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所以我说,你撒谎。”看着袁莹呆若木鸡的样子,呼延云说,“你并没有把鬼笑石案件抛在脑后,恰恰相反,你跟这起案件的几乎每一个当事人都保持着联系。一方面成为犯罪嫌疑人的下属,一方面又帮助受害者的家属秘密接近犯罪嫌疑人……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袁莹凝视着他,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很久很久,她侧过身,面朝波浪起伏的河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你说得对,我是撒谎了。十年了,我好像一直在通向鬼笑石的那条山路上徘徊。走过来,走过去,我想要找到一条下山的路,可就是找不到。我想不光是我,还有张振宇、邓云鹏、孙阿姨——也许还有你,我们都没有找到那条下山的路。”

呼延云没有说话。

“你也说了,我是刘恋最好的朋友,鬼笑石案件发生以后,每年她的祭日,我都会去她家里看望她的爸妈。一开始,我还担心这样会不会刺激他们想起伤心事,后来我发现不会的,因为对于失独的父母来说,剩下的日子就是回忆,就是把孩子活着时候的样子反复咀嚼,用嚼出来的苦水作为活下去的唯一滋味。一年,十年,就算剩下的生命还有一百年,也是一样。那种可怕的煎熬,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后来刘恋的父亲病死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实话说,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更像是一个孤魂野鬼。去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瘦小的身体套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坐在棺材一样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呆呆傻傻的。临走时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又冷又硬,那与其说是手,还不如说是一把白骨。”

“每一次从刘恋的家里出来,我都更加坚定一个信念:我一定要找出鬼笑石案件的真相。对于失独的父母来说,最痛苦的就是不明白‘我的孩子为什么会死’?可这个案子偏偏就是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刘恋那么小的力气怎么能反杀闫虎?奔逃下山的时候又怎么会失足吊死?当然,我想要找到真相的理由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反正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也许刘恋遇害的时候,恰恰就是我沿着主路走向鬼笑石的时候。同一个时空,相隔只有几百米,我走过去了,而她却再也没有走过去。假如当时我俩调了个个儿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老天爷让我活下来了,应该不仅仅是个偶然,还想让我为冤死的同学做点儿什么……”

“就因为那个梦太真切了,所以在你的潜意识里,觉得刘恋其实是‘替’袁莹死的?”

林香茗的话,忽然回响在呼延云的耳畔。

“最初,我仅仅是翻查当年报纸对这一案件的报道,从没想过自己会再一次走近鬼笑石——你知道我胆子一向很小的。但是在大学里重新遇到张振宇之后,我发现他总是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刻意远离我,让我对他在那起案件中的真实面目产生了怀疑。于是我鼓起勇气,重新来到万安山,走到案发现场。我以为会像电影中那样,看到一片阴森森的、冤魂不散的密林,谁知那天天气晴朗,闫虎和刘恋遇害的那片山地上,草木茂盛,鸟语花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是在那儿,我遇到了正扒拉着草丛寻找证物的孙阿姨。我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照片,可是眼前的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特别特别的苍老和呆滞。当我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的时候,她像被突然唤醒一样,反复向我了解案发那天我看到和经历的一切,不管我讲得多么细致,她还是在问,用哀求的口吻,直到我一遍遍地告诉她,我真的回忆不起什么了……然后,我眼睁睁地看到她的表情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最后重归麻木。”

“那以后,我经常来看她,除了在山野间找证据的时候她还有点儿精气神外,剩下的时间都是傻傻的。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她走得太近,毕竟刘恋就算不是被她儿子害死的,她儿子也脱不了干系。而且说到底,还不是她教子无方,才酿成了这么大的一个惨剧?但时间久了,我渐渐开始同情她,无论她儿子有多坏,她也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所以我每次去的时候,都会给她买点东西,帮她干些活,陪她去撞那口钟,擦擦‘敬佛碑’什么的。刚开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后来碰上了一个经常来看她的石叔叔,才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给儿子招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正因为坚信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她才能不管风吹雨打,坚守在万安山上的小破屋子里,搜寻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证据’……她的坚定让我也开始怀疑:闫虎真的是鬼笑石案件的始作俑者吗?”

“我相信,孙阿姨是感受到了我内心的变化的,所以慢慢和我熟悉了起来。不过她因为儿子的死,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加上南下洼村的村民,除了石叔叔等少数几个人,都说她是强奸杀人犯的妈妈,对她很是冷漠,所以她很少下山,语言能力也退化了,说话慢吞吞的。偶尔跟我聊上几句,她总是回忆在北大荒的日子,特别是她的‘家’。”

“她说她原本是北京知青,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来到北大荒以后进不了兵团,只能插队,吃了很多苦。然后跟很多返城无望的人一样,嫁给了同在一个集体户的知青。农场为了支持‘扎根’,腾出一间屋子给他们当婚房。孙阿姨和闫虎爸爸用报纸糊了顶棚,擦干净门窗,挂上碎花布窗帘,过上了小日子。”

“每次回忆起这些,孙阿姨都会两眼放光,仿佛那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和闫虎爸爸用柳条子扎起篱笆,圈了个小菜园,种上豆角、丝瓜、黄瓜、茄子、西红柿、白菜,还搭了个鸡棚,养了十几只鸡。多亏了这些鸡,她生下闫虎后没有奶水,就用鸡蛋黄兑在白菜汤里给他喝,才保证了儿子的营养。孙阿姨说,闫虎小时候又馋又淘气,照当地话讲就是‘一手薅鸡毛,一嘴塞鸡屎’,为此出过好几次事儿:掏蜂窝被蜇得满脸包,抓泥鳅差点儿掉河里淹死,摸鸟蛋从树上掉下来,偷水利工人的包子时搞炸了雷管……不过孙阿姨觉得这恰恰说明闫虎命大——每次她说到这里,我就得赶紧把话题岔开,不然她就又该犯病了。先是直眉瞪眼,然后不停地念叨,说我儿子没死,一定没死,一定不会死,接着开始呜咽……”

“有时候,我也想跟孙阿姨好好谈谈,劝她不要再孤零零地守在山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后来又一想,不行,因为我觉得,之所以她不像刘恋的妈妈那样,变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因为心里还存着个念想,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因此我每次来,就那么陪着她。时间一长,她对我越来越依恋,每次我要走她都舍不得。有一次她看见我穿的乞丐裤,非要给我把膝盖上的‘窟窿’补上,我哭笑不得,只能由着她。她坐在板凳上,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哼起一首歌,很好听。我问她是什么歌,她说歌名叫《幸福不会从天降》,那时候北大荒的知青都会唱这首歌。她特别喜欢第二段:‘莫说我们的家乡苦,夜明宝珠土里埋,只要汗水勤灌溉,幸福的花儿遍地开’——他们那一代人就是那么单纯,就是相信:只要努力耕耘,就一定会收获幸福……”

“闫虎五岁的时候,随着政策放宽,北大荒的好多知青开始‘曲线返城’[先把户口转到原住城市附近的农村地区,再慢慢想办法办回城里。]。孙阿姨跟闫虎爸爸一商量,由于闫虎爸爸是河北白沟人,离北京近,决定干脆先全家搬回白沟去。证明开了,户口销了,就连行李的托运都办妥了,谁知就在临走的前一天,突然出了事。他们家附近有一口水井,这天跟他们住邻居的一家知青,男的打水的时候,水桶掉进井里。他抓着井绳,让人慢慢摇着轱辘往下放,打算把水桶捞出来,才下到中间,就扑通一声掉了下去。井上面的人见了,忙喊救命,闫虎爸爸跑过来下井去救人,也是到了中间就掉了下去……两个人被捞上来的时候,都没了气儿。后来才知道,那口井严重缺氧,才要了两条性命。孙阿姨说她那阵子白天黑夜的哭,寻死的心都有,可一看闫虎还那么小,把牙一咬,带他回到了闫家庄。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日子过得别提多艰难了。婆家嫌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乡里乡亲的也把他们当成外乡人,没少受排挤。她仗着在北大荒练出的筋骨,硬是拼出了一条活路。”

“那么,她到‘旺西写字楼’当保洁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呼延云问。

“认识了孙阿姨以后,我从来没有对她讲过,我曾经跟张振宇在大学校园里重逢的事儿。因为我觉得毕业已经几年了,再没有张振宇的音讯,孙阿姨的执念又深,何必拎出这么个话题来惹她犯病呢?所以张振宇突然打电话要我跟他合伙开公司的时候,我惊讶极了,等见到邓云鹏,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里一闪而过:这么多年,其实张振宇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现在要把我们跟他牢牢地绑在一起,更利于他控制。不过在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张振宇有这一意图,他就是带着我们一起做事业,吃苦在前冲锋在前的。很快,忙于工作的我就没了防范之心,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只有偶尔去山上看孙阿姨的时候,心里才会升起一丝愧疚。”

“也许就是因为心虚吧,有一次我在孙阿姨家的时候,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我怕是张振宇打来的,掏手机的时候慌里慌张的,名片夹掉在地上。等我走了以后,孙阿姨看见了,以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就下了一趟山,照名片上面的地址给我送了过来——‘旺西写字楼’离万安山有一定的距离,但也不算太远。在公司门口的马路对面,她亲眼看见我和张振宇一起走出写字楼……她打电话约我见面,满脸怒火,问我怎么会跟张振宇在一起。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她破口大骂,不管我怎么道歉,怎么哭,她还是骂个不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看过她,我很想她,很惦记她,可又怕见了面,还是挨她的骂。有一天下大雨,我没带伞,晚上下班回家时,张振宇撑着一把大伞送我过马路坐车,走到路当间的时候,迎面有个穿灰色雨衣的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虽然她把雨帽的帽檐压得很低,但出于一种直觉,我感到心里凉飕飕的。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上前一步挡在了张振宇的身前,然后我亲眼看见:一把已经探出雨衣的尖刀收了回去……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上了万安山,走进孙阿姨的小屋,她坐在床上,身边是石叔叔,正用筷子给她搅拌感冒冲剂,说她昨天冒雨外出受了风寒。我指着墙上挂着的那件灰色雨衣,问孙阿姨为什么要杀张振宇?这一下把石叔叔吓得不轻,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一讲,孙阿姨也不否认,咬牙切齿地说要给儿子报仇。我气急了,冲她喊,说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这么多年了你找到张振宇是真凶的证据了吗?她就骂我,说我是叛徒、两面派,石叔叔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我一句话,孙阿姨哑巴了——”

呼延云问:“你说的什么?”

“我说:你要再这样,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孙阿姨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久好久,她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脸上满是孤苦和无助。我知道,其实她是多么多么地盼望我能像过去一样,经常来看她啊!”

说到这里,袁莹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泪花:“看她那个样子,我也心软了,虽然又说了她几句,但口吻更像是当闺女的呲儿不听话的妈妈。石叔叔在旁边帮着我批评她,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但总之是不许她再胡来。孙阿姨哭了,说张振宇就是鬼笑石案件的真凶,可是谁都不信她……最后总算是保证不再去杀张振宇了,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让我安排她接近张振宇,寻找证据。我一开始不同意,觉得这不是给张振宇身边埋雷么。后来一想:不答应她,她还不定出什么幺蛾子;答应下来,把她放在我身边,不是更便于我看着她吗?所以就同意了。”

“你就不怕张振宇发现孙萍是当年差点儿把他砸死的人?”

袁莹摇了摇头:“他一个公司老总,哪儿会注意到一个天天戴着口罩搞卫生的保洁阿姨?”

“那么,孙萍在张振宇的身边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就算张振宇是凶手,怎么可能把十年前的犯罪证据藏在自己办公的地方?这是正常人动动脑子都能想到的。只有孙阿姨那么傻傻的、轴轴的人才会冒出这么古怪的想法。”

他们一起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呼延云问:“邓云鹏知道孙萍‘潜伏’在你们公司的事儿吗?”

“他?应该不知道吧,其实这些年他跟我们若即若离的。”袁莹说,“据我所知,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一些地下乐队串游了几年,一事无成,混得灰头土脸的。一起创业后,他一天到晚懒洋洋的,干啥都提不起劲儿来,工作上稍微遇到点困难就阴阳怪气地发牢骚,经常请假和无故离岗。但张振宇对他很宽容,从来不计较,工资照发。对此他不但没有表示感谢,还总是冷笑……”

想起林香茗对背包套叠的推理,呼延云越发觉得,张振宇对邓云鹏的过度包容,更加说明邓云鹏当年做出的“第一次供述”才是真话:“张振宇为什么对邓云鹏这么好?”

袁莹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三个人依然是在鬼笑石案件中的样子。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走,邓云鹏还是躲在阴郁的树林里——”

“张振宇呢?”

“他——”袁莹想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他还是一个谜——只是我已经不在乎谜底。”

呼延云一声长叹:“也不知道张振宇这浑蛋修了几世的福,才能有你这么个红颜知己。”

袁莹莞尔一笑。

回到医院,他们俩到急诊大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张振宇的踪影。呼延云说:“那小子伤得不重,也许是先回家了。”袁莹拿出手机看了看:“他要走总该告诉我一声,现在连条短信都没有。”说完拨打张振宇的电话,连续几次都被挂断,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军三儿那帮人不会追到医院来了吧?”呼延云也有些担心:“咱们分头找找。”

沿着一条铺有鹅卵石的小道,呼延云来到住院楼的后花园,这里黑暗而幽静,幽静到能听见假山石后面传来的窃窃私语。绕过去一看,只见长椅上坐着两个人,肩靠着肩,手挽着手,正在聊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男的是张振宇,而坐在他身边的是个衣着朴素,相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的女人。

张振宇一见他,像被蜇了似的从长椅上跳了起来,神情紧张。

旁边那个女人站起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呼延你好,很久不见了。”

呼延云一愣,没认出她是谁。

“我是杨玉彤啊,高中同班三年,怎么,不记得啦?”

杨玉彤?

班里长得最不好看的那个女生,只记得她皮肤黑,个子矮,还有点儿含胸。

“你们怎么在一起?”呼延云问。

“听说振宇受了伤,我来看他。”

这亲昵的称呼,让呼延云有些恼火,问张振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啊。”张振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被人打破了头,女朋友来探伤,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呼延云勃然大怒:“她是你的女朋友,那袁莹算什么?”

“哥们儿,你是不是搞错了,袁莹是我的朋友、同事、一起开公司的合伙人。除了这些,我们俩没有别的啊!”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响动,然后是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是袁莹,一定是袁莹。

呼延云想要去追她,可是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就算追到又能怎样?在刚刚那一番表露心迹的河边对谈之后,目睹此情此景,对一个女人而言,不啻当众被狠狠打脸,难道自己还要去数她的脸上有几道指印吗?

他瞪着张振宇,不知过了多久,上前一把抓住张振宇的手说:“你过来!”然后盯了杨玉彤一眼,意思是你别跟着。

杨玉彤安静地站在原地,根本就没有跟过来的意思。

拉着张振宇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呼延云才说:“甭跟我打马虎眼,你跟杨玉彤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振宇一边抻着被他拽皱的衣袖,一边告诉他说,当年从华大附中转学后,他在新的学校跟不上教学进度,成绩越来越差,想找个人帮忙补补课,可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无奈之下,他想起了老同学杨玉彤,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各科成绩都非常好,平时孤言寡语,重新见到他之后不会满世界张扬。更主要的是,张振宇合计过,这个女同学虽然家里穷,但从来不要其他同学的小恩小惠——当年自己买镜子赠给女同学们,她理也没理就从小卖部走了出去,所以在补课费用上或许可以压压价。他就打电话给杨玉彤,没想到杨玉彤不仅同意了,还丝毫没有收费的意思。张振宇脸皮奇厚,每周末跑到杨玉彤家里免费补课,一来二去,发现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别看张振宇仪表堂堂,没少跟女孩厮混,但对感情的事儿一向不认真,反倒是这个相貌并不出众的杨玉彤,让他感到贴心和踏实。大学期间,两个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跟袁莹说?”呼延云质问道,“她还傻乎乎地一直等你向她表白呢。”

“我知道袁莹对我好,就是这样,我才越来越不敢跟她说,怕她一生气,不跟我搭伙开公司了。”

“你这不是利用她对你的感情吗?”呼延云更加生气了。

张振宇用手搓了搓脸,不小心碰到额头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哥们儿,你就先放我一马吧,我现在心烦意乱的,哪儿有工夫想什么儿女私情啊。”

“瞧把你高尚的,少跟我整这忧国忧民的把戏!”

“不是,我是真的发愁,万一闹起血荒来可怎么办……”

呼延云这才把撤稿的前后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这真的只是一次采编流程上的失误——而且,我跟袁莹的观点一样,事情未必会发展到你想的那么糟糕。”

张振宇神色阴沉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是走火,我觉得是瞄准。”

犹如暗夜中的决口。先是一注细沙缓缓流淌,然后是一块条石慢慢滚落,再接着是一段土方像斧削似的翻卷而下。截至现在,一切还都是无声无息的,然后,就在一瞬间,刚才裂解的局部,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体垮塌!裹挟着泥沙的洪水从缺口处喷涌而出,一边怒吼一边将崩溃撕裂得更大,待到昏睡中的人们觉醒的一瞬,触目所及已经是一片汪洋……

后来被以“十月血荒”的名字载入史册的悲剧事件,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一开始,只是刊登在《生活时报》二版的一则新闻:房山区发生一起重大车祸后,救护车把伤者送往附近医院,院方因血库无血而将其转诊到其他医院,结果伤者死在半途。当读者们痛斥医院不负责任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这则新闻后面隐藏着的重大危机。很快,这样的“转诊”越来越多,特别是一些二甲医院,频频向位于马甸的红十字血液中心就“储血量不够”和“供血量不足”进行报备。紧接着,位于通州、密云和延庆的三大血站都开始出现“入不敷出”的现象。虽然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但由于三大血站在预警制度上缺乏联网和共享,造成彼此都以为仅仅是在本地发生的局部事件……直到市属各大医院纷纷告急,说血液库存已经见底,不但O型血Ⅱ级预警[择期手术中要用到某一类型血的病人不再接收。],连A型血和B型血也Ⅲ级预警[预期用血在两个单位以上的择期手术全部停止。]的时候,相关管理部门才发现大事不妙。在紧急召开的市卫生系统临床用血统一协调会议上,血液中心给出的数据让与会领导倒吸一口冷气——全市血液库存量只剩三千八百个单位,仅够支撑所有医院三天的用量!会议研究决定:除了急救用血、应对突发用血和孕产妇的抢救用血这三项用血必须保障外,其他择期手术依照患者病情“能延尽延”。对于那些需要长期输血维持生命的患者,根据血项高低值从低到高统一分配血液。与此同时,各大血液制品厂家开足马力生产,并从周边省市紧急调配血浆,“从速缓解本市缺血情况”。

只可惜收效甚微。

血液并非“速成品”,没有献血等于没有原料,纵使生产能力再强也无济于事,何况周边省市的缺血情况同样严重。在市领导牵头召开的电视电话会议上,几乎所有的外省官员都叫苦连天,仿佛不是来救援的而是求援的。在冗长而沉闷的会议尽头,一位基层医院的代表小心翼翼地提出:是否可以恢复有偿献血以缓解危机?遭到了一致的否定,毕竟就在同一时间,多个工作组正深入一线,检查各个街道、社区是否存在行政献血的现象。那位基层医院的代表又提出,可否对全市发出无偿献血的总动员,但这一提议又被否决了,一来为了社会的和谐稳定,目前对“十月血荒”的一切信息仅限于内部掌握,不能扩散。另外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动员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的人们对于无偿献血的认知并不比九十年代提高多少”,更何况统计数据表明,一直以来,在血库总储血量中,无偿献血占比还不到30%。换言之,对于本市庞大的用血人群和他们庞大的用血需求而言,无偿献血能够提供的用血量只是杯水车薪。

解开死结的唯一办法,看来只剩下互助献血了。然而来京做大手术和治疗血液病的,以外地患者居多,临时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么多“亲友”。何况就算把七大姑八大姨都从老家叫来,按照《献血法》的规定,单人单次采血量最多四百毫升,两次采集的间隔期至少半年。他们的献血也许能够支持一次大手术,但对于那些患有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需要长期输血的患者而言,远远不够维持生命。有些医院迫于无奈,暗示患者家属去找外面的人“帮忙”,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在短时间找到血源?还有,就算有幸找到了,这样的“帮忙”必然不是义务的,一旦涉及费用,又该如何定性?要知道这段时间的舆论风向已经开始强调“一个巴掌拍不响”了,有份报纸发表的评论员文章就是代表,它套用热播电视剧的名字,义正词严地指出:“如果那些用血的患者敢于向血头‘亮剑’,怎么可能助长这股歪风邪气?”当然,这位评论员实在是高估了患者们的体力,假如他愿意走进血液病房去看一看,就知道他们不要说拔剑,随着血小板维持指数不断下滑,便血和出血的症状大量出现,虚弱得连翻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尤其是那些小患者,以往他们害怕红色的液体从塑料管缓缓流进身体时,进针部位出现的胀痛感。而现在他们渴望那种感觉,就像渴望病房外面不要再传来父母的痛哭声一样……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市属卫生系统提交给卫生部的简报上,各种与血荒相关的信息像爬楼一样逐次攀高:“各大医院因为严重缺血停掉的择期手术已经在80%以上”,“截至下午五点,本市配血申请单被血库全部退回”,“医院公共的血小板仅剩不到十个,而排队手术的患者多达三百人以上”……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后面,不知道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漫长的等待中消逝。也许有人还记得,那年十月,很多医院住院楼的窗口出现了一双双眼睛,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浑圆,有的狭长,有的丑陋,有的漂亮,唯一的相同之处,是每一双眼睛流露出的眼神都充满了绝望。在这个深秋时节,他们一起看着医院围墙上攀缘的爬山虎,看着它们褪尽了红色的叶片,在刺骨的寒风中一点点干枯、萎缩、凋亡……

万般无奈之下,很多患者慕名来到“旺西写字楼”,找张振宇帮忙,可他也爱莫能助。虽然在呼延云那篇报道中,把他和他的劳务公司树立为一个正面典型,但归根结底他搞的也是“有偿献血”,只不过擦边球打得比较狡猾罢了。他深知,在一个对卫生程度要求过高的环境里,等打扫完脏的地方,就该收拾那些不那么脏的地方了,所以比以前更加谨慎小心。况且因为袁莹的突然离职,公司的大小事务全部停摆,他必须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处理这些问题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所有下属都发现,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直眉瞪眼地拍桌子骂人,闲下来的时候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的一张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模样。

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找血的电话,而打电话的人是他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张振宇,你那儿能不能搞到血?”

“呼延云?”张振宇一听十分恼火,“你还有脸给我打这个电话?”

“哎呀我也是受人所托,有急用,等着救命呢!”

打击非法献血的专项整治行动,追根溯源是呼延云的那篇报道,所以“第一枪”必然打在南下洼村。虽然包括村主任金波在内的主要涉案人员大多落网,但关键人物马跃却不知所踪。为此工作组几次来到他家,向马静了解情况。

马静的肚子已经隆起老高,胳膊腿儿有些浮肿,系个鞋带都累得呼哧带喘的,脸却瘦得吓人,乍一看就是骨头外面包了一层皮儿。她两颗眼珠子突起老高,动不动就哭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像是在诅咒所有人,包括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一直照顾她的石劲风没有任何育儿经验,这时彻底麻爪。好在孙萍听说这情况,从山上下来,除了带马静去西山妇幼保健院产检,还帮她准备尿布、奶瓶、小包被什么的。

面对工作组的登门,马静是一问三不知,急了就捂着肚子喊不舒服,每到这时,孙萍就把工作人员往屋子外面撵。有一次,一个配合工作组工作的年轻警员说了孙萍几句,把正在厨房做饭的石劲风惹毛了,呜哩呜噜地不知嚷着什么,把人赶了出去。那警员一怒之下,打算以妨碍公务罪拘留石劲风,多亏万安山派出所所长章敏说了几句好话,才把事情压了下来。

事后,章敏来到马跃家,批评石劲风不该干扰工作组的正常工作,并告诉他:此次打击非法献血的力度极大,马跃是重要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不早点儿找到他,案子拖得越长将来对他的量刑越不利。这时章敏无意中发现,原本关得紧紧的里屋门开了一条缝,知道马静在偷听。他一想,这个时候不能刺激马静,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下午,那个身材矮胖、嘴巴有点儿歪的年轻警员又来了,刚找马静问了没几句,她就捂着肚子喊疼,警员以为她又在演戏,十分生气。旁边的孙萍却发现马静的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喊石劲风叫救护车,说这次看来是真的要生了。那警员一听说叫什么救护车,我警车就在门口,送她上医院!

来到西山妇幼保健院,医生一检查,宫口已经开了六指,眼瞅着就要生的样子,立刻将马静拉进产房。石劲风和孙萍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听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有个护士一会儿出来一趟,每次都拿着各种单子,让石劲风去办手续和缴费。石劲风本就不是个会办事的人,孙萍也木讷得很,多亏那个警员帮忙,楼上楼下的跑了好几趟,总算全办利落了。将盖好了章的单据全都交给那个护士时,护士随口说了一句:“有无痛分娩,贵一千块钱,产妇不需要吧?我就是走程序问一下。”

石劲风问:“怎么个无痛法啊?”

“就是打麻药,让产妇少遭点儿罪。你们这家庭情况(她看了一眼石劲风和孙萍粗朴的衣着),应该用不着。”

石劲风马上说:“我们用得着!”

护士开好单子,石劲风把钱交给那个警员,催他去办,警员办妥了之后,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孙萍在石劲风的身边坐下,从后面看,两扇背脊都驼得厉害,活像是等着女儿生产的老两口。

今天产妇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房外面人影渐稀,到七点多的时候,数排候诊椅已经空空荡荡,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白炽灯开了,灰白的光芒将四周照得更显冷清,就在这时,从产房里传来几声异常惨烈的嘶吼,然后,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声破门而出。

两个人刚站起身,扒着门缝儿往里面张望,门就开了,一直跟他们接洽的护士走了出来:“女孩,六斤整。”

石劲风咧开大嘴就乐。

孙萍向那护士直作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红纸包着的糖果往她怀里塞。

等护士回到产房,石劲风和孙萍开始商量马静住院的事儿。因为是顺产,只住三天即可,但来的时候匆忙,产妇该用的洗漱用品都没带,得去买一趟。医院附近的小卖部东西贵,稍微远一点儿有家物美超市,可以去那里买。考虑到一会儿马静出来,孙萍更适合照顾,购物的任务就交给石劲风。孙萍担心他稀里糊涂的,特地把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条上,让他带着去。

石劲风正要动身,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他一激灵。接着,一阵擂鼓似的脚步声从楼道的另一头由远及近,许多医生和护士冲进了产房。

石劲风和孙萍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两个人惊惶无措,谁也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先前那个护士从产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产妇产后大出血,已经用了止血药,但情况不是很好。医院储血量不足,我们跟血库联系,那边缺血也缺得厉害,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石劲风想问个仔细,然而那护士已经像逃跑一样回到产房去了。

孙萍推开门冲进产房。片刻,里面响起高亢的叱责声,随后,一只袖子已经褪到肘窝的她被推了出来,推她的还是那个护士:“你当演电影呢,撸起袖子,插上一根管子就把血往人身上输?得先验血,血型匹配,血液质量合格才行。而且就算你们俩都献血也不够,产妇失血量已经超过一千毫升了,得再找人!”

说完,产房的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孙萍一拉石劲风:“我去验血。你给红军和窦京打电话,让他们快想办法!”

窦京的电话打不通,高红军倒是接听了。石劲风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明白。高红军想呼延云最近在采访中也许认识一些血头,就给他打电话,呼延云这才又找到张振宇帮忙。

张振宇才知道,血荒已经严重到连孕产妇的抢救用血都没法保障了,赶紧把邓云鹏和雷公嘴叫了过来,让他们立刻跟过去那些“长期合作”的献血者联系,愿意出高价买血。但得到的反馈令人沮丧,那些献血者都说最近的风声太紧了,不敢往枪口上撞。张振宇听完,脸色铁青,只好开车拉上邓云鹏和雷公嘴一起去西山妇幼保健院,想的是三个人能献多少血就献多少。

然而等他们赶到时,马静已经一瞑不视了。

最后的时刻,这个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孩,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怨恨和倔强,在她那张苍白的脸蛋上,竟浮起异常温柔的光芒。她说想看看自己的女儿,护士把孩子抱了过来,她望着那个似睡非睡的小家伙,满眼都是爱和遗憾。又说想见见自己的爸爸,护士叫来石劲风,马静一见,慢慢地翘起嘴角笑了笑,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石劲风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些医护人员摘掉马静身上的器械,为她整理衣服,擦洗产床和地上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号啕,一个人扑上前来,抱着马静的尸身放声大哭,正是许久不见的马跃,因为哭得喘不上气,他哐哐哐地擂自己的胸口。石劲风赶紧伏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想劝他,话还没出口,马跃跳起来,照着石劲风的脸上就是一拳,把这个胖大的家伙打得后仰在地,口鼻喷血。马跃发了狂似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朝着石劲风又踢又跺,疼得石劲风哇哇大叫。这时从门外冲进一人,一把将马跃掀翻在地,正是高红军:“你组织非法卖血,把自己的女儿害死了,还有脸打别人?!”那个矮胖的警员闻讯赶了过来,把马跃铐上,拖着他往外走。直到上了警车,马跃还抻着绽开青筋的脖子,瞪着血红的一对儿眼珠,怒骂不已。

高红军扶起石劲风,搀着他慢慢走出产房,在楼道里撞上了张振宇一行。双方打了个招呼,听说要救的人已经去世,张振宇神情黯然地转过身,带着邓云鹏和雷公嘴沿着长长的楼道往外走。在与孙萍擦肩而过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射过来的两道阴冷的目光。

奥迪车沿着西五环一路前行,车上三个人很久没有说话,直到从晋元桥左拐上了阜石路,雷公嘴才嘀咕了一句:“不知这是第几个了?”

“什么第几个?”正在开车的张振宇问。

“我是说死在这场血荒里的人啊。虽说各医院在统计死因时都不会提这事儿,但是说到底,要是有血,他们就不会死了。”

正在这时,车载电话响了,张振宇接听后,敷衍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

坐在副驾上的邓云鹏问:“又是让你帮忙找血的?”

张振宇“嗯”了一声。

雷公嘴说:“我听说有关部门为这事儿开了好几次会了,怎么到现在一点儿主意都拿不出来?”

“这个时候,只怕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指望不上……”张振宇说。

“那指望谁?指望你?”邓云鹏冷笑道。

张振宇目视前方,连绵的街灯在车窗上刷起一道道节奏,宛如囚服上的条纹。

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挂着黑眼圈来到公司,签了几份和其他单位拟定的外包合同,然后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在那把破烂不堪的老板椅上,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边慢慢捻着,一边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灰蒙蒙的,稀疏的树枝镀了一层铁色,当寒风掠过的时候,所有的梢头都向同一个方向缓缓摇摆,仿佛在一条看不见的冰河上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电话,让几个中层都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宣布了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公司停止一切献血的业务,并销毁跟此项业务相关的所有文件和材料,与此事做彻底的切割。

虽然没人吭声,但从表情上不难看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人们出去之后,把门关上,张振宇想清净一会儿,不知怎么,隔壁屋碎纸机的嚓嚓声不停地往耳朵里灌。正在烦躁,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雷公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张总,这上面的信息还有用没有,没用我就粉碎了。”

“这不是你的本子么,问我干啥?”张振宇刚刚说完,发现原来本子上有几页自己写的字。再一看,正是那天陪呼延云到都西医院采访时,随手记下的患者的用血信息。

他接过本子,让雷公嘴先出去。

瞪着那个本子看了半晌,他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刚一接通就问:“珊珊咋样了?我看了一下前几天的记录,她是不是又快没血了?”

珊珊的爸爸哽咽道:“不是快没有了,是早就没有了……”

“我现在就过去!”

来到位于六层的血液科住院部外面,也许是知道不会再有血头来,等候大厅里空落落的,除了珊珊的爸爸,没有别的人。一见张振宇,他的泪水像开了闸一样往下滚:“张总,您快点儿想想办法吧,因为没有珊珊需要的B型血,医院为了救她,已经牺牲供血质量,给她输O型血了,可现在连O型血也没了……”

张振宇大步走进“亲属联络室”,拿起可视电话,接通了一病房,呼叫珊珊。一会儿,护士用轮椅把珊珊推了过来,她病弱的躯体蜷缩成一团,脖子像断了一样倾斜着,脑袋靠在粉色的靠枕上,裸露在病号服外面的皮肤惨白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一见张振宇,她笑了笑,由于牙缝渗血,白森森的一排牙齿,每一颗都像刚刚用刀撬过一样绽着猩红色。

让张振宇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不是他主动握起拳头给珊珊打气,而是珊珊用尽全身力气,把拳头抬起,轻轻地磕在了屏幕上。

张振宇明白了,这孩子还想活,他强忍泪水,握起了拳头,抬到胸前又停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抵在屏幕上,能不能给珊珊活下去的希望——

谁知,就在下一刻,无数个贴着留置针纱布的小拳头争先恐后地磕在了那一边的屏幕上,是一病房里所有的孩子,都在一边哭一边哀求:“叔叔你磕磕我的拳头吧!”“叔叔你也磕磕我的拳头吧!”……

张振宇瞬间泪崩,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根本看不清任何图像,只把拳头在屏幕上一下下凿击着,尽可能磕到每一只小拳头。然后从椅子上跳到一旁,蹲在地上捂住脸痛哭,他用尽全力才压抑住自己的哭声,身躯像剧烈咳嗽似的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止住哭泣。

他抬起头,用大巴掌在脸上胡噜了几把,使劲吐了口气,站起身,走出“亲属联络室”,发现上次那位向自己表示感谢的护士正站在珊珊爸爸的身边。

一见张振宇满面湿漉的样子,她明白了:“张总,血荒太严重了,需要输血的人太多了,你别难为自己,尤其是这个时候。”

“你估计有多少人?”

“什么?”

“我是说这次血荒波及的所有患者。”

“我们内部掌握的数据,手术用血加上长期输血维持生命的,保守估计,至少一万人。”

至少一万人。

“那指望谁,指望你?”

脑海中回响起了邓云鹏不无轻蔑的反问。

坐在住院楼大银杏树下面的长椅上,等了不知多久,杨玉彤从医院外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他:“什么事儿这么急啊?我学校还有课呢。”当她发现他脸上的泪痕时,赶紧坐在他的身边,像哄孩子一样抱住他的两只手:“我已经找人帮我代课了,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振宇把“十月血荒”的严重情况给她讲了一遍,说到刚才在“亲属联络室”里发生的一幕,依旧哽咽不止。

杨玉彤的眼圈也红了:“血荒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但媒体一直没有报道,没想到这么严重……我看今天的报纸上,几个慈善组织联名发出倡议,说血液无价、生命无价,号召所有人提高觉悟,自觉主动地参与到无偿献血的队伍中来,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事儿啊?”

“问题是,在血液供应的整个链条中,从献血者到血库再到用血者,哪一个环节能真的做到‘无价’?”张振宇愤愤地说,“当然,血液比较特殊,涉及生命安全和人道主义,所以国家才采取无偿献血制度,所以无偿献血者才伟大才了不起!但现阶段,当用血者越来越多、用血量越来越大,而大部分人却不愿意无私奉献的时候,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坐这儿干等着大伙儿觉悟提高?那边儿患者可是等着救命呢!这个时候不是没有辙啊,《献血法》第六条写得清清楚楚:对献血者‘有关单位可以给予适当补贴’,这是对的呀,这是务实的呀!我这几年做的,不就是又遵守法律又尊重人性吗?干吗非要天天搁那儿唱高调呢?而且你瞅准了,凡是见天扯着嗓门嚷嚷某样东西‘无价’的人,最后八成是想垄断它,给它定一个更高的价!”

杨玉彤点点头:“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当务之急是救人。”张振宇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

杨玉彤听完,半晌才说:“这么做太危险了,一旦暴露,你可就彻底完了。”

“我挺大一老爷们儿,答应小朋友的事儿,最后说话不算话,将来还有脸在街上混吗?”张振宇说,“我会尽量小心的,你也知道我比泥鳅还滑,哪儿那么容易逮着我?”

杨玉彤还是有些犹豫:“就算一切顺利,你这么多年攒出的这点儿身家,可就全没了,还得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就从头开始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张振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揣进裤兜,昂起头,透过银杏树的万千枝丫,望了望支离破碎的天空,“不过,这么大的事儿,我不能就这么定了,还有个人,我得找到她,告诉她,征得她的同意。”

一连几天,袁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寸步不出,因为拉着厚厚的窗帘,她也分不清黑黢黢的周围是日是夜,反正要么睡着要么醒着,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地上。

最初几天,胀痛的头脑像是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又找不到一根可以捋清脉络的线头。接着又突然掏空了一切,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景象竟是坐在呼延云的自行车后座上,咯噔咯噔地走过坎坷而黑暗的渣土路……一切都混淆了,白天与黑夜,往昔与当下,现实与梦境,过程与结果……错综复杂的思绪像带着正负电荷的云撞在一起,电光闪烁的一瞬,她终于想起了张振宇,想起了那个留着小胡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家伙。她恨透了他,觉得他就是个欺骗了自己感情的渣男,但下一刻,她又对这个结论表示怀疑。不错,他们是在很长时间里并肩工作,一起出差,一起签单,一起吃泡面,一起忙通宵,但细想一想,他对自己的所有关心都仅限于朋友的感情,没有表达过一丝一毫的爱意,就算开玩笑,也只是亲切而没有亲昵。意识到这些,她又羞又愤,对他的仇恨不但没有消解反而加重了,报复心在无法释放的环境里总是成倍地增强——而她自闭的斗室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环境。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那个电话。

“你好,你是袁莹吗?”

“谁?”一个字都说得有气无力。

“我是刘恋的小姨。她妈妈走了,就前几天,临走前让我把刘恋的几样遗物送给你留作纪念,不知道你有没有啥忌讳?”

袁莹怔了好一会儿,话筒里传来“喂喂”的声音,她强打起精神,让对方把话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那个把自己锁在棺材一样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的老人,终于走了。

看了一下因为拉着厚厚的窗帘而同样黑咕隆咚的房间,她打了个寒战,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我这就过去。”

来到刘恋的家里,她给刚刚去世的老人上了炷香,望着黑褐色的五斗橱上并立的三张遗像,她想:这一家人总算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

“挺好,挺好,总算不用再遭罪了……”刘恋的小姨在旁边嘀咕着,每当袁莹跟她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从刘恋家出来,袁莹回头看了一眼,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心情说不上是沉重还是放松。

回到家,袁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秋天那寒冷得令人清爽的空气泻进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她开始打扫卫生,扫地擦地抹桌子,直到一切都干净得像从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她才坐下歇口气儿,把刘恋妈妈留给她的东西一样样从挎包里拿出来:嵌着她和刘恋合影的相框;小虎队的签名海报;一本带密码锁的日记,里面抄满了席慕蓉的小诗……

最后,沉在挎包底部的是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口用黄色的警用胶带密封。外面自带的卡兜里装有一张浅蓝色的证物卡,上面写有物品的名称、编号,涉及案件的名称、封存的日期和解除封存的日期。

塑料袋的里面,装着一面镜子。

一面外壳绘有雅典娜,周围镶嵌了一圈水钻的折叠化妆镜。

刘恋的小姨把它交给自己的时候说,虽然鬼笑石案件一直悬着,但这面镜子经过警方仔细考察,被认为并非有价值物证,所以后来解除封存,还给了刘恋妈妈。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将它打开过……

望着望着,袁莹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她和刘恋一起走过的学生时代:为了刘德华和郭富城谁更帅争论不休的日子,把校服的裤腿改瘦后忐忑不安的日子,上课时偷偷临摹《尼罗河女儿》[由细川知荣子和芙美子联合创作的日本漫画,原名《王家的纹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风靡校园。]的日子,在蒙蒙细雨中打着同一把伞慢慢走过白颐路的日子……

泪光中,那一颗颗水钻也熠熠闪光。

用手慢慢地抚摩了几下——

“咔嗒”!

心,猛地一沉!

对于袁莹的到来,孙萍毫无准备。

马静去世,马跃又被捕,那个刚刚生下的小闺女由谁来抚养成了问题,石劲风跟孙萍一合计,决定俩人一起收养这个孩子。照规矩有一大堆手续要办,但眼下村委会兵荒马乱的,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章敏拍板,孩子让他们先接回家,收养协议、健康证明、入户审批表之类的找时间再慢慢补。

把小家伙安置在石劲风那院大房子里以后,俩人每天冲奶粉、洗尿布、哄睡觉,忙得晨昏不分、日夜颠倒,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多亏孙萍有些育儿经验,才强撑起开头那几天,可是脸色越熬越差。石劲风实在看不下去,这天趁着孩子睡觉的时候,让她回家休息片刻。

回到半山腰的屋子里,孙萍想眯瞪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从炕上爬起来,往一只搪瓷缸子里倒了玉米面,掺上鸡蛋和黄瓜丝儿,搅拌均实,准备烙些糊塌子,傍晚时拿下山,跟石劲风一起吃。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吓了她一大跳。

袁莹是打车到了金山陵园停车场,然后一路跑上山来的,累得气喘吁吁,汗湿的秀发紧贴面庞,脸色十分难看。

“咋了?”孙萍问。

“孙阿姨,我,我……”

孙萍让她到里屋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喘口气儿,慢慢说。

捧着水杯,袁莹意识到,这杯水如果喝下去,心里翻涌的那团火可能就浇熄了,于是把水杯往旁边一放,从挎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包,又把里面用塑料袋装着的化妆镜取了出来。

“这面镜子是鬼笑石案件发生以后,警方从犯罪现场找到的物证,问过几个知情者,包括我和刘恋的父母,都认定是刘恋的,后来又觉得跟案件没什么关系,就退还家里人了。刘恋的妈妈前不久去世了,把这作为刘恋的遗物赠给我,留作纪念,我今天才拿到——但是我一看就发现,这根本不是刘恋的东西!”

孙萍半张着嘴,等她继续往下说。

“这镜子是《圣斗士星矢》的限量版周边,高中那会儿,有一回我们几个女生在小卖部买东西,正碰上张振宇来,趁机‘敲诈’他,他就给刘恋买了一面——他自己也有一面,一模一样。刘恋非常喜欢这面镜子,走到哪里都带着,包括案发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在香炉峰上的重阳阁,刘恋的头发有些乱,想梳一下,她找不到自己的镜子,就向张振宇借,张振宇拿出镜子抛给她,她没接住,镜子掉在地上,磕飞了两颗水钻。刘恋当时正在跟张振宇生气,以为他是故意的,把镜子捡起来就往他身上砸,张振宇接住后,从地上捡起那两颗水钻安好,若无其事地塞回兜里。刘恋为此大哭了一场,后来总算在包里找到自己的镜子,就跑到别的地方梳妆去了……所以,我们这些证人都以为,警方找到的镜子就是刘恋自己的。但今天我拿到警方退还的物证,才发现了真相!”

说到这里,袁莹指着装在塑料袋中的镜子给孙萍看——

围着镜子外壳整齐镶嵌的一圈水钻,有两处凹坑,而在袋底,沉着两颗水钻。

看孙萍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袁莹大声说:“我隔着袋子轻轻一搓,这两颗水钻就掉了出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这面镜子不是刘恋的,而是张振宇的!说明案发那天,张振宇不仅到过犯罪现场,还把自己的镜子丢在了那里!”

孙萍一下子懂了,浑身都在哆嗦:“他说假话,他说假话……”

“对!张振宇一直赌咒发誓,说自己那天没有到过犯罪现场,而这面镜子就是戳破他谎话的铁证!”袁莹说。

整整十年,孙萍苦苦搜寻张振宇犯罪的证据,谁知竟在早已不抱希望的时刻,如此意外地获得。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袁莹拉了拉她的胳膊,她纹丝不动。袁莹一边喊她一边摇晃她的身子,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嘴里“哎哎”地答应着,浑浊的目光却四面巴望着,想找到叫醒她的人。

“孙阿姨,我来是想让您拿个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袁莹焦急地问。

孙萍一边傻笑着,一边说着车轱辘话:“我早就说过,我儿子是冤枉的,你们都不信,这下好了,有证据了,都信我了。你们得给他平反,开群众大会,登报纸,公开平反,谁让你们冤枉好人来着。我早就说过,我儿子是冤枉的,你们都不信,这下好了,有证据了……”

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袁莹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她的名字,又过了好半天,孙萍碎裂的目光才渐渐重新聚焦。

“孙阿姨,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下山,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有了这面镜子,加上我的证词——”说到这里,袁莹的神情浮现出一丝犹豫,而后又被一不做二不休的坚狠所取代。

“好好好,你先喝口水,我去准备一下。”孙萍拿起水杯,端给她,然后往外屋走去。

水杯的边沿刚刚碰到嘴唇。

咣当,哗啦哗啦!

袁莹跑到外屋,才发现房门已经从外面锁上。她抓住门把手又拉又拽,结实的木门却纹丝不动,由于门上嵌着的玻璃窗是磨砂的,她只能透过门缝往外望,只见孙萍手里攥着一把匕首,刀刃插在用挂历纸叠成的刀鞘里。

“孙阿姨,开门,快开门,您可别胡来啊!”袁莹拍着门大喊大叫。

孙萍理也不理她,朝院子外面走去。


(上部完)

上一章:第三章 下一章:第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