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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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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不开冻土,他们就把雪堆在他的身上,怕被狼刨开,一边堆一边用棉手闷子拍严实,不知不觉就堆成了一个小丘,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发着银色的光芒。 指导员派瘦猴绕山路回伐木队去,把连长牺牲的消息告诉大伙,由刘娟担负起带队的职责,等待他们回来。然后让其他人马上动身,朝老建点进发。一看,高红军还跪在孙殿荣的坟前,把雪往上面堆着,拍着,指导员走了过去,将他搀了起来:“走吧,天亮前咱们得赶到老建点,开拖拉机出发,在大烟泡起来前回到连部。” 高红军哽咽道:“要是我当时努把力,给爬犁扳到拐弯的冰壶路上,就不会撞上连长了……” “不怨你,那种情况下,连长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指导员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证爬犁上所有同志的安全。他做到了,接下来,要看咱们的了。” 高红军点点头,正要和指导员一起离开,却见不远处有个人,面对着孙殿荣的坟茔肃立不语,正是郎股长。指导员上前想要和他说什么,他却一转身走了。 指导员和高红军来到爬犁前面,所有人——除了绑得结结实实的窦京,都从爬犁上下来了。男同志们轮流拉着爬犁前头的几根绳索往前走,邵婉和小上海则背着爬犁上的一些东西跟在后面,让拉的人少些负担。 指导员拉着吃劲最大的中间一道绳索,走了好一阵,才同意张万全把他换了下来。正要接过张万全从肩上卸下来的枪,旁边的郎股长一把将枪拿过来,背在了自己的肩上,指导员便和他并着肩往前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能听见一行人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爬犁拖行时艰涩的哗哗声。 好久,郎股长才低声问了一句:“还有多远?” 指导员看见前面影影绰绰卧着几块冻豆腐似的灰影,用手一指:“到了。”然后招呼了高红军一声,两个人一起跑进了老建点。来到机车窝棚,却见那窝棚不知什么时候被雪压塌了,白花花一片,把拖拉机掩埋在下面。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篷席子扒开,露出铁牛-55来。这台原本是红色车身白色车棚的拖拉机,现在从上到下都挂了一层冰似的,泛着光溜溜的铁青色,两侧车轮和车尾的三角形牵引架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 指导员伸出两条胳膊,抵住机器盖的两端一使劲,随着喀啦啦一阵裂响,将它撑了起来。然后他拧开手油泵,用力压油,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油一点儿也泵不上来。他打开油箱盖,掏出加油滤网,用手电筒往里面照看:光柱在黑咕隆咚的底部照出石蜡样的一团板结。 “没油了?”高红军问。 “有。”指导员用油尺在油箱里搅拌了一下,“就是冻了个瓷实。” “那咋办?” 指导员跑到旁边一间屋子里,拎出个炭火盆来,装了满满一盆木炭,点着了说:“红军,你钻到车底下,给这盆火放到机油箱和变速箱的下面,把油底烤化。” 高红军把腰一弯,趴在地上,一手推着炭火盆,正要往车底下钻,抬眼一望,却见四只绿莹莹的灯泡正在暗处闪烁。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嗷呜”一声,那四只绿色的灯泡直冲他扑了过来!他来不及站起,身子往旁边一滚,只见两只狼从他的肩膀擦过,扑了个空!指导员吓了一跳,抡起火把砸向其中一只狼,那狼与他缠斗在一处;另一只狼则追着高红军咬。高红军连滚带爬,几次想站起身都被扑倒,顷刻间裤腿、袖口和后背上被撕得一条条的,他又气又急,挥拳向那狼打去,都被它躲过,只好继续往前爬。他知道狼最擅长从后脖颈子袭击人的大动脉,一旦被它咬住,自己这百八十斤就算交代了,所以缩着脖子,一边爬一边拼命向后怼着胳臂肘。几下之后,耳根子总算听不见狼的嘶吼声了,正庆幸时,一抬眼,魂飞魄散——原来那狼从身后下不得手,竟悄没声儿地绕到了他前面,龇着白森森的两排利齿,对准他的咽喉咬了过来! 危急关头,一道身影斜刺里一个猛扑,将那狼撞翻在地!高红军一看是石劲风,赶紧与他合力,将那狼死死摁住,连踢带打。那狼翻滚挣扎,仗着一身油滑皮毛,几次差点儿挣脱,但在赶来的老三和张万全的帮助下,最终还是被活活打死。 剩下一只狼见同伴已死,料定斗不过这许多人,夹着尾巴逃掉了。 一场恶斗,侥幸获胜。高红军坐在地上呼哧带喘的,半天动弹不得。还是石劲风上前搀扶,他才慢慢站起身,抖落着身上的雪和狼毛,看那盆炭火还在哔哔噗噗地烧着,便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重新趴在地上,将炭火盆推到铁牛-55底部的机油箱和变速箱下面。没多久,两个箱体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翻滚声。 指导员估计油已经化开了,拿起摇把,到车头去摇发动机。谁知摇了半天,发动机连个咳嗽都不带打的。 高红军弯下腰,看了看车底的炭火盆,见火光渐弱,再打不着机车,两个箱体里的油又会上冻,不由得急躁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沉住气。”指导员想了想说,“我估计是输油管被冻上了,油供不上来。” 高红军一听,又钻到车底,想把炭火盆挪到输油管的位置烘烤,谁知火已经灭了。指导员知道情势紧急,不能再等下去,可木炭用光了,万不得已,只能点燃珍贵的明子,给输油管解冻了。余光一扫,看到地上那只死狼,忽然有了主意。他朝张万全要来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将刺刀拆下,翻过死狼的身子,照着遍布白毛的小腹便是一刀,鲜血和内脏顿时翻滚出来,升起白缭缭的一团热气。指导员让高红军将死狼剖开的肚子捂在输油管上,自己跑到车头一阵猛摇,随着排气管“突突突突”响起,整个车身剧烈抖动起来,震得脚下的大地嗡嗡作响。 指导员拽开车门,钻进驾驶楼,招呼高红军也上来,将铁牛-55开出了老建点。大家把爬犁前头的绳索上的挂钩,挂在拖拉机车尾牵引架的圆环上,然后都坐上爬犁,由拖拉机拉着往冰原深处走去。 高红军翻检着自己被狼撕咬得不成样子的棉袄,想起刚才那场恶斗,叹了口气。 “回到连里,补一补就能接着穿了。”指导员以为他是心疼棉袄。 高红军摇了摇头:“我就是有点儿后怕,您说刚才要是真的喂了狼,算怎么回事。” “那两只狼也是饿极了,才那么凶。不过它们不但没得手,还搭上了一条命,不会善罢甘休,逃走的那一只,十有八九还会来给咱们找麻烦的。” “没事儿,等天一亮,咱们就不怕了。” “天已经亮了。” 整个连队,别说知青了,就连指导员也没手表戴,平时都是看日头猜时辰……高红军用手套在结了厚厚一层霜的玻璃上抹了又抹,抹出一个圆来,透过它往外望去,冰原和笼罩着冰原的天空依然沉沉如铁:“这天还黑着啊。” “不是黑,是阴,要刮大烟泡了,所以才这个色儿。”指导员说,“只是阴成这样,确实少见。” 高红军再一次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瞪大了眼睛看去,才发现极辽远极辽远的地方,有一道形状不规则的缝隙,闪烁着微弱的、颤抖的白光,这使他产生了天和地不过是两个扣在一起的巨大冰壳的幻觉。 指导员加大油门,将铁牛-55开得越来越快,颠簸得爬犁上的人们一蹿一蹿的,遇到坑坑洼洼的塔头墩子地,拖拉机陷进雪坑不说,还掀翻了爬犁。指导员只好把拖拉机往后倒,重新挂挡再开出去,被摔得四仰八叉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爬犁上,抓紧给窦京多加固几道绳索,一来二去耽误了不少时间。 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路过一段十几米长的雪棱子的时候,拖拉机到底还是误在雪地里[误、打误,在东北话里都是指车辆陷入泥中或雪中的意思。],轮子呼呼干转就是不往前走。指导员下了车,见雪把四个轮子裹得像四颗元宵似的,便指挥大家用铁锹从轮底往外铲雪,然后把麻袋片垫在车轮底下,由高红军驾驶着一点一点往前挪,终于开了出去。 然而再往前,因为前几天下的雪把大地填了个沟满壕平,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只能让高红军走在最前面,一边拿铁锹往雪里扎,试探深浅,一边开动拖拉机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不知从哪一段路开始,因为雪实在太深,高红军已经不再试探了,而是直接抡起铲子挖雪,给铁牛-55打开一条通道。石劲风、张万全、老三和郎股长也来帮他,几条铁锹上下翻飞,挖一段,拖拉机走一段。没多会儿,几个人的头上就开始冒汗,汗珠子从帽子的边缘流下来,在脸上凝结起一个个冰珠儿,几个人索性都把棉袄脱了,扔在爬犁上,继续挖雪。 这时天色放亮了一点儿,一阵峭厉的寒风掀起雪尘,将几棵露在雪堆外面的柳茆子抽打得嗖嗖作响。高红军他们累得筋疲力尽,浑身的汗水被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赶紧回到爬犁上把棉袄重新穿好。不知是哪个喊了声饿,他们才发觉从凌晨奔波到现在,竟水米都没沾牙,一边顺手从路边抓起雪来往嘴里塞,一边喊小上海把干粮拿来分给大伙儿吃。 谁知小上海翻弄了半天,还是没把干粮拿来。 高红军不耐烦地问:“小上海,你现打粮食呢?” “不是……”小上海打着哭腔,“装干粮的袋子,好像丢了。” 一听这话,大伙儿全把脸朝向她,问怎么回事。小上海说,可能是刚才爬犁掀翻的时候,把干粮袋子甩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身上就冷,肚子里再没食儿,可怎么挨到连部啊。郎股长劈头盖脸地把小上海好一顿剋,说她严重缺乏责任心,往思想深处挖就是集体意识不强的表现。老三道:“大家还是翻翻自己的衣兜和包裹,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吃的东西吧。”一听这话,每个人都翻腾起来,正一无所获时,忽然见一个窝头顺着爬犁骨碌碌地滚了过来,朝着窝头的来处望去,竟是石劲风撑开的一个军绿色布挎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窝头。 小上海高兴得叫了起来:“石劲风你啥时候准备了这么一大包窝头啊?” 石劲风也蒙了:“这不是我的挎包,是窦京的。地窨子塌了以后,我从底下翻出来的,想着既然要把他送医院,就连他的挎包一起带上了。刚才一翻,不知怎么装了这么多窝头……” 郎股长把挎包夺过来一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一回头,恰看见高红军、老三和邵婉闪躲的眼神。 “地窨子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窦京穿得整整齐齐的,你们几个那衣着也都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还准备好了一包窝头!”郎股长厉声喝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三看瞒不过去,就把窦京策划一起逃跑,自己和高红军在邵婉的劝阻下放弃行动的经过讲了一遍。朗股长听完,脸色铁青,捡起一块雪疙瘩往驾驶楼砸去,哐当一声!指导员连忙将拖拉机停下,没有熄火,让排气管继续突突着,跑过来问咋了,等搞清楚出了什么事,也目瞪口呆。 郎股长指着老三他们几个,对指导员说:“你和老孙劝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可这几个好同志呢?已经准备开着拖拉机再次逃跑,把咱们都困死饿死在大台山上了!” 老三分辩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考虑到一旦起了大烟泡,把拖拉机开走,就中断了山里跟连部的联系,所以放弃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就觉得是因为窦京被砸在地窨子里了,才打乱了你们的逃跑计划。而且,你说你们是想往北京跑,保不齐你们还是准备往国外跑呢!” “扯他妈淡!”高红军火了,朝郎股长扑了过来。 张万全赶紧挡在郎股长的身前。 郎股长说:“大张,这几个人不仅想逃跑,还妄图攻击保卫干部。我命令你,必要的时候可以开枪!” “你敢!”高红军还要往前上,张万全把枪一横:“高班长,你别胡来啊!” 眼看双方就要爆发更激烈的冲突,指导员一边让高红军往后退,一边对郎股长说:“不管怎么讲,这几个孩子到了不是没跑吗?有什么事,完全可以到连部再说,何必非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论个是非呢?” “就是你这种调和主义的态度,才差点让敌人的阴谋得逞。”郎股长横眉立目道,“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说冰天雪地了,就算是地裂山崩,也必须立场坚定!” 指导员无奈地说:“咱们紧赶慢赶,不就是想赶在大烟泡起来前回到连部吗?现在这么瞎耽误工夫,非陷在大烟泡里面不可。” 郎股长看了一眼在爬犁上紧闭双眼的窦京,嘀咕道:“纯属咎由自取……” 高红军心里一颤。 指导员走到郎股长面前,站定,两只眼睛盯住他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些孩子,每一个,都是孙殿荣同志牺牲生命救下来的,谁也没权力把他们扔下,必须一个不少地把他们都带回去!” 郎股长两道凌厉的目光,像蜗牛的触角一样慢慢收敛了回去。 指导员转过身,对高红军说:“你上驾驶楼,开拖拉机,我歇一会儿。”说完一屁股坐在了窦京的身边。 拖拉机重新开动起来,人们坐回到爬犁上,默默地啃着从军绿色布挎包里拿出的窝头。寒冷的天气把窝头冻得比石头还硬,必须先哈几口气才能用牙齿刮下一层掺着冰碴的碴子。起先郎股长没有吃,还是指导员拿了一个窝头硬塞给他,他才咬了几口。然后攥着窝头,呆呆地望着爬犁腿上的铁筋在雪地上拖曳出的痕迹,仿佛看到了行走在水面上的小船划出的一条条水线。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长嗥。 嗥声尖利,像是万千只野兽同时发出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然后,一瞬间,声音像被吸走了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丝残余都不留下。放眼望去,茫茫的雪原上,除了几株干瘪的鹅黄色梭草,再看不到任何其他的生物。整个世界安静得不正常,仿佛是无形的巨大利刃贴着地面一刀斩过似的……忽然间,地面上蹿动过无数条飞驰的银色小蛇,受了惊一般,吱吱吱地从爬犁四周划过。仔细看时,才发现是风在大地上卷起的一溜溜雪线。很快,这些雪线盘旋成了一个个冰锥,在雪原上一排排一片片一层层地飞速旋转,发出织布机一样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仰头望去,从天空到天边,无数半透明的寒流疾速奔腾着,像雷电一样不时摩擦出蓝色的光芒,向地面越压越低。终于,在几声更加凄厉的长嗥之后,如决口一般席卷起了滔天的雪霾! “大烟泡!”坐在驾驶席上的高红军惊呆了,来到北大荒以后,风雪他也算经历过几场,但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一团团风雪像白色的铁拳一样不断砸在窗户上,很快,玻璃窗被厚厚一层雪蒙住,完全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了。他把手伸到外面,拿螺丝刀在前车窗上吭哧吭哧地抢雪,但毫无效果,只能打开车灯,把脑袋探出去看路,却只看见无数的雪片在车灯照出的光亮前头上下飞舞。他心里一急,加大了油门,低着头拧着肩正在顶开风雪的铁牛-55,顿时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只是这吼声跟咆哮的风雪声相比,显得那样孱弱而无力。 正在这时,驾驶楼另一侧的门被扯开了,一个浑身白色的人一个箭步跳了上来,关上门,抖落了半天,高红军才认出是指导员。指导员跟他说着什么,可他耳朵里满是呼呼的风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指导员一边比画着一边说,他还是搞不懂啥意思。指导员急了,薅住他的脖领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不能这么没有方向地乱开!”高红军也冲他的耳朵喊:“那咋办?”指导员喊:“先停下,别熄火,等风雪小一点儿再说!”高红军点点头,正要停车,就听“咔嚓”一声巨响,整个车身重重地往下一顿。指导员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很快又出现在门口,冲他大喊:“快下车,拖拉机掉进冰窟窿里啦!” 高红军跳下车,一看方知,刚才不辨方向的一顿乱开,竟把拖拉机开到了水泡子上。虽然水泡子结了厚厚一层冰,但依然吃不住十吨的铁牛-55,生生被压裂开一个冰洞。白色的冰水和冰碴翻滚着往上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冰洞四周的茬口犬牙交错,犹如一张血盆大口,将铁牛-55一点点地吞进深不见底的肚肠。 眼看冰水淹没过了驾驶楼的踏板,指导员催促爬犁上的人们赶快下来,将爬犁上的东西和窦京也都解下来,然后又跳进驾驶楼,试着踩下离合器又突然抬起,想加油猛冲一下。谁知“咣当”一声,铁牛-55只抬了一下头,就向冰河更深的地方扎去,不一会儿,发动机传动轴上的万向节激起的冰水,从传动轴输出操作手柄的缝隙里溅了出来,一直溅到了驾驶楼的顶棚上…… 指导员知道这台铁牛-55是无论如何也救不成了,便灭了发动机,跳出驾驶楼,脚在雪地上一出溜,差点没摔个仰八叉,多亏高红军扶住,才算站稳。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风雪中隐隐传来哭声。过去一看,哭的是坐在爬犁上的小上海,石劲风、张万全和老三他们围在她身边。 指导员急了:“你们怎么还不走?”石劲风抓住一个绳结,哽咽着说:“怎么也解不开……” 原来为了保证窦京在爬犁行进中不掉下来,打从传坡口往下滑开始,大伙儿就用绳索把他绑了个结实,还用木棍绞紧。后来爬犁每颠翻一次,就有人给他身上的绳索加固,来来回回好几条绳结绞缠在一起,形成了几个异常结实的死疙瘩,再被风雪一冻,干脆变成了冰疙瘩,一时间根本就解不开。 眼看着拖拉机还在往下沉,拉着爬犁不断下滑,要不了多久就会将它整个拖进冰河。 “我来试试!”说着,张万全把枪上的刺刀卸了下来,朝那几个绳结又戳又划的,又去砍连接挂钩和拖拉机牵引架的绳索。然而折腾了老半天,只在被冻得结结实实的表面上留下几道白印。 就在这时,霹雳似的一响,支撑着铁牛-55的最后几片冰层茬口也迸裂了,拖拉机快速下沉,从冰洞下面涌起更多的白色气泡。 “大家拉住爬犁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一拥而上,死死拽住爬犁边缘的横档,然而拖拉机的重量还是拖着爬犁,咯吱咯吱一点点下滑。 窦京的小腿已经没入冰水…… 指导员一看这情形,把棉衣棉裤一脱说:“我去摘挂钩!” 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了冰河! 刺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秋衣秋裤,像无数根钢针一样扎进他的每个毛孔,疼得他差点儿昏过去。他屏住呼吸,划拉了两下,摸到了铁牛-55尾端那个翘起在水面上的三角形牵引架,抓住挂钩,用力往起扳,可怎么都扳不动。然而就这么几下,体力竟耗光了,他只觉得秋衣秋裤像沉甸甸的钢套,紧紧箍住身体,脚底像有一双手把他往下拽。 冰上的人们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想要把他拉上来。他使劲摇摇手,意思是“还没摘下来”。这时他忽然想,摘挂钩不成功,可能是因为手上戴着湿重的棉手闷子,使不上劲,便脱掉棉手闷子,左手攥紧牵引架,右手抓住挂钩,用尽全力往上一拔,终于把挂钩从牵引架的圆环上摘了下来! 失去了牵挂的拖拉机猛地向下沉去,他想松手上岸,谁知牵引架和挂钩都牢牢地攥在两只手里,甩都甩不开—— 怎么回事? 他猛地醒悟过来,由于牵引架和挂钩都是金属的,自己的手掌已经和它们粘在了一起! 他感到冰上的人们在用力拽爬犁了,只要攥紧挂钩,尽量撑开左手,就有可能挣脱牵引架,至多是撕掉一层手皮…… 可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铁牛-55下沉的巨大力量下,自己不但没能挣脱牵引架,反而把爬犁一起拽进冰河深处。 想到这里,他左手攥紧了牵引架,借着铁牛-55下沉的拽力,右手拼命一挣。手指和掌心发出“嘶啦”一声,脱离了挂钩。 最后一刻,他看到掌心冒出了无数朵鲜红的血花。 铁牛-55沉入了冰河,在水面卷起一个个漩涡,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指——导——员!” 人们哭喊着,声音比大烟泡还要凄厉。石劲风几次要跳进冰水,都被大伙儿拖了回来,他只好跪在冰洞边放声痛哭。 风雪像无情的白刷,一遍遍刷过大地……冰洞重新封冻上了,和白茫茫的雪原凝结成一体,看不出一点它曾经开裂过的痕迹,更看不到一点它曾经吞噬过的痕迹。围绕在它周围的那些坐着、跪着和趴着的人们,也都像冻僵了一样,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终于,有个人动弹了一下。 是郎股长。 他站起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每一个人的身边,摇撼着他们,搀扶着他们,把他们从地上抱起。尽管他们很快又都有气无力地坐下,跪下,倒下,像被抽去了骨骼和灵魂似的,但他不厌其烦地重新走到他们的身边,摇撼着他们,搀扶着他们,把他们从地上抱起……当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做,都不能使他们站起和走动时,便扯开嗓门喊了起来:“再不动换动换,你们全都得冻死在这儿!那孙连长和指导员图个啥?你们说他们连命都豁出去了,到底图个啥?!” 人们像被唤醒了一般,慢慢地把脸转向他。 “他们连命都豁出去了,到底图个啥……”郎股长喃喃着,眼里浮起泪光。他使劲擦了一下眼睛,走到爬犁边,看了一眼躺在上面的窦京,把刚刚被指导员摘下的绳索抓在手里,绕了几绕,背在肩上,一个人拖着爬犁,向前走去。 老三、张万全、邵婉、小上海都跑上前去,有的也背上一根绳索,跟郎股长一起拖曳爬犁,有的扶着爬犁的横档往前推。 高红军看了一眼还跪在雪地上的石劲风,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挽紧了他的胳膊,一起向已经走远的队伍追去。 路越来越难走。 胃里只塞进几个窝头,非但提供不了热量,还要用热量来消化这些冷硬之物,加之灌进鞋里的雪融化后冰冷刺骨,每走一步都像是直接踩在冰上,导致浑身上下越来越冷。特别是拉着爬犁的几个人,严重的体力透支使他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僵硬,渐渐地近乎原地踏步…… 高红军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拉了一把郎股长,并没有使多大力气,竟差点儿把郎股长拉了个跟头:“歇一下吧!” 一听“歇”字,小上海一屁股坐在爬犁上。 邵婉一看,问:“小上海,你右脚的鞋呢?” 小上海这才发现,自己右脚的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就穿着一只裹了雪的毡袜,像个大粽子似的。这样的天气,这么个走法,右脚指定是要被冻坏的,闹不好得截肢,想到这儿她不禁哭了起来。邵婉赶紧沿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回走,没走多远,就看见雪窝里有一只鞋,连刨带扒的,总算把鞋抠了出来,磕掉鞋膛里的雪,拿回来对小上海说:“鞋掉了没多久,赶紧穿上吧!”一听这话,小上海知道自己的右脚还有救,一咬牙,一使劲,把毡袜拽了下来,冻在袜子上的大半个右脚跟上的皮肉被“嘶啦”一声扯下,露出红红的肉,可是既没有出血,也没有痛感。她抓起身边的雪在脚上可劲儿揉搓,揉搓得有痛觉了,没皮的地方渗出血了,才一边掉眼泪一边放下心来,重新穿上毡袜,把脚伸进冰窟样的鞋膛。旁边的张万全解下自己的绑腿带,将小上海的两只鞋从底部兜上来,结结实实地捆在她的腿上,确保它们不会再一次脱落。 “你把绑腿带给了我,裤脚松了,雪灌进你的鞋里咋办?”小上海问。 “没事。”张万全说,“我把裤脚在鞋里掖紧点儿就行了。” 郎股长看了看盖了一层雪的爬犁:“这玩意儿越拉越沉,瞅瞅有没有什么可以扔掉的东西。” 大家在爬犁上捡了又捡,锅、明子、棉帐篷,考虑到晚上可能要宿营,哪样也扔不得。只有几把铁锹,确实压分量,留了一把,其他都扔掉了,然后继续往前走。 天越来越暗,雪粒和雪片狂舞着,在人们的前后左右遮蔽起白茫茫、灰蒙蒙的巨大幕墙。脚下是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身后是嘶啦嘶啦的爬犁拖曳声,头顶是尖利刺耳的狂风呼啸声,但在帽子和棉口罩的遮蔽下,听起来都沉闷而遥远,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沉重。不时有人栽倒在雪地里,附近的同伴赶紧上前将他扶起,然后自己又栽倒了,又成了被扶起的对象,几次之后,就干脆缠裹在一起往前走……渐渐地,散兵样的队形成了几个凝固的黑团,在雪原上艰难地蠕动。 这样的蠕动在老三绊倒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撑着雪地站起身,回过头,看看把自己绊倒的那个裹着雪的长家伙,用脚碾了碾,又在附近的雪地踢了几踢,又踢出几个这样的长家伙,然后大喊起来:“都停下!都停下!” 有的人停下了,可拖着爬犁的几个人还在往前走着。 老三抓起一个长家伙,追上前去,拉住郎股长:“咱们鬼打墙啦!” 郎股长被冻僵的嘴巴半天才发出声音:“啥?” “咱们走回原路了。”老三挥了挥手里的长家伙,“这是咱们刚才扔掉的铁锹,还有几把,也都在雪里。”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泄了气,有的当即倒在雪地上动弹不得。 望着一张张年轻而茫然的面庞,再看看正在天地之间无情肆虐的狂风暴雪,郎股长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绝望情绪,否则这支队伍就肯定要葬身于此了。 正在这时,石劲风抓起一把铁锹,在附近几处地面上铲了铲,都铲得很深才住手又往前走了很远,一路铲来铲去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前方。 不一会儿,他从雪幕中穿越了回来:“我找到路了!” 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特别是郎股长:“路在哪儿?” “您看,这几个我铲过的地方,有的把表面一层雪挖开后,底下还是白色的积雪,还有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他用铁锹指着一处说,“这几块的下面是硬硬的、不透明的雪壳子,我用铁锹怎么抢,顶多抢出来几道白印儿,说明在上冻之后曾经被反复碾轧过。我继续往前铲,发现这雪壳子的宽度基本上保持一致,跟铁牛-55差不多,所以十有八九是大台山和连部之间开着拖拉机来来回回的那条路。” “有道理!”高红军一听站了起来,“可是怎么判断往哪边走是大台山,往哪边走是连部呢?” 石劲风回答不出。老三说:“我记得从刚起大烟泡开始,咱们就一直是顶风走,没有顺风过。所以只要顶着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应该就是往连部的方向。” “出发!”郎股长大声说,“石劲风,你拿着铁锹在前面探路,我们跟在你后面,注意保持距离。”他又一次走到爬犁前,刚把绳索抓在手里,眼前突然一黑,膝盖一软,跪倒在了雪地上。趁着没人注意,他迅速站了起来,把绳索在手里多缠了几道,往肩上一背,另一只手向后抓紧绳索。高红军和张万全也过来了,一左一右牵住另外两根绳索,三个人一起跟在石劲风的后面,向前拖去。老三和邵婉抓着爬犁两侧的横档用力推着,脚上有伤的小上海用一把铁锹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面。 也许是被雪原上的这几个还在不屈不挠、苦苦挣扎的生灵激怒了,大烟泡终于发了狂,暴雪在天地间横飞着,汹涌出白垩样的颜色,仿佛整个世界已经被滔天的冰河吞没。行进中的人们被吹得七扭八歪,低着头,弯着腰,眉毛、睫毛和胡须都挂满了冰霜。在某个和狂风激雪迎头对撞的瞬间,爬犁、拉爬犁的人、推爬犁的人、跟在爬犁后面的人,都凝固住了,冰雕似的一动不动。直到风力稍缓的片刻,某个人一颤,棉衣棉裤发出嘁里咔嚓的碎裂声,其他几个人才像苏醒一般重新动了起来,然后都不约而同地大口喘息着。 突然,高红军被前面的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撑起眼皮一看是石劲风,不知道他怎么退了回来:“咋了?” 石劲风注视着正前方的目光充满了惊恐。 只见一团团白色的旋涡,在半空中像是无数的死神盘旋回转,发出一种像牛吼又像狼嗥的“哞呜,哞呜”声。高红军知道石劲风是被吓到了,大喝一声,抻直了绳索,带着并肩而行的郎股长和张万全一起向前闯去,几步就钻入了一个偌大的雪窟窿。密集如蚊团的雪粒伴随着陡然加大的飓风,在他们的身上疯狂地推搡着、撞击着,他们实在站不住了,干脆把绳索缠在腰上,跪在地上,用手和膝盖往前爬!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爬犁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要把他们拦腰勒断。可他们咬紧牙关,绝不松懈,石劲风、老三和邵婉也推着爬犁一起爬,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一起大喊起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著名语录,多用于克服困难时呼喊。] 飞雪涌进他们的嘴巴,灌进他们的喉咙,使他们的声音变成了一团团呜咽,可是他们依然瞪圆眼,昂起头,朝着大烟泡发出最后的怒吼! 然后,一步踏空似的,他们连同爬犁一起,猛地向下摔去—— 不知翻滚了多久才停下来,一个个趴在地上,脸上嘴里全是雪,狂风的咆哮声丝毫未减,却感到风力明显小了许多。大家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矗立着一个高高的雪坡,雪坡上有他们和爬犁滑落时的划痕,在雪坡最上端有一个“凹”字形。半空中,无数湍急的飞雪都往中间那个口子里涌去,形成了一条白得发亮的带子。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刚刚是在穿越风口。 高红军和石劲风站起身,抓住爬犁前头的绳索正要接着拉,郎股长环顾四周,突然感到不对劲:“小上海呢?” 大家才发现,一直拄着铁锹跟在队尾的小上海居然没有翻过风口,好几个人要回去找她,被郎股长拦住了:“你们拉着爬犁继续往前,我去找小上海,找到之后,顺着爬犁印就能追上你们。”说完独自向雪坡爬去。 望着郎股长踉踉跄跄的步伐,张万全刚要跟上去,不知怎么的,两条小腿好像被锯断一样毫无知觉,低头看时才发现,原来他把两条绑腿带都给小上海绑鞋,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雪从松散开的裤脚源源不断地灌进去,竟把膝盖以下堵了个瓷实,相当于给两条小腿打上了“雪石膏”。他知道两条小腿一定是严重冻伤了,又慌又怕,一时间不知所措。 大家见他原地不动,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便来问他,张万全只说自己腿麻了,让他们先走,又对老三说:“你能帮我去照看一下郎股长吗?” 老三点点头,追上郎股长,两个人刚刚从风口翻回去,就撞上了正在雪地上一边爬一边哭的小上海。原来她戴着口罩,呵出的热气将长长的上下眼睫毛粘在了一起,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结满了冰珠,根本张不开眼皮。她不敢用手去扯,只能把铁锹丢了,摸索着往前爬,喊前面的战友,又没人回应,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当郎股长和老三一左一右搀住她时,她紧紧地抓住他们,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员。 重新顶着风雪翻过风口,三个人已经耗尽了力气,顺着雪坡往下出溜,眼瞅着郎股长和小上海已经滑到了坡底,突然“轰隆隆”一声响,在他们两个人的正下方,大块大块的积雪突然崩塌,地面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冰缝—— 郎股长把小上海往旁边一推,小上海的身子从冰缝的边缘擦过,而他自己却直挺挺地往里面栽去! 双手一扒,在行将坠落的一瞬间抠住了边沿。 那冰缝深不见底,一旦坠落必死无疑。郎股长的两条腿拼命蹬着,想踩到一处硬物,结果身子随着挣扎越发下坠,棉手闷子在边沿上一点点往下滑动——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郎股长仰起头,看到了老三的脸庞。 “别动,我把你拉上来!”老三喊道。 但他的两只手都拉着郎股长的手腕,没有可以向上的助力,而且在倾斜的冰缝边沿,只会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往下滑。 “松手……”郎股长吐出了两个字。 老三还是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用膝盖的力量慢慢往上撑,可是一番努力之后,身体往冰缝下面探出得更多了。 “快松手!”郎股长厉声说,“不然咱俩都得完!” 这时,小上海想冲过来帮忙,但没走出几步,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她看到了那只狼。 没错,就是那只在老建点逃掉的狼,此时此刻正站在寒烟升腾的雪坡上,宛如噩梦一般盯着她。也许是居高临下的缘故,看上去它比在老建点遇到时更加高大和凶猛,瘦脸上一对邪恶的三角眼,放射出凛凛的凶光,微微龇开的嘴巴仿佛在狞笑,露出尖利的白牙。 这么大的风雪,它竟然一直追踪到了这里,如果刚才不是郎股长和老三及时赶到,也许自己已经填了它的肚子。 想到这里,小上海一动也不敢动。 那只狼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将目标锁定在了双手抓着郎股长的手腕,而毫无反抗之力的老三身上。它试探性地往他们的近前走了几步,老三也注意到了它,嘴角苦涩地抽动了一下。这一下像是信号,那只狼冲了过来,向他的脖子咬去,老三一躲,这一口正咬在他的肩膀上,那身落满了雪的棉袄被冻得硬如铠甲,竟把狼牙狠狠地硌了一下。 “松手!”郎股长的声音近乎哀求。 老三就是不松手。 不远处的张万全看到了这一幕,想过来帮忙,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挪动不了分毫。他从肩上把枪卸了下来,瞄准那只在老三的后背上疯狂撕咬的狼,扣下扳机—— 扳机没有动。 怎么搞的? 一看才发现,扳机被冻住了。 狼的咆哮声陡然变大,离得这么远,张万全甚至听见了老三从嗓子眼发出的痛苦呻吟。 怎么办? 刹那间,他想起了指导员用死狼剖开的肚子捂热输油管的办法。 扯下左手的棉手闷子,照着无名指狠狠就是一口,忍着钻心的剧痛,把喷出的一股热血涂抹在了扳机上…… “砰”! “砰砰砰”! 枪响了,接连不断的响声有些低闷,却粉碎了大烟泡一统天地的咆哮,在雪原上久久地回荡着。 手指的疼痛使他无法瞄准,生怕一不留神反而打中了老三,所以这几枪是对着天开的,饶是如此,那只狼也被枪声吓到了,夹着尾巴飞快地逃走了。 老三和小上海一起,把郎股长从冰缝里拉了出来。见张万全还是动弹不得,问清缘由,用雪给他的两条小腿使劲搓了好一阵子,等稍微恢复了些知觉,才搀着他,沿着爬犁印子追赶队伍。这时,一直不见太阳的天空,像瘀血似的漫漶开一片酱紫色,等到和高红军等人会合时,四下里已经一片昏暗。大家商量了一下,估计已是傍晚时分,在大烟泡中摸爬滚打了一整天,每个人都是强弩之末,再也走不动了,干脆趁着风势转小,就地扎营。 他们找到了一片树林,走进去,用铁锹盖起一堵挡风的雪墙,割了些干草铺在地上,然后在上面搭起棉帐篷,用厚厚的雪将帐篷的边沿压瓷实。先把窦京从爬犁上解下,抬了进去,小上海给他更换了绷带和药物,测了体温,把了脉搏,都还正常,又将冻伤严重的张万全也抬进帐篷,安置在他身边。石劲风觉得干草还是太少,晚上睡觉又硬又不保暖,就独自去寻找,剩下的人垒灶支锅,生起了火,一边喝着锅里烧开的雪水,一边用树枝串着窝头在火上烤着吃,脸上总算和缓出一点“人气儿”。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林子外面传来石劲风的喊声:“你们快来啊!” 大家以为是狼又来了,赶紧冲了过去,只见石劲风单腿戳在一个圆形的坑里。 高红军又好气又好笑:“折腾一天,大家都快累死了,你小子咋还有心气儿跟树坑较劲?” “你见过圆得这么规整的树坑吗?” 高红军仔细一看,那坑果然圆得不同寻常:“这到底是个啥?” “这是咱们连去年十月底组织挖掘的基坑,从连部通往新建点,五十米一个,准备今年开春栽上电线杆子的——” 片刻的寂静后,大家不禁欢呼起来!这不仅证明他们整整一天的出生入死没有白费,找对了方向,而且沿着基坑可以一直走到连部。更重要的是,由于后来抽调连队主力去新建点,所以基坑工程开工不久就告暂停——也就是说,这里离连部已经不远了。 老三倒是很冷静:“只有这一个坑,怎么能确认就是你们当初挖的基坑呢?” “能!”石劲风指着黑漆漆的雪原说,“我往前走了几百米,每五十米就发现一个基坑,都插上树枝子做了记号。” 高红军激动得一把将他搂住:“疯子,好样的!” 知青们喜滋滋地往回走,走进营地时,才发现郎股长一直耷拉着脑袋坐在篝火边。有人把石劲风的发现告诉他,他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啊,太好了……”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小上海觉得他的状态有些反常,用手在他额头上一捂:“呀,郎股长,你在发高烧!” 知青们纷纷围拢了过来,问郎股长怎么了,他只含混地说“没事”。小上海找出一片安乃近,邵婉把水端过来,让他把药吃了,然后扶着他进帐篷里休息。郎股长在干草铺上一躺,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夜深时分,风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掠起一片“呜呜”的鬼哭声,将他惊醒了。 他用胳膊肘支撑着,慢慢坐了起来,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帐篷里,传来困倦至极的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头疼欲裂,身体瑟瑟发抖,五脏六腑却像着了火一样燥热。 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他把当作被服的棉袄穿在身上,将头上的狗皮帽子紧了紧,站起身,掀开棉帐篷的门帘走了出去,旋即又将门帘搭好,系严实。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头顶缓缓地飘落。 走到即将熄灭的篝火边,坐下,将几个柈子扔进去,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子,火光重新熊熊而起,将他的脸照得红通通的。 肠胃一阵绞痛,然后就有一股热流顺着嗓子眼往上翻滚,使劲咽了几下没咽住,猛地吐出一口锈红色的血。 擦干净嘴角,解开棉袄,又扒开里面的毛衣、秋衣和背心,看着自己的胸口和腋下。那里,有一片像用锥子扎出来的、鲜红的出血点。 望着土灶里跳跃的火苗,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从本子里撕下一张纸,借着火光想写什么,可颤抖的手握不紧笔,好半天才划拉出几个字。 他站起身,用棉鞋推起地上的雪,把刚才吐出的血盖住,走到帐篷前,解开门帘,走进去,将那张纸放在自己睡过的地方,用一块土坷垃压好,然后望了一眼帐篷里酣睡的人们—— “这些孩子,每一个,都是孙殿荣同志牺牲生命救下来的,谁也没权力把他们扔下!必须一个不少地把他们都带回去!” 他转过身,走出了帐篷。 高红军钻出帐篷的时候,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他瞬间就醒透了。抬头望去,天上还挂着一弯月牙儿,但东边的天际线上已经滚动着鲜艳的红潮。风停了,雪住了,万籁俱寂,一缕缕浮雪贴着地皮,无声无息地滑向远方,和乳白色的冬雾一起,在辽阔的原野上缓缓缭绕、飘荡。 昨天那样可怖的大烟泡,竟恍如一梦,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很快,更多的知青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生火做饭。这时,老三神情困惑地拿着一张纸条走了出来,给高红军看:“郎股长留下的。” 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 “我先回连队了”。 落款是郎股长的名字。 “这啥情况,他怎么不等咱们一起走?” 老三摇摇头。 高红军想了想说:“老郎就是那么个怪脾气,也好,他先回去,没准儿带着连队的人,在半道上接咱们呢。” “他怎么回去?二哥只做了几个基坑的标识,剩下的还得一边走一边找,才能找对方向——何况他是半夜走的,还发着烧。”老三皱紧眉头说,“这事儿不对劲,很不对劲。” 高红军也蒙了,急忙喊大伙:“抓紧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出发,争取追上郎股长。” 天已大亮,石劲风在前面找基坑,做标识,高红军等人拖着爬犁跟在后面。由于张万全手指感染,冻伤严重,也在发烧昏迷,只能跟窦京一起躺在爬犁上,所以拖行的速度更慢了。好在无风无雪,又心知方向正确,所以走走停停的,倒并不觉得累人。 只有老三,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咋了?”高红军问。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郎股长的脚印。” “可能是昨天夜里的雪太大了,盖住了吧。” “二哥一路做标识,也没看到有人挖开过雪地找基坑的痕迹啊。” 就在这时,前面的一片树林里突然传来了石劲风的呼喊声,那声音像是大哭又像是大笑,惊动了一群寒鸦,掠起黑色的羽翼,在树林上空盘旋不停。 高红军和老三对视一眼,抓紧了绳索,肩膀、腰和腿脚一起用力,把爬犁拉得哗哗作响,一直赶到树林近前,才发现远处的银野之中,有一片土褐色的房子,房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白烟…… 是连部! 终于,到连部了! 一瞬间,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这一刻,高红军懂得了就在前面扬着手臂不停跳跃的石劲风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呼喊声。 像是大哭,又像是大笑。 他望着老三、邵婉和小上海,看到他们也都是满脸泪水,擦了擦眼睛,大吼一声—— “走,回家!” 他们拖着爬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快到连部时,有人发现了他们,当当当当把钟敲得震天价响,紧接着,无数的兵团战士跑出大门口,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涌来! 只有老三一个人注意到:人群之中,不见郎股长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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