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在平原上还散散碎碎的,不觉得有多大,一上山,陡然变成了鹅毛样,一片片地在眼前飘摇,很快就将银装素裹的山岭披上了更加厚实的白色斗篷。

虽然来到北大荒已经见过了不少次下雪,但小上海还是觉得新奇,一边走一边伸出手,看蓬松的雪花落在棉手闷子里,裂解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六边形。忽然,头顶传来“噼啪”一声,她抬起头,看见一只长着毛茸茸大尾巴的松鼠在树上蹦来跳去,她朝它挥手,吹口哨,松鼠理也不理她。她有些沮丧,又发现一只灰色的野兔在树后面探头探脑,摘下帽子去扣它,野兔三跳两跳就不见了,只在雪野上留下一长串的小脚印。小上海循着脚印往林子深处追,才几步,就觉得陷入了童话一般的白色世界,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雪片落下的沙沙声,四周静谧得一丝杂质都没有。

“小上海,快回来,别麻达山[迷路的意思。]了!”不远处传来孙殿荣的喊声。

小上海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回到队伍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起上山的连长和战友们都有点儿不对劲。以前无论多么艰苦,像这样的行军路上,大家总是用聊天和唱歌来活跃气氛,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神情凝重,低头不语,面对美好的雪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多了那个面色阴沉的郎股长吧,可是老三呢,他不是任什么环境都不会垂头丧气的吗?

连里的女孩子们都很喜欢老三,因为这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比同龄人读书多,爱思考,从来不会开那种低俗的玩笑,所以他被调到武装连后,大家都很惋惜。现在他回来了,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可是看他两道眉头各挂着二斤秤砣的样子,小上海有些生气,跑到他身边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瞎扯,你看看你那副样子,无精打采的。”

老三在木然的脸上使劲搓了搓,然后睁圆了一双眼睛笑道:“现在好点儿没?”

小上海乐了:“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要是能唱一嗓子,那就更好啦!”

“成!”老三清清嗓子,昂起头唱了一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第五场“打虎上山”选段。]

穿云裂帛的声音,久久地在森林间回荡,雪片像被感染了一般,扑簌簌飞得更快了。

“好好走路,唱什么唱!”郎股长呵斥道,“你现在低头反省还嫌不够呢,抒什么豪情寄什么壮志!”

小上海一听不干了:“哎哟你这个同志好奇怪,难道唱唱样板戏有什么不对的?”

郎股长知道,从全国各地来兵团的知青中,数北京和上海的最难对付,北京知青见多识广,谁都不吝;上海知青又聪明又傲娇,你说一句她有八句在后面等着,只好忍下一口气,问孙殿荣:“还有多久能翻过山啊?”

“雪下这么大阵势,今天怕是翻不过去了。”孙殿荣说,“只好在伐木队的宿营地过一宿,明天一早再下山了。”

郎股长一听急了:“那怎么行,团部还等着这俩——”他冷冷地看了高红军和窦京一眼,“这四个要犯呢。”

队伍又恢复了寂静。

转过一道山岗,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斑秃似的山坡,一棵棵不知什么时候被伐倒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从轮廓上看,它们大多还不够粗壮,年深日久无人搬运,已经腐朽发黑。

小上海好奇地问老三:“这些树既然砍了,怎么没运出去啊?”

“这叫困山木,可能是伐倒后才发现还没长成材,又或者是出于种种原因无法运出去,就这么放弃了……”老三说完,低声补充了一句,“像咱们一样。”

小上海听得一寒,耳畔响起了清脆的“嘎巴”声,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断裂开来,停顿了一下之后,又接连响起,变成了“嘎巴巴巴”,然后只听见一声喊:

“顺山倒嘞——”

远处一棵高可接天的红松,缓缓地沉没在了树丛起伏的褐色波浪之下。大地猛地一震,腾起一片纷飞的雪雾,一直弥散到他们近前。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孙殿荣从腰里抽出一把斧头,用斧背在一棵树上“哐哐哐”敲了三下,很快,远处也传来三下清脆的敲击声。孙殿荣这才跟大伙说:“没事了,可以走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地面稍平的林地,一群身穿绽开了花的棉袄,头戴羊绒棉帽,从鞋帮到膝盖缠了密密一层绑腿带的知青,正围着那棵刚刚伐倒的大树忙碌不停。有的用斧头砍去枝丫,有的用“快马子”[一种双人拉的大锯。]把树干锯成数米一段的原木,还有八个知青,分成两列,用木杠抬着一根足有八米长的大原木,喊着号子,一步一步,沉重而又艰难地向一个斜坡走去:

挺起胸了么——哟嘿!

往前走了么——哟嘿!

抓革命了么——哟嘿!

促生产了么——哟嘿!

稳住腿了么——哟嘿!

向前进了么——哟嘿!

他们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裤,但掩不住腿肚子的颤抖。特别是吃重最大的担二杠的两个人,上坡的时候,脊梁骨被压得咯吱作响,但他俩还是跟其他人一样,挺直了上身纹丝不动,前拿着腿,步调一致地往前走。终于上到了坡顶,才将原木卸下。

全程,孙殿荣一行在旁边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归楞的人们揉着肩膀,龇牙咧嘴地从坡顶下来,孙殿荣才怒气冲冲地迎了上去:“指导员呢,怎么能让一群大姑娘干这个差事?”

原来刚才劳动号子一喊,他就听出女孩子居多,不由得蹿火。毕竟归楞这活儿负重大危险大,搞不好一个松了劲儿,就容易把一群人擀了面条[指原木从身上碾过。]。这时担二杠的俩人冲他一乐,他才发现,正是指导员和石劲风两个。孙殿荣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等他再说话,担任杠头的伐木队副队长刘娟开了腔:“连长,大姑娘怎么了?咱们连哪个大姑娘活儿干得比男同志差,你倒是说说!”

刘娟是哈尔滨知青,个子高大,在北大荒劳作了半年多,白皙的一张脸变得蜡黄蜡黄的。她干活从不怕苦叫累,思想上也一直要求进步,连里正准备把她发展为预备党员。孙殿荣本来嘴上功夫就差,更不敢跟女同志发生冲突,顿时没话说了。

指导员赶紧上前向他解释道:“我一直拦着,只让她们打打枝丫什么的,后来她们说我重男轻女,非要给我开个现场批判会,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

孙殿荣把指导员拉到一旁,将老三和邵婉被押到拓荒队,高红军和窦京炸粪冰险些伤到郎股长的经过讲了一遍。指导员正要说话,忽然支棱起耳朵,听到不远处“顺山倒嘞”的一声呼喊,却没有听到大树砸到地面的“哐当”声。

片刻,有个外号叫“瘦猴”的知青从树林子里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说:“指导员,不不不不不好了……”

指导员和石劲风赶紧跟他一起钻进树林:原来在伐一棵柞树时,锯口方向搞错了,树没倒。伐木队员们商量了半天,决定再伐一棵树来砸倒这棵树,谁知第二棵树倒下时力道不够,不但没有砸倒第一棵树,反而又搭在了它的上面,形成了挂树[指伐木中一棵树倒下搭在了另一棵树上。]。因为挂的树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倒下,对伐木队员而言十分危险,所以必须“摘挂”,否则附近的活儿都没法干了。

指导员绕着两棵树走了几圈,说:“这样,再伐倒一棵,还是砸向第一棵树,如果能把它砸倒了,第二棵也就跟着倒了。”

说完,他和石劲风挑了一棵不远处的柞树,相对而跪,用快马子嘶啦嘶啦锯了好一阵,柞树才倒下,照旧腾起白茫茫一片。谁知雪雾散后,众人定睛一看,哭笑不得——它竟也搭在了第一棵树上。

指导员一时间没了主意,站在三棵树搭成的“伞骨”下面不知所措。

石劲风走过来说:“指导员,依我看关键还在第一棵树上。”

“那怎么办?”

“既然第一棵树不倒的原因是锯口的方向搞错了,索性将错就错,在锯口下面再补一锯,也许树就倒了。”

指导员想了想说:“行倒是行,就是太危险,那棵树已经松了,身上又压着两棵树,一旦摘挂,倒下的速度和力道都会比往常大得多。而且一下子就是三棵树一起倒,非把摘挂的人捂在里面不可。”

“主意是我出的,我去。”石劲风说。

“不行。”指导员摇了摇头,“今天先收工,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这雪没准儿要下一夜,明早三棵树搭上雪斗篷,再一上冻,受力点可能会变,摘挂就更困难了。咱们伐木是为来年的基建备料,上面给了指标,一天都不能耽误——您就让我去吧!”

指导员知道石劲风说得对,抓起一把快马子说:“要去,也是我去。”

石劲风拽住他:“指导员,您上午刚被‘回头棒子’[树倒下时突然飞起的粗树枝。]打了一下,腿脚有伤,树倒下来的时候不好躲,还是我去吧!”说完把快马子从他手里夺了下来。

“千万小心!”指导员叮咛道。

“您放心!”石劲风笑着说,“万一出了啥事儿,咱出身不好,也不指望追认烈士,坟头竖块牌子写上‘兵团战士’就行了。”

说完他快步走到第一棵树旁边,看准了锯口,锯了几下,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指导员。

“不许做傻事,听见没有?”指导员说。

石劲风点了点头。

指导员这才转身走开。

嘶啦嘶啦嘶啦嘶啦,切割木头的声音和着石劲风粗粗的喘息声,略带酸味的锯末子落在雪上,渐渐积成了紫色的一堆。

然而都快把锯口锯穿了,这棵树还是毫无动静。石劲风心里一急,手上的劲道不由得加大,只听“吭哧”一声,那树猛地往下一沉,竟把锯压住了。石劲风拽了几下,锯纹丝不动,这下他彻底傻了眼。

“怎么了?”指导员问。

“压锯了……”

“先这样吧,晚了,咱们回宿舍。”

石劲风无奈地站起身,抖了抖粘在棉裤膝盖处的冰碴子,又习惯性地朝树踢了两脚,缓解脚尖的冻疼。转过身正要走,不想那棵树就差这两脚的力气,一声闷响,呼啦啦倒了下来,搭在它上面的两棵树也陷了下来,像三个巨大的巴掌一样轰隆隆拍在地上!

“石劲风!”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大喊着扑了过去,却见满地狼藉中坐起一个人来,头上的羊绒棉帽不见了,一根树枝挂在脑瓜顶,正是石劲风。大家扶着他站起身,上下拍打了一番,发现他居然毫发未损,高兴得直喊“毛主席万岁”。

石劲风神情呆滞了很久,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苦笑。

在距离归楞地不远的一个树林里,卧着大大小小几个地窨子[东北特色的简易住宅,在地上挖起长形或方形的大坑,四角立起圆木,架上木板,用厚厚的泥土和干草覆盖,里面搭起通铺,用汽油桶做个烧火炉子架在中间,两头用木板钉个门,即可供人居住。],按照用途分成宿舍、仓库和厨房什么的。小上海和邵婉被带进了女子宿舍,只见南北两铺大炕上,原本花花绿绿的床单现在都已经褪了色。上方扯起两根和炕沿平行的麻绳,挂着衣架和内衣,靠墙用钉子钉着一块木板,上面摆着镜子、梳子、雪花膏和擦手油什么的。乍一进来,扑鼻一股浓郁的香味儿和潮味儿,闻起来怪怪的。

姑娘们干了一天的活儿,一进宿舍全都散了架:有的瘫在床上,用手背捂着脸一言不发;有的倚着炕沿发呆,下意识地捏着自己失去血色的手指;有的坐在镜子前,用打进来的一盆雪慢慢搓着脸上的冻伤;还有的两两相对而坐,像拔萝卜一样把冻在一起的毡袜和棉鞋拔下,又互相搓着失去知觉的脚……只有刘娟一个人强打起精神,把一摞劈柴抱进屋子,用斧头劈成一根根小细条,放进炉膛里灰白色的炭灰上,再用苞米叶子引了火点燃。然后去厨房打来了玉米碴子饭和冻菜汤,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吃得下。

小上海让每一个参加归楞的姑娘都解下上衣,查看她们的肩膀,只见个个都磨破了皮,血、脓和内衣粘在了一起,轻轻一揭就疼得她们咝咝直叫。直到放在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邵婉调了温水,才把伤口和衣服粘连的地方化开,然后和小上海一起用棉签蘸着双氧水,给她们擦洗伤口,涂红药水,上消炎粉……尽管她俩已经足够小心,但姑娘们还是疼得龇牙咧嘴,有的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别过头不让其他人看见。

也许是疼痛的刺激,反倒让她们缓过劲来,穿好衣服,就着冻菜汤一口一口地吃玉米碴子饭。

刘娟吃得快,吃完把嘴一抹,躲到一个角落里,褪下袜子,查看脚后跟上一个寸把长的裂口。裂口处的红肉向外绽开,还渗着血。

小上海说:“皴裂都这么严重了,我给你上点儿药吧。”

“没用。”刘娟说,“药涂过,热水泡过,橡皮膏贴过,还是这样。”

“纯粹就是冻的,我可真服了你了,脚后跟裂成这样还能归楞木头,你在宿舍歇两天吧。”

“那还行,咱铁姑娘队的,这点儿轻伤能下火线?”刘娟说完,又皱了皱眉头,“不过干活儿的时候确实碍事——对了,你帮我拿针线缝上吧,能好得快一些。”

小上海吓了一跳:“我可下不去那个手。”

“你不缝,我自己来!”说着,刘娟找来缝被子的针和线,掰着脚腕,一针一线地穿过脚后跟裂口两边的皮肤,把裂口缝合了起来。尽管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但她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哼,缝完还站起身,在地上跺了两下,一边眉头直拧,一边笑着说:“挺好,这下可啥活儿都不耽误了。”

小上海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指着她裤子内侧两道浅黑色的痕迹问:“这是怎么搞的?”

“没啥,正干着活儿呢,来事儿了。还没跑到茅楼,就在裤子里结冰了,后来我就干脆不管它了……”

小上海惊呼一声:“你不疼啊?”

“能不疼吗,冷风一吹,小肚子拧着疼,浑身直冒冷汗——”刘娟说完,指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一个戴着眼镜、神情阴郁的姑娘,“我这还不算什么,陈帆从上山到现在,都三个月没来了。”

自从当上卫生员,小上海从团部借了几本医学保健的书看,多少懂一些生理卫生知识了:“你们得赶紧请假,下山去团部医院检查和治疗,不然将来当不成女人了。”

“瞧你说的,多大点事儿。”刘娟道,“既然来到北大荒,就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和锻炼,总不能像有些人,半路当了逃兵!”

捧起一只碗正要喝水的邵婉一愣,抬起头来看了刘娟一眼,低声说:“我不是逃兵,是想回家看我妈,风雪太大,跑反了方向。”

“那也不行!”刘娟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屋子人,谁没有妈,谁过年不想回家,都像你一样一跑了之,谁来建设北大荒,谁来保卫边疆?”

邵婉的眼圈红了,把那只盛着水的碗放在了炕沿上。

“说你两句就要抹眼泪儿,跟林黛玉似的,那还配做兵团战士吗?”刘娟冷笑一声,“我看我们今晚就开个批判会,好好帮助帮助你!”

虽然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但刘娟还是兴致盎然地对邵婉说:“说说,你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到什么程度了?”

“我没有请假,擅自离开连队,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刘娟等了半天,见再无下文:“完了?”

“完了。”

“我看你真是……那下次你还跑不跑了?”

邵婉不说话。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跑?”

邵婉抬起头说:“我妈想我,眼睛哭瞎了一只,专门托人捎信来让我回去。我怕再不回去就见不到她了,才跑的……下次要是有机会,我还会跑的。”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惊讶地望着邵婉。

刘娟气急败坏,正要再说话,小上海在旁边拦了一句:“行啦!都挺累的,上吊还要让人喘口气儿呢,何必没完没了的。”

见姑娘们都没有支持自己的意思,刘娟悻悻地对陈帆说:“算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你接着读《红楼梦》吧,昨天读到哪儿来着?贾宝玉把地上的花捡了一兜子,找林黛玉去了是不是?我倒要听听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还能作什么妖。”

满屋子的姑娘们一听,都有了兴致,就连原本躺在床上的也坐了起来。陈帆将一张炕桌端到近前,摆了盏小油灯,在灯下将那本封面包着《中国画报》的《红楼梦》展开,读了起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刹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

听到这里,刘娟笑道:“你们看这林妹妹,居然闲得没事,拿把花锄去埋花,装腔作势的。跟咱们能抬着几百斤大原木归楞的铁姑娘比,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姑娘们都笑了。

陈帆继续念道:

柳丝榆英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刘娟皱着眉头问:“啥桃李燕子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邵婉看过《红楼梦》,解释道:“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黛玉葬花,其实是在用花的残败与凋零比喻天下女孩的不幸命运。”

刘娟瞪了她一眼:“哼哼唧唧、病病殃殃的,没什么意思……”见陈帆停下不读了,只望着自己,想了想又说:“没事儿,你接着读吧。”

陈帆看了下面那一句,顿时目光发直。

刘娟催道:“你接着读啊!”

陈帆咽了几下,才低声读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一句读完,陈帆的两眼盈满了泪水,再也读不下去。屋子里寂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一个接一个的抽泣声。

刘娟走上前,从炕桌上拿起那本书,看了看陈帆读哭了的那句诗,说了一句“这书不好”,又看了一眼,又说了一句“这书不好”,然后将书往桌上一放,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流淌出来……

距离女子宿舍不远的地方生着一堆火。石劲风和老三坐在篝火边,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背上,干活时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冰一样贴着后背,他们朝火堆前凑了凑,脸被烤得热辣辣的,但依然贪婪地往前探着身子取暖。不一会儿,棉袄的袖子和前襟发出了一股焦煳的气味,赶紧把屁股往后欠了欠……

“我是到了北大荒,才懂了‘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意思[民族英雄李兆麟将军在《露营之歌》中的诗句,描绘的是东北抗日联军在林海雪原中坚持斗争的情景。]。”老三说完,竖起耳朵,“刚才还听见有人读《葬花吟》,怎么这会儿哭成一片了——二哥,是你把《红楼梦》借给她们的?”

石劲风点了点头。

“上学那会儿你就天天捧着《红楼梦》看……虽说我也喜欢这部书,可是没你那么入迷,你觉得这书到底好在哪儿啊?”

“具体好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我喜欢这部书,完全是因为——我觉得曹爷爷是个好人。”

老三乐了:“红学的书我也读过几本,这个说法倒是头一回听见。”

“真的,就因为曹爷爷最后落脚在西山,咱们打小都没少听他的故事:他教于景廉糊风筝度过年关,他用野芹治好了一个小女孩的‘女儿痨’之后分文不取,他卖掉藏书换了小米,救下快要饿死的村民康老头……可是那时候听,就觉得是民间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自从读了《红楼梦》,我一下子就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了。曹爷爷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就像贾宝玉一样,虽然他出身反动家庭,可是心地善良,从小对每个人都好,从来不会去欺负人。不论家人还是外人,不论皇亲国戚还是丫鬟奴仆,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要尊重和爱护。就算是后来家被抄了,连饭都吃不饱,流落到西山写书了,他还是会帮助每一个比他更困难的人……所以我每次看《红楼梦》,就好像坐在这堆火的前面一样,不管背后怎么寒风刺骨,心里总是暖暖和和的。”

听完石劲风的话,老三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背枪战士正望向这边,知道他是奉了郎股长的命令监视自己,便冲他招了招手:“大张,来烤烤火吧!”

背枪战士一听这话,拖着半僵的身子过来,坐在篝火边,一边哆嗦一边烤火。看他缓解了些,老三才向石劲风介绍道:“他叫张万全,是警通连派来押送我们的。不过,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哥们儿,只是奉命行事。”

张万全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石劲风和张万全打了个招呼,然后问老三:“精豆儿把你的事儿跟我大致说了说,你自己逃回家看郑老师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个女孩跑第二次?”

老三站起身,用脚踩住一根半截插入火堆的木棍,来回一搓,篝火里顿时搓弄起无数的小火星,被风一吹流光四溢:“像不像北京过年时放的烟花?”见石劲风和张万全都不说话,他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沉默了很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恨这个地方。”

飞扬到半空的火星渐渐都熄灭了,咫尺之遥,是一片黑黢黢的、深无尽头的山林。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恨这个地方,就想离开这里……本来我有机会考上大学,继续读书,将来做一番事业。可现在呢,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跟刚刚那些火星似的,就算再有热度也抵御不了零下几十度的寒冷。最后只能面朝黑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地修理地球,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眼看着大好的青春年华被白白浪费,我不甘心啊!”老三说完,问石劲风,“你呢,真的就愿意‘扎根农场一辈子,铁心务农几十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挺喜欢北大荒的。”石劲风说,“这里的生活条件是挺艰苦的,但就是因为太艰苦了,大家也就没啥可攀比的了,都得埋头干活儿,都没劲儿作践人。而且连长和指导员他们对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也一视同仁,我就挺知足的了。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我就想找个把我当人的地方,好好待着。”他见老三不说话,又劝道:“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但事到如今,与其跟自己较劲,还不如认命,好好劳动,过几年找个对象,安个家。北大荒土肥水美饿不死人,这辈子还图个啥。”

老三听完,待了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北大荒可以有我的坟,但绝不会有我的家。”

正在听他们谈话的张万全余光一扫,忽然发现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立刻站起来喊道:“谁?”

“是我!”那人一边回答一边走了过来,原来是窦京。

张万全皱着眉头:“大冷天的,你不回宿舍,瞎串游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你们不是也没回宿舍。”窦京笑嘻嘻地说,“我饿了,想去厨房淘换点儿吃的,结果啥也没找到。”

“我宿舍里还剩一个窝头,回去给你热热吃。”石劲风站起来,和其他几个人铲雪熄了篝火,一起往宿舍走,刚刚要下地窨子,忽然听见从女子宿舍那边飘来一阵歌声: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金瓶似的小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经典歌曲,朱丁作词,冰河作曲。]

歌声清澈,在夜风中,竟如无形的泉水一般,让每个听到的人心里都不禁一颤。

“谁唱的啊,这么好听?”石劲风问。

“小上海吧。”窦京说完,推着他的后背说,“快进屋吧,冻死了!”

回到宿舍,石劲风把窝头在炉筒子上烤热了,用桦树皮包着递给窦京。窦京摇摇头说自己又不饿了,石劲风便掰成一块块吃下,然后说天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听完这话,窦京一屁股坐在紧挨着门口的炕头,说我今晚就睡这儿。石劲风说门口灌风,容易吹生病了,还是我睡炕头吧,窦京死活不答应,还非拉着已经躺下的高红军挪到自己身边。这时门开了,指导员进来查铺,催大家早点儿休息,然后走到炉筒子接的铁皮烟囱边,看了看挂在上面的一双双棉鞋,捡了两双鞋帮上破了洞的,正拎着要往外走,忽然眉头一皱,来到油灯旁边。

跟在他身边的郎股长问怎么了,指导员指着笼在油灯玻璃罩外围的一层黄色光圈说:“灯皮子挂黄了,明天怕是要起大烟泡。”

来到外面,见夜风并不大,雪也停了,只有零星的雪屑不知从哪里飘落下来,在脸上砭起冰凉,郎股长说:“不像要起大烟泡的样子啊。”

指导员没理他,走到女子宿舍,拍了拍门喊刘娟,说明天会变天,早晨让女同志们比往常多穿几件再出屋,然后才回到作为队部的地窨子里。孙殿荣正蹲在地上用木棒槌哐当哐当地捶着苞米叶子,指导员拿了针线盒出来,借着油灯那颤颤巍巍的灯光纫好针,一针一线地缝补起两双棉鞋上的破洞来。

捶好了苞米叶子,孙殿荣也发现油灯外面挂了层黄,便跟指导员说:“这是要起大烟泡啊。”指导员点点头道:“实在不行,明天就歇一天工吧。”孙殿荣盘算了一下说:“风三儿风三儿,一刮三天。我看山上的存粮也不多了,得省着点儿吃,不然还没赶回连部,山上山下一起断了粮,可就麻烦了。”

郎股长忍不住道:“照你们的意思,明天我们走不了了?”

指导员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我们的意思,是老天爷的意思。大烟泡一起,方向都搞不清,往哪儿走啊?”

“那也得走!”郎股长厉声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只要拿出人定胜天的精神,我就不信斗不过大烟泡!”

“这不是困难,是自然灾害,这个时候应该尊重自然规律,不能一味蛮干嘛。”指导员说,“再说了,也没有必要着急忙慌的,等大烟泡过去再出发,又安全又妥当,不是更好吗?”

“什么叫‘没有必要着急忙慌的’?把这几个人尽早押送到团部,一刻也不能耽搁!”

“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眼瞅着春节要到了,把他们押到团部,召开公审大会,才能对那些想逃跑回家的人起到警示作用。”

“兵团司令部一再强调,虽然号召就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但并不强求。如果确实有家庭需要,提申请打报告,组织上该批假就批假。就算是对那些逃跑回家的战士,只要回来,都不做严肃处理——”

“可是他们的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是越境潜逃,还勾结你们连的两个同伙,对我谋杀未遂!”

“连长已经把情况跟我说了,当时起了大烟泡嘛,谁能在大烟泡里准定自己不走错方向?你能吗?反正我不能。而且我知道那个小伙子,他原来就是我们连的战士,虽然思想有些活跃,但是很正派,非常爱国,绝不会做出越境潜逃的事儿,不然团长能把他调到武装连去?至于炸茅楼,你说是谋杀,更是瞎掰。他们原本是想炸粪冰,炸药搁多了,而且是先点着了捻儿,你才出屋上的茅楼,怎么可能是故意针对你的?”

两个人越说越激烈,孙殿荣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可他一贯嘴笨,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都是革命同志,有话好好说”。俩人谁也不听他的,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个同志怎么搞的,严重缺乏警惕性!”

“我怎么缺乏警惕性了?”

“面对性质这样恶劣的事情,你还搁这儿和稀泥!”

“我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我们的同志!”

郎股长大吼一声:“什么同志,他们是敌人!”

一听这话,孙殿荣怒了,把木棒槌往地上一扔,冲着郎股长吼道:“放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你是说,他老人家把敌人派到我们北大荒来了?!”

郎股长宛如被雷击了一般:“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孙殿荣指着他的鼻尖,“你给我说清楚!”

指导员站起身,把孙殿荣摁回到凳子上,又搂着郎股长的肩膀让他也坐下,然后说:“我了解老郎,他是一位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的共产党员,我相信他刚才那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

郎股长绷得紧紧的肩膀这才松弛了一些。

指导员拖过板凳,在郎股长的对面坐下,望着他的眼睛说:“老郎,刚才的争论,纯粹是同志之间对一件事的不同看法,不用上纲上线的。现在,咱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个问题:这么多知识青年从五湖四海来到北大荒,到底是为了什么?”

久久的,无人言声,只有炉膛里的柴火偶尔发出的爆裂声,反衬得屋子里更加安静。

“在我看来,就是刚才连长说的,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来北大荒屯垦戍边,参加祖国的生产建设。”指导员说,“可是这些孩子毕竟还年轻,过早地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乡,从不愁吃不愁喝的大城市突然来到了这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还没长硬的肩膀上担负起了千斤重的担子。所以他们会哭,会闹,会想家,会逃跑。这种情况下,作为党员干部,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其实,这些孩子们刚来的时候,我也看不顺眼。个个身上都带着骄娇二气,个别调皮捣蛋的,简直像嘎牙子鱼的脑袋——越抖落刺越多。可是有一天下地,忽然下起雨来,有些知青锄地的地方离连部太远,没回来。雨越下越大,我就开着拖拉机去接他们,快到地方了,才看见他们都躲在歇息棚[田里用土坯和树枝搭起的棚子,给下地的人临时休息用。]里,小脸齐刷刷地往外探着,挤成了一排,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车,好像一窝待哺的小燕儿一样……”指导员停了停,接着说,“直到现在,说起这个我还想掉眼泪。在远离父母的地方,他们把我们当成唯一的依靠,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们呢?”

“你呀,老郎!就记得‘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却忘了雷锋同志还讲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呢。”孙殿荣一边把指导员缝补完的两双鞋拿过来,将捶暄呼的苞米叶子垫在里面,一边批评郎股长,“你做保卫工作,脑子里有根弦儿绷得紧一点儿,是对的。可也不能看谁都像四条腿儿的,得把人当人。”

郎股长望着炉膛里跳跃的火焰,默不作声。

“好啦,咱们也别光给老郎塞窝头,得让他有个消化的过程,先睡吧。”指导员说。

郎股长站起身,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问道:“你们谁有安乃近[一种老式的退烧药。]?”

“你咋了?”指导员说,“我们这屋没有,小上海那儿也许有,可是她们应该早就睡下了。”

“那就算了,估计是今天走路太多累着了,我多喝点儿水,闷头睡一觉就没事了。”

夜里,高红军突然醒了。

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人推醒的,所以脑子里跟煮飞了馄饨似的一团迷糊,撑开眼皮看了看,眼前一片漆黑。闭上眼,把被头往脑袋上一盖,接着睡。

又有人推他,一边推还一边低声地叫:“老大!老大!”

高红军生气了,掀开被头,睁开眼就要骂,却发现对面隐约是窦京,不仅穿好了衣服,还把手指头压在嘴上一个劲儿地示意他别出声。高红军这才压住火,低声问:“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想干吗?”

窦京只说了一句“快穿衣服”,然后又去推老三。老三醒来,也是稀里糊涂的模样,老半天才照他说的,钻出被子,哆哆嗦嗦地把衣服穿好。

窦京轻轻地推开门,一股寒气瞬间糊住身子。他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朝那俩人招了招手,就先钻了出去。

高红军和老三莫名其妙,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也走出了地窨子。

正是最冷的时分,身子往夜里一沉,瞬间骨头缝都冻僵了。跟着窦京来到当成厨房的那个地窨子,高红军搓着冻得生疼的脸说:“你他妈到底想要干吗?说不出个正经事儿来,看我把你塞炉子里烧了!”

因为夜里无人看管,怕引发火灾,所以厨房的炉膛一向只煨着最小的火,整间屋子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窦京一边往炉膛里扔柈子一边说:“正经事儿?咱们哥几个现在最大的正经事儿就是赶紧跑!”

老三一听愣住了。

“精豆儿,你又出什么幺蛾子?”高红军问。

“老大你还不明白?咱们要是跟三哥一起被押到团部,那还能有好果子吃?老郎说过,三哥是蹲几年笆篱子的过儿,咱俩呢?杀人劫狱,就石秀在大名府干的那一出,还不得罪加一等?”

“有那么严重吗?”

“老郎那人,要认准咬住的是个屎橛子,给个麻花都不带换的!”

火生起来了,高红军却觉得身上更冷了,他茫然地看了看老三,老三点点头:“郎股长确实是个狠角色。”

窦京说:“所以啊,咱们就别在案板上等着挨宰了,赶紧跑吧!”

“问题是怎么跑啊?”老三说,“这林海雪原的,白天走都容易麻达山,更别说现在这鬼龇牙的时候了。而且就算下了山,然后呢,靠两条腿往龙镇火车站跑?半路上非叫人给逮回来不可。再说了,你没听指导员讲吗,马上要起大烟泡了,你小子是没在大烟泡里走过,那可真的会死人的!”

窦京冷笑道:“不是大烟泡,我还不跑呢。”

高红军知道这小子一转眼珠儿八个鬼点子,忙道:“你把话说明白。”

“我合计过了,咱们从南边下了山,到老建点,那儿不是还搁着一辆铁牛-55么,虽说这阵子天太冷撂了车,但应该还能开。咱们就开着它跑,只要三哥的方向大致正确,就算有大烟泡也不怕,肯定能到龙镇火车站。而且大烟泡一起,伐木队和各个连队的联系就彻底中断了,就算发现咱们跑了,也没法追。等大烟泡过去,他们再想逮咱们,姥姥!咱仨都在老莫[位于北京展览馆的莫斯科餐厅。]喝上红菜汤啦!”

高红军听得目瞪口呆,老三琢磨了一番道:“可行倒是可行,就怕大烟泡起来,我又跟上回似的迷了路。”

“所以要早跑,快跑,趁着能看清方向的时候,多走一些路。最好能开到通往龙镇的公路上,这样就算大烟泡起来,咱们也不怕啦。”

“那,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老三说,“我一开始就讲了,现在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能保证咱们顺利下山,到达老建点?”

“从传坡口下去啊!”

“啊?”

“陶然亭那小雪山[指一九六六年在陶然亭公园建起的雪山形滑梯。]你玩儿过吧,传坡口不就是一大雪山吗?归楞队把木头抬到那儿,绑在爬犁上往下推,顺着‘冰壶路’一直滑到山底下,正对着老建点。老建点再用铁牛-55把木头拉走,咱们仨就当一回木头,又有什么不行的?”

老三把手一摊:“我没啥可说的了。”

看见窦京和老三都望向自己,高红军知道,该他这个当老大的拿主意了。虽说来到北大荒以后,不管多么苦的环境,多么累的活计,他都没有一声抱怨,但要说把这一身的青春和力气都荒废在笆篱子里,那可是他绝对受不了的:“正好,拓荒队大部队过来的时候,我跟指导员学过开拖拉机。”

此言一出,即是同意。窦京十分高兴,从柴火堆底下把那个塞得鼓鼓的军绿色布挎包翻了出来:“这是我准备好的,咱们路上吃。”

高红军一看,里面装的全是窝头,才晓得从山下出发前,这小子溜进炊事班的目的。敢情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逃跑做好了准备。老三也恍然大悟,在篝火边看见窦京,原来他不是去厨房找吃的,而是把吃的藏进厨房:“你小子啊,可真是成了精了!”

窦京笑道:“要不要带二哥跟咱们一起走?”

“不带!”高红军说。

老三想起在篝火边和石劲风的一番谈话,也觉得不带他的好:“还有一个人,我可不能丢下不管。”

窦京立刻明白了:“我手脚轻,我去叫她!”说完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了来,拎着一桶雪,一边往水壶里倒一边说:“她马上过来,我先做些水,等水开了,每人灌一上壶,路上能当暖炉用,渴了还能喝。”

等了一阵子,门开了,邵婉走了进来,也是梦中方醒,一脸迷糊的样子,问他们什么事?老三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邵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跑。可是指导员不是说明天会起大烟泡吗,又跟上一次似的迷了路怎么办?”

老三将开着拖拉机到龙镇火车站的计划讲给她听,谁知邵婉听完摇摇头:“那可不行。”

“你烦不烦?”高红军粗声大气地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要不是因为你连累老三,他还不至于搞成现在这个倒霉德行呢!”

老三拉了高红军一把,问邵婉:“怎么不行呢?”

“万一大烟泡几天不停,山上山下一起断了粮,咱们又把拖拉机开走了,拓荒队岂不是连向连部求救的最后希望也没有了?”

一听这话,三个小伙子都愣住了。

半晌,高红军对邵婉说:“你说得对!我们光想到自己,没想到集体,这是不对的——我是个粗人,刚才那话对不住了。”

邵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拉开门回宿舍去了。

“你们俩啥意思,咱们还跑不跑了?”窦京有些慌张。

“跑个屁!”高红军说,“不开拖拉机的话,碰上大烟泡那就是个死。”

“那我也要跑!在这鬼地方,我苦吃够了,绝不能再去蹲笆篱子,不然还不如个死呢!”窦京咬牙切齿地说。

“你小子犯浑是不是?”高红军撸胳膊挽袖子,老三赶紧上前道:“老大,你让精豆儿再想想——精豆儿,想明白了赶紧回宿舍睡觉啊。”然后把高红军拽出了屋子,顺手将门关上。

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开了,热气顺着壶嘴噗噗地往上冒,壶盖也哐啷哐啷一阵响。窦京望着手里的挎包,不知所措。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挎包塞回到了柴火堆底下,走到门口,手指头攥住冰凉的门把手,却怎么用力也拉不开门,正困惑间,头顶忽然响起了一阵“咔咔”声……

高红军跟老三回到宿舍,正准备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忽然听见外面轰隆隆一声巨响,对视一眼,一起冲出门去。却见刚才还在商量逃跑计划的那座地窨子,居然整体塌陷了。顶上的木板,以及木板上掺着干草的厚土,几乎填平了坑底。

他俩一边抡起铁锹挖土,一边大喊救人。没多会儿,各个宿舍的人都跑了出来,齐心协力,总算将埋在底下的窦京救了出来,却见他满脸是土。高红军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手掌黏湿,借着指导员打的手电筒一看,竟全是血,这才发现窦京的鼻血如涌,汩汩地冒个不停。指导员跳进坑,捏着他的鼻子帮他止血,谁知血顺着喉咙咕隆咕隆地往肚子里咽,指导员又喊他的名字,他却昏迷不醒……

“可能是颅脑受伤,得赶紧送团部医院!”指导员说。

郎股长皱着眉头说:“大半夜的,这个窦京跑到厨房来干什么,而且怎么穿得这么齐整?”又盯着高红军和老三问:“还有你们俩,怎么也比别人穿得都要牢实?”

“都啥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孙殿荣说。

“不是计较,是怕有人故意搞破坏。”

指导员在坍塌的中心点抓了两把土搓了搓说:“不是有人搞破坏,是开水炉的位置,总朝一个地方冒水蒸气,正对着的地窨子顶上的冻土吸收了大量的水分,局部过重,横梁错位,时间一长,支撑不住就塌了。”

说完他找了把斧头,跑到树丛里砍了两棵小树,削干净枝丫,把棉大衣一脱,将两根树棍从大衣下摆插进去,从袖筒子里穿出,做成一副简易担架,抱着窦京躺上去。孙殿荣说你就这么抬着他走到团部医院去?多远的路你知道不?指导员说先走到连部再想办法。孙殿荣说那也有三四十里路呢,而且大台山的南坡弯弯绕绕的,你们下了山就天亮了,大烟泡一起,统统得冻死在半道上。指导员说那咋办?总不能看着窦京死啊。

老三说话了:“有个办法,把窦京放在爬犁上,从传坡口顺着‘冰壶路’一直下到山底下,然后开着老建点的铁牛-55,拉着爬犁到连部去,可以大大节省时间。”

“好主意!”指导员眼睛一亮,“哎,你不是拓荒队组建之前就调到武装连去了么,怎么对这边的情况这么熟啊?”

老三想说这就是窦京的主意,又怕露了馅,吭哧瘪肚地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也没空细寻思,对老三说:“就按你的方法办,你,高红军,石劲风跟我送窦京——”

“还是我去吧。”孙殿荣说,“你被‘回头棒子’打了,腿脚不灵便,那么远的路,怎么走得下去?”

“不是开拖拉机去么,我拖拉机开得比你好,而且你是拓荒队的主心骨,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指导员说。

孙殿荣这才不和他争了。

“我和张万全也去。”郎股长说,“还有邵婉。”

正在用纱布给窦京包扎伤口的小上海说:“我是卫生员,我也得跟着。”

伐木队的其他队员正要表示同去,孙殿荣从刘娟手里接过一件棉大衣,给指导员披上,对大伙儿说:“去的人多了也没用,还不够添乱的呢。我看除了刚才那几个,再添一个瘦猴,就够了。你们多加几件衣服,能扛风挡冷的都加上,带上干粮,锅、铁锹和明子[带松油的松木板,用来引火。]也要带,棉鞋里多垫些苞米叶子。另外再带顶帐篷,万一遇上大烟泡,实在走不出去了,还能就地宿营。”

准备停当了,一行人抬着窦京,来到传坡口。脚下,一条白得发亮的冰道好像在陡峭的崖壁上又切了一刀,一直向下延伸,通向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

孙殿荣和指导员把传坡口边那个运木头的爬犁拾掇干净,将窦京抬了上去,拿绳子捆好,再用木棍把绳索绞紧,确保在滑行中无论怎样颠簸都不会把他甩下来。然后几个人坐了上去,每个人的手都抓紧侧面的横档,再由孙殿荣、高红军和石劲风三个往下推。

眼瞅爬犁翘起的头部已经探出传坡口了,孙殿荣突然喊停:“好几天没往山下运木头了,我怕有格楞子[指岩石或木头在冰壶路上形成的障碍物,如果不提前排除,当爬犁飞速下滑时,一旦撞上就会散架。],先出溜下去看看,你们过一会儿再往下走。”然后把一块木板垫在屁股底下,身子一闪就滑出传坡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爬犁上的郎股长冻得直哆嗦:“这得等到啥时候啊?”

指导员来到传坡口的边缘,一边跺着脚一边往下望,黑漆漆的无声无息:“再等等……”

又等了一阵子,爬犁上一片衣服抖动的窸窣声,郎股长忍不住说:“就算老孙把格楞子都清除了,也不可能很快上山来告诉咱们,这么干等下去,不是个办法。”

指导员坐上爬犁,对高红军和石劲风说:“你们俩往下推吧。”

高红军和石劲风弯下腰,抵住爬犁的尾部,蹬着地,一点点往前推。当爬犁的半截身子探出传坡口的一瞬,猛地往下一沉,顺着冰壶路向下滑去。高红军一跃就上了爬犁,石劲风脚下一滑,往前仆倒,多亏高红军一把抓住他的手,才把他也拉到了爬犁上。

爬犁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呼呼呼,风驰电掣一般,只觉得一团团夹杂着雪花的黑暗扑面撞来,将脸颊和眼角摩擦得火辣辣的。高红军瞪圆了眼睛盯着冰道,双手紧紧把住绑在爬犁尾巴上的一根色木,控制着下滑的速度,并在拐弯的地方适当施力,以调整爬犁的方向——饶是他力大无穷,当色木和地面冲撞的瞬间,手腕和胳膊还是被震得一阵阵发麻。一开始,人们还能相信爬犁是沿着冰壶路往下滑,渐渐地,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爬犁底部和冰道的摩擦。只听得嗖嗖嗖嗖的空响,冻僵的身体好像丢进深渊的石头,一直向下坠落,坠落……

这样的高速下滑——只能寄希望于先行一步的连长把冰壶路清理干净了。

高红军想。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孙殿荣!

孙殿荣站在冰壶路的一个拐角处,用尽全力扳起一根不知何时卡在岩石上,并向路当心探出一截的木头。但可能是冻住的缘故,怎么都扳不起来,眼看爬犁就到眼前了,孙殿荣惊诧得瞪圆了双眼:只要撞在那截木头上,爬犁连同上面的所有人都会像激流撞在石头上一样腾空炸起,摔下山去,粉身碎骨!

说时迟那时快,孙殿荣把身子一转,双手在小腹那里做了一个抱球的动作。等爬犁直冲过来的一瞬间,他大吼一声,双手向前猛地一推。只听咔嚓一声,将爬犁硬生生推到了拐弯后的冰壶路上!

拐弯后的冰壶路,坡度明显放缓,爬犁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又往下滑了一阵子,渐渐停住了。大家抬眼一看,竟已到了山下。

大家连滚带爬地下了爬犁,一个个拍着心口,喘息不止。

高红军见孙殿荣也从冰壶路上滑了下来,一边喊着“连长”一边跑了过去。见孙殿荣一直滑到自己脚下,都没有坐起,伸手去拉他,发现他的身体沉甸甸的,正纳闷怎么回事,忽然看到银色的冰壶路上有一道鲜艳的血痕……

鲜血还在从孙殿荣的嘴角一口口地往外冒,高红军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喊指导员,喊小上海,喊所有人。等到人们都聚拢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指导员解开连长的上衣,只见连长的腹部血肉模糊,显然是在推开爬犁的那一刻受到了撞击。接着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哭声,两个人的哭声,更多人的哭声。他蒙了,喊指导员,喊小上海,喊所有人,喊他们赶紧想办法。然后他就感到有人从后面搀着他的腋下往起拉,他拼命挣扎,瞪着眼睛喊指导员,喊小上海,喊所有人,喊他们救救连长。等所有人一起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喊孙连长,喊孙殿荣,喊老孙,声音从愤怒变得凄厉,在黑沉沉的冰原上空不停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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