭’不是‘抢碗’——今天中午吃啥?”小上海见到他就来气:“自己看!”窦京掀开棉被一看就骂上了:“又是窝头,这么冷的天刨大壕,你们炊事班就不能给改善改善?”聚拢过来的人们纷纷跟着起哄。高红军过来一抽窦京的脖颈子:“有的吃就不错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说完从筐里抓上四个窝头,三个塞进棉衣里,另一个放在嘴里只咬了一口,便见上面起了一层白霜,赶紧大口将剩下的吃完,胃里像塞了冰疙瘩一样难受。抬起头,望着工地上那面写着“拓荒队”三个字的迎风招展的红旗,一幕幕往事涌上了脑海。

最初得知连里要组建拓荒队的消息,是在去年的九月底。他到连部去取信,正赶上团长过来了,召集团所属的十几个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开动员会,黑压压地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他们把一张颜色发黄的地图挂在墙上,那个身板亚塞过黑铁塔的大个子团长站在地图前面,扯开大嗓门说:“几十万知青来了,有生力军了,国家又用宝贵的外汇换来了进口的拖拉机、康拜因。兵团党委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环抱的三江地区摆开战场,来他一个‘大拓荒’!”

“具体分成三步走:第一步,各连队成立建点规划和测量小组,先进入预备拓荒的区域,趁着地没上冻,把‘拦路虎’清理干净;第二步,选出一批精干力量,开赴新建点,趁着冬天地冻瓷实的时候,抓紧修水利,为春夏天的防汛排涝做准备;第三步,等明年开春积雪融化,再把主力部队和机械化装备调过去,开荒耕种,为实现兵团党委‘一年上纲要,三年过黄河,五年跨长江[第一年粮食亩产达到国家农业发展纲要的最低水平,第三年达到黄河流域粮食亩产500斤的水平,第五年达到长江流域粮食平均亩产超千斤的水平。]’的战略目标打好底子。”

看到有些干部面露难色,团长问他们怎么了?一位连长说,知青们刚刚来到北大荒,还没领略过“鬼龇牙”的厉害。现在就派他们去做最艰苦的拓荒工作,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会不会让他们产生抵触和畏难情绪?

“所以,老伙计们,拓荒成败的关键在我们这些党员和干部的身上。”团长说,“对年轻的战士们,生活上要多关心,思想上要多鼓励,要告诉他们,开荒很艰苦,但也很光荣——”说到这里,他突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高红军,招招手让他过来:“你是哪个连队的?”

十连指导员连忙站起来说:“他叫高红军,是我们连一排一班的班长。”

“好,那么高红军同志,你怕不怕拓荒呢?”

高红军老老实实地说:“怕倒是不怕,不过您要是能给我把枪,让我去黑龙江边站岗,那我更高兴。”

屋子里响起一片笑声。

团长望着高红军说:“没有戍边,我们就没法儿专心建设祖国;可是没有屯垦,不把饭碗端在咱们自己的手里,哪儿有力气保卫祖国?怎么样,有没有志气参加拓荒队,在千百万年都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留下第一行足迹?”

“别的没有,就是有志气!”

“这小伙儿,带劲儿!”团长高兴地捏捏他结实的肩膀,对指导员说,“你们连拓荒队的大旗,我看就让高红军同志举着吧!”

不久后的一天,连长孙殿荣率领的一支勘测小队出发了。他们坐在铁牛-55[一种老式的胶轮拖拉机。]拉着的爬犁上,带着罗盘拐尺和行李帐篷,向这次开荒的目的地——距离连部以北三十里外的大台山进发。油黑发亮的泥土被爬犁拖出两条锃亮的印迹,在他们的身后不断延长。

走了一天才到地方,只见荒无人迹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着大小河道。河道与河道之间,除了长满塔头墩子的沼泽地,就是足有半人高的小叶樟和芦苇。秋风吹起,掀起一片片黄褐色的波浪。

他们找了一处向阳背风的地儿,一部分人去砍树、割草、刨坑,生火做饭,另一部分人用杨木搭好架子,把棉帐篷搭上去。四角打上地锚,里面铺上干草,两头垒起炉膛,当刚劈下的湿柴在炉膛里蹿起噼啪作响的火苗时,小青年们都高兴得拍起巴掌来。

爬犁到地方时,高红军特地举着“拓荒队”的旗帜第一个跳下来,狠狠走了几步。望着黑土地上一串清晰的足印,他想,这应该就是团长说的“第一行足迹”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开着铁牛-55,拉着三片犁铧,开始试验性地开荒。荒地里有很多小灌木的树根和脸盆粗的枯树桩,不及时清除的话,一旦拖拉机碰上了,不仅会损坏犁铧,而且容易撞坏油底壳,这就是团长在会上说的“拦路虎”。连长指挥大伙,一边用镐头将树根挖断,随挖随拽,一边把钢丝绳套在枯树桩上往外拉,每个人的手掌磨得全是血泡,总算辟出了一块地。

渐渐地,负责统计数据的天津知青季冬来发现了问题,找孙殿荣说:“连长,咱们恐怕得挪挪地儿。”

“挪啥地儿?”

“我这两天不是量地号嘛,发现这片地势北高南低,落差有点儿邪乎。”

“地面嘛,又不是切菜墩子,哪儿能那么齐整。”

将伐倒的木头砍去枝丫,截成数段后,从山上推到山下的自然滑道,如果顶端正在泉眼附近,则可在冬天形成“冰壶路”。 “问题是咱们的北边是大台山。”季冬来一指那座草木萧索的大山,“我去看了一下,有一处离咱们很近的山崖,从上边一直到山脚,已经结了又宽又长的‘冰壶路’。冬天要是伐木,是个很好的传坡口 ,可要是到了夏天,一旦山洪暴发,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孙殿荣低声骂了一句,让季冬来带着去山底下看了一趟,回来就决定搬家,搬到山的北边去。大家都觉得十分惋惜,辛苦了好多天开出的地都白瞎了,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只好把帐篷卷了行李捆了旗子收了,坐着铁牛-55拉的爬犁又出发了。到了山北边,大家又把之前做过的那些工作,挖树根拔树桩什么的重复了一遍。这时已是十月中旬,夜里就算生着炉子,帐篷里也只有零下十几度。战士们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戴上棉帽子,把棉被盖在脑袋上睡,早晨醒来,发现哈出的气竟把棉被顶出了一个硬硬的冰壳……

眼瞅着第一步工作完成,拓荒队回到了连部,着手第二步工作,即挑选精锐力量开赴新建点。

第一批一百二十人的名单刚一公布,窦京就找到高红军,苦着一张脸说:“老大,你得拉兄弟一把,把我弄到你们拓荒队里去吧!”高红军问他怎么了,他说最近连里组织挖基坑,五十米一个,一直要挖到新建点,来年栽上电线杆子给你们通电。每天冒着严寒去刨冻土,整个人冻得稀碎,“反正都是挖冻土,哪儿挖不一样,听说拓荒队的伙食还行,就算啃窝头也比天天在连部唱《喝汤歌》[北大荒的冬季寒冷而漫长,从头年十月到来年五月,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缺少蔬菜,只能用冻伤不太严重的大白菜、萝卜和土豆做冻菜汤,因而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流传着多个版本的《喝汤歌》,歌词大约为:“汤,革命的汤,兵团战士爱喝汤,从北安到嫩江,一直喝到建三江,早上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心房,晚上喝汤看月亮。”]强啊。”

高红军并不是很想带窦京,这小子来到北大荒以后,竟比在北京还能偷奸耍滑。刚到连队,别人都规规矩矩下大田锄草,他可倒好,把锄板卸了挂在腰上,拿着根锄杆假模假式地往前搂。连长发现了,批评他,他把胸脯一挺,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节省锄板,愣把连长整不会了。

晚上,连里在食堂召开对窦京的批判会。窦京来得比谁都早,别人以为他是要争取个好态度,其实他是把所有的灯捻儿都捻小了。开会时,屋子里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当一群人轮流发言对他进行批判时,他却躲在墙角打瞌睡。直到小上海发言时他才醒了,因为小上海声音好听,吐字又有些咬舌:“窦京同志的问题,‘崩直’(本质)上就是好吃懒做,缺乏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

窦京一下子来了神儿,喊了一嗓子:“小上海你说得对,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崩直’!”

一些男青年发出坏笑声。

小上海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以更加严肃的口吻说:“男同志不要笑。来了兵团以后,要说吃苦精神,我们女同志个个比你们强,要说生产劳动,我们也不比你们差。不服气,咱们就比一比,我就不信我们女同志比你们男同志少四两肉,没准儿还多出四两呢!”

此言一出,引爆了哄堂大笑,笑声差点儿把食堂的房顶掀起来。知青们有的笑得捂肚子,有的笑得流眼泪,还有的从长凳跌到地上笑得站不起来,二班长蔺若兰戳着小上海的脑门笑道:“哎呀小上海啊,你可真能把人活活逗死。”

事情是这样的,刚来兵团那会儿,男知青们下地时都有些泄泄沓沓不说,还有些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撂地”[扛起锄头跑一阵再接着锄。],气得连长在会上大发雷霆:“我看咱们连的女同志不是能顶半边天,而是能顶整个天了,锄地的时候不仅比男同志锄得快锄得好,有的居然还能给男同志接垄!你说你们这帮大小伙子,一个个的比女同志还多四两肉,咋就这么没羞没臊!”

那年月人都单纯,女知青们大的十八岁,小的只有十五岁,很多人不懂“四两肉”是什么意思,就算懂的也不好意思说。偏偏小上海记住了,虽然也不懂,但心里不服气,特地拿到批判会上来找齐,谁知竟成了传遍整个兵团的笑话。

私下里,高红军也说过窦京:“你小子能不能有个正形,天天挨连长呲儿,舒服啊?”

“他一个一拍脚心,脑盖顶上冒烟的土老帽儿,懂个狗屁!”

孙殿荣的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他总是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褪色旧军装,板着面孔,在连里走来走去,只要早晨一敲钟,谁不起来他就要敲窗户。知青们大都很烦他,却又说不出什么。一来他以身作则,每天起得最早的是他,睡得最晚的还是他。白天跟知青们一起锄大田修农具脱玉米烀猪食,到了晚上还在油灯下吭哧吭哧地用柳条编土筐;二来有一次洗澡,有人见他前胸小腹布满了伤疤,后背上则遍布着不堪入目的肉疙瘩。一打听才知道,前胸小腹是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留下的,后背是朝鲜战场上美国凝固汽油弹的“杰作”,这让知青们肃然起敬。

所以,连里说连长坏话的,只有窦京一人。对此,高红军很不以为然,现在听他说想参加拓荒队,摆摆手道:“算了吧,拓荒队可比挖基坑艰苦多了,回头你去了,吃不了苦,我可没工夫听你哼唧。”

“那我就找指导员反映去,拓荒队要求队员政治可靠,凭啥我这成分好的不能加入,反而把石劲风收了进去?”

高红军大吃一惊,跑到连部找到指导员,气呼呼地说:“怎么能让石劲风这样的人参加拓荒队?我建议把他撤下来,换上窦京。”

指导员正在写一份材料,让他坐下慢慢说。

听高红军讲完事情的经过,指导员一边把钢笔帽拧好一边说:“这次参加拓荒队,是石劲风主动要求的。连里研究了一下,自从他来到兵团,无论劳动还是思想,表现都在咱们连名列前茅。相反,窦京还有很多地方有待改善和提高。这种情况下,把能干的撤下,换上一个不能干的,你觉得同志们能服气吗?”

“可是石劲风的家庭成分——”

“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走什么样的道路可全靠自己。”孙殿荣用温和而又不失严肃的口吻说,“你们现在接受的是解放军的领导,解放军讲究的是官兵平等,何况战士之间,更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歧视他。既然来到边疆,只要踏踏实实地屯垦戍边,就是好同志。北大荒很大很大,红军,你来到这儿,也要让自己的心胸开阔起来才行啊!”

高红军知道指导员话里有话,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告石劲风的状了。上一次是刚来北大荒不久,有一天晚上熄了灯,他听见季冬来问石劲风“大荒”是什么意思,石劲风说是“荒唐”。他一下子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跳下床,把石劲风揪到连部,说他散播反动言论,妄图破坏北大荒的生产建设。指导员问石劲风怎么回事,石劲风说是季冬来翻了他的《红楼梦》,看见开卷第一回的“大荒山无稽崖”,不知道“大荒”二字是什么意思,就解释给他听。指导员又把季冬来叫来核实一番,确实如此,便让他和石劲风回去,单单留下高红军,问他知不知道《红楼梦》。高红军记起在学校烧过这本书,便说知道,“是一本坏书”!指导员说不是这样的,毛主席就曾经多次要求我们的党政军干部多读《红楼梦》,高红军一下子傻了眼。

没想到今天又碰了钉子,高红军的脸色十分难看。指导员笑着说:“这样,既然窦京有想参加拓荒队的意愿,那么就把他的名字添上,让他到最艰苦的环境里接受一下锻炼吧。”

就这么地,窦京成了拓荒队第一百二十一名队员。为了加强拓荒队的力量,这次除了连长,指导员也一起来了,他们带领队员们一边拓荒,一边盖起了泥草房。虽然房子阴冷潮湿,但比第一次来时住的帐篷好太多了。可窦京没有对比,来了没两天,就各种抱怨,什么夜里冻得睡不着觉啦,什么凿冻土把虎口震裂啦……现在看他借窝头的事儿挤对小上海,早把当初“就算啃窝头也比天天在连部唱《喝汤歌》强”的话抛在后脑勺,气得高红军真想把他拖过来揍一顿。

高红军站起身,冲着还在跟小上海纠缠不休的窦京喊了一声:“干活儿了!”

窦京从筐里抄了两个窝头跑了过来:“干啥活儿?”

“下午还得接着挖渠呢,咱俩现在去把炮眼儿预备好了,埋上炸药和雷管。一会儿等大伙吃完饭,就点炮炸冻土。”

窦京说我还没吃东西呢,高红军骂了一句,自己先烧开了一锅雪水,用水桶盛着往冻土上面倒,将冻土融化一些后,拿镐头挖出坑来,把黄色油纸包着的筒状炸药塞进里面,埋入雷管,露出导火索。窦京三口两口啃掉了窝头,帮着高红军一起,很快就备好了十个炮眼儿。

干完活儿,窦京坐在一个最大的炮眼儿旁边的冻土块上,又开始喊腰酸背痛。高红军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小上海在偷偷地擦眼睛,就跟窦京说:“看你干的好事,小上海哭了。”

窦京歪着脑袋瞅了一眼:“活该,谁让她老跟我过不去的。”

“明明是你小子先欺负人家的,现在还倒打一耙。”高红军说,“眼看过年了,今年兵团不批探亲假,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尤其女生宿舍,整宿整宿的哭声,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少干点儿那猫嫌狗厌的事儿!”

“还不是咱哥儿俩命苦,一来兵团就分配到农业连,大冷天的还得跟地球较劲。”窦京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像三哥,驻守在黑龙江边,每天拿着枪往哨所一站,啥也不用干,羡慕死个人!”

从南下洼村来北大荒的知青,只有四个人。来的火车上,窦京就可劲儿拉扯同乡之谊,按照年龄排了次序:高红军老大,石劲风老二,有个老三,自己老四——其实他就是为了当小弟,让另外哥儿仨多关照他。但高红军看不上石劲风的出身,没接他的茬儿,窦京不管,就这么热热乎乎地叫上了。等到了目的地,本来四个人都分在农业连,但不久后的一次吃饭时,北京知青和本地知青因为抢菜发生斗殴,老三出面调解,被许振江一砖头砸在脑袋上。北京知青愤然群起,菜刀擀面杖都抓在手里,眼看事态就要恶化,危急时刻,老三捂着流血的伤口吼了一句:“城里打派仗还嫌死的人少是不是?”两下人都是一愣,渐渐放下了手里的家伙。

这一幕恰好被下连队的团长看见,等他伤愈,直接调到武装连去了。

正在这时,高红军突然发现,远远地走来了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风卷起一阵雪尘,把他们的身形遮没得影影绰绰。等走近了些,高红军一把将窦京薅了起来:“你看,走过来的那个是不是老三?”

窦京看了半天:“不像啊……”

正在旁边吃饭的许振江听见了,踮起脚尖看去:“怎么不是?就是被我一板砖开了瓢那王八蛋!”

这回窦京看清楚了,高兴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三哥,你怎么来了?”但到了近前,一下子哑住了。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中,除了老三,另一个是位姑娘,苍白的圆脸上有一双冰莹的眼睛。在他们的后面,一个是和他们年岁差不多的兵团战士,身材结实,背着一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神情严肃;另一个是位眼神凌厉,面孔黝黑,颧骨像两块石头一样高高隆起的中年汉子。

很明显,老三和那个女孩是被后面两个人押着走来的。

“你们认识?”中年汉子指着老三问窦京。

窦京有些慌:“不……不是,我们是一个村的。”

高红军走了过来,对中年汉子说:“这是我哥们儿,他怎么了?”

中年汉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插在工地上的旗帜:“原来是拓荒队的,你们连长呢?”一边问一边推着老三继续往前走。

高红军迎面拦住,盯着中年汉子说:“问你话呢,我哥们儿怎么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是谁?”

“我他妈管你是谁呢!”

中年汉子看了旁边的兵团战士一眼,那战士马上将枪从肩上卸了下来,横在手里。

窦京赶紧打圆场:“这位领导,这位领导,我们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说着他摘了棉手闷子,从兜里掏出一盒“葡萄”牌香烟,抽出一根用火柴点上,递给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把他的手一打,将烟打落在地:“少来这一套,走,带我见你们连长去。”

高红军还想拦,老三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让开,他才悻悻地把身子一侧。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咝咝”声。

高红军低头一看,浑身的血瞬间涌上了头顶。原来中年汉子那一打,不偏不倚,正把烟打落到了炸药埋得最多的那处炮眼儿边,点燃了露在地面的导火索!

一旦炸开,比石头还要坚硬的成千上万块冻土瞬间将会崩上高空,把方圆百米内一切打成齑粉。而工地上的百余名战士,大都还在吃饭,恰恰全都位于这个范围以内!

转眼间,七十厘米长的导火索已经烧了近二十厘米,最多还有四十秒,不,三十秒,就会爆炸!

隐蔽沟在三百米外。

二十秒能跑出三百米吗?

原地卧倒?茫茫雪原,毫无遮挡,冻土块炸开后落地的力道,连铁锅都能砸穿,何况是肉体凡胎?

导火索上蓝红色的火舌咝咝飞蹿,在白色的雪地上摆动着妖异的身躯,仿佛死神在舞蹈。

饶是平时胆大心壮的高红军,现在也吓傻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喊一声的气力都没有。更何况窦京等人,更是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扑了过来!

是老三,他一把抓住导火索的根部,使劲往外拽。可是刚才用浇水化开的土地,也许正因为浇过水,现在冻得格外瓷实,怎么都拔不动。

咝咝咝咝……

导火索只剩下不到三十厘米了!

高红军猛醒过来,扑过去想帮老三,却被老三一肘子撞开!

老三把棉手闷子一扒,将剩余的导火索往手上一缠,咬紧牙关,大吼一声,抬脚用力往后一蹬。那截只剩二十厘米的导火索,终于被拔了下来,在地上咝咝咝地继续冒着火。

老三重重地仰倒在地,两只手像被刀子切开一样,露出两条横贯手掌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雪地……

一条斑驳的小路从雪野中蜿蜒着通向远方,那里有一片枝叶已经掉光的棕褐色树林,树林里卧着几座同样是棕褐色的泥草房。刷着“艰苦奋斗建新点,志在边疆炼红心”标语的外墙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裂纹,房顶盖着薄薄一层雪,几丛瑟瑟发抖的枯草仿佛倒插在雪上,正中间那根土黄色的炉筒子不但没有冒烟,反而被冻得发青。房子旁边已经搭起了马架子和猪圈,只是都空无一物,用树棵子搭的苞米楼里倒是填满了苞米。有个人正在院子里用斧头把冻萝卜咔咔地砍成块儿,高红军走过去喊了声“连长”。孙殿荣回头一看来的这几个人,先是一愣,然后让他们赶紧进屋。

高红军侧着身子,用肩膀顶开门,呼啸的风和丝丝絮絮的雪花还是快了一步,先钻进了宿舍,然后才进来了身后那几个人。有人跺着脚,把冻僵的脚趾活动开;有人摘了帽子,揉着冻红的耳朵;有人摘了棉手闷子,呵着冻疼的手指。那个圆脸的姑娘则小心翼翼地将冻在睫毛上的冰珠轻轻掸落。

中年汉子刚刚解开棉衣的扣子,一股寒气当胸袭来,赶紧把扣子重新系上,皱着眉头问:“怎么不生火?”

“白天没人,生火多浪费啊!”孙殿荣走到连接着火墙和火炕的灶口,塞进去几根柴火,用苞米叶子引燃了,噼啪作响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阴郁的面孔。

没过多久,屋子里暖和了起来,热气融化了屋顶的积雪,在不知道哪个角落滴答作响。

小上海挑着送饭的大筐回来了,因为她兼着拓荒队的卫生员,高红军就找到她,让她用纱布给老三的手包扎一下。等小上海包扎完,中年汉子让背枪的战士把老三和那姑娘带到一间空屋子里看押起来,并要求其他知青到宿舍外面去,自己有重要的话跟连长说。别人都走了,高红军却不动,不仅不动,还把连长拉到一旁,把刚才中年汉子差点儿引发工地重大事故的事情说了一遍:“连长,我看这家伙像个破坏分子!”

连长眼一瞪:“什么破坏分子,那是团保卫股郎股长。”说着把他往门外面推,门一开,正瞅见扒在门口偷听的窦京:“你还有没有正事儿干?赶紧去把茅楼的粪冰刨了。”说完把门关上了。

高红军把中年汉子的身份一讲,窦京说:“老郎啊,我知道。当初连长在连部给咱们盖宿舍时,把室内宽度增加了一米,为的是给每排大炕增加一个放脸盆的地方,结果被老郎定性为‘贪大求洋’,挨了一顿批……不过,我听说最近有几个连队闹流行性出血热,死了不少人。他一直在团部医院调查情况,怎么突然跑到咱们拓荒队来了?这大年下的,碰到他准没好事儿,三哥落到他手里,更是凶多吉少。”

说完,他猫着腰、揣着手,跑宿舍窗户底下听墙根儿去了,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跟高红军说:“大事不妙,原来三哥和那姑娘越境潜逃的时候被抓回来了,老郎是从武装连押着他们去团部,路上经过咱们这里的。”

高红军一愣:“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听得真真儿的。”

高红军脸色铁青,往关押老三的空屋子走去,在门口,被背枪的战士拦住了。

“里面那个男的我认识,我问他几句话就出来。”高红军说。

背枪的战士摇了摇头。

高红军把棉手闷子一扔,嘎巴嘎巴地揉搓着两个大拳头的骨节:“朋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背枪的战士冷笑一声:“成啊,我在警通连训练这半年,正愁没人练吧练吧呢!”

见他们俩真的要动手,窦京赶紧挤在当间儿拦住。他注意到背枪战士穿的棉袄既不是天津知青的土黄色,也不是上海知青的草绿色,更不是本地知青的一身黑,而是跟自己穿着相仿的暗绿色,便试探着问:“我们都是北京知青,你也北京来的?”

背枪的战士点了点头。

“你哪个学校的?”

“我一零一[指北京一零一中学。]的。”

“哟,街坊啊,那还打什么打啊!”

背枪战士的脸色一下子缓和下来:“你们哪个学校的?”

“我们是西山中学的。”高红军伸出手,背枪的战士赶紧摘下棉手闷子和他使劲握了握。高红军指着门说:“里面那男的,我同班同学。”

背枪战士朝宿舍那边看了看,低声说了一句:“快点儿出来。”就把门打开了。

高红军进去,见老三正坐在地上,上去一薅他的脖领子,把他生生提了起来:“有啥熬不住的,要跑,还要往国外跑?!”

那个姑娘一下子扑了过来,一边掰他的手指头一边喊:“你是谁?干吗打人?”

窦京拽着高红军的胳膊,压低了嗓门苦苦相劝:“有话好好说,你非要把外人招来吗?”

高红军这才撒开手,老三刚才憋得喘不上气,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说,为什么越境潜逃?”高红军瞪着他问。

那个姑娘说:“不是的,我们没有越境潜逃,是走反了方向……”

高红军指了指老三:“我让他说,没让你说。”

老三冷冷地看了他片刻,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来,令高红军和窦京大吃一惊的是,原来这竟是他的第二次出逃。

第一次是在上个月,趁着武装连全连在食堂听“四好连队”初评报告,他从食堂里摸了几个烤饼揣在怀里,一个人溜出了连队。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往龙镇的火车站[龙镇火车站是当时中国最北端的火车站。]方向走,而是沿着另一条路,走到距离连队十里外的砖厂,在一段上坡路等着。等傍晚拉砖的卡车来了,轰鸣着缓慢爬坡时,他把包裹扔上车厢,抓住车槽子的后箱板,踏着车尾的牵引钩爬了上去。卡车开过连部以后,他从盖布底下探出脑袋,看到连长带着很多战士在路上搜寻着自己的踪迹,暗自庆幸。

这样连搭车带步行的,总算到了龙镇火车站。刚要进候车室,隔着玻璃窗发现有许多正在盘查知青是否携带探亲通行证的“红袖标”,他赶紧逃走,躲进距离站台两百米的一个柴火窝棚里藏好,等到天黑,才爬上了一列拉煤的敞篷火车。尽管他用身上所有的东西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可火车开动起来,刺骨的寒风还是吹得他差点儿冻死。在佳木斯车站,他从窗口爬上了一辆开往北京的客运列车,刚刚站定,就看见乘务员从车厢连接处走了过来查票。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有几个坐车回家的杭州知青看他一身煤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把情况讲完,有个知青将他摁到小桌底下,把自己的棉大衣往上面一蒙,哥儿几个开始围着小桌打牌,等乘务员过去了才拉他出来,就这么一直“护送”他到了北京。

“你家里出啥事了,干吗不顾死活地往北京跑?”高红军问。

“我收到郑老师一封信,说自己快不行了,很想念咱们几个,我就回去看他。”

高红军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郑老师怎么了?”

“你装什么糊涂!他怎么了你不知道?”老三怒视着高红军,“我是代你去向他赔罪的,你懂不懂!”

高红军慢慢地耷拉下脑袋。

“可惜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前一天咽了气……师母跟我说,郑老师去世前,特地让她叮嘱咱们几个,在北大荒好好生产劳动,注意安全。郑老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让你少跟人打架,有机会还是争取继续念书。”

高红军伸手在眼睛上狠狠擦了一把,良久,抬起头问:“那你这回怎么又要跑?”

“在北京待了几天,架不住街道天天赶我,没办法,只好回来了,连里给了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老三指着那姑娘说:“她跟我是一个连的战友,叫邵婉,是育英[指北京市育英学校。]的。她妈妈想她,眼睛都哭瞎了一只,托人捎来一封信,想让她今年春节回家。但今年兵团不是号召在北大荒‘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么,我们连不给任何人批探亲假,她跟连里说了一车的好话也没用,就找到我,说我有逃回北京的经验,能不能带她回去。我想,反正自己已经在连里挂了号,也不在乎再多添俩‘污点’,就答应了。我想故技重演,带着她从连部出发,还是往砖厂走,谁知一出门就遇上了大烟泡,根本看不清方向,只好搀扶着埋头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身后响起枪声,赶忙站下。没多久就被几个拿着枪的边防军战士抓了回去,才知道我俩不知不觉走反了方向,走到了封冻的黑龙江上,差一点儿就过中间线了……”

邵婉说:“我们真的没有越境潜逃的意思,出发时我带了几包蘑菇、黑木耳和黄花菜,打算回到北京给我妈——要是越境潜逃至于带这些吗?”

“接下来会怎么处理你们啊?”窦京问。

老三摇摇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捅到兵团司令部去了,肯定会处理得特别重,要不怎么连郎股长都来了。照他的说法,搞不好得蹲几年笆篱子[指监狱。]。”

“都怪我……”邵婉轻轻地抽泣起来。

这时门开了,背枪的战士露个脑袋说:“差不多了。”

高红军和窦京赶紧走了出来,绕到房子后面商量对策。

窦京说:“越境无小事,听说一师有个人在国境线附近割小麦,跟战友打赌,跑到老毛子那边拉了泡屎,回来差点儿被整死——我看三哥这次八成要崴泥。”

“废话,这还用你说!”高红军一时间也想不出好办法,“走,咱们先去茅楼把粪冰除了,省得一会儿连长又呲儿你。”

拓荒队的茅楼就是用拉合辫搭的草房子,地上挖几个长方坑,上面铺几根圆木棍,人就踩在圆木棍上方便。在北大荒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小便以后,长方坑的下面很快就会冻起一座座粪便的冰山,不及时清除的话,后果不言自明。

高红军到仓库里拿了把十字镐,见窦京在火药柜里一阵翻腾,问他想要干吗?窦京一脸坏笑道:“今天炸冻土,我受了个启发,那粪冰不是跟冻土一样硬吗?与其费劲巴拉地敲打,弄得一身腥臊恶臭的,还不如凿个炮眼儿,埋上炸药,咣当一下子解决了呢!”

高红军一听乐了:“是个办法。”

俩人来到茅楼,高红军跳到一个“山尖儿”快要冒出来的粪坑里,用十字镐在粪冰的底部凿了一个大窟窿眼儿,窦京把炸药递给他,高红军问搁多少合适?窦京说干脆多搁几筒,这样炸的时候,没准儿能把隔壁几个坑的粪冰也震酥了,接下来不用再埋炸药,直接拿锹镐就能铲走了。高红军一想也有道理,便埋了三筒炸药,插上雷管,点燃导火索,跟窦京一起躲进水房,查看茅楼的动静。

恰在这时,有个人往茅楼走去,高红军一看是老郎,正要出去拦阻,却被窦京拽住:“甭管丫的,吓丫一跳,解解恨。”这工夫,郎股长已经进了茅楼,只听一声巨响,茅楼被炸得粉碎。那些黑的白的黄的褐的一起飞到半空,带着火星噼里啪啦往下掉。硝烟散尽,只见原地站着一个脸被熏得黢黑的郎股长,耷拉着两只手,目瞪口呆。

孙殿荣从宿舍里冲出来一看,也吓了一跳,正要过去问问郎股长怎么样,却见一片着火的苇席子飘飘悠悠地落进了苞米楼,拎了把铁锹就冲过去,铲起地上的积雪往里扬。然而已经太晚了,苞米楼瞬间引燃了大火,塞得满满的苞米在火光中发出沉闷的爆裂声,从一簇簇金黄化成一团团乌黑……

等工地上的知青们陆陆续续赶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望着化成灰烬的苞米楼,孙殿荣心疼得捶胸顿足。

高红军拉着窦京走了过来:“连长,都怪我们,本来想用炸药炸粪冰,结果炸药搁多了。”

“昨天连部运粮食的车才走,下次来得一个礼拜以后了。一百多号人,七天,就指着这点儿苞米喂饱肚子,你们说,现在可咋整,咋整?!”

郎股长怒气冲冲地扑过来,指着高红军和窦京说:“我认得你们两个!”转过头对孙殿荣说:“孙连长,这绝不是一起偶然的生产事故,他们俩是想把我炸死,然后劫走关押的越境潜逃犯!”

窦京吓得腿一软,多亏高红军扶住他,才没有坐倒在地上。

孙殿荣一听,皱着眉头说:“哪儿至于啊,不过是孩子们好心办错事。”

“孙连长,我看你真是太缺乏警惕性了!”说完郎股长对着不远处的背枪战士说,“还愣着干什么?马上把这两个人给我绑起来!”

背枪战士犹豫了一下说:“我没带绳子啊。”

郎股长一听更生气了,正好看见水房的墙底下有个洞,里面藏有一截麻绳,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手往洞里一伸,抓住麻绳就拉。谁知从洞里钻出只背上长着黑色条纹的老鼠,照着他的手就是一口,疼得他“啊”地大叫一声!高红军手快,抡起铁锹照那老鼠狠狠一拍,将它拍死。

看看那只被拍死的老鼠,看看自己流血的手指,又看看手握铁锹的高红军,郎股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孙殿荣把季冬来和高红军、蔺若兰、许振江等几个班长叫到一起,商量苞米楼烧毁后,拓荒队的粮食问题怎么解决,郎股长也列席会议。

季冬来估算了一下,炊事班那边还有两缸搓好的棒碴儿和冻萝卜,估计也就够对付个两三天:“我建议,咱们马上派人回连部一趟,运送一批粮食过来,不然他们肯定要一周以后才会派运粮车来了。”

“祸是我和窦京闯的,就我们俩跑一趟吧。”高红军说,“几十里的路,我们俩腿脚快点儿,保不齐明天下午就能把粮食运回来了。”

“不行!”郎股长厉声说,“你们俩现在是重大嫌疑犯,必须跟我去团部接受审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半天,季冬来才说:“既然这样,郎股长,你们就跟他俩一起走。反正去团部的话,都要先经过我们连部,把缺粮的信儿捎过去呗。”

孙殿荣从烟荷包里掏出一小撮烟叶,拿起旁边一角报纸,看了看上面没什么忌讳,卷好一根烟点燃,抽了两口才慢慢地说:“红军和窦京闯了祸,我也得到团部去说明情况,我跟你们一堆儿走好了。另外,我是拓荒队的队长,离开得跟指导员打个招呼,他在山上跟伐木队在一起,咱们就都上山,然后从南边下去。铁牛-55不是搁在老建点么,咱们开着拖拉机回连部,回来的时候系上爬犁,正好把粮食运过来。”

大家一听,都说还是连长想得周到。

这时小上海说,拓荒队最近出工伤的队员很多,药不够了,也得去连部取一趟。最终的决定是:孙殿荣、郎股长、背枪战士、小上海、高红军、窦京、老三和邵婉一起上山,季冬来、蔺若兰和许振江留下来照看家里。

散会后,大家各自准备。高红军把情况跟窦京一说,窦京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在地上蹲了一会儿,跑回宿舍,拿了个军绿色的布挎包钻进炊事班。出来的时候挎包里塞得鼓鼓的,高红军好奇地问:“里边儿啥啊,装得那么满?”

“甭管!”

高红军很吃惊,因为窦京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他看了看窦京,只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两道凛凛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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