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呼啦”一声,门被掀开了!

一个黑黢黢的大个子冲进砖窑,拽起正在打盹儿的呼延云就往外跑,呼延云想挣扎,可是那人铁钳似的大手抓得牢牢的,根本挣不脱。一直跑到外面,天已经黑成锅底,地上有个套在麻袋里的人正哎哟哎哟地惨叫着翻滚,一顶保安戴的帽子在地上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呼延云又试着把胳膊抻了抻,拽他的那人回过头来一瞪眼:“你给我老实点儿!”

竟是高红军。

迎面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是石劲风,还有一个矮矮的,上了油的背头在黑暗中熠熠放光的小个子,正是十年前曾在小饭馆一聚的窦京。与那时相比,他胖了一些,穿着很气派的风衣,只是手里拎着一根大棍子,让通体散发出的商人气质带了一股狠劲儿。

“还有一个呢?”高红军问。

“跑了。”窦京说。

“往哪儿跑的?”

“往村里跑的。”

远处传来了一个人的哭喊声,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凄厉而又沙哑的腔调像竹子劈裂了一样难听。

“快走!”高红军一声断喝。

被套在麻袋里的那个保安又哼唧了两声,窦京照着麻袋就是两棍子,疼得那人杀猪一样大喊。

石劲风抓住了窦京的胳膊,不让他再打。

“行啦!”高红军说,“再不走,金波带着大队人马过来,咱们就出不了村了。”说完带着他们往前跑去。快要跑过石板桥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一片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交织起一丛丛发了癫似的纷乱。

要撞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高红军拉着呼延云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渠,石劲风和窦京也跳了下去。四个人猫着腰藏在桥底下,屏住呼吸,听那一队人马过了桥,还有金波吩咐手下的声音:“多带几个人,把出入村子的几个路口都给我封了,人要是跑了,别怪我给你们打出屎来!”

“放心,一个都跑不了!”听回答的声音,是马跃。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恢复了寂静,能听见齐膝深的流水哗啦啦的响声,他们才你拉着我我拽着你的从水渠里爬了出来。

“去哪儿?”高红军问了一句。

往前是被重重封锁的村子,后退是金波那伙人,躲回家里又难免遭到上门搜查。

窦京忽然有了主意:“我知道有个地方,金波他们肯定不会找上门。”

他们溜进村子,贴着墙壁,放轻脚步,快步疾行,七转八绕之后,来到一座破败的房子前。正要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啪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接着是一阵哭声和叱骂声。窦京一怔,有些打不定主意,石劲风却是一推门就进去了,其他人也鱼贯而入。便见昏暗的灯光下,有个脸色蜡黄、肚子鼓起老高的孕妇坐在椅子上,攥着一个纳鞋底的锥子,恶狠狠地瞪着旁边站着的一个姑娘——呼延云一眼就认出,正是在鬼笑石上见过的那个智力有缺陷的金娜,她正捂着手抽泣。

地上有一摊水,还有大大小小好多碎玻璃碴子。

石劲风把金娜捂着的手打开,手背上是一个个被锥子扎出的小孔,血流如注。

高红军有些来气,对那孕妇说:“马静,你怎么能用锥子扎金娜?”

“我让她给我倒杯水,她居然倒了杯开水,差点儿把我烫死,不扎她扎谁?”

“你又不是不知道,金娜打小就有些糊涂,难免办岔事儿,可她跟你一起长大,拿你当亲姐姐一样。现在可着全村,连你爸都不要你了,就金娜和你疯爷见天来照顾你。你可倒好,有气儿专往他们俩身上撒,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我请他们来的?他们自己犯贱往这儿跑!我想快点儿死,他们拦着我投胎,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高红军气得想要再骂她,被窦京拦住了。

马静满眼怨毒地瞪了他们一会儿,捧着大肚子回里屋去了,“砰”的一声撞上了门。

石劲风翻箱倒柜找不到创可贴,只好先用白布条子给金娜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让她回家再做处理。

窦京一见金娜要走,叮嘱她说:“回家别跟你爸说我们在这儿啊。”

金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出了门。

高红军埋怨窦京:“你就多余提醒她,她妈活着的时候,她爸的心思就全用在了那个给他生了儿子的二奶身上。她妈一死,她就跟孤儿没啥两样,别说跟她爸讲什么了,就算她死在街上,金波都不带当回事儿的。”

直到这时,呼延云才觉得湿漉漉的裤子贴在小腿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法晾干,只能提溜着裤脚轻轻扇着,抬头正撞上高红军的目光,赶紧说了一句:“谢谢高叔叔。”

“要不是你石叔叔通风报信,我才懒得管你。”高红军说,“对了,你小子怎么跑到我们村来了,还惹出这么大乱子?”

呼延云把来村里暗访的经过讲了一遍,高红军听完十分吃惊:“金波和马跃他们在村里鼓捣献血的事儿,我知道,还一直以为是合法合规做好事儿呢,就是纳闷这俩冤家对头怎么搞到一块儿去了,没想到是合起伙来挣这脏心烂肺的钱!”

窦京听他话锋不对:“老大,这事儿你可千万别管,金波和马跃一个凶神一个恶煞,本来就跟你不对付,你要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真敢把你当饺子馅儿剁吧了。”

“我怕他们?”高红军不屑一顾,“天亮我就找章所去。”

窦京指了指里屋:“眼瞅着就要生了,她爸要是被逮进去,谁照顾她坐月子?”

“就算她爸不被逮进去,还能伺候她坐月子?”高红军生气地说,“自打她回到家,他爸就再也没进过这扇门——要不咱们敢往这儿躲?”

一听这话,窦京把手指头伸在嘴边“嘘”了一声,高红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音大了些,赶紧闭上嘴。

为时已晚。

从里屋,先是传来一阵抽泣,然后陡然间爆发出号啕痛哭,声调高亢而抽搐,是那种中年丧偶或丧子、失去了一切的女人才会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但马静只有十八九岁,所以听起来更加疯狂和绝望。

石劲风走到门口拍了拍门,想说什么,瞪着俩眼珠子又想不出合适的辞藻,一转身钻进厨房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呼延云低声问高红军。

高红军不吱声。

窦京解释道:“咱们现在待的就是马跃家。马跃是外地人,这么多年一直在北京打拼,事事不顺,脾气变得很坏。里屋哭的那个是他闺女,早早就辍了学,跟着他做小商品零售批发的生意,长大一点儿后,变得越来越漂亮。马跃想让闺女将来嫁个有钱人,过过豪门老丈人的瘾,后来还真就认识了个通信公司老板的儿子,好上了。你想那种家庭的孩子,有几个不是脚踩几只船,处了一阵子,就被人家给甩了。那以后她就自暴自弃,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社会人混在一起,把马跃气得半死,后来被人搞大了肚子,连孩子他爸是谁都不知道,她只好回家。马跃让她打掉孩子,她不肯,父女俩就彻底闹掰了,提起对方跟仇人似的。马跃在外面住,从来不管她的死活……”

厨房里传来煮饭声、切菜声和打鸡蛋的声音,接着“刺啦”一响,一股油香在屋子里溢开。

一会儿,石劲风端着一锅金黄的蛋炒饭走出了厨房,把饭放在桌子上,就去敲里屋的门:“吃饭啦。”半天没人应,又敲了两下,里面还是无声无息。高红军忍不住吼了一嗓子:“马静,你现在一个人吃的是俩人的饭,懂不懂?”片刻,马静打开门,走了出来,脸上一道道泪痕,神情冷漠地盛了一碗饭,又回到屋里,把门重新关上。

闻到蛋炒饭的香味儿,呼延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石劲风让他也吃点儿,呼延云有些不好意思,高红军把他摁在椅子上说“甭那么多穷讲究”,他才捧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有时候我也挺佩服你的。”高红军一边吃饭,一边对石劲风说,“马跃在咱们村被本地人挤对完,就拿你撒气;金波更甭提了,想当年就是他带着人把你爸妈活活斗死的;还有村里有些人,也没少欺负你。搁着我一百个都打死了,怎么你还能对他们这么好。”

“疯子就是看《红楼梦》看的,在兵团那会儿,就分不清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更是变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滥好人。”窦京说。

“滥好人也是好人。”高红军停了一停说,“精豆儿,我听瘦猴说,你找他联系在京的那些孤寡老战友,是有啥事儿吗?”

“我那个公司不是专卖各种老年产品吗,前不久跟老年养生促进会挂上了,他们那边有好多厂家合作,经常推出一些试用装,老人鞋按摩器血压计血糖仪什么的。老年养生促进会让我帮忙散散货——说实话,都是些便宜货,给我以前的老客户,有点儿拿不出手,我想干脆就赠给咱们那些老战友吧。可兵团在京的有十几万人,东西没那么多,就可着日子过得苦一点儿的人送。”

“倒是件好事儿……”高红军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心里话讲了出来,“精豆儿,你别怪我多想,这些年你一直不喜欢我们聊兵团的事儿。除了我和疯子,也几乎不跟其他老战友来往,这会儿突然改了章程,让我有点儿不适应呢。”

“老大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不理兵团的事儿,你说我不讲情义;我好不容易给老战友们找点儿福利,你又怀疑我别有用心。那这样,我跟瘦猴说,让他赶紧把这事儿停了。”

“精豆儿,你别误会。”高红军望着他,搓了搓花白的鬓角,动情地说,“都奔六张的人了,就想咱们兄弟一场,老了老了还能跟年轻那会儿似的,风里雪里搀扶着往前走,一直走到头,不想中间再出什么岔子。这些年,你生意越做越大,难免算计人算计事,可不管怎么着,你可不能算计到咱们那些老战友的头上。他们这辈子过得跟火锅似的,在沸水里翻腾来翻腾去,不该受的苦,不该遭的罪,全赶上了:十几岁上山下乡,二十多岁返城待业,四十出头下岗失业……一点儿没落下。现如今日子总算好了,一个个也都老胳膊老腿儿的了,你可千万别做出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儿,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

“老大,你就放心吧!”窦京一手一个搂住他和石劲风的肩膀,“我再怎么挣钱,也不能从当年一起在北大荒死过活过的战友们那里挣啊!”

一听这话,高红军放了心,站起身,在屋子里踅摸了一会儿,找到一瓶二锅头,倒了三碗酒,哥儿仨“砰”地碰了一下,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高红军还要给窦京和石劲风倒酒,他们都表示不再喝了,于是他就自斟自饮起来。几碗下肚,一丝红晕浮上了脸膛:“想当年咱们在‘西山风味餐厅’吃饭的时候,还有大张呢,如今也好几年没见他了。年纪大了,一喝酒,我就想起北大荒的兄弟姐妹们:老三、季冬来、邵婉、小上海……说出来你们不信,我连‘许大马棒’那个浑蛋都想,想再和他打一架,打完再喝一杯,喝完再痛痛快快哭一场……”

说着说着,这个高大的汉子双眼盈满了泪水:“这几年,好多老战友组织回北大荒访亲探友,让我一起去,我说我不去,我还没把那十二个牺牲的姐妹的烈士称号争取下来呢,我没脸回去……可是我真的想回去啊,想再摸一把黑土地,再喝一口烧锅酒,再给死去的战友们上个坟,再看看我踩下‘第一行足迹’的大台山农场……咱们说好了,等我把该办的事儿办完了,你们俩不管啥事儿都得放下,陪我一起回去。”

说着他擦了一把眼睛,才发现身边只剩下石劲风,却不见窦京,不禁满脸惊愕。

呼延云说:“窦叔叔说去外面看看情况,先出去了。”

高红军愣了半晌,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重重地叹了口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石劲风噗噜噗噜往嘴里扒饭的声音,高红军望着他,苦笑了一下。

石劲风抬起头,嘴角还沾着几颗米粒。

高红军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孙萍了,她最近忙啥呢?”

石劲风几口把饭吃光,一抹嘴道:“找她她总不在家,有时候听见钟响,我就往法海寺跑,一去,还是没人影儿。”

“十年过去了,她还没死心啊……”高红军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对石劲风说,“疯子,有句话,当大哥的必须给你讲。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挺喜欢孙萍的——你别不好意思,听我把话说完——她是个好人,勤快又能干,但这么漫山遍野的给她儿子找平反的证据,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这种情况下,想把她从魔怔里捞出来,就得换种活法儿。你也这把年纪了,得有个伴儿,我看就是她了,你要不好意思,我去跟她说。”

石劲风使劲摇了摇脑袋:“不行不行,我还有大事要办呢!”

“大事?你能有啥大事?”

“有啊,我还得找曹爷爷的遗迹呢。法海寺、山神庙、晏公祠[原名道统庙,为明代太监晏宏于正德七年修建,位于北法海寺西北涧沟的北坡,是依山崖石壁凿建的三间石室。],我都找差不多了。前两天有个叫香啥的——就你(他指了指呼延云)那朋友,点了点我,我打算把鬼笑石那块大石头好好钻研钻研……”

高红军见他又说疯话,不禁皱起眉头。这时门开了,窦京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我去探了探路,几个路口都有金波的人把守,但沿着水渠通往外边的那条小路应该是安全的。要走赶紧走,马跃带着几个人正挨家挨院地搜呢,那号人,急了眼,自己的窝照样扒!”

他们立刻动身,穿巷绕户,回到水渠边,走了一阵子,临近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狗叫,赶忙又跳进水渠,在寒凉刺骨的水流中慢慢前行。每当头顶有脚步声经过时,就贴着渠壁一动不动,等声音去远了才再次出发。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攀上水渠一看,已经是村子外面的一处苹果园。

远远看见一辆出租车驶近,高红军把它拦下。

窦京掏出几张钞票,不容分说地塞给呼延云,让他打车用。呼延云十分感动:“窦叔叔,刚才您提到的老年养生促进会,一直想和我们报社合作,不过如果您要在我们报纸上登广告,不用通过他们,我可以直接帮您跟广告部对接。”

“那可太好了!”窦京非常高兴:“这两天我找找保安队,录音笔不一定能要回来,手机我花点钱,一准儿赎回来,给你送到报社去。”

呼延云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直到车子驶出很远,呼延云才翻开衬衫的后脖领子,摘下了用磁性扣藏在那里的一支微型录音笔——这是关山教给他的,调查记者暗访时,一定要准备两支录音笔。一支是万一暴露身份后留着让对方搜走的,一般来说,他们不会想到记者的身上还有第二支。

回到家,陡然放松下来,顿时觉得身心俱疲,呼延云恨不得倒头就睡。可一想到明天是周四,如果不能按时交稿,就会影响做版发排,于是他打起精神整理录音和写稿。好在虽然身体失血无力,但精神头却被过去数小时的惊心动魄刺激得无比兴奋,所以下笔如飞,一篇四千字的稿子很快就在电脑上敲了出来——当然,稿件的内容已经与最初的策划大相径庭,虽然也写了在各个医院扎活儿的流动血头,但他把主要的笔触放在对南下洼村的暗访上。从二十个人挤坐一辆面包车到吃药降低转氨酶,从工作单位造假到护士揭发“金主任拿大头”……一想到要不是高红军等人及时相救,没准儿自己今晚都不能活着回家,呼延云就怒火万丈,把遭遇到的殴打和囚禁也写进了稿子里。

文章的结尾,写了几笔“某劳务公司”和“某业内人士”,正在探索一种将有偿献血合法化的新模式,希望能够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算是给张振宇个交代。

写完后,他想再改一遍,但已经精疲力竭,就加了个《非法卖血乱象大调查》的标题,用邮箱发给了刘述和关山,请他们统稿和写评论。

然后把灯一关,蒙头大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醒来后,呼延云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到编辑部。刘述接听的,说稿子统完了,给关山和沈总都看过了,觉得非常好,已经交给美编做版,并传送给新浪、搜狐、网易等门户网站,与他们打过招呼,准备明天一早,纸媒上市的同时,在这些网站的首页同步刊发,形成联动。

最近两年,互联网新闻的浏览量和传播率都日益超过纸媒,一想到自己采写的稿件很可能产生全国性的影响力,呼延云觉得这两天经历的一切冒险、付出的一切辛劳,都值了。

吃完午饭,他下楼到附近的营业厅办了手机挂失,补办了一张跟过去号码一致的手机卡。回家找了个旧手机,刚刚把卡装上,开了机,就见屏幕上如跳鼠一般叽里咕噜地涌进来一大堆短信,基本上都是张振宇发的。按时间顺序看,一开始还只是问他稿子写得咋样了,后来就渐渐口吻急切,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是不是出了啥事?手机怎么关机打不通?最后几条是今天上午发的,让自己一开机马上与他联系!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显示是张振宇打来的。

接通电话,呼延云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喂?”

“我靠你个死矬人!可吓死我了!”

“我怎么吓着你了?”

“你们当记者的都是贼不走空,在我这儿竹篮打水啥也没捞着,肯定得从其他医院的血头那儿找补,你又一向呆头呆脑的,万一被军三儿那帮人发现了真实身份,少不了得挨顿胖揍。鼻青脸肿都是轻的,万一给打得失血过多,哥们儿我还得给你联系血源去。”

“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呼延云笑着说,“不过我确实又做了一次暗访,就找的举报你的那个家伙。”接着他把自己暗访的全部经过原原本本地给张振宇讲了一遍,最后说:“哪儿是挨顿胖揍那么简单啊,要不是有人及时相救,瞅那意思他们后半夜真敢刨个坑儿把我活埋了。”

话筒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呼延云以为信号断了,“喂喂”了两声。

“我在……”张振宇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

“我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你见过说相声的跟唱大鼓的呛行吗?”

“啊?”

“都是搞曲艺的,说相声的跟说相声的呛行,很正常。但说相声的跟唱大鼓的呛行,我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假如举报我的那个人也是在医院扎活儿的血头,那没问题,毕竟咱挤对了他的生意。可是组织集体卖血的,那跟我完全是两个行市的,他举报我做什么?”

呼延云一听就蒙了。

张振宇说的没错,在医院揽零活儿跟组织集体卖血,是血贩子们两种截然不同的“业务模式”。属于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彼此之间既不存在串联,也不存在竞争。既然这样,马跃为什么要举报张振宇?

这时张振宇又说话了:“还有我更搞不懂的,就是南下洼村那帮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死手?”

“这个,难道不是因为怕我写出稿子来曝光他们吗?”

“我说的不是下‘黑手’,而是下‘死手’。”张振宇说,“据我所知,军三儿他们也逮住过暗访的记者,骂一顿,打两下,把录音笔什么的抢走也就完事了,从来没有下手太重的时候。真把记者给打伤打残了,报纸一报道,舆论一发酵,那可就麻烦大了。而组织集体卖血的,就更不愿意得罪媒体了,本来这个事儿就是违法,闷声儿发财出声儿发丧的买卖,平日里尾巴都夹得紧紧的,即便发现媒体暗访,也倾向于‘文了’而不是‘武了’,怎么可能杀害记者?”

“也许他们是想悄没声儿地把我做掉呢?”

“真要把你杀了,刨个坑埋了,你家里人和报社找不到你,肯定要报警。警方一查你的手机号,很快就能锁定马跃——面包车里有二十个人能证明你是有来无回——他绝对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俩看守你的保安,一开始还准备把你送治安室,说明他们只是临时被拉来的,万一事后被传唤,估计警察叔叔还没张嘴,他们俩就得撂了;后来发现你跑了,在全村挨家挨户大搜捕——你管这叫悄没声儿?这叫唯恐事儿闹得不够大好不好!”

脊梁骨蹿上一股寒气。

呼延云有点转过味儿来了。的确,由于暗访的全过程大起大落,惊心动魄,所以昨晚写稿子时,仗着一股兴奋劲儿,像打冲锋似的一气呵成。写完后困倦不已,直接交稿了事,却忘了撰写批评性报道时,必须要冷静、理性,并对采访中的每个细节进行反复的质疑和核实。反倒是张振宇,既熟悉门道又置身事外,所以看得格外清楚。听他这么一分析,更像是金波和马跃做了个局,演了场戏,把自己装在里面了。

“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他喃喃道。

“要我说,这稿子你先别写了,不是我替马跃说情,主要是这水实在太深,没搞清他们使的什么花活前,一动不如一静。”

“可是我已经交稿了啊,社领导都审过了,明天就要见报了。”

张振宇一下子沉默了,很久很久,听筒里传来他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呼延,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仔细了。”

呼延云一竦:“你说。”

“虽然我还不明白马跃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凭直觉,我觉得他们就是想把事情搞大,‘激’你写出这么一篇耸人听闻的稿子。所以那篇稿子,你无论如何也要拦住,绝对不能发出去,不然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掀起轩然大波又能怎样?”

“迫于舆论压力,有关部门一定会开展专项整治行动。”

“那不是挺好的吗,能彻底打击血头和非法组织卖血了。”

“好个屁,那样的话会发生‘血荒’的!”

“血荒?”

“你忘了我跟你讲过的,不算那些手术需要用血的患者,北京平均每天有超过两千人得靠长期输血来维持生命,而无偿献血的供血量少得可怜,根本不够用。能维持现在这个局面,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说:血头们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尤其组织集体卖血,那是占了血源的大头的。依法取缔没问题,但必须提前做好应急预案,否则,很多病人都未必能熬得过这个秋天……”

抬起头,窗外的天空,凝伫着一缕灰色的寒云。

他心有不甘:“张振宇,救死扶伤是崇高的事业,总不能统统变成交易吧。”

“交易好歹有个明码标价,‘崇高’可就是上不封顶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呼延云看了看书桌上的台钟:下午四点,距离报纸下印厂还有两个小时。

他对着手机喊了一句“我现在就去报社”,挂断电话就往楼下跑,打了辆出租车去报社。路上他给刘述打了个电话,说稿子有大问题,千万别让沈总签付印样,具体什么原因等自己到了报社当面说明。这时已经是晚高峰的起步时分,从家到报社,一路上要经过无数个堵点,只看见计价器跳表,不见车子动弹。等到了报社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了。他扔下一张百元钞票,连找钱也不要,拔步就往楼里跑,在编辑部门口,跟刘述撞了个满怀。

看见刘述手里拿着一摞报纸大样,上面已经签了沈总的名字,他心里一紧:“付印样?”

“最后样[一份报纸,美编做版后一般会出四遍纸质大样,供编辑修改:首先是一遍样,这一遍改动最大;然后是二遍样,相对而言就只是个别字句的调整;第三遍是最后样,原则上非硬伤一律不改;最后样领导签完,再出来的就是付印样,即“交付印厂印刷的版样”,再不能改动,美编将排版文件存在MO盘里,交值班编务送印厂。]……到底稿子出什么大问题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拦截稿件的最后机会。

他拉着刘述就往副总编辑办公室跑,一开门,关山正在跟主持报社采编业务的沈总谈事,见呼延云火急火燎的样子,让他先说。

呼延云把整个情况说完,沈总和关山、刘述面面相觑:“也就是说,你的稿件所叙述的暗访过程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你怀疑可能被人利用?”

他点了点头。

关山说:“呼延,记者只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记录者,只对新闻真实负责,至于新闻背后所包含的意义和衍生的舆论,应该交给读者和社会去解读和评判。所以,你的稿件只要在真实性上没有问题,就可以发表。”

“这回不一样。”呼延云说,“以往的稿件,无论正面报道还是负面报道,在引起舆论关注和有关部门重视之后,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这一篇很可能引发血荒,对患者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

“这些只是你的想象,并无证据可以支持。”

“等有了证据,一切就都晚了。”

沈总说话了:“呼延,你有没有想过,假如稿子刊发后产生影响,有关部门打击非法组织卖血,短时间内确实会对个别患者的用血产生影响。但从长远看,还是会让我国的医疗献血越来越规范化、合理化——”

“问题在于,您不是那个‘个别患者’,我也不是。”呼延云打断他道,“我们总不能拿着别人的性命当社会改良的代价吧。”

“有话好好说,你这是跟领导讲话的态度?!”关山斥责道。

沈总笑了笑:“这样吧,呼延,我跟两位主任开个会,商量一下你的意见。毕竟最后样阶段撤头版转三版的稿件,可是咱们报社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呼延云气呼呼地出去了。

站在楼道里,他开始胡思乱想:看样子,沈总他们十有八九是不同意撤稿的,到时候该怎么办呢,只有去找更高的领导反映情况了。可这样一来就越了不止一级,在职场中是大忌,将来恐怕一年四季都有小鞋免费供应了……

副总编辑办公室的门开了,刘述露出个脑袋,喊他进去。

一进屋,沈总就问:“你手里还有备稿没有?”

呼延云先是一愣,然后醒悟过来,喜出望外:“有有有,有一篇李扬写的,讲秋冬心血管保健的。”

“字数呢?”

“四千多字。”

“那就先换成这篇吧,只是现在重新找头版头条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头版转三版,可那样一来三版肯定填不满,至少要加四分之一广告。这个,你自己去找广告部想办法。”

“没问题!”呼延云满口答应道,然后跑到广告部商量加广告的事情。

谁知他刚一开口,章娜就火了:“你当广告是大风刮来的,加了撤撤了加的?”

呼延云只好哄她:“有个广告客户,做老年人产品的,过两天我给你介绍认识,算你的业绩,行不?”

看章娜不作声了,他赶紧回到编辑部,从稿件库里把李扬那篇稿子找出来,稍加编辑就发给美编做版。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亲自拿着头版和三版的版样找沈总签了付印样。

大功告成,他长出了一口气,去向刘述道谢。刘述指了指正坐在采编平台角落里敲稿子的关山:“要谢就去谢他,是他跟沈总说,你那篇稿子并没有时效性,不如暂时搁置。回头咨询一下血液中心,了解一下血库存量,以及有关部门如果展开针对非法卖血的专项打击,是否会影响在京患者的正常救治,再决定发表时机。”

呼延云心里一暖。

回家的时候,坐在晃晃悠悠的9路公交车上,他给张振宇发了条短信,告诉他稿件拦截成功,很快张振宇的回信就来了——

“好哥们儿,周末请你喝酒,我把袁莹叫上。”

看到袁莹的名字,呼延云有些惆怅。他很想再见到她,可是上次聚会时,从她望向张振宇的目光里,他看到了一些特殊的意味……此外,还有一个谜团,跟鬼笑石案件相关的谜团,应该当面向她问个明白,但他不确定自己真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有没有勇气开口。

呼延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同学,居然会让自己这样烦恼。

报社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由于报纸出版的前一天,编辑们的工作比较辛苦,所以出版当天在考勤上不做要求——周五,呼延云来到采编平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偌大一个房间里依然没有什么人。他翻了翻编务放在自己桌子上的最新一期报纸,忽然想到,还是应该和刘述、关山商量一下暗访南下洼村那篇稿件,看看怎样修改和完善,可是俩人都不在座位上。呼延云想八成他们又被领导叫去开会了,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就闯了进去。谁知满满一屋子人,除了广告部的同事外,还有几个穿着十分商务的客人。长桌上摆着矿泉水和一张张摊开的样报,显然是正在和客户洽谈合作。

他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往后退,忽然有个人冲他扬了扬手,正是窦京,站起身走过来,跟他一起出了会议室。

呼延云很惊讶:“窦叔叔,您怎么来了?”

窦京笑着说:“我是陪老年养生促进会的邢会长来跟你们报社谈合作的,不是我自己的事儿,所以就没提前跟你打招呼。”

“那行,我就在采编平台,会散了您先别走,我介绍一位广告部的同事,今后您可以直接跟她对接。”

“好嘞!”窦京想起了什么,“对了,你那个手机我没有找回来。上午你那篇稿子一发,中午工作组就进驻南下洼村,那帮保安吓得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呼延云蒙了:“什么稿子?”

“就是你暗访南下洼村那篇稿子啊。”

“那篇稿子……没见报啊?”

窦京也糊涂了:“那怎么好多网站都转载呢,评论区刷刷刷的刷个没完。”

呼延云冲到采编平台,打开电脑上网一看,果不其然,各大门户网站都在显要位置刊发自己采写的那篇南下洼村的暗访稿,标题改成——

《〈医药周报〉记者暗访非法卖血遭遇死亡囚禁!》

底下评论区的评论怎么翻都翻不到底,且还在往上盖楼:“祝愿非法组织卖血的人全家死光”“吃人血馒头不得好死”“不把这些人枪毙还留着过年吗”“没有市场就没有买卖,对那些从不法渠道买血的人一样要严惩不贷”……

呼延云滑动鼠标的手指在颤抖,隔着电脑屏幕,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发了疯一样在采编平台上转来转去,翻看每一台桌子上的每一张最新出版的报纸。没错啊,头版转三版都是秋冬心血管保健的稿子,并没有刊登南下洼村的暗访稿啊?

呼延云决定去找沈总问问,敲开副总编辑办公室的门。除了沈总,刘述和关山也在里面,三个人都神色凝重。

呼延云一看就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到底咋回事儿啊?”

“呼延,昨天晚上你撤换完报纸上的稿子,有没有通知各大门户网站?”

他目瞪口呆。

照业内的规矩,如果报纸与网站事先达成同步刊发的协议,那么报纸上的稿子撤了,责任编辑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网站也撤。谁知自己昨晚忙着换搞,竟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所以,今天上午各大门户网站才按照事先的约定,把稿子发了出来……

回到采编平台,整整一下午,呼延云就坐在座位上发呆。自己作为三版编辑,没有在撤换稿件的同时提醒大报网站的编辑,对这一事故要负完全责任。看网民对这篇稿件的反应,情绪十分激烈——群众的眼睛往往在事后才是雪亮的,而事发时他们更习惯用骨头而不是脑子思考问题。深谙这一规律的媒体,这些年通过舆论发酵而倒逼官方采取举措的事例数不胜数,虽然绝大多数从出发点到结果都是好的,但也不乏一些负面的例子。如果真像张振宇预测的那样,有关部门对非法组织献血展开专项整治行动,万一出现“血荒”怎么办?那样一来,各大医院里等待输血救命和手术的人们,岂不是全被自己给坑了?

阴影。

靠窗的地板上,有一些鱼骨般嶙峋的影子。

抬起头,透过绿色的格子长窗望向外面,才发现那是白杨树稀疏的树枝在暮光中的投射。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吗?

奇怪。

呼延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来电记录,也没有短信。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直到现在,张振宇没有一点儿消息?

以那个家伙的臭脾气,不是早就该打电话过来,把自己的耳膜骂裂了吗?

怀着一种找骂的心情拨打了张振宇的手机号。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呼延云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拨打了另外一个号码。

这回没有关机,但等了很久才接通,投入他耳鼓的先是一片嘈杂的叫骂声,然后才是那个他期盼听到的声音:“喂?”

“袁莹,我是呼延,你在哪儿啊?那边怎么那么乱?”

“军三儿和几个血头带着好多人打到公司来了……”

话筒里传来东西被推倒的哐当声和玻璃被打碎的啪啦声,在袁莹一声“别打人啊”的高喊之后,通话中断了。

再打过去多少遍,都没有人接听。

呼延云冲出报社,拦了辆出租车。一路上他都在挂念袁莹,直到车停在“旺西写字楼”的楼下,他才有些惭愧地想:不知道张振宇咋样了。

坐电梯来到十层,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由于好几盏壁灯被打坏,地上明暗交错,走近了才能分辨出这儿一摊纸,那儿几只鞋,好像被洗劫过似的。张振宇办公室的两扇黄色对开门大开着,走进去一看:茶几被打烂了,绿植倒在地上,写字台的所有抽屉都被强行拽开,有的歪挂在屉斗,有的倒扣在桌面。老板椅被捅了好几个窟窿,露出里面的海绵,附近的地面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个人蹲在地上,拾掇散落的文件,将它们放回玻璃被砸碎的书柜里。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头,原来是邓云鹏。

“我跟张振宇联系不上,过来看看。”呼延云说,“你们这儿怎么了?”

“还不是托您的福。”

“什么意思?”

“您那篇稿子把所有的血头都写成反面形象,就树立了我们当正面典型,他们能不来‘参观学习’吗?”

“可我没写你们公司和张振宇的名字啊?”

“圈子就这么大,谁还不知道谁。本来他们就恨我们乱了行规,坏了他们的生意,你这一匿名,他们更觉得我们是在玩儿阴的,串通媒体来砸他们的饭碗了。”

“地上那些血是谁的?”

邓云鹏没理他。

“问你呢,到底是谁的?”

“张振宇的,脑袋被人开了,流了不少血。袁莹替他挡了几棍子,也被打得不轻。”

呼延云一听急了:“那你怎么不报警?”

“张振宇不让报警,跟袁莹一起去都西医院了。”

在急诊大厅门口,呼延云看到袁莹正和几个人推推搡搡,以为军三儿那伙流氓欺负到医院来了,赶紧冲上去,走近了才发现都是各大媒体跑健康口的记者。平日里在新闻发布会上经常碰见的,明白他们是得到风声,专门赶来采访张振宇——既然《医药周报》抢了个如此轰动的独家新闻,后续报道他们可不想再错过。

呼延云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劝走了,回头见袁莹揉着肩膀,赶紧问:“伤得重不重?”

“我没事。”袁莹说,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呼延云正想跟她解释,袁莹突然朝急诊室里面跑去,原来是额头上裹着纱布的张振宇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扶着他在候诊椅上坐下,蹲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

张振宇神情呆滞,直到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呼延云的那一刻。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呼延云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楼道深处走。拐过弯,来到一处没人的角落,张振宇将他使劲一抡,后背“哐”地撞在墙上,疼得他“哎哟”一声。

“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你嘴里还有没有句实话?你说稿子撤了,为什么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那篇稿子?!”张振宇一对儿眼珠子瞪得几欲爆裂。

还没等呼延云说话,张振宇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打高中那会儿,你就觉得自己永远正确,永远大义凛然,下楼买个干脆面你都昂首挺胸跟他妈充了二百斤正气似的。其实呢,你就是个蠢货,24K的十足蠢货!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自己是个单细胞生物,把世界也看得一样简单,不管啥事儿都用一条直线划成对立的两极: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人就好得跟纯净水似的,坏人吐口唾沫都能提炼出砒霜来。你们根本不在乎现实有多么复杂:黄牛、血头、无照摊贩,这些在你们眼里十恶不赦的坏蛋,很多时候就是能给最底下的人透口气。他们当然不是啥道德楷模,他们只是一群靠着打擦边球混口饭吃的边缘人,可是也轮不到你们这群脑子里塞了一层又一层过滤网的浑蛋对他们喊打喊杀——说到底,能推着这个世界往前走的一切一切,那下面装的轮子得是圆的而不是方的!当然,你们才不管这些呢,凡是跟你们迷信的那些大道理对不上号的,在你们眼里统统该死。一把年纪了你们还不明白:人不是按照道理活的,如果道理不让人活,那该死的是道理而不是人!”

这时袁莹跑了过来,见两个人正在对峙,赶紧挡在了张振宇的身前。

一看这情形,呼延云更加心寒,不想再替自己辩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写的都是实话……”

“放屁!那些患者呼吁让政府管一管‘吸血鬼’是实话?没有一个买血的人会说这种话!那些说只有打击血头才能促进无偿献血繁荣是实话?说这种话的人连缺血的真正原因都没搞清楚!”张振宇将袁莹扒拉到一旁,继续冲着呼延云吼道:“你那篇稿子一煽风点火,甭管在医院扎零活儿的还是组织集体献血的,统统得清场,至少几个月恢复不了元气。而血液中心的库存量,正常日子口还青黄不接呢,现在一下子把大动脉掐断了,到那时候要是不闹血荒,我他妈跟你姓儿!”

袁莹劝他道:“别把话说死,事情也未必就真的发展到那么严重。”

“你不懂,这事儿来得太诡异,太突然了。事不寻常必有妖,虽然我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目的是什么,但凭直觉,我感到这场戏才刚刚开演,后面还不定憋着什么大招呢。”张振宇把后背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100减1等于99,作为数学题,答案正确,可有些事儿就不见得了。准备不充分的时候,上来一刀切掉一个坏的,接下来滋生出的也许会更坏。到那时,100减1不但不等于99,那答案很可能是0,甚至是负数。”

见呼延云的脸涨得通红,袁莹拉着他走出了医院。

沿着一条小路,踩着嚓嚓响的落叶,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一轮月光洒在河面上,银晃晃的。倚着白色的石栏,呼延云把自己虽然撤换了稿件,却忘了通知各大网站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我能理解张振宇的心情,可他骂得也太难听了。”

袁莹笑着说:“张振宇就是那么个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别看是老同学,我和邓云鹏工作上出了岔子他照样骂,你别怪他。”

“那会儿,我从派出所回家以后,歇了好几天,回到学校才知道,你们仨都转学了。”呼延云话赶话地问,“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后来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我大学也考上的北京工商大学,跟张振宇不是一个系,校园里遇上的。不过他那会儿很少和同学交往,连走路时都是低着头溜着边儿,一副不想让人注意到的样子。大学毕业后,几年没有他的消息,后来他突然联系我,说想开一个劳务公司,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合伙。我那时刚刚辞职,想找个地方先干着,就答应了。来了以后发现邓云鹏也在,聊天时才知道,高中转学后他们俩一直有来往。”

“做了你的老板以后,你觉得张振宇跟过去比变化大吗?”

“高中那会儿,我和他交往不多,就觉得他一天到晚玩世不恭的。一起工作以后,发现他年纪轻轻的,做起生意来十分精明。商场如战场,在里面混的个个都是人精,可他处事老到,游刃有余。难得的是自己赚钱,又不让竞争对手输得太难看,必要时还会帮衬对方一把。在这个圈子里,算是难得的仁义了。”

呼延云望着她,轻声说:“看得出,你很喜欢他,对吗?”

袁莹歪了歪脑袋,白皙的面庞浮起羞赧的一笑:“也许是吧,朝夕相处,一起工作了这么久,慢慢就……”

“你真的了解他吗?这次见面,虽然他对我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可我总觉得有些夸张,好像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故意表演给我看的。”

“也许是吧,玩世不恭也好,热火朝天也罢,都是他掩饰自己的方式,只是根据时间、对象的不同,做出的不同表现而已。”袁莹说,“对我而言,无所谓,你要是真的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答案。”

呼延云点了点头:“那么,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别扭?”袁莹想了想,懂得了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不想再被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纠缠。”

呼延云凝视着她。

袁莹笑道:“怎么了?干吗这么看着我?”

呼延云转过头,望着河面那波光粼粼的起伏,慢慢地说:“你真的把鬼笑石案件彻底抛在脑后了?”

“对啊,不然又能怎样?”

“可刘恋是你当年最好的朋友,你不想搞清楚她真实的死因吗?还有,那毕竟是我们学生时代共同经历过的一场灾难——一个一旦经历就永生难忘的可怕的灾难。”

“你说的都对,可正因为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作为一个生还者,我逃避它,把它抛在脑后,不再去回忆它,难道有错吗?”

“你撒谎。”

“啊?”

呼延云重新把视线投向她:“我说,你撒谎。”

袁莹有点儿生气:“老同学一场,又是多年不见,你用不着这样说我吧。”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呼延云平静地说,“就在我第一次到‘旺西写字楼’的时候,在洗手间撞见一个保洁阿姨。尽管她戴着口罩,把头埋得很低,但我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谁啊?”

“孙萍。”

“孙萍是谁?”

“闫虎的妈妈——闫虎就是鬼笑石案件中的那个男性死者,当时警方推断他是对刘恋图谋不轨时,被刘恋反杀了。但闫虎的妈妈坚决不相信儿子会做出那样的事,反而认定张振宇才是制造了命案并嫁祸给他儿子的真凶。这些年来,她走遍万安山的角落,寻找给儿子翻案的证据。”

“她怎么会在我们的办公楼里做保洁?”

“当然是为了接近张振宇,这样做的目的,要么是寻找他的犯罪证据,要么是找机会杀死张振宇给儿子报仇。”

“这也太可怕了……”

“我问过‘旺西写字楼’的物业,他们说孙萍是自己应聘来的——但是我坚信,她是被你引进来,潜伏在张振宇的身边,伺机而动的。”

袁莹目瞪口呆:“你……你简直胡说八道!我从来就不认识什么孙萍,怎么可能把她引到张振宇的身边来?!”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然而呼延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瞬间僵立在原地——

“就在前几天,我曾经和朋友一起去爬鬼笑石。经过废弃的北法海寺时,忽然听到一记钟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孙萍正在敲钟。敲完之后她又用一块抹布擦拭‘敬佛碑’,然后才慢慢离去……”

袁莹缓缓转过身,望着他。

“从始至终,在孙萍的身边一直有个女孩相伴。虽然我只看到了她的侧脸,但在张振宇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那个女孩,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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