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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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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在山脚下打到车,进城正赶上晚高峰,回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偌大一层楼,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一进采编平台的门,见刘述和记者部主任关山、调查记者李扬三个人正在等他,呼延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们带到会议室去了。 落座后,关山发现会议室的门没有关紧,站起身,将门关好,才返身回到座位上。 “长话短说。”一张圆脸上,眉眼端正,显得文质彬彬的刘述对呼延云说,“记者部这边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有关血头组织卖血的,准备暗访,出稿后放在三版,想听听你的意见。” 依照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看报纸时,看完头版,掀开之后,视线的第一落点就是三版,所以三版被认为是除了头版之外最重要的版面,常用于刊载重大报道。《医药周报》的三版即“焦点关注版”,由呼延云负责编辑。 “八月份不是策划过一次,后来因为采访不充分,就没出稿么?”呼延云说。 李扬点点头,也许是经常加班写稿的缘故,一张黄色的瘦脸像大病未愈似的:“卖血的人群以大学生为主,可那时候正赶上放假,都回家去了。血头们在‘业务淡季’也不活跃,所以跑了老半天,没什么收成。” “那这回呢?” “这回是我在上次采访中认识的一个人提供的线索,最近有个组织卖血的团伙异军突起,生意铺得开,买卖做得大,雇了好多人充当打手,暴力呛行,似乎是想把这摊事儿来个‘大一统’,十分嚣张。” “这么说,是个‘办’他们的好机会?” “对啊,人家都上赶着上屉了,咱们再不打火,也显得忒没眼力见了。”关山笑道。 呼延云点点头:“那好,我这边全力配合——估计什么时候出稿?” “现在有个问题。”刘述扶了扶眼镜,“要想对这个团伙有所了解,不可能以买血者的身份,因为买血的流程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拿单子[家庭互助献血申请单。]而已,所以只能是假扮卖血者。可李扬在八月份的采访中,已经跑了好几个团伙去卖过血了,这一行很多人认识他,保不齐这个新崛起的团伙里就有从其他团伙跳槽过去的,万一认出李扬就麻烦了,所以得派一个生面孔去。” “记者部不是还有好几个人么?” 关山摇了摇硕大的脑壳:“记者部现在就仨人,除了李扬,剩下两个,一个在外地出差,一个要给内页版供稿,忙得脚打后脑勺。” “这么说得你亲自上阵喽?” 刘述笑道:“老关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个老记者,那脸上都挂着相呢。” 呼延云想了想,那就只有从编辑部抽调人手,可除了自己和刘述,编辑部基本都是女同事,总不能让她们去……猛地,他醒悟过来,为了一篇稿子专门把自己叫回报社的原因是—— 刘述看出他懂了:“卖血的以大学生居多,可着全报社找,毕业好几年了还一脸稚气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呼延云哭笑不得,不知道刘述这句话是夸他还是骂他。虽然他入行也是从做记者开始的,但并没有写过批评性报道,所以一时间有些犹豫。 “这个采访并不难,只要跟着献血的流程走一遍,基本上就能摸清他们的门道儿了。”关山说,“虽然要出点儿血,可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回头社里会给你单独发一笔补助,我去申请。” 李扬把用山形夹夹着的厚厚一沓A4纸递给呼延云:“这是我八月份采访之前找到的一批跟非法献血相关的材料,你可以先看一下。” 呼延云怀着上了贼船的心情接了过来。 关山说:“等会儿你到我那儿领一下录音笔,明天一早就去都西医院,这是那个团伙的主要窝点。你去四楼消化内科挂个号,说看肠胃病什么的,大学生得这个病的最多,肯定会有血头主动找你搭讪的。” “什么时候截稿?”呼延云问。 “今天是周一,明天采访的话,周四拿出稿子来怎么样?这样不影响做版发排,周五就可以见报了。”关山说,“咱们报社今年一直没有出有影响力的批评性报道,所以沈总非常重视,强调这篇稿件一定要做好做大。你照着五千字写,头版转三版,刘述统稿,我再配一篇评论。” “我这边没问题。但我写出的稿子只是从卖血者的视角,为了保证稿件的客观全面,还应该补充买血者那边的情况,此外,医政司、血液中心等官方的声音也不能少,也都要采访,所以周四拿出稿子来,是不是太急了一点儿?” “买血者和官方机构,交给李扬采访,这样出来稿子,署你们两个人的名字,李扬打头你第二,怎么样?”关山问。 共同署名的稿件,照规矩,稿费的分配是六四开,李扬前期做了很多工作,肯定不愿意把功劳都让给别人,所以虽然这篇稿子的看点在暗访这一块,但他还是要争个第一作者。 呼延云点了点头。 几个人又把采访的具体细节和注意事项捋了一遍,就各忙各的去了。 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呼延云看到一张下期报纸广告发排单,拿着它来到广告部。一进门,见广告部文员章娜正在穿外套准备下班,便打了个招呼说:“下期的三版有四分之一广告,能不能挪个窝儿?” “凭啥?” “下期要出篇五千字的大稿子,头版放一千字,剩下的都甩到三版去,还要配一篇评论,你琢磨三版还有放广告的地方没有?” “就你算得清楚。”章娜把电脑打开,一边修改发排单一边说,“谁写的稿子啊,这么重视?” “李扬和我一起写的。” 章娜抬起头:“不是吧,你这个大编辑亲自出马了?” “稿件涉及的采访面太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把手而已。” “听他胡扯呢!人家是看不上稿费那仨瓜俩枣,有那工夫,还给他老婆写软文挣大钱呢!” 呼延云知道,李扬和报社里很多同事一样,是从外地来北京打拼的,平日里省吃俭用,十分辛苦。他老婆在老年养生促进会工作,很多保健品厂家找到促进会,花钱买牌子,对外宣传的时候挂上,显得产品权威。为了回报,厂家有时候会通过促进会,把广告业务介绍给报社——由于促进会跟很多单位的老干部局挂着钩,为了报纸发行计,不少报社都和他们有合作——让促进会从中抽取一部分提成。但这笔提成不能明着给,便用写软文的方式,以“稿费”的名义结算,李扬的老婆就是做这个的,有时候软文太多写不过来,就让李扬帮忙。 “听说了吗,他们两口子在青年路买房子了,刚交的首付。”章娜说,“三版的广告我给你撤了,你别一天到晚闷着头吭哧吭哧编稿子了,也想想怎么多挣点儿钱吧!”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尽管上山下山、城区折返搞得他疲惫不堪,但呼延云还是在台灯下把李扬给的材料翻了一遍,毕竟,批评性报道如果不备而战,就像泼水而不是擦地一样,会让一切流于表面。 一九八八年《献血法》实施后,我国由义务献血制度改为无偿献血制度。随着无偿献血者的数量不断减少,血液短缺现象日益严重,特别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来自四面八方的患者都选择到这里进行大手术,用血量更是供不应求。因此,《献血法》第十五条规定:为保障公民临床急救用血需要,国家提倡并指导择期手术的患者自身储血,动员家庭、亲友、所在单位以及社会互助献血。 互助献血的具体程序是这样的:首先,由医院出具一张《家庭互助献血申请单》,上面写明医院名称、申请日期,以及患者个人信息,并由医院输血科盖章。然后把这份申请单交由患者的亲友,亲友填写上自己与患者的关系、身份证等信息,到附近血站献血后,血站盖章,将单子交回医院。随后,血站会向医院发血,供患者手术。 而血贩子们就是在互助献血的程序上搞鬼。 一般来说,非法组织卖血的模式有两种: 一种是患者家属将空白的《家庭互助献血申请单》交给血贩子,由他们根据患者的血型寻找对应的卖血者,按照卖血者的个人信息填好单子,然后让他到血站,冒充病人亲友献血,之后把血站盖章的单子交给血贩子,领取自己卖血的钱。北京的“市价”是每四百毫升给五百元,而血贩子再将单子交给患者家属,从他们那里收取好处费,“市价”是每四百毫升要两千元,这样一笔“生意”就可以挣到一千五百元左右。 另一种方式是血贩子通过各种社会关系,找到一批卖血者,将他们带到偏远地方的血站或采血车,集中卖血。至于给卖血者的费用和从购血方收取的费用,跟第一种的“标准价”相当,但如果组织得法,一次挣到的钱就是十几万甚至几十万。 非法组织卖血的危害极大。从卖血者的角度来讲,为了提高他们的“产量”,血头会唆使甚至强迫他们服用呋塞米[一种强效利尿药物。]、硫酸亚铁等药物,提高血浆纯度并加速造血。但常服利尿药会使体内水分消失,血液容量不断减少,造成严重血亏,而硫酸亚铁吃多了则对肝脏、消化系统不利,导致多种疾病。卖血者往往又不遵守“单次采集不超过四百毫升、两次采集间隔时间不少于六个月”的规定,超额超次献血,给健康造成终身危害,严重的甚至走出献血室后直接踏上鬼门关;而从买血者的角度来讲,既然有利可图,无偿献血的人群就越来越少,加剧了血液短缺的现象,他们只能不断以高价从血头的手中买血,当自己或家人的病治好的时候,往往也已经倾家荡产,负债累累…… 在李扬已经写了一半的稿件里,呼延云看到他采访的患者家属发出的沉痛呼吁:“请政府好好管一管这些‘吸血鬼’,不要再让他们从我们和卖血者的身上两头吸血了!” 其实,政府绝非不作为。我国《刑法》第三百三十三条规定:非法组织他人出卖血液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以暴力、威胁方法强迫他人出卖血液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既然如此,为什么血贩子们的生意屡禁不止呢? 因为一直以来,警方对打击非法采供血都存在着“两难”问题。 首先是认证难。《献血法》规定,互助献血的对象可以是“亲友”,那么,如何判定献血者是患者的亲友?“亲”字还好说,“友”字的涵盖范围极大,血贩子被抓后只要说一声“我们是朋友帮忙”,警方就无可奈何。更何况,按照相关规定,审核互助献血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医生的事,但不要说医生,整个医疗机构甚至血站,哪个有能力给献血者与用血者之间的关系做鉴定? 其次是取证难。买卖双方并没有直接的现金交易,都是通过血贩子这一中介,无法抓现行,卖血的大多是弱势群体,挣的是灰色收入,哪儿敢自己曝光自己?买主作为急着用血的患者家属,根本就不愿意得罪血头,不然就会被列入黑名单,再找不到血源,所以几乎没有出庭作证的。 因此,近年来包括“焦点访谈”在内的新闻媒体多次曝光血贩子猖獗的问题,可是有关部门打击一阵子,他们就消停一阵子,用不了多久就死灰复燃。 但是这次不一样。 以往,本市几个非法卖血组织都是按照医院划分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假如盘踞在都西医院的这个组织妄想“一统天下”,和其他组织发生暴力冲突,就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只要找到证据提供给警方,就可以把他们绳之以法。 当然,这完全要取决于自己明天的采访是否成功。 想到这里,呼延云把手机和录音笔充好电,怀着忐忑的心情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位于西五环的都西医院,挂了个消化内科的号,直奔四层。诊室外面的楼道里站满了等着看病的人,密密麻麻的。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医生给他开了两盒泰胃美,走出诊室,余光发现有个长着雷公嘴的瘦子盯着自己看,估计是个搭单子的。呼延云装成全无察觉的样子,到一楼收费处缴费,去药房拿药,这期间雷公嘴一直跟在附近,直到他要出医院的时候才把他叫住了。 “大学生?” “啊,怎么了?” “来看病的?” “对。” “什么病啊?”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要往外走,雷公嘴把他拦住了:“想挣点儿外快不?” “不想。” “没跟你逗,真的,轻轻松松几百块。” “怎么挣啊?” 雷公嘴把他拉到拐角处,看了看四周没人,才低声说:“献血,四百毫升,完事儿直接给钱,四百块,干不干?” 呼延云拔腿就走:“伤身体的事儿,我不干。” 雷公嘴又拦住他:“还大学生呢,有点儿常识没有?适当献血对身体有好处,能刺激造血功能,提高免疫力,帮助身体排毒。” 呼延云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 “得得得,瞧你这嫩瓜样儿,哥们儿给你涨涨价,五百块,这回总行了吧?” “有没有啥危险啊?别感染上肝炎艾滋病啥的……” “屁!你说的那个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内一些省份大规模引进国外资金、技术和设备,兴建血浆采集站和血液制品企业,但在献血人群和献血数量不断增加的同时,血浆采集站严重缺乏血液安全意识和相关检验程序,造成大量经采供血环节传播艾滋病和其他疾病的现象,直至九十年代后期,随着检测技术的加强,以及卫生部门和公安部门的有力干预,这一现象得到控制。],现在你想献血,得先验血合格才行。” “那行吧,去哪儿献血啊?” “跟我走吧。”说完,雷公嘴要往大门外面领,谁知手机响了,他刚一接听,脸色就是一变,眼睛不自觉地朝二楼的雕花围栏那里一瞥。 顺着他的目光,呼延云看到有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人背对着围栏,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很明显是在跟雷公嘴通话。 挂断电话,雷公嘴冲呼延云笑了笑:“走,我带你去血站。” 说完他转过身,朝着位于一楼大厅西北角的偏门走去,呼延云跟在后面。出了医院,来到一条略显偏僻的街上,七转八转之后,来到一座写着“旺西写字楼”的灰色楼宇前。这楼大约有十层的样子,走进去,只觉得光线十分昏暗。 直到站在电梯门前,呼延云才问:“这是哪儿啊?” “不是跟你说了吗,血站。” 天底下哪儿有血站建在楼里的?呼延云知道不妙,正想开溜,忽然觉得后脊梁一凉,他把脖子微微一扭,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坏了! 呼延云想不出自己是怎么暴露身份的,但现在肯定无法脱身了。 电梯门开了,他无奈地跟着雷公嘴走了进去,然后,那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也走进电梯,重重拍了一下十层的按键。 电梯慢慢上升,呼延云却觉得它走得太快,还没缓过神儿来,脚下就是一顿,然后电梯门拉幕似的打开。 雷公嘴和壮汉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带他沿着黑黢黢的楼道一直往前走。楼道里一片死寂,有个戴口罩的保洁阿姨在低着头扫地,一下一下却毫无声息。 他们来到两扇黄色对开门前,雷公嘴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壮汉的手压在呼延云肩上,稍一用力,就把他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窗户朝南开着,光线十分明亮。屋里摆着书柜、商务沙发、玻璃茶几和几株绿植,靠窗有一张写字台和一把靠背很高的老板椅。 身后的门关上了,凭直觉,雷公嘴和壮汉都没有进来。 呼延云刚刚安心了一点儿,就听见一个声音:“你是哪个大学的?” 呼延云才意识到,老板椅上还有个人呢,由于他是面对窗户坐的,所以完全被椅背遮挡住了。 呼延云定了定神:“华文大学。” “大几了?” “大四了。” “怎么想起卖血了?” “我是去医院看病,有个人找到我,撺掇我卖血的。”“你得什么病了?” “慢性胃炎。” “怎么得的?” “吃饭不准时,学习压力大呗。” “你叫什么名字?” “王伟。” 为了暗访需要,一些报社在向公安部门申请,获得特批之后,给采编人员做了几个假的身份证。呼延云有一张,上面写的就是这个名字。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坐在老板椅上的人忽然一声冷笑:“我猜,这是个假名字,对吗?” 呼延云一愣。 “我再猜,你的真名叫呼延云,高中是在华文大学附属中学上的,大学毕业已经五六年了,现在是《医药周报》的记者,对不对?” 呼延云大吃一惊,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老板椅缓缓地转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梳着油光的大背头,穿着灰色立领羊绒衫的人。还没等呼延云看清,他已经一跃而起,扑上前来,给他来了个大大的熊抱,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哥们儿,还记得我不?” 呼延云定睛一看:浓眉大眼,一笑就鼓起两块苹果肌的丰满面颊,嘴唇上那一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 “张振宇!”呼延云又惊又喜,“怎么会是你啊?” “吓坏了是不是?活该!谁让你跟我这儿装洋蒜的,那我也只好跟你装大尾巴狼啦!”张振宇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好家伙,这一晃,十年不见啦!” “是啊,你小子当年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偷摸儿的就把学转了,实在有点儿不够意思。” “那不是有特殊情况吗?”张振宇笑着说。 呼延云见他从头到脚充满了商务气息,一只手腕上戴着佛珠,另一只手腕上那块金色手表更显派头,便说:“看样子你这是当上大老板啦?” “啥老板啊,做点儿生意,挣点儿小钱。”张振宇说,“你呢,怎么当记者当到跑我这儿暗访来了?” 呼延云猛地意识到自己工作在身,刚刚老友相逢的兴奋劲儿,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冷却下来:“不是,我真的是来看病的,正赶上你的人问我卖不卖血,我就顺坡下驴想了解一下怎么回事。” “录音笔拿来。” “啊?” “甭跟我这儿演戏,录音笔拿出来。” 呼延云讪讪地笑着,从兜里拿出录音笔,张振宇看了一下显示屏:“我的人跟你搭上话,顶多五分钟,那之后把你从医院带到这儿,大约十五分钟,这录音笔显示你录音已经半个小时了。我要没猜错,你从诊室一出来就开始录音了——你算卦的,准准儿的猜到看完病能捡个大新闻?” 高中那会儿就被这个家伙欺负,没想到现在还是…… 到了这会儿,只能公事公办了。呼延云把脸一沉:“我还没说你呢,你做什么生意不好,怎么当上血贩子了?” 张振宇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跟我打上官腔了,好,我成全你。”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往呼延云的怀里一扔:“打一一〇报警,眼睁睁看着多年不见的亲生老同学被戴上手铐押走,判个十年八年的,你就称心如意了是吧?” 俩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不知多久,呼延云把手机扔还给了张振宇,然后伸出手,张振宇也把录音笔还给了他。 呼延云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 “不报警啦?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张振宇揶揄他道。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然后门开了,走进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来。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一身休闲小西装显得既职业又干练,从呼延云身边经过时,身上飘来一股淡香。 看样子应该是张振宇的秘书,她手里拿着两份盒饭,摆在茶几上。 “一起吃呗。”张振宇招呼她道。 “不了,我那边有一笔账没对完,下午还得跑一趟税务局,你们先吃吧。”女秘书冲呼延云一笑,就走了出去。 呼延云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别看了嘿,再看就搁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张振宇一边掰开筷子剐蹭毛刺,一边笑道,“先吃饭!” 闷头吃了几口,呼延云突然说:“你们这买卖还能纳税?” “纳税怎么了?我这开的可是劳务公司,做的正经生意。” “打着劳务公司的旗号组织卖血,这就是你说的正经生意?”呼延云盯着他,“你敢不承认?” “我承认,我都承认——那又怎么样?” “你这是违法行为!” 张振宇半天不吱声。 “怎么不说话了?” “食不言寝不语,老师上课没教你?” “少跟我这儿耍贫嘴!”呼延云说,“不仅组织卖血,还雇了好多人充当打手,准备暴力呛行,把这个违法行业给统一了,上学那会儿我没看出你有当秦始皇的潜质啊!” “这他妈谁给我上的眼药啊。”张振宇急了,“你都从哪儿扫听来的这些瞎话?” “这个不能告诉你,我们得保护新闻线索提供者的安全。不过,既然你说信息不实,那我给你个申辩的机会。” 看呼延云一本正经的样子,张振宇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实情说给他听。 张振宇高中转学后,发奋学习,居然从学渣逆袭,考上了北京工商大学工商管理系。毕业后先在一家国企工作,工资不高,图个稳定,便于照顾长年生病、卧床不起的妈妈,后来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只好送进养老院。他就辞了职,自己单干了。他注意到随着城市建设的不断扩张,基层劳动力的缺口越来越大,就注册了个劳务公司,给外地来京的打工人员介绍工作,什么保姆、家教、工人、职员,无所不包。他收的中介费比其他劳务公司低,给打工人员争取合法权益方面——比如社保缴费、工伤申报等,又颇为积极主动,很快就名声在外,慕名找他求职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实在安排不了,只能在公司附近睡工棚。 这时他的一位亲戚在都西医院开刀做手术,术前备血时要求亲友去血站献血。那段时间,张振宇偶尔去探视,了解到大医院严重缺血的情况。“都不算那些手术需要用血的,北京平均每天有超过四千人得靠长期输血来维持生命。尤其白血病患者,很多都是小朋友,本身造血功能就崩了,化疗后血小板严重下降,不输血就是个死!可献血的数量呢,北京每天只有不到一千人,每人献血量才三百毫升……” 帮着亲戚找血的时候,张振宇碰上雷公嘴等几个血贩子,从他们那里买完血,他想:不妨给那些暂时安排不了工作的人联系献血,帮患者排忧解困,前提是绝对自觉自愿,保证健康安全。为此,他让求职者中想要献血的人找雷公嘴帮忙联系患者,同时给血贩子们立规矩,严加管束。 让张振宇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本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情,居然越做越大,原以为一个月能接个十单二十单就算不错,到现在一天都不止这么多。 “怎么会这样?”呼延云问。 “因为我们付给献血者的钱是照着行情走,从患者家属那里收的钱却没照行情来。” “这话怎么说?” “先说说,你了解到的行情是怎样的?” “市价,付给卖血者的钱是每四百毫升五百元,从患者家属那里收的钱是每四百毫升两千元——你们哪儿不一样?” “我们从患者家属那里收的钱,是每四百毫升七百元。” 呼延云大吃一惊:“不会吧!你们怎么可能才收这么点儿钱?” “组织卖血的团队,从低到高,分成血虫、血头和血霸。血虫负责找卖血的、收献血申请单、带去血站什么的;血头在一线调度血虫;血霸就是老大,管理整个团队,一单生意下来,赚到一千五百元,照行规是二、五、八分账,血虫拿二百,血头拿五百,血霸拿八百。”张振宇说,“我这儿开的是劳务公司,只是解决一下患者和自愿献血者信息不对称的问题,没有那么复杂的层级,可不就收个保媒拉纤的成本价吗?” “那雷公嘴他们能干吗?” “当然能了,他们本来都是血虫,就挣那一单二百块钱的命。我从来不分他们的钱,每个月还给他们发工资,算是高薪养廉,赶他们都赶不走呢。”张振宇苦笑道,“就是因为我这儿的血太便宜了,好多其他医院的患者家属也来找我——” “所以,其他医院的血头血霸就找你算账,因为你坏了行情和行规,对吗?”呼延云问,“然后你就拉起一票人来准备跟他们火并?” “你黑帮片看多了吧?哪儿那么邪乎!”张振宇笑道,“不过他们确实找过我几次,尤其‘军三儿’,话说得很难听。不过我也不怕他们,真码起架来,我找的人能把他们活埋三层。别忘了,咱开的是劳务公司,比调动人力,他们连票友都算不上!” “那刚才押我进来那膀大腰圆的壮汉算怎么回事?” “那是我一员工,生病吃激素吃多了,搞成个虚胖,让他杵那儿纯粹为了吓唬你。” 呼延云想了想说:“你的话我不能全信,你要是有胆量,下午和我一起去都西医院采访一下买血的患者家属,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多大了,办啥事还得大人跟着?” “少废话,我怕你跟你那帮手下通气,让他们提前跟患者家属打招呼,采访的时候弄虚作假。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在我视线范围以内,打电话发短信都不能背着我。” “我他妈欠你的?” “你要打欠条,我没意见。” 张振宇举起双手:“服了,我服了。”他突然用筷子咔咔敲了敲呼延云的脑壳:“嗯,跟高中时一样,榆木疙瘩,实心儿的。” 吃完饭,他俩一起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准备出发去都西医院。就在张振宇走出洗手间的瞬间,呼延云透过镜子,看见那个戴口罩的保洁阿姨正站在身后的水池子边涮墩布。当他转身的一刻,她把头埋得更低了,拧着墩布杆的粗糙大手,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好像从土里隆起的树根。 呼延云一哆嗦。 “走不走?”张振宇在门外喊道。 呼延云木然地走出了洗手间。 那双粗糙的大手,昨天下午,好像也见过。 只是当时她拿的不是墩布,而是北法海寺废墟中的那根钟杵。 回到都西医院,张振宇带呼延云去了住院楼,坐电梯来到六层的血液科住院部。等候大厅里有一些穿着病号服、头发剃得光光的人,有的贴着墙兜圈子散步,有的跟家人坐在铁排椅上说话,还有的靠着窗户望着外面的天空,每个人都面无血色,神情呆板。 雷公嘴正和一个患者家属在墙角低声聊着什么,见到张振宇,赶紧跑了过来,发现站在他身边的是呼延云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珠子。 “自己人。”张振宇指一下呼延云,然后问雷公嘴:“聊啥呢?” 雷公嘴还没回答,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张总,你给想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他就哽咽起来。 “没血了?”张振宇问。 高个子点了点头。 张振宇看了一眼雷公嘴。 雷公嘴赶紧说:“军三儿他们找了几只虫儿,见天在医院里外转悠,看见想卖血的就给拉走。据说他们开出四百毫升给七百块钱的价格,号称要把咱们这儿的血源给彻底掐断了。” “那咱们也开七百。” “那卖给患者的时候卖多少钱呢?” “还是七百。” 雷公嘴一愣,张振宇马上说,“少不了你们的,献完血的单子复印,凭单子到我这儿拿钱,还是每单二百。” 雷公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赶紧去联系血源,这边的用血信息我来登记。”说着,张振宇将他手里的一个本子接了过来。 雷公嘴走后,高个子对张振宇说:“张总,从您这儿买血已经捡了天大的便宜了,没有再让您搭钱的道理,我这儿给您加到每四百毫升九百块钱吧。” 有一些听到他们对话的患者也走了过来,纷纷表示愿意加钱。 “你们是怕我牢饭吃不上热乎的吗?每四百毫升七百元,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加到九百元可就是犯法了。”张振宇嬉皮笑脸地一指呼延云,“看见没有,这位可是上面派来的领导,专门盯着我呢。” 患者们围住呼延云,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张振宇说好话,说他是个大好人、活雷锋,搞得呼延云晕头转向的。 这工夫,张振宇问高个子:“缺血的事儿你没跟珊珊说吧?” 高个子的神情有些尴尬。 “让我说你什么好!”张振宇看了一眼两扇玻璃门紧闭的平流病房,那里也被称为移植仓,是需要做骨髓移植的重症患者住的地方,就算家人也无法探视。张振宇走进旁边的“亲属联络室”里,来到一台可视电话前坐下,接通了一病房。 屏幕上显示,几个剃着光头的孩子正在病床上休息,张振宇把珊珊叫了过来。这是个瘦削的少女,也许是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红的。 张振宇伸出手,握成个拳头,抵在屏幕上,笑嘻嘻地说:“搞定!” 珊珊一下子明白了,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光,嘴角可是绽开了一缕微笑。她也伸出贴着留置针纱布的小手,握成小拳头,抵在了她那边的屏幕上。 接下来,张振宇又走进一些可以探视的病房,向住院的患者或其家属了解情况,把他们需要的血型、血量、血液制品类别和家人预约的手术时间记录在那个本子上。中间还过来一个护士,跟张振宇说医院的“公共板”[医院公共血库内储存的血小板。]不足,让他想想办法,张振宇说没问题。护士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听说其他医院的血头为了跟你抢血源,把买血的价格提上去了,你看我要不要跟主任申请,提高一下营养费的标准?”张振宇说那敢情好。护士说就算马上申请,报院领导批准,没个十天半拉月也批不下来。张振宇说没事儿都交给我。护士一下子懂了,双手合十说:“我替孩子们谢谢张总了!”张振宇赶紧也合十双手说:“谢谢您才是!谢谢您才是!” 呼延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张振宇没有撒谎:他付给献血者的钱是每四百毫升五百元,从患者家属那里收的钱是每四百毫升七百元。 离开血液科住院部,张振宇带着呼延云下楼,一层一层地去了骨科、肝胆外科和消化内科的住院部。这些都是用血大户,患者及其家属也像血液科那边一样,对张振宇各种托付,张振宇有求必应。 出了住院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他们刚刚在一棵大银杏树下面的长椅上坐定,就见雷公嘴跑了过来,张振宇将本子递给他说:“都是救命的事儿,快办——对了,你让老邓忙完过来一下。” 就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张振宇笑着对呼延云说:“怎么样,采访还满意不?” “怎么看那些患者家属都像是你找来的托儿。”呼延云见张振宇一瞪眼,赶紧补了一句,“当然不止患者家属,还有护士。” 张振宇气坏了,喊了起来:“大家快来看啊,有人卸磨杀驴了啊!” 呼延云跷起二郎腿:“说吧,你这明目张胆地在医院卖血,护士不赶你,警察不逮你,到底是为什么?把你身后的保护伞都交代出来。” “狗屁保护伞!”张振宇停了停,才神秘兮兮地说出后半句,“因为我根本就不犯法。” “怎么会——” “你别急,先听我说,你知道咱们国家在《献血法》出台前,是采取哪种方式让人献血的吗?” “是行政献血制度,给各个责任单位下发献血指标,让他们组织干部员工献血的。” “对,《献血法》出台后,改成提倡公民自愿献血了,但很快就意识到不行了,因为中国人的传统意识,认为献血伤身,所以除非给钱,否则没有多少人会主动、无偿献血。这就导致二〇〇〇年实施的《公民献血用血管理办法》,规定每年各‘责任单位’要签订‘献血目标管理责任书’,由上级下达献血指标,到时间没完成献血任务,责任单位要被责令限期改正,到期如果还是没完成献血指标,责任单位须交纳献血补偿金,并直接影响主管领导的年终考核。换句话说,还是沿用行政献血那一套。”张振宇说,“最近两年,行政献血明面上是废止了,其实暗地里依然在操作,绝大部分组织大规模卖血的,都是一些无法完成指标的单位为了避免行政处罚,拿出一笔钱来,联系血头,请他们雇人献血。有关部门出于善念,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信你查查新闻,一说打击非法卖血,针对的多是在医院里接散单的血头,很少管集体卖血的——因为他们是医疗用血的大源头,一旦切断,好多患者真的就是坐地等死了。” 呼延云回想起昨晚看过的材料,张振宇说的,应该是非法组织卖血的第二种模式。 “我最早想做这摊事儿的时候,就抱定一个宗旨:帮人可以,不能坑了自个儿,说白了就是绝不能犯法。我绞尽脑汁,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钻的‘空子’:既然行政献血的方式,是上级下发献血指标,强迫各单位认领,那么只要我用劳务公司的名义主动、大量认领,不就成了?” 呼延云小眼睛一顿乱眨。 “还不明白?这么说吧,在各个单位看来,领取的献血指标,是不是人数越少越好?而我则不然,我一下子领它几百个指标,反正我开的是劳务公司,在用工上有一定的灵活性,凡是自愿献血者,必须先跟公司签一份临时工合同,这样一来,献血的时候,就是我的公司员工拿着献血指标的‘合法献血’,完全符合《献血法》第六条‘企业事业组织……应当动员和组织本单位或者本居住区的适龄公民参加献血’的规定。接下来是钱的问题。法律上衡量是否‘非法组织卖血’,关键看是否‘从中获利’。好,我给献血者每四百毫升五百元钱——如果个人不通过血头,自己去血站有偿卖血,也是这个价,无非这笔钱现在改成用血者出,不存在从中获利的问题——” 呼延云打断他道:“可是你卖给用血者的可是七百元啊。” “剩下那二百元,其实并不是用血者出的。” “啊?” 张振宇狡黠地一笑:“因为按照相关规定,医院和血库这些购血单位,本身会给无偿献血者每人一次二百元的营养补贴。我就跟都西医院谈,让他们通过用血者把这笔钱给我,我作为血头的绩效发给雷公嘴他们,鼓励他们‘开拓’血源,保证血液供应的充足。对于医院而言,手术费是赚钱的大头,如果因为缺血耽误了手术,那才叫得不偿失呢,所以他们立刻同意了——里外里,我一不亏本,二不违法,实现了献血者、用血者、血头和医院的多赢,还白捞着一好名声。” 呼延云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你小子真的是太狡猾了!” “这不叫狡猾,这叫最大限度地打通渠道和利用资源。”张振宇得意地抹了抹梳理得精致的小胡子,“我最近还想把这种方式逐渐推广到其他医院去,让军三儿那些人合法挣钱,无非是少赚点儿,心里可落一踏实。谁知他们好心当成驴肝肺,变着法儿跟我玩儿阴的,去你那报社举报我,估计也是他们的阴谋诡计,后面不定还憋着什么大招儿呢。” “甭往自己脸上贴金,要我说,你的这种做法依然有副作用。”呼延云说,“按照相关政策,当一位献血者无偿献血一千毫升以下时,自己可以三倍报销医疗用血;献血一千毫升以上时,本人可无限量用血,你这么一搞,不就损害了他们免费用血的权利吗?而且那些本来准备无偿献血的人一看有利可图,都改成有偿献血了,长此以往,不就把好端端的社会风气带坏了吗?” “哥们儿你听我说,社会风气就像是瓶装牛奶,假如它真的坏了,绝不是人摇晃坏的,而是因为它早就过了保质期了。”张振宇说,“就说雷公嘴吧,你知道吗,他曾经是当地的‘无偿献血明星’,累积无偿献血达四千毫升。后来他爸开刀做大手术需要用血时,他想‘好人好报的时候终于到了’,谁知一打听傻了眼,免费用血不假,可所用血液的收集费、检验费、保存费——就连医用血袋的包装费,都要他自己掏腰包。而且全部花销还得他先垫付,结清医院账单,再带着无偿献血证明、个人证件和亲属证明材料领取用血证明、发票等凭证,到血液中心办理报销手续。饶是这样,最后医院还告诉他血库存量告急,他得先去献血才能用血,折腾来折腾去,直到他爸死在医院也没做上手术。他一气之下就干起了血头,喝多了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二辈子也不会无偿献血了’……” 呼延云半天说不出话来,瞪着张振宇。 “请不要用这样崇拜的目光看着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张振宇严肃地说。 “嘁!”呼延云不屑地说:“我是在想,你这么个当年自称是‘稀泥’的家伙,啥时候变得这么有正形了?” 也许是坐的时间久了,张振宇从长椅上站起来,原地踢踏了几下,松快腿脚。地上铺着一片片金黄色的扇形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怪好听的沙沙声。 “怎么,说不通了?”呼延云道。 张振宇笑了笑,望着不远处的住院楼说:“其实,我就是想让他们吃上馒头。” “啊?” “患血液病的孩子,红细胞、血小板长期低于平均值:缺乏红细胞,血液会变成淡淡的水红色;缺乏血小板,会让浑身上下所有细小的裂痕都变成出血的源头……其他地方出血还有东西遮挡,口腔出血就比较麻烦,一说话,牙齿和牙缝都红红的,满嘴冒血花。吃饭的时候啃一口馒头,啃过的地方,看上去就是一勺血洼,特别恐怖,好多孩子看了吓得直哭,再也吃不下东西了,所以病房里的主食主要是稀粥和米饭。”张振宇说,“要想提高血小板和红细胞的平均值,只能输血,输血了,嘴里就不出血了,就能吃馒头了——咱们健康人觉得这不是啥大事儿,可是对于得病的孩子们来说,这个就能让他们相信:一切,终归会好起来。” 这时,有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呼延云一看,就是那个背靠着医院二楼的雕花围栏给雷公嘴打电话的家伙。他的眼睛扁扁的,嘴唇薄薄的,虽然面皮变得有些暗黄,但眼角不时神经质地抽搐,可是丝毫没有改变。 看呼延云发愣,张振宇拽了他一下:“不认识了?这是老邓,邓云鹏!” 邓云鹏走到近前,他才伸出手去,邓云鹏也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只搭了一下,就像触电似的快速弹开了。 “就是他在医院认出了你,在网上查到了你的工作信息,才把你给卖了。不过也多亏了他,不然我也不会让雷公嘴把你带到公司来。” “你们俩怎么跑到一起去了?”呼延云问。 “嗐,我开劳务公司,不能没有自己人当帮手啊,就把老同学给请来了,他现在专门帮我盯着献血这摊事儿呢。” 呼延云知道,张振宇这句话里打了不少埋伏,把他和邓云鹏十年来联系和合作的具体细节掩盖了个严实,但现在也不好细问,便淡淡一笑。 张振宇一手拉上一个,往医院外面走:“今晚聚餐,庆祝老同学重逢,我请客,谁都不许走!” 街灯已经亮了,在深秋的街道上铺展开一层半透明的寒光。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家烧烤店里,在一张宽大的木桌边相对而坐,张振宇那个漂亮的女秘书也来了,负责点餐。没多会儿,一把把吱吱冒油、泛着孜然香气的烤串端了上来,放在正中间用蜡烛保温的暖台上。与烤串一起上桌的,还有四杯冒着白色泡沫的扎啤。 “我来开个席。”张振宇端起扎啤,高兴地扯开大嗓门说,“十年不见了,今天咱们四个老同学又聚在一起了,来,为华大附中高二(1)班干杯!” 砰! 碰完杯,呼延云愣住了,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张振宇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扎啤,把嘴一抹,看见呼延云的样子:“怎么不喝啊?” “什么四个老同学?”呼延云问,“不就你、我、邓云鹏三个吗?” 张振宇眉毛挑得老高,然后大笑起来,指着女秘书说:“不是吧,你还没认出她来?她是袁莹啊!” 呼延云的手一抖,差点儿把酒杯摔了。他揉了揉眼睛,顾不得礼貌,定睛看去,却怎么也认不出坐在对面的就是当年那个相貌平平、个子矮矮,总戴个眼镜的圆脸女孩。 “我还说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以为你是当了大记者,看不起老同学了。”袁莹笑道。 “都说女大十八变,你这也变得太大了吧!”呼延云忍不住说,“怎么你也跑到张振宇这儿来了?” “这有啥,说明我们同学情深嘛!”张振宇拿起一串烤翅,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在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推杯换盏之中,无论张振宇怎样吆五喝六地活跃气氛,呼延云却始终半低着头,孤言寡语,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来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看袁莹,昔日女同学容貌和气质上的剧变,让他五味杂陈;二来他每多看袁莹一眼,都在更加确认一件事情,心里的那个谜团也就越来越大。 酒喝得太多,回到家呼延云就觉得头疼。可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中一会儿是张振宇梳理得精致的小胡子,一会儿是邓云鹏不时抽搐的眼角,一会儿是袁莹姣好的面庞……十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三个陷入鬼笑石案件的同学走到了一起?如果当初我没有翻回公园,会不会现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命运,命运,命运真是再诡奇不过,差一点儿,差几步,就是殊途陌路……不,不对,十年之后,我不是又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了吗?我不还是没能彻底摆脱鬼笑石案件吗?还是那道斑驳的虎皮石围墙,还是那个穿着红色圆领毛绒上衣的女孩,只是变漂亮了,她朝我挥了挥手,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再见”,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预感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将要发生,伸出手想要拉她回来,可是那只手却突然变得粗糙,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好像从土里隆起的树根…… 丁零零,丁零零! 放在床上的手机响起,把他从梦的边缘猛地拽回到了现实世界。 “喂?” “呼延,我李扬,我对医政司又做了个补充采访,发给刘述了。” “哦。” “刘述让我问问,你今天采访得怎么样?后天能把你那部分交给他不?” “采访的情况,跟事先策划的不大一样。”呼延云把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你那里有没有举报人的电话,我想再向他核实几个问题。” 李扬便把举报人的名字和电话给了他,呼延云拿起纸笔记下。 挂断电话,他靠床坐了一会儿,纷乱的思绪好像掺了杂质的一杯水,慢慢沉淀得干净了一些。于是,张振宇说过的一句话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去你那报社举报我,估计也是他们的阴谋诡计,后面不定还憋着什么大招儿呢”。 假如张振宇是清白的,那么举报他的人就一定有问题,是想借报社的手,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深挖下去,很可能挖出一个比最初策划的更劲爆、更“抓眼球”的大新闻。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准备拨打刚刚记下的电话,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个举报人的名字—— 马跃。 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决定还是先跟这个马跃联系一下,聊两句,看看能不能套出他举报张振宇的真正缘由。 摁完号码,把手机贴在耳际,听筒里传来正在尝试接通的“嘟——嘟——嘟”的声音。 有些冒失了。 调查式采访是有一套完整的话术的,在某种程度上跟警方的预审没什么区别,不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贸然和被采访人联系,不但不会有收获,还容易暴露自己的意图。 想到这里,他准备马上挂断电话。 谁知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另一头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谁呀?” 电光火石一般,呼延云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既然举报张振宇的目的是黑他一刀,说明这个马跃也是—— 于是,呼延云装出怯生生的声音:“您好,我想卖血……”“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前两天我去医院看病,有个人给的我这个手机号。” “哪个医院?” 这一下呼延云傻了眼,血头们都是“分片包干”,天知道这个马跃在哪个医院扎活儿,可这要是说错了,想以卖血者的身份进行暗访的主意,就彻底歇菜了。 紧要关头,忽然想起,雷公嘴跟张振宇说过:“军三儿他们找了几只虫儿,见天在医院里外转悠,看见想卖血的就给拉走。” 只好赌一把了。 “都西医院。” 话筒里沉默了片刻。 好像拨号后等着网线接通那样漫长而枯燥。 “行吧,那你明天下午三点,在347路杏石口站前面一点儿,有辆小面包,在那儿集合,别迟到。” 赌对了! 挂断电话,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二天下午三点,呼延云来到347路杏石口站,那里果然停着一辆灰色面包车,大白天打着双闪。有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人叼着根烟站在车尾,呼延云上前问他是不是马跃,那人也不回答,只盯着他看。呼延云说自己就是昨晚给他打电话的卖血者,那人说:“把袖子拉起来。” “啊?” “拉袖子!” 呼延云莫名其妙地卷起袖子,那人让他“再往上”,直到两只胳膊都亮到肩膀,那人才在几个常用的注射区揉了揉。呼延云明白了,他是要查看有无针眼,以避免自己是吸毒者——吸毒人员因为经常共用注射器,血液里可能含有乙肝、丙肝或艾滋病毒。 确认没问题了,那人才让他放下袖子,把车厢门一拉,说了一句:“上车。” 黑洞洞的车厢里,扑面一股恶臭,隐约能看到里面挤满了人。呼延云刚刚上去,车厢门就哗啦啦关上了,还没找到坐的地方,车子便开动起来。由于窗户被人挡住,无法判断车是往哪儿开,只能根据车头在停驶时的朝向,估摸是一路向西。 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呼延云跳下车,狠喘了几口气,才发现从狭小的车厢里居然下来了将近二十人,都是满面尘灰、衣着简陋,神情中流露出一丝讨好的乖巧。这时马跃招呼所有人站成一排,挨个儿给他们“发药”,药片是黄色的,每个人倒在手心里一把,约莫十几片。马跃看着他们放进嘴里以后,把一瓶矿泉水递过去,用水吞下。 这样一直来到站在队尾的呼延云面前,呼延云不知道是什么药,偷偷往药瓶上瞄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联苯双酯滴丸”,知道这是降低转氨酶的[转氨酶偏高则无法献血。],可一般来说一次顶多服用五片,像现在这样的服用量是大大超标的。 为了暗访,没办法,他只好把药倒进嘴里,接过矿泉水瓶,看看被前面十几张嘴嘬得黢黑的瓶嘴,实在喝不下去,一仰脖,生生把药片咽了下去。 “你怎么不喝水?”马跃把眼一瞪。 “我不习惯喝凉水,所以把药片直接吞了。” 马跃让他张开嘴,看他确实把药吃了,冷冷一笑。 刹那间,呼延云想起他是谁了:就在十年前,就是这个人,在香山公园的虎皮石围墙的豁口处搭了一截绳梯,五块钱一位,让游客进出公园。 没想到他现在依旧不务正业,竟当上血头了。 发白的鬓角和愈绽愈深的横肉,让他凶恶的相貌更添了几分邪性。呼延云心想:他不会认出我吧,应该不至于,毕竟当初只是在豁口处来来回回照了几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相貌又不出众,他怎么可能记得住呢? 正胡乱想着,马跃招了招手:“过来,都往这边走了!” 人群沿着一条山路往上走,眼前出现了一座用铁栏杆围成的大院子。院子里水泥铺地,当间矗立着一座嵌着绿边的小白楼,楼门上头绘着镂空的红十字标识,旁边写有一行大字——“南下洼村卫生站”。 南下洼村? 难道我又到了万安山脚下了? 呼延云举目望去,村子后面的山野上,遥遥可见一条灰色阶梯,在榛莽之间时隐时现。一直通向最高处的灰褐色巨石,正是前天下午自己和林香茗登上的鬼笑石。 这时,卫生站门口已经排起了好几条长队,每一队都有上百人,衣着打扮跟自己那一车人无异,很多人翻卷的袖口还没有放下,看来也都是被血头找来卖血的。 这么说,我是混进行政献血的队伍里了? 呼延云知道自己可能真的逮到大鱼了。行政献血就像张振宇说的,是那些无法完成献血指标的单位为了避免行政处罚,请血头出面组织的集体卖血活动。无论规模、收入,甚至就从“非法组织卖血”这几个字的定义上讲,在医院里扎活儿的血头与之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但也正因为这种模式是打了献血制度的擦边球,从表面上看是“公对公”,所以很少招致打击。 呼延云那一车人排在了其中一队的队尾,这时有个身材胖大、满面油光的家伙,在七八个保安的簇拥下,一步三摇地从小白楼里走了过来。马跃一见他,露出又恨又怕的神情,胖大的家伙看也不看他一眼,把手挥了挥,那些保安就跑到卫生站的门口,哗啦啦拉开了大铁门。 几队献血者像潮水一样往里面涌,马跃和其他几个血头赶紧拦住,组织他们重新站成两列长队。可势头一时刹不住,那些保安就抽出橡胶棍连喊带骂的,老半天才把队列规整好。 鱼贯的人们一点点挪进院子,又一点点钻进小白楼,然后就像被吞进肚肠一样消失了。过了好久,才从左边一扇小门里走出来,每个人都用棉球摁着一条赤裸的胳膊,任凭空着一条袖筒的上衣斜披在肩上,脸色比进去之前更显苍白。 终于轮到呼延云了。 走进楼,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有位护士先看了一下他的身份证(他出示的是“王伟”那张),然后拿出一张《无偿献血登记表》让他填写。一共两页,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献血者的个人健康信息征询,有无传染病有无吸毒史有无过敏史什么的,都已经被事先填好了“否”;第二页是自愿献血声明,落款有姓名、身份证、工作单位等,需要本人填写。 他依次填写,到工作单位那里的时候,马跃突然把手里捏着的一张卡片递给他:“照这个上面的填。” 上面写着一家国企的名字。 呼延云先把那名字念了一遍,然后故意问马跃:“我不是在这个单位工作啊。” “我知道。”马跃狞笑道,“就这么填。” 什么叫“我知道”? 怀着不祥的预感签了字,他继续往楼里面走。在几个不同的房间分别量血压、测心跳、抽血化验合格之后,才进到献血室里献血。 坐在椅子上,护士用橡皮管给他扎好了胳膊,拿起采血针,看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笑道:“晕血还是晕针?” 呼延云摇了摇头。 “那就放松,别绷着,不然我找不到血管了。” 他觉得这是个聊天的好机会,就轻声问:“我是大学生,在那张《无偿献血登记表》上留了身份证,不会有什么事吧?” “能有啥事?” “我不是那上面写的单位的员工啊,万一被查出来,捅到学校去怎么办?” “放心吧,我们要的是血,谁管你是哪个单位的。来献血的大学生多了去了,都是顶替其他单位的,从来没人管过。” “那你们呢,万一要是查出来我们是顶替其他单位的,不会被连累吗?” “我们是采血单位,只要给来献血的人体检了,验血了,登记身份证了,都没问题,就是合规操作,找不着我们的碴儿。” “这么多人来献血,你们能挣不少钱吧?” “挣钱是挣钱,可大头不归我们拿,是金主任和那几个血头分。” “凭啥,他们就不怕有人举报?” “怎么不怕,警察查得可严了,所以他们找的‘血奴’都是些熟人。”眼看鲜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血袋,本来干瘪的血袋一点点变得充盈。护士一边拔针头一边说,“你这生面孔,一看就是第一次来的,要我说,偶尔献血还行,可不能指着这个挣钱,不然身体就毁了。” 呼延云用棉球压着针眼走出献血室,也许是楼道太黑的缘故,视野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所以,当有个人“咣当”一声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竟毫无防备,多亏扶了墙一把,不然就要跟那人一起倒在地上了。 那人又瘦又小,灰不溜秋像个耗子似的,坐在地上扬着两只手,朝对面一个人苦苦哀求:“金主任,金主任,您就让我献血吧!” 被他哀求的“金主任”,正是那个身材胖大、满面油光的家伙:“王长顺,你就甭跟我这儿耍死狗了,离这么老远我都能闻到一股子马尿味儿,难怪人家护士把你撵出来了。告诉过你多少遍,献血前别喝啤酒,你非偷奸耍滑,为了多卖钱,把血弄稀了,现在怪谁?” 王长顺? 林凤冲说过,鬼笑石案件那天,最早发现山上起火的巡山员,就是这个名字。听说他事后被辞退了,怎么落魄至此?他一口一个叫的“金主任”,也许是南下洼村的村主任金波。难怪马跃怕他,如果金波是卖血生意的“幕后黑手”话,马跃充其量是个揽活儿的马仔。 “金主任,您跟护士说说情,让我献一次血吧。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连买啤酒的钱都是跟人借的,要不我拿到卖血的钱分您一半,行不?” “都穷成这个逼样了,还拿我当要饭花子打发呢!”金波弯下腰,望着王长顺道,“我他妈缺你那几百块钱?要不是你天天不务正业,能搞成这个德行?” “金主任,这个卖血的生意,要是传出去,倒霉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话音未落,金波一把薅住王长顺的脖领子,拎鸡一样拎起,“啪”地摁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说:“这儿的事儿,谁敢捅出去半个字,谁就得留下一条命!不信你试试!” 王长顺吓得眼珠子乱颤。 金波松开手,王长顺贴着墙,慢慢滑倒在地,后背与墙面摩擦,发出可笑的“吱溜”声。 然后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卫生站。 望着他的背影,金波连连冷笑。 采访的收获已经超出预期,现在抓紧离开才是正经。这么想着,呼延云快步走出了小白楼,找到来时的那辆灰色面包车。只见一个血头正站在车门前,给献完血的人发钱,领到钱的人就往车厢里钻。 呼延云拿了钱,正要上车,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哗啦啦撞上了车门。 回头一看,是马跃。 呼延云心里一沉,故作镇静地说:“我来的时候坐的就是这辆车。” 马跃一笑:“刚才没听见金主任说么,我们村的事儿,谁敢捅出去半个字,谁就得留下一条命!” “关我什么事?” 马跃一抬下巴颏,左右扑上来两个保安,把呼延云拽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摁在墙上。先抢走了他献血的钱,又夺走了他的手机,最后从衣兜里搜出一支录音笔来,交给马跃。 马跃看了看还在跳秒的录音笔,问呼延云:“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呼延云知道自己暴露了——想大义凛然地怒斥对方几句,可一时间又慌又怕,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保安押着呼延云就要走,马跃叫住他们:“往哪儿走?” “不是送治安室吗?” “金主任吩咐了,带到砖窑去。” 呼延云一听头皮发麻,大喊起来:“你们想干吗?” 马跃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疼得他弯下腰,一个劲儿地咳嗽。 “再敢喊一声,马上弄死你!”马跃恶狠狠地说,然后一挥手,两个保安架着呼延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前走。走出巷子口,恰是一条水渠,渠中枯黄的芦苇遮掩住了视野,静静的连水流声也听不到。直到走上一座石板桥,才发现桥面上坐着个人,挽着裤腿,手拿钓竿,正在钓鱼。呼延云一看居然是石劲风,想向他求救,刚喊了一声就又挨了一拳。石劲风也认出了他,可又想不起他的名字,站起身冲他打招呼“哎,哎”,马跃飞起一脚将他踹下桥去,“扑通”一声溅起老大一片水花,石劲风扑腾了半天才站起身来,从头到脚往下淌水。看着他那副落汤鸡似的样子,那两个保安哈哈大笑起来。 石劲风一边胡噜着脸上的水,一边咧开大嘴,朝他们傻乐。 “疯子!”马跃骂了一句,推搡着呼延云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来到一处山脚。也许是长期挖土烧砖的缘故,这里的山体像被勺子挖过似的凹下去一大块,裸露着暗红色的土壤。在山脚的一侧,卧有一排开着拱形门洞的砖窑。呼延云被带到最东头的一个窑洞前,这里以前是看窑人住的地方,装有一扇铁门,马跃打开门,在他的后背上狠狠一推,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铁门关上了。 就听见马跃叮嘱那两个保安的声音:“看好了,别让他跑了,晚上我和金主任再来处理。” 呼延云慢慢地爬起来,刚刚献过血的身体绵软无力,一撑一坐,累得呼哧带喘。 晚上再来处理……怎么叫“处理”? 他把后背靠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烈火焚烧出的砖块,冷却之后变得无比冰冷,此时此刻透过几层衣服,传递出瘆人的寒意。 不,我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天黑前想出脱身的法子:直接冲出去,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无论对打还是逃跑,都绝不是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的对手;没了手机,也没法对外呼救;看来只能指望石劲风——算了,指望他,还不如直接绝望比较现实…… 他抬起头,望着挂在墙角的一面蜘蛛网,上面坠着几个早已空空如也的虫子的尸壳。 想必临死前,它们也挣扎过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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