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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〇〇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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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恰是秋意最浓的时节,沿着山路缓缓走来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浓眉小眼,塌鼻凸嘴,长得其貌不扬;另一个面如美玉,目似点漆,举手投足十分飘逸。 他们边走边聊,飘逸的那个见其貌不扬的那个紧锁眉头,笑着说:“我三年才回国一次,约你爬回山,你不会一直到山顶都板着个脸吧?” 呼延云对着林香茗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又不是冲你——上午刚刚被人骂了一顿,心里不舒服。” “挨领导批评了?” “没有。” “那倒稀奇,谁还能把你骂郁闷了?” “以前跟我妈一个单位的叔叔,跑到我们报社来提供新闻线索,谁知道最后竟搞成那个样子……” 呼延云供职的《医药周报》,最近联合老年养生促进会,共同策划了一个“老当益壮明星评选”的主题活动。活动启事一经刊登,有不少读者电话咨询,甚至按照地址找到报社,提供相关的材料——当然,来的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今天上午,又来了一位提供新闻线索的读者。照理,应该由“读者服务版”编辑出面接待,但那位编辑有事不在,考虑到评选活动最终成稿会在“焦点关注版”刊登,所以编辑部主任刘述就让该版编辑呼延云去跟这位读者聊聊。 一进会议室,看见那位读者,呼延云觉得眼熟。来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脸膛红润,目光炯炯,坐在椅子上,笔直而宽大的身板把椅背遮了个结实。呼延云拿了纸杯到饮水机边接了杯水,递给那位读者。读者接过水,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受累我打听一下,您家里有没有人在市建设公司工作?”呼延云点了点头:“我妈妈退休前在那里当党委副书记,您是……哎呀!是高叔叔吧?” 高红军一下子站了起来,差点儿把椅子带倒了,紧紧握住呼延云的手:“这家伙,一晃快十年没见了吧,都当上大编辑了!” 他的手还是那么大力气,呼延云一边笑一边疼得龇牙咧嘴。 俩人坐下聊了起来。呼延云说,妈妈前不久才退休的,也是年岁不到就被单位逼着“早退”了,不过她心态很好,天天跟一帮老太太在楼下广场上跳舞,说是要锻炼好身体准备将来带孙子。高红军问那你有对象了没有?呼延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高红军说那你可得抓紧,别等老人胳膊腿儿不能动了,就帮不上你的忙了。然后说起自己的境况:下岗后一直没个正经工作,一开始还到建筑工地上卖膀子力气,后来受了几次伤,不能再干重活,就彻底回了家,社会上时兴什么就搞点儿什么。他开过出租、养过鸽子、支过烟摊,到了挣的钱也就够个回本,“折腾了一溜烟儿,除了年岁,啥都没见长”,说到这里,他胡噜着一头花白的短发笑了起来。 呼延云问起石劲风和窦京,高红军说石劲风还在每天漫山遍野地搜罗跟曹雪芹有关的遗迹,“你窦叔叔开了个公司,销售各种老年用品,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从放在桌子上的黑色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个撑得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来:“我来是因为看了你们报社的那个启事,但我要提供的新闻线索跟‘老当益壮’评选啥的,没什么关系……这两年我找了好多报社,还有电台电视台,想让他们呼吁呼吁这个事儿,可是没人理我。现在看到你在这儿当大编辑,我就踏实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把这个给报道一下。”然后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纸,有的写满字迹,有的盖着公章,有的用踏蓝纸加印,还有几张《兵团战士报》,大都已经发黄。 “事情是这样的——”高红军刚说了一句,情绪有些激动,喝了两口水,停顿了片刻,重新开口道,“一九七四年,北大荒着大火,我们兵团独立师六团十连的十二个女战士为了救火牺牲了,事后一直没有评上烈士。当时给出的说法是,那年月倡导英雄主义和献身精神,不少知青在抢险救灾时只知奋不顾身,不知自我防护,死得很不值得。有关部门怕给这十二个女战士评上烈士,会导致更多的战士付出‘不必要的牺牲’,所以就暂时压了下来。这个说法我们能理解,也能接受,但到了八十年代,兵团解散了,当年的知青大多数都返城了,总该把烈士称号颁发给这些女战士了吧。因为她们的家属有些不在北京,就集体委托我上访,谁知知青信访办推三阻四,就是不给办,我是年年找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甚至因为说急眼动了手,还把我拘了七天。这么一直到知青信访办取消,改成接待室了,这事儿还是没人管……” 说着,高红军把那些材料一张张拿给呼延云看,遇到黏合到一起的,就用手指蘸着唾沫捻开:“这是《兵团战士报》对那场火灾的报道,上面有十二个女战士的照片。这是我们师部呈报上级申请给她们授予烈士称号的详细事迹材料,这是省革委会下发的不予批准烈士称号的审查意见。还有这些,是她们的家属联名签署的追认烈士称号的申请材料。你看这纸上,斑斑点点的,都是签的时候流下的泪水打湿的痕迹。这里面有些人已经过世了,到死都没能看见还亲人一个公道——” “高叔叔。”呼延云一声轻呼。 高红军抬起头望着他。 “高叔叔,您知不知道《医药周报》是一张什么性质的报纸?” “报纸不就是报道新闻的吗?” “报纸是根据不同的性质,决定不同的报道方向的。比如体育类新闻就看《体坛周报》,时尚类新闻就看《精品购物指南》,《医药周报》是一份医药类周报,报道的侧重点是和医疗保健相关的新闻,像您提供的新闻线索,可能更适合《京华时报》《信报》这类综合性媒体。” “我找过他们了啊,他们一听都说没有什么报道的价值。” “您想,如果他们都说没有报道的价值,我们这样的报纸,是不是就更加……” 高红军一下子泄了气,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对呼延云说:“要不,你给推荐个媒体,都是同行,总要给个面子吧?” “高叔叔,恕我直言,我估计没有任何一家媒体会报道您说的这件事。” “为啥?” 呼延云指了指窗外,不远处,“大裤衩”[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的钢结构大悬臂已经合龙,宛如镶嵌在雾霾天宇上的灰色橱窗一般,展示着国贸商城、银泰中心和SK大厦那峰峦耸峙的水泥森林:“这么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报道不过来,何况一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的旧事——就像那几家媒体说的,失去报道的价值了。” 高红军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很久,才喘了口粗气,把那些材料在桌子上重重地顿了顿,码齐,收进文件袋,塞回黑色挎包,然后站起身:“那我再去找找别的媒体。” “高叔叔。”呼延云也站起身,“您已经尽力了,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我们兵团战士之间的感情,你不懂……” “我懂,您和我妈那一代人都情深义重的,可是您不能总陷在过去的感情里,您得走出来,客观地看待那一段历史,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些。其实那十二个死去的知青,不过是荒谬时代的牺牲品,所以——” 刹那间,高红军瞪圆了双眼! “什么荒谬时代?什么牺牲品?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高红军的大嗓门震得会议室的四壁嗡嗡作响,呼延云有些害怕,但还是坚持说:“近千万青年,在本该上学读书的年代,把大好青春浪费在穷乡僻壤,这还不够荒谬吗?火灾救援本来应该是消防部门的事情,一群年轻人为了逞英雄,冲上去白白送了命,不是牺牲品又是什么?” “什么穷乡僻壤?那是祖国的边疆,那是咱们国家最肥沃的一块土地,我们是在那里戍守和拓荒!那场大火是麦收后着起来的,我们救火是为了保卫用血汗换来的粮食,不是为了逞英雄!”高红军激动地说,“你要不懂就闭嘴,别胡咧咧!” “高叔叔,您还记得图书馆的谢阿姨吧,她是兵团一师的,给我讲过你们那时候的故事,后来我也读了一些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史料。我不否认,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你们能够克服种种困难,生存下来,非常了不起,但对那段岁月,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夸大和粉饰……就说您引以为豪的拓荒吧,你们规划的目标是‘一年上纲要,三年过黄河,五年跨长江’,也就是说五年要达到亩产超千斤。可结果呢,我看过一组统计数据,一九六八年兵团粮食的平均亩产是二百一十七斤,一九七五年平均亩产是二百三十一斤,七年时间只增加了十四斤,很多地方直到你们离开,亩产都不超过两百斤。可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一个人承包过去一个连队的土地,几年时间亩产就超过了千斤——从这个角度上讲,你们屯垦十年,不是毫无意义吗?” 高红军一下子呆住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撑满的红脸膛上交集着愤怒、痛苦和无奈。 会议室里,一老一小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很久。终于,高红军先动弹了一下,他慢慢地把挎包挎在肩上,往外走了几步。快要走出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回过头来,望着呼延云说:“我知道,你们年青一代看不起我们……也不光是你们,当年我们回到城里的时候,他们就叫我们傻青。现在更好,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这几个字都没人提了,我们被彻底忘了,跟一盆洗衣水似的,衣服洗干净挂上了,水往地上一泼,完事了。可这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们,不应该把我们的青春一下子全都给否定了……” 他的粗大的喉结使劲吞咽了几下,之后,走出了会议室。 呼延云摊开手对林香茗说:“我一片好心,想劝他别那么死心眼儿,结果反被他当成驴肝肺,你说我冤不冤?” 林香茗没有说话。 他们走过一片竖立着高高矮矮各种墓碑的山林,眼前陡然开阔起来:只见一座林木茂盛、红绿斑驳的山坡下面,仿佛有人用巨大的推子齐齐地推了一下似的,推出了足有足球场那么大的一块半圆形的水泥地。 “这是哪儿啊?”林香茗问。 “金山陵园的停车场。”呼延云说。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他们往前走,一直走到最东边,扶着栏杆向远处望去:玉泉山上的琉璃塔、昆明湖上的十七孔桥都历历在目,但更远处的城市就不那么清楚了。只依稀看到一团混沌中,无数探出黄色脑壳的塔吊在缓缓移动着起重臂,仿佛是要把灰色的雾霾搅动得更加浓稠似的。 “三年没回来,感觉北京变成了一片大工地。”林香茗感慨道,“不管走到哪儿,不是在拆迁,就是在盖楼。” “空气质量越来越差是真的。”呼延云说,“过去咱俩晚上去玉渊潭散步,抬头就是满天星光。现在,甭想了——对了,你回来找过思缈没有?” 林香茗摇摇头:“我一下飞机直接去市局找许副局长报到了,然后他安排我到刑侦总队实习,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今天下午好不容易才有点儿时间,这不是赶紧来陪您老人家了么。” “你去美国留学不是自费么,干吗回来要找许瑞龙报到?” “当初出国的时候,我确实是自费留学的,后来许局不知怎么知道了,马上和我联系,硬要将我的留学改成公派,我也只好拿人钱财,替人——”林香茗突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可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接才合适,“那啥,你懂了吧?” “以你在警官大学上学时的成绩,他照顾你是应该的。”呼延云说,“你也是,他让你实习你就实习?以你的水平,难不成他还能给你找到个师傅?” “不是的。”林香茗认真起来,“在刑侦技术和理念上,发达国家确实有先进之处,但是我去留学,说到底最后是要回来报效祖国,所以只有通过实习,了解咱们的警情和社情,将来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啊。而且,许局确实给我找了个非常棒的师傅。” “谁啊?” “张万全。” “老张?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神探——不过我听说他从来不收徒弟的啊。” “本来许局找他收我做徒弟,他也是不答应的,后来听说我当年在‘西郊区连环凶杀案’中的表现,才同意和我聊聊。” “西郊区连环凶杀案”发生在多年以前,案件中先后有四人遇害,林香茗那时还未毕业,就被许瑞龙派到专案组“支援”,并在案件的破获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凶手被捕后,全体警员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只有林香茗认为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且只能对最后一起命案负责,并不顾专案组领导的阻挠,独自给上级打报告反映这件事,最终导致法庭只给凶手判刑十年[详见《扫鼠岭》。]。这件事造成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林香茗被警界孤立,不客气地说,他毕业之后出国留学,也是由于留在国内前途黯淡的缘故。 “老张跟你怎么聊的?”呼延云好奇地问。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林香茗微笑起来,“一见面他先不说话,打量了我很久才问:西郊区那个案子,整个专案组都断定那个人是真凶,你凭什么断定他不是真凶?”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断定。” “啊?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笑说:成,你跟着我吧。” 呼延云笑了起来:“老张真有意思,他是看上了你怀疑一切的精神了。” “准确地说,是看上了我比其他人少了一点儿‘我执’。” “‘我执’是什么?”呼延云没听过这个词,一头雾水。 “佛教中讲,欲求真相,首先应该‘无住相’。‘相’就是诸法的形象或状态,无论我相、人相、众生相,其实都是表现在外而被想象于心的,所谓‘住’就是执,就是执着,就是因为心有挂碍,而对诸法产生了虚妄和偏执的幻觉。《金刚经》上说:‘若心有住,即为非住’,说的就是虚妄和偏执的幻觉会使人入暗而生烦恼和邪见,终成法缚。” 呼延云知道林香茗在佛学上造诣极深,却偏要抬杠:“既然‘无住相’,那连真相也不要‘住’了?” 林香茗点点头:“佛祖说‘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是说佛化身所具足三十二种面貌,其中任何一种都是真实的也都是不真实的。不能因为看到了某一种或全部三十二种,就认为见到了如来的实相,因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变化无常的——” 呼延云打断他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根本见不到真相了?” “不是见不到,而是不要为‘见’所执,不然就容易产生误解和误判。所谓‘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只有抛开心中所执之相,舍弃固有的种种偏见,才有接近真相的可能。现在很多人,往往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事物信口开河,妄下评判,且一概以是非、善恶、黑白、好坏来做论断,其实都是因为‘我执’而导致的邪见障重。六祖慧能说:‘邪见障重,烦恼根深,犹如大云覆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见’——”林香茗望了望远处,“当然换到现在,也可以说是‘大霾覆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见’了。” 呼延云小眼睛眨巴了半天才说:“你小子该不会是拐弯抹角地骂我呢吧?” 林香茗一笑。 呼延云撑着栏杆扩了扩胸,听身后寂静的大山里啁啾几声格外清丽的鸟啼,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有点儿后悔,不应该跟高叔叔说那么重的话。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只是我总觉得,他们那一代人对过往总有些不可思议的情结,怎么都走不出来似的——我就是搞不懂他们到底怀念那个时代的什么,吃不饱穿不暖的,除了理想和激情,什么都没有……” 林香茗一指山下俨然沉沦于灰色泥潭中的都市:“现在,什么都有,可你也说了,看不见一点儿星光。” 呼延云不言声了。 “同为劫灰过往客,凭谁能断是与非。”林香茗劝他道,“如果说高叔叔对自己的青春时代形成了一种‘执念’,你对他所处的时代并不完全了解,就站在现在这个时代的立场上,左一句‘荒谬’,右一句‘毫无意义’,岂不是比之更甚的一种‘执念’?” 呼延云怔了很久,才有些不忿地说:“全是我的错,行了吧,依你的意思,今后我干脆改个名字算了!” “改叫什么?”林香茗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一边问一边喝水。 呼延云把拳头在胸前一攥:“执男!” “噗!” 林香茗一口水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鬼名字,亏你想得出!” 看他笑得这样畅快,呼延云也很开心,等他平静下来,忽然说了一句:“香茗,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 “你从小到大,好像从来就没有执着过什么。生活、学习、感情、工作,这些处处都会让人烦恼的事情,你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争不抢,平平淡淡的——” “假的。” “啊?” “我是说:假的。”林香茗把水壶递给呼延云,让他也喝点儿水,“你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只能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有那么多的玩具和陪伴,一来二去,就学会了压抑内心的欲望。既然得不到,索性便不去争取,总比索而不得要好看些和好受些……其实像我这样的人,看起来不‘执’,真要有一天突然执着于某个人和某件事,那才会堕入魔道、苦海难逃呢。” 呼延云看了一眼林香茗,见他那俊美的侧脸忽然变得冷峭,心里顿时难过起来,故意开玩笑道:“别胡说,你怎么可能入什么魔道?就算是压抑欲望,也是不断破除‘我执’的修行啊。” 林香茗伸出手,从探上栏杆的一株黄栌上摘下一片红叶,放在鼻下嗅了嗅,慢慢地说:“所有为了破除‘我执’而采取的苦修,其实反而堕入‘我执’——即对‘无执’产生的‘执’,真正的修行,绝不能从这上面来。世上那些成道成佛者,恰恰是一些对某件事、某段情最偏执冥顽,百折不挠的人,却忽因一念之善,唤醒佛性,大彻大悟,毅然放弃所‘执’,成就无上功德。” “那你所说的‘佛性’,究竟是什么?” “佛性无他,‘慈悲’而已。” 歇了一会儿,他们俩又一起往山上走去。没走多远,便见一座土坡上的草树蒙茸间,隐隐现出一段倾颓的虎皮石墙来。林香茗问这是什么古迹,呼延云也答不上来,说自己虽然爬过几次鬼笑石,但并未注意到这里。二人攀上土坡,从虎皮石墙的豁口钻进去,沿着被两侧丁香树围拱而成的一条黄绿色甬道一直前行,尽头兀然矗立着一座墙皮剥脱、朽败不堪的山门,山门的下面早已被青苔染了一层绿晕,莎深之处可见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写着“海淀区文物暂保单位——法海寺遗址”的字样。 林香茗又惊又喜:“呀,居然是法海寺的遗址。” “法海寺不是在模式口么,怎么这儿还有一座?” “北京有两座法海寺,一座在模式口,就是有保存完好的明代壁画那座,称南法海寺;另一座北法海寺,我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说是顺治年间在元代弘教寺的基础上翻建的,十分宏伟,号称‘西山第一寺’。顺治皇帝亲手写过碑文,曹雪芹曾在这里出家,郑板桥三次来北京都住在这里,还写过一首诗,我背不全了,只记得这么几句——‘树满空山叶满廊,袈裟吹透北风凉,不知多少秋滋味,卷起湘帘问斜阳。’” 回首是叶未凋尽的丁香之廊,举头是斜阳一抹的秋寂空山,穿过门洞,但见碎石卓卓,灌莽相杂,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诗已凄凉,目之所及,更在凄凉境中。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记钟声。 钟声略哑,但在这空山废寺之中,却显得格外响亮和悠长。 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拨开兜头的枯枝和蛛网,向深处走去。绕过一块字迹渺茫的石碑,从一堵矮墙后面探头望去,只见荒烟蔓草之中卧着一座白石高台,上面铺满落叶。在高台的后方有三根过了火一般漆黑朽坏的廊柱,东倒西歪地攀缘在一起,顶上拴着条破烂不堪的粗绳,下面吊着一口乌漆漆的铜钟,旁边有一棵老榆树,挂着一根圆木做的钟杵。有位头发花白、衣服破旧的老妇人正将两只粗糙的手从钟杵的一头拿开,嘴唇还在默念着什么,想来她便是敲钟之人了。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位上身穿米色开衫、下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姑娘,一头长发,个子很高,因为是侧立,容貌望不清晰,但从眉眼口鼻的侧影来看,生得颇为漂亮。 老妇人敲完钟,从那姑娘的手里拿过一块白色的抹布,走下台阶,来到高台南侧的一块石碑前,在上面慢慢地擦拭起来。 待她擦了一会儿,那姑娘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妇人便将抹布递给她。姑娘个子高,将那老妇人够不到的高处又擦了擦,转身扶着那老妇人,沿着一条曲折明灭的小径,踉踉跄跄地一起走远。 等了很久,鸟语之外,再无声息,呼延云和林香茗才绕过矮墙,来到高台前。呼延云几步跃了上去,只见上面散落着石头供桌和须弥宝座,想必是大雄宝殿的遗址,只是所余之物,或者残缺破裂,或者遍绞藤蔓,唯有一盏石瓮,储了一窝亮可鉴人的积水,上面落着星星点点的尘埃,尚算可观。 呼延云见林香茗还站在刚才老妇人擦拭的那块石碑前,便跳下高台,与他一起观看,只见石碑上刻着斗大的两个字—— “敬佛”。 其上还镌刻着“痴道人”三个行楷小字,并盖有一方篆字阴刻的“太和主人”印章[此碑文乃顺治皇帝御笔亲书,“痴道人”和“太和主人”均为顺治皇帝自号。]。 也许是经常擦拭的缘故,这块“敬佛碑”和上面的碑文,比高台北侧那块标识北法海寺界址的“示禁碑”显得干净清晰得多。 林香茗不禁感叹道:“这才真是‘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了。” 谁知呼延云一言不发,拉了他便往老妇人和姑娘离去的那条小径上走。林香茗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一直来到一块略为开阔的林间平地上,只见那里用两溜青篱围成一道墙,正中盖有一座方方正正的砖瓦房。房门半掩,因为头顶枝叶翳密,虽是白天,也未免昏暗,所以屋子里亮着灯,似有低语萦绕,却听不真切。 呼延云驻足良久,才一声轻叹,顺着房门正对着的一条小道走去。林香茗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便回到了登临北法海寺之前的那条山路上。 见呼延云神色凝重,林香茗问:“那两个人,你以前是不是见过?” “那个姑娘我不认识,那个老太太,是鬼笑石案件的受害者之一——闫虎的妈妈,名叫孙萍。” 林香茗吃了一惊:“就是我转学到华大附中前发生的那起鬼笑石案件?” 呼延云点了点头。 林香茗转学到华文大学附属中学没多久,就听说了鬼笑石案件及卷入其中的几个同学,但他天性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所以虽然后来和呼延云成为挚友,但呼延云既然对此案只字不提,他也就从来不问。后来他考上中国警官大学,参加了以“实战推理”为主题的学生社团,将新近发生的大案和蒙尘已久的悬案作为研究对象,通过犯罪现场勘查报告、证物鉴定、法医报告等,对真相进行剖析。由于鬼笑石案件名列“九十年代十大悬案”,所以社团里有不少同学提出对其重做研勘,但统统被他否决了,原因很简单,他怕那样做会触及呼延云的隐痛。 谁知此时此刻,呼延云竟主动提及此案。 话匣子一经打开,接下来便是竹筒倒豆子。呼延云一路走一路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案情讲了个一干二净,话音落处,恰见前面的路口立着两根灰色的水泥柱子,以此为起点,一溜石头台阶顺着草木萦纡、苍翠错互的山坡蜿蜒向上、时隐时现,直抵最高处的鬼笑石。呼延云一指水泥柱子道:“这就是石条门。”又一指左手下面的山坡,“鬼笑石案件就发生在下面。” 林香茗往下望去,但见枫松榆柏纷披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阴森。 “要不要去案发现场看看?”林香茗问。 呼延云摇了摇头。 穿过石条门,拾级而上,林香茗忍不住问呼延云:“怎么隔了十年你才跟我聊起这个案子?” “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 林香茗懂了。以往他们并肩应对人生的各种谜团时,说是合作,也是“切磋”,提出一个问题之前,总要先捋清最基本的脉络,再抛砖引玉,从来没有直接甩题的时候。以鬼笑石案件的复杂程度,呼延云一定是想了很久很久,依旧一团茫然,想向好友求助都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现在怎么又跟我说起这个案子了?”他问。 呼延云苦笑着说:“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 语虽一径,意却两岔。十年之间,呼延云曾经无数次地爬过鬼笑石,想必也曾经无数次地去过案发现场,所以才拒绝了林香茗去那里看看的建议,因为时光早已将残存的物证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将破案的希望湮灭得荡然无存……青少年时代经历的惨剧没有画上句号,就像升学考试永远没有听见结束的铃声,这样的痛苦折磨了呼延云整整十年,今天重新见到好友,终于忍不住要请他施以援手了。 两个人爬了一会儿,在一处拐角停下,靠着一棵老松歇脚时,林香茗说:“五个疑点。” “啊?我怎么想出了六个?” “那好,把你想到的疑点都列出来,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第一,案发现场除了闫虎和刘恋,到底存在不存在第三个人?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似乎是不存在的,但尸体被发现前,两处现场不仅被大雨冲刷过,还被上山救火的村民们踩踏过,很可能破坏了凶手遗留的痕迹。如果说刘恋的自缢现场还算自然的话,闫虎陈尸的现场就显得很刻意。后来我跟林凤冲相熟后,他告诉我,老张在案情分析会上也讲过,以死者死亡的惨烈程度看,似乎现场应该更加凌乱些才对。就像孙萍说的,以闫虎的体格,刘恋哪儿那么容易将他反杀——由于男女体力的差距,在强奸案中,受害者的反杀大多是在事后,趁着强奸者疲惫无力、掉以轻心的时候,极少发生在事前。” 林香茗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存在着闫虎的陈尸现场并非第一现场的可能。” “如果是死后移尸,那么现场上下通路以及附近地面应该有连贯的拖拽痕迹或‘负重特征足迹’,但都没有发现。况且那几块被当作凶器的石头,底部形状与现场草地压痕做了同一认定,并非来自其他地方——当然,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假如真的有‘第三个人’杀人移尸,那么他是怎么从案发现场逃脱的?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疑点。” 呼延云伸出手,朝山下一划:“别看现场范围那么大,其实是个‘密室’:南边和东边是火起后第一时间从不同道路涌上山的山民;西边只有一条路,就是咱们脚下这条,向上直通鬼笑石,但气象站的工作人员证明,他们在下山救火的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至于北边,整座山坡都是燎天大火。万安山遍地榛莽荆棘,除了上述这些道路,就再没有其他快速下山的通路了。案发不久,附近几个村的民兵和联防队员就封锁了万安山的外围,后来警方又组织了大量人力进行了搜山,不存在凶手藏在山上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你刚才说没有其他快速下山的通路,是不是不够准确?” “我知道你是指那条滑道。”呼延云说,“我也猜想过,有没有可能那‘第三个人’是躺进U形槽里,顺着滑道滑下了山。但我把这个想法跟林凤冲交流时,他说不可能,因为U形槽在半途断裂了。以断裂口为界,上边部分被消防化学剂、山水和泥石流冲刷过,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流下来的东西顺着裂口都倾泻到旁边的山林里去了;而下边部分里面的落叶、积土虽然落了雨,但都保存完好——这就证明,断裂应该是救火前发生的事情,否则应该在里面提取到消防化学剂的成分。” “这个推理是对的。” “但是老张有个疑问,他观察过那条滑道,是利用天然的泄洪沟嵌入U形槽,当天的山水和泥石流只会被导流到山下,怎么可能把U形槽给冲断了?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林香茗拦了他一句:“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的想法是:‘第三个人’作案之后,原本准备沿着U形槽往下滑行,但滑了没多远,因为滑道的质量和稳定性不过关,被他压断了?” 呼延云点点头:“所以他就没有再重新攀上下边部分的滑道,而是采取了其他方式逃离现场。随后,消防化学剂、山水和泥石流顺着U形槽冲刷时,冲刷掉了他滑行的痕迹。” “这样一来,又回到了老问题上,他是怎么逃走的呢?” 呼延云半天说不出话来,林香茗一时也想不出答案:“你接着说第三个疑点吧。” “第三个疑点,是整个案件最大的疑点,那就是这‘第三个人’为什么要在作案后点这么一把火呢?”呼延云说,“照理说,这样的点火一般有两种目的:要么是烧毁证据、破坏现场,但两个陈尸现场都与起火地点相距甚远,由于救火及时,根本没有受到波及;要么就是制造混乱、趁机逃跑,但这么做可真的是画蛇添足,因为当时已经是傍晚,如果他直接逃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一放火,反而把各路救火人马召上山,给自己锁死在‘密室’里了。” “可是,最终并没有人看到他的踪迹啊。”林香茗说,“这就说明,他放火的目的很可能恰恰相反。” “怎么个恰恰相反?” “不是破坏现场,而是保护现场。” 呼延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好,只是直觉……你接着说第四点吧。” “第四,闫虎来北京到底做什么?按照他妈妈的说法,他是来卖光盘的,接长不短的能往家拿回钱去,还给他妈妈买了块手表,手表是‘精工牌’的,十年前可不算便宜。可是他连个B P机都没有配,每次和外面联络都是买I C卡打电话,哪儿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如果照部分山民的说法,他跑山上是为了猥亵奸污落单的女孩,恕我说一句非常非常不合适的话:他做这种坏事干吗要专门来北京?这儿可是全国警力最强大的地方啊。” “我突然有个想法。”林香茗说,“以闫虎的年龄,又是外地人,就算来北京倒卖光盘,顶多是个下线,可是他连B P机都不配,每次对外联系都是用I C卡打电话,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信息的发布者而不是接收者,换言之——假如他真的在和人做什么生意,那也是掌握绝对主动权的一方。” “有道理。” “他才十七岁,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怎么可能在商业活动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可是又能经常往家里拿钱,所以我倾向于——与其说他是做生意,不如说是做交易。”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在——敲诈?” 林香茗点了点头。 一瞬间,呼延云觉得多年蒙翳的思绪,好像被雨刷擦过,突然清晰了一点儿:“我再说说第五点,就是我那几位翻墙而过的同学,在鬼笑石案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从时间顺序上,翻墙的排序是张振宇、刘恋、袁莹、我和邓云鹏。先说张振宇,他的疑点最多,为什么要翻墙?为什么明明是第一个翻过去的却走在了袁莹的后面?他用七十分钟才走到本该用四十分钟走到的鬼笑石,在半个小时的‘空白区’里他究竟做了什么?邓云鹏在最初的供词中,说亲眼看见他从羊肠小径中钻出,而为了追他才翻墙的刘恋,也是走羊肠小径到达命案现场的,这让人不能不想到:他才是杀害闫虎并逼死刘恋的真正凶手——至少孙萍就是这么认为的。” “刘恋是他的女朋友啊,他为什么要逼死她呢?” “也许刘恋目睹了他杀害闫虎的过程,被吓得逃下山时,不小心失足缢死。” “但是案发现场没有发现丝毫与张振宇相关的物证,相反,在刘恋的身上发现了多处闫虎的生物证据,指甲中的皮屑,衣袖上的血迹;而在杀死闫虎的石块和折刀上也都提取到刘恋的指纹。”林香茗说,“何况起火的时候,张振宇已经坐在了597路公交车上,考虑到起火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延时点火的装置,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看呼延云说不出话来,林香茗笑道:“说说你的真实感受吧。” “什么感受?” “我听说张振宇转学到班上的那段时间里,你跟他很要好,那么,你感觉他是不是一个能连夺两命的杀人凶手呢?” “我不知道。”呼延云望向远处,目光里一片迷惘,“十年来,我无数次地回忆跟他坐前后桌的那段日子。表面上看,他就是个嬉皮笑脸的小混混,只有走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玩世不恭都是装出来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座坟,坟里面埋葬着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带给他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他非常渴望跟人倾诉,但出于种种原因,他只能独自承受,就像他喜欢唱的那首《假行僧》,他想要让人们都看到他,但不知道他是谁……” 林香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呼延云自失地一笑:“算了,接着说刘恋吧。回想当天的情况,我觉得她很可能只是偶然并不幸地闯入了这个案件。案发前一阵子,张振宇对她的感情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刘恋疑神疑鬼的,总以为张振宇另有新欢,一直在暗中查找那个人是谁,所以才翻墙跟踪张振宇。她能一路走到快活林,并由羊肠小径到达荒僻无人的命案现场,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迷了路,胡乱走到那里的;一种是跟在张振宇后面的结果;还有一种是和张振宇走岔了,然后被某个人胁迫到那里的。” “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刘恋是个女孩子,胆子又小,独自一人不可能往荒山野岭的深处扎,所以第一种可以直接排除。”呼延云说,“至于第二种和第三种,我倾向于第三种。因为如果是第二种,有一点很难解释,那就是她一路追踪张振宇,一定相距并不遥远,那么遭到闫虎的袭击时她必然会大声呼救,为什么张振宇会无动于衷?” 林香茗的眼睛一亮。 呼延云忙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有个想法,还不成熟……没事,你接着说。” “接下来是袁莹。袁莹在这起案件中可以称得上是最清白的一个,行动轨迹清晰,行动时间明确,完全没有作案的可能。” 呼延云说着就要翻篇,林香茗拦了他一句道:“她是几点到达鬼笑石的?” “五点十分左右,从快活林方向走主路来的。” “然后呢?” “然后就沿着西边的一条路下山去了。”呼延云匆匆道,“在袁莹后面翻出墙的是我——” “呼延。”林香茗突然叫了他一声。 呼延云的眼神有些躲避。 “你怎么了,提到袁莹,这么着急地想要一笔带过?” 呼延云沉默片刻,嘴角绽开一丝苦笑:“到底瞒不过你,其实,是因为一个梦。” 接着,他把鬼笑石案发前一天夜里做的那个怪梦,以及被拘押期间一直以为袁莹才是受害者,等上学以后才知道死的是刘恋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但那个梦真的好诡异,我现在说起来身上还发毛。可更诡异的是,我居然被这个怪梦一直骗到最后……” “就因为那个梦太真切了,所以在你的潜意识里,觉得刘恋其实是‘替’袁莹死的?” 呼延云哆嗦了一下。 林香茗知道自己说对了。 “还有,也是因为那个梦,让我在袁莹翻墙的时候迟疑了一阵子,没有跟上她。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后悔,假如我当时跟她一起走到鬼笑石,也许会在路上看到或听到什么,就能找出这起案件的真相……” 林香茗有些不忍,便拉着他继续往山上爬去。 爬了一会儿,呼延云接着说:“最后一个翻过墙的是邓云鹏。他在这起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比张振宇还要令人费解。除了行动的踪迹成谜之外,还有他在审讯过程中,做出了前后完全不同的供词:起先他说在快活林里看见张振宇钻出羊肠小径,后来被柴永进一施压,改口说根本没在快活林见过张振宇——这段证词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按照他第一次的供述,那么张振宇的涉案嫌疑极大,但后面他一翻供,张振宇瞬间就被洗白了。” “这么说,你更倾向于他在改口前的供述为真。” “对,有一点能证明。他改口前的供述中,说看见张振宇‘手里拿着个红色背包’,试想假如他编瞎话,那么更正常的表述应该是‘背着个’或‘挎着个’背包,但他说的是拿在手里。因为当时张振宇本身就背着个迷彩双肩背,不方便再背挎其他的旅行包,还有就是把背包拿在手里,高度符合一个人在极度紧张时的表现。”呼延云说,“这一切恰恰说明这个不和谐的表述反而是真实可信的。” 林香茗点点头:“这五个疑点,我跟你想的差不多,你说的第六个疑点是什么?” “怎么,你没有意识到?”呼延云有些不相信,“就是那个丢失的红色单肩背包啊!” 这时已距山顶不远,他们站在一处平坦的地方略事休息。两侧的山坡上种着密密的松柏和构树,远远望去一团团一簇簇的,有些苍绿有些墨绿,翻涌堆叠在一起,好像老房子旧瓦鳞鳞的房顶。 “红色背包堪称此案最重要的证物之一,作为刘恋的随身之物,案发后谁拿着它,不是此案的真凶,也是最后的目击证人。如果邓云鹏第一次的供述是真的,红色背包应该是被张振宇带走了,可是除了邓云鹏,其他在通往鬼笑石的路上见过张振宇的人,都不记得他拿过它,衣着上也没有塞进什么东西的臃肿表现。但是当天刘恋确实背过那么个背包,警方在随后的搜索中也没找到它——包括火场的燃烧残留物。这时,常年销售箱包的孙萍提供了一个思路,说张振宇是把红色背包折叠后塞进自己的迷彩双肩背里了。但警方在张振宇家找到那个迷彩双肩背后,并没有从中提取到红色背包表面的微量物证,而且双肩背的里里外外从未刷洗过……迄今我都想不明白:红色背包到底去哪儿了?” 说完,他看了林香茗一眼道:“这个,难道不算是疑点吗?” 林香茗摇了摇头。 “为什么?” 林香茗解下自己的浅灰色背包,打开拉链,然后指了指呼延云的蓝色双肩背包。 呼延云赶紧解下来递给他。 林香茗打开蓝色双肩背包的拉锁,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呼延云叉着腰,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变出什么戏法”的样子。 “张振宇可能是在快活林里发现邓云鹏在偷窥。他多次进过局子,具备一定的反侦查经验,知道红色背包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纹,不能随意丢弃。如果塞进自己的双肩背里带下山,双肩背内侧沾上红色背包表面的秋梨膏污渍,事后很可能会被警方用于同一认定。他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个诡计,由于这个诡计巧妙地利用了一个思维上的盲点,所以不易察觉,一旦揭穿,其实简单极了——” 说着,林香茗拿起呼延云的双肩背,将它从里往外翻了个个儿,然后折叠,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呼延云目瞪口呆! “我靠!你这也太……残暴了吧!” 林香茗笑道:“孙萍提出的假想,方向上是对的,只是人们习惯上认为:套叠都是正面套正面。所以张振宇只要将红色背包翻个个儿,再装进自己的背包里,造成正面套反面,就不仅能让路上遇见的人成为他没有携带红色背包的证人,还能避免双肩背内部沾上秋梨膏污渍,在警方之后的勘查中洗脱嫌疑。” “也就是说,张振宇肯定到过命案现场——那么老问题又来了,面对女友遭到性侵,为什么不及时出手制止呢?” “这个问题,其实你刚才已经找到答案了。”林香茗说。 呼延云把两个人之前的对话回想了一番,恍然大悟:“因为他就是那个被闫虎敲诈的对象!” 他激动得原地直打转,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当天下午,张振宇翻墙来鬼笑石,不是为了爬野山看风景,而是和闫虎约好了见面。谁知刘恋跟了过来,闫虎见到刘恋,生了坏心,结果却被刘恋反杀……不对,如果是这样,现场为什么没有找到一点儿张振宇来过的痕迹?还有那场大火,可是张振宇登上597路公交车才烧起来的,这又该怎么解释呢?而且事后警方对所有涉案人的关系做过调查,顺着档案一直追溯到小学,并没有发现张振宇和闫虎有过任何交集啊?” 林香茗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咋了?” “呼延,我得提醒你一下,咱们刚刚做的推理,对于张振宇而言可都是‘有罪推定’,没有任何证据的支持——除了邓云鹏那段改来改去的供词以外。而且邓云鹏为什么要改供词?他说他是嫉妒张振宇和刘恋的关系,故意黑人家。可是不要忘了,所有涉案的嫌疑人,只有他是‘双无人员’:翻墙以后的行动没有目击证人,起火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 “邓云鹏是我的小学同学,打小就有点儿神经质,中学时迷上了摇滚乐,言行就更有点儿神神道道的。虽然我跟他关系不好,但平心而论,我不认为他是个会杀人的人。” “我知道。”林香茗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证据的推理,不要让它硬着陆。” 呼延云瞪着一对儿小眼睛,老半天才叹了口气:“好吧,都过去十年了,仅凭这些推理,也不可能让警方重新侦办这起案子了……当年案子‘结而不撤’,悬案悬到现在,早就成了冷案了,除了孙萍,再也没有人执着于真相了。十年来,我爬过好几次鬼笑石,也去过几次命案现场,经常见到她在那里,弯着腰在草丛里找来找去,给闫虎找翻案的证据,手上被荆棘扎得全是血口子。我劝过她放弃,可她就是不听,说不能让儿子死了还背个强奸犯的骂名,在地底下不得安生,非要找出张振宇才是凶手的证据不可。前几年她生了场重病,听说是做了个大手术才捡回一条命,打那以后腿脚不利落了,巡山员的工作也丢了,平常只能用竹篮子挑着饮料到鬼笑石卖给游客,挣点钱糊口。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死心,只要逮着机会,就到命案现场,弯不下腰,就拿着根棍子,乞丐似的扒拉来扒拉去,找那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证据’,实在太可怜了……”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串夹杂着哭声的尖叫:“疯爷!疯爷!” 呼延云和林香茗拔腿就往上跑,却见两块灰褐色的巨石横亘在前面,将通向山顶的最后一截道路夹在中间:东边的一块略小,像被切了一刀的冻肉,西边的一块十分巨大,位于前者的上方,像一头卧虎,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块冻肉。此时此刻,有个头发蓬乱、衣服脏兮兮的姑娘正站在台阶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朝卧虎石下面大喊大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有个人两只脚踮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颤颤巍巍的胖身子倾向悬崖,双手拽着一根从卧虎石下面探出的树枝,其中一只手里抓着一个毛绒玩具——显然是在够这个挂在树枝上的玩具时,因为身体倾斜得太厉害,回不来了。 眼看他再坚持不了几秒,脚下的石头一松,手里的树枝一断,就会跌下悬崖。林香茗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 那人小心翼翼地松开自己的右手,往后一伸,林香茗抓住猛地一拉,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山道上。 脚下踮着的那块石头扑簌簌滚落谷底。 呼延云这才看清,此人正是石劲风,多年不见,穿的似乎还是那套蓝布衣裤,只是腰间不再拴红带子了。胖嘟嘟的脸蛋比以前更黑了些,寸把长的头发已经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白毫,像顶着爆米花一样。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变化。 “石叔叔,您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儿这危险动作?”呼延云责备道。 看他一边拔手掌上扎的刺儿,一边眨巴着小眼睛,八成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呼延云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呼延云,小时候跟您、高叔叔和窦叔叔一起吃过饭的。” 石劲风还是没想起来,只傻乐道:“谢谢你救命啊。” “不是我救的你,是他。”呼延云指了指林香茗。 石劲风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见那个姑娘还在哭,赶紧把毛绒玩具递给她:“别哭啦,下次可别再把欢欢掉下去啦。” 原来那个毛绒玩具就是北京奥运会吉祥物之一的福娃欢欢,只是火红色的头发沾满了灰土,跟那姑娘一样脏兮兮的。再看那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型胖得有些不正常,鼻子、眼睛和嘴巴紧紧攒聚在中间,只有稀疏的眉毛高高挑起,似乎智力上有缺陷。 他们一起来到山顶,仰头望去,纤云皆无,不远处,铅灰色的三层气象站高高矗立,将淡蓝色的高天衬托得更加辽远。回首之时,才发现那块卧虎石其实是一块凹凸不平的巨大巉岩,微微向山体外面探出,不知是谁用油漆在上面涂了“鬼笑石”三个字,略显朴陋。林香茗一跃而上,脚下吹过一阵山风,掀得山林发出哗哗的响声,宛若海浪汹涌,极目远眺,被雾霾深锁的京城,恍如一片在海面上飘忽不定的蜃楼。 呼延云问起石劲风的近况,石劲风脑子还是不大清楚,说出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总之他就是天天在西山上转来转去,寻找曹雪芹的遗迹,遇到年龄大的人就打听传说,发现石头上刻的字就看个究竟,乱七八糟地记了厚厚几大本,整理出来拿到红学研究社去,却屡遭拒稿。“每次他们都说我写的面儿太宽,让我收窄,收窄,再收窄,实在不行就拿点儿赞助费啥的。我听他们的话,现在也不满西山地跑了,就可着万安山转悠,不是说曹爷爷曾在法海寺出家,还经常登上山顶眺望京城么,我就找证据。找来找去,还是啥都没有找到……” 呼延云哭笑不得。红学研究社说的话中,唯有“实在不行”一句是重点,说白了就是只要拿钱,不管写啥都能刊发。奈何石劲风这样一个人是听不懂“话外之音”的,所以经年累月的奔波,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绕着弯劝石劲风道:“我听说分局物证存放中心建好后,就把搁在您那大房子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原来看大门的工作是不是没了,那您现在靠什么过日子啊?” “物证倒是都搬走了,可他们说还想继续租那房子,就改成仓库,往里面堆了好多杂物,接着请我看大门,我还是有工资拿啊。” 呼延云知道警方这是找个由头报答石劲风:“那您拿出点儿钱来,赞助赞助红学研究社,您的稿子不就能发表了吗?” “那不成!”石劲风晃晃大脑壳,“曹爷爷的事儿,怎么能使假招子?”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那可就真的没辙了。” 石劲风眉眼一耷拉:“我没上过大学,底子差嘛,别的不说,就说相传‘鬼笑石’这个名字跟《红楼梦》有关,是曹爷爷起的——家门口的事儿,我这么久了都找不到一点儿依据。” 呼延云赶紧解释:“石叔叔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见他吭哧了半天说不下去,林香茗只好帮他打圆场,把话支开:“《红楼梦》里有处地方,虽然谈不上铁证,但也说明‘鬼笑石’三个字很可能真的与曹雪芹有关。” 石劲风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哪儿啊?” 林香茗道:“您还记不记得‘王熙凤弄权铁槛寺’那一节?” “记得。” “‘铁槛寺’三个字,是从唐代诗僧王梵志的诗中来:‘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虽然后来常有人将其解构,联成诗歌,但在明清笔记小说中极少出现,《红楼梦》是罕见的一例。既然曹雪芹引用了‘打铁作门槛’这一句题为寺名,以‘鬼见拍手笑’这一句给石头取个名字,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石劲风呆了半晌,上前一把攥住林香茗的手,把他生生拽下了鬼笑石:“这位——”他想了半天,不知该怎样称呼,呼延云在一旁小声说:“他叫香茗。”石劲风脱口而出:“这位香茗,你可太厉害了!” 林香茗一笑。 “小时候问家大人‘鬼笑石’三个字的来历,他们说是曹爷爷有一天写书写累了,登到山顶,正好刮起大风,把满山的树林吹得哗哗响,好像笑声,但从这两块石头间钻过时,嗖嗖嗖地又像鬼啸,两下一加就取名叫‘鬼笑石’了。”石劲风说,“你这么一解释,原来曹爷爷取的名字里还有别的意思啊。” 林香茗点点头:“联系王梵志那首诗的意思,‘鬼笑’就是世外之人对红尘中人的好了之叹:在去彼大荒与归彼大荒之间,不过一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虚热闹罢了。” 林香茗吐字清晰,奈何入了石劲风的耳朵,却听成了“去北大荒与归北大荒”,顿时声音发颤:“什么……北大荒?” “不是北大荒,是‘彼大荒’。”林香茗道,“您可知道《红楼梦》全书,贾宝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一一九回,跟全家告别后,宝玉仰面大笑说:‘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 “不是的,还有一句。” “哪句?” “一百二十回,宝玉光头赤脚,穿着大红猩猩毡,在船头上向贾政拜了四拜后,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飘然而去。原文中说‘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但从词句上推断,定属宝玉歌咏无疑。”说完林香茗朗声颂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石劲风将这段词句翻来覆去念了两遍,两眼发直:“曹爷爷的意思是,最后还是得回‘大荒’去?” 林香茗道:“‘大荒’之意,既是荒唐,也是荒凉,不过也正因为其‘荒’,所以才能‘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出自《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啊。” 不知被这句话触动了哪段衷肠,石劲风突然胸膛起伏,宛如有一团火在里面越烧越旺似的。他不能自已,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最后跳到鬼笑石上,大喊起来——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中气十足的喊声雷鸣一般,在山谷中嗡嗡作响。 呼延云怕他犯起病来,连累林香茗吃瓜落,便拉着林香茗说:“不早了,咱们下山吧!” 谁知石劲风从鬼笑石上跳下来,把呼延云撞到一边,拽着林香茗的胳膊说:“一起走一起走,咱们接着聊。”并招呼那个智力有缺陷的姑娘说:“金娜,回家啦。” 呼延云暗暗叫苦,林香茗却毫不介意,一边拾级而下,一边回答石劲风提出的各种问题:敦诚《寄怀曹雪芹》中“不如著书黄叶村”是否就是指香山黄叶村[一般认为敦诚此诗是用典,并非特指香山黄叶村,典出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侧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正白旗三十八号是曹雪芹故居的可能性有多大,曹雪芹《题自画石》一诗的真伪[著名艺术家孔祥泽从其外祖父富竹泉所著《考槃室札记》手稿本中抄出,署名曹霑,诗云“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但作者是否为曹雪芹存在争议。]……石劲风问得漫无边际,林香茗却对答如流,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情绪激动,腿脚拌蒜,几次差点儿摔倒,林香茗只好扶着他慢慢走。遇到山民喊他“疯子”打招呼,他笑嘻嘻地点点头,继续和林香茗滔滔不绝,偶尔回过头,看看抱着欢欢的金娜有没有跟上来,怕她一个人在山上跑丢了。 到得石条门处,林香茗才逮到机会,问了他一个问题:“石叔叔,人们喜欢《红楼梦》,大多是迷恋故事和辞藻,我怎么觉得,您对它好像别有一番感情。” 石劲风说:“我出身不好,打小谁都欺负我,后来一翻《红楼梦》,觉得这书不一样,起根儿上就是说:甭管一个人贵贱高低,都不应该作践他。后来到了兵团,一开始大家也跟乌眼儿鸡似的往死里斗,包括那些女孩子。后来有人借了我的《红楼梦》去读,我发现,就算是那些天天斗人的人,只要一读这本书,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就明白了:其实大家都很可怜,都不想活在一个互相斗来斗去的世道……” 林香茗望着他,神情肃然。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多一个人读《红楼梦》,世道就会少一点儿血腥气,所以才想多宣传宣传曹爷爷和他的书。”石劲风不好意思地揪揪上衣的开襟,“我知道自己水平低,看着那些专家搞的研究:说秦可卿影射康熙废太子胤礽,说林黛玉是被薛宝钗在燕窝里下毒毒死的,说妙玉最后是为了救贾宝玉和史湘云委身权贵……都深了去啦!” 林香茗摇摇头:“那都是把《红楼梦》读偏了的,不值一提。” “怎么叫‘读偏了’?” “《红楼梦》和其他古典文学作品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从来不把玩痛苦。”林香茗说,“中国古代文人,读多了那些用活人祭祀道统的圣贤之书,往往比武人还嗜血。尤其是明清笔记小说,只要写到杀人吃人,笔下往往流露出异常的兴奋,描写详尽,诙谐轻松,甚至抒发一段精致的议论,给屠宰正名。而《红楼梦》从不搞这些,从这一点上来说,曹雪芹确实像贾宝玉一样,天性善良,富有同情心。而那些围绕《红楼梦》穿凿附会、强行索隐的所谓专家,大多是一帮不学无术的腐儒。归根结底,就是想把曹雪芹坚决摒弃的‘把玩痛苦’,打着文学研究的旗号弥补上,实在是无聊至极。” “可大家都说《红楼梦》深刻,藏着很多东西啊?” “深刻不是故弄玄虚。《红楼梦》虽然有些隐语暗喻,也只是为了逃避文字狱,并没有想把大观园变成‘大谜园’——正所谓大道至简,越是深刻的书,往往越可以‘一言解真义’。” 多年以来,石劲风看了无数红学的书籍,听了很多相关的讲座,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振聋发聩:“你是说,用一句话,就能把《红楼梦》的真义给说明白了?” “真义之所以为真,并不是只有唯一的标准答案,而是无数种答案都指向同一个意思,让人能从这一隙之明中领悟真谛,获得解脱。”林香茗慢慢地说,“就像《六祖坛经》所说的——‘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 一阵凉风吹过,飒飒然将路旁树林掀开一角,暮光投处,恰将一段断壁颓垣照耀出幽幽的金色,正是上山时经过的北法海寺遗骸。 “疯爷,你怎么啦?”忽然传来金娜的声音。 众人望向石劲风,只见他呆若木鸡,宛如失魂一般,连忙又推又拉的,总算将他唤醒。 醒来那一刻,他一把扯住林香茗说:“你肯定是专门研究红学的,你当我的老师好不好?” 呼延云笑道:“他才不研究红学呢,他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官。” 石劲风摇摇头:“我不信。” “真的,我不是专业做红学研究的,只是读了几遍《红楼梦》,跟您投缘,多聊了几句心得罢了。”林香茗解释道。 石劲风将信将疑,却不愿轻易放过他:“我不管,你觉得能讲清楚《红楼梦》真义的一句话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这倒把林香茗难住了:“我得想想。” 一行人继续往山下走,石劲风兀自歪着脑袋琢磨着什么,到那开阔的停车场时,他忽然对林香茗喊道:“我明白了,你是来调查鬼笑石案件的,对不对?” 呼延云赶紧说:“石叔叔,香茗是我的好朋友,就是偶尔来陪我爬个山,没有其他工作任务——”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他拿起一接听,话筒里传来编辑部主任刘述焦急的声音:“你在哪儿呢?打你手机总也打不通!” “我爬山呢,可能是山上信号不好——啥事儿?” “你赶紧回报社,有急事!”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呼延云无奈地对林香茗说:“报社让我回去,估计是工作上的事儿。” 石劲风得意扬扬地说:“还说没有工作任务,这下被拆穿了吧!我这就告诉孙萍去,她儿子的案子要重办啦!” 呼延云半天都没搞明白,自己接到工作任务和香茗没有工作任务之间有什么关系。又一想,以石劲风的思维模式,倘若跟着他往前捋,被拐带到护城河里也未可知,正想不再接他的茬儿,忽然记起一事,问道:“石叔叔,我上山时看见孙阿姨在法海寺里敲钟,是怎么回事啊?” “嗐,老年间传说,谁家孩子要是死了,只要敲一敲法海寺里的那口钟,就能把孩子的魂儿招回来。孙萍听说以后,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敲一下那口钟……不跟你们说了,我得赶紧给孙萍送信儿去。”石劲风转身要往山上跑,突然想起什么,叮嘱林香茗说:“我那事儿,你可别忘了!” “好的。”林香茗答应道。 石劲风这才放心,刚刚跑出两步,一个急刹车,又退了回来,对金娜说:“不行,我得先把你送回家,听我口令:立正!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说着领头往山下跑,套着解放鞋的大脚丫子在山道上噼里啪啦一通响。金娜咯咯笑着跟在他后面,也跑下山去。 呼延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林香茗说:“真是个疯子——”突然发现,林香茗望着石劲风背影的目光充满了困惑,所以后面吐出的两个字由肯定变成了疑问: “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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