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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笑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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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的傍晚,天黑得早,派出所的玻璃大门在内外光线的反差下,好像镜子似的,将接警台下面缀着的“立警为公,执政为民”八个大字投映得格外清晰。所以当大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些字像惊诧的眉毛一样扬了起来。 章敏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六点整。 走进来的是位老太太。说“老”是因为她头发花白,一张粗糙的黄脸上长了老年斑,背也有些驼。但仔细一看,其实她脸上的皱纹并不算多,只是眉眼中蕴着一股苦意,显得十分沧桑。 是孙萍。 章敏认得她,这十年来,他和万安山派出所的干警们经常在鬼笑石下面的山路上遇见她。看她拿着根头都烂了的竹竿在草丛间扒拉来扒拉去,大家都知道她在寻找替她儿子翻案的物证,却没有一个人嘲笑她,只默默地走开。有时见她挑着竹篮子装些饮料卖给游客,总会塞张大钞买上几瓶并喊一声“不用找了”,孙萍却无论如何都要找钱,她不喜欢别人的施舍,不管出于什么理由。 这个点儿,她来派出所干什么? 孙萍站在门口,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章敏绕到接警台外面,上前跟她打招呼,问她什么事。孙萍怔了片刻,又使劲喘了几口气,才露出章敏从未见过的一丝惨笑:“我找到证据了。” 六个字,声音不大,却不啻在章敏的耳边打了一个响雷! “你说什么?!” “证据,我儿子是被冤枉的证据,那个张振宇才是真凶的证据!” 一听这话,连在接警台值班的几个警员也站了起来。 “证据在哪儿?” “在我家。” 章敏立刻带上几个警员,跟孙萍一起坐车上山,同时让人通知区刑侦支队支队长林凤冲:“告诉他,鬼笑石那案子醒了!” 坐在车后座上,孙萍把袁莹在刘恋的遗物中发现那面镜子,然后来找自己商量的经过讲了一遍。虽然话说得能简尽简,条理却十分清晰:“我把袁莹锁在屋子里,就下山了。” “你干吗锁她?”章敏不大懂。 孙萍掀开破旧的外套,从腰里抽出一把用挂历纸做刀鞘的匕首。 章敏握住刀柄一拔,露出了寒光凛凛的刀刃。 他登时明白过来:“还好你悬崖勒马。” 警车停在金山陵园的停车场,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了一段,折向黑黢黢的密林深处。脚下有一条积满落叶的小道,在小道的两侧,一丛丛树木宛如俯身探来一般,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们。 一想到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鬼笑石案件的真相,章敏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然而,当那座砖瓦房方方正正的形骸在林间的空地上出现时,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像寒冷的利爪一般攫住了他的心。也许是从警多年产生的直觉,或者就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疑惑:这么黑了,屋里怎么没开灯? 推开院门,一直来到屋子门口,上面锁着一道挂锁。孙萍掏出钥匙刚要上前开门,脚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望去,地上落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小锤子,附近还散碎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章敏蹲下身,捻起一块,定睛一看,是一片碎玻璃碴子。 就在这时,有个警员打开手电筒,朝着前方照了一照:“章所,你看,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大块儿。” 章敏站起身,借着灯光望去。果然,那块嵌在门板上方的磨砂玻璃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虽然形状不那么规则,但看上去很像一只被剜掉眼珠的眼睛。尤为可怖的是,在“眼窝”尖锐的下缘,可以看到大片淋漓的猩红! 章敏从孙萍的手里夺过钥匙,插进锁眼一转,锁梁旋即弹起,他把挂锁一摘,一推门板—— 推不动。 怎么回事? 他又使劲推了几下,还是推不开,他后退几步,猛地冲上去用肩膀狠狠一撞。“哐当”一声,门总算是稍微裂开了一点儿。他拿来手电筒,顺着门缝往里面照,看见一根撞弯了的插销还插在门框上的插孔里,于是抓住门把手,一边推一边摇晃,终于听见插销“当啷啷”落地的声音,然而当他试图把门彻底推开的时候,依然有一股力量顶着。章敏火了,觉得这诡异的门板是成心和他较劲,于是右腿蹬地,上半身贴着门用力往前拱,门像是被一点点撬开似的,终于打开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进出的口子。 他钻了进去,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外屋的灶台和墙壁上,目之所及,空无一人。正要往里屋走,他忽然想起,不知这门是被什么顶着,推起来这样费劲,于是一转身—— 黄澄澄的光柱随之流转,定格在背靠着门、席地而坐的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脑袋低垂,长发披散的姑娘,整个身体完全松懈地倚在门板上,腿脚向前摊开,两只耷拉的手掌掌心朝上,分摊在身体的两侧,一只手的腕子上绽开一道可怖的裂口,鲜血顺着洁白的手腕流到地上,又沿着砖缝弥散开无数条血溪…… 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孙萍走了进来,一看那姑娘,身子一歪就坐倒在了地上,慢慢地伏下身子,伸出手,向姑娘的手摸去,却又在相距一寸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颤抖不已。她把头在地上砰砰地撞着,像是在祈求姑娘的饶恕,胸腔里发出痛苦而喑哑的“啊啊”声,尽管眼泪布满了面颊,但她发出的不是哭声,而是叫声…… 林凤冲带人赶到以后,立即封锁了现场,开始勘查。根据整栋房子的内外屋里除了死者没有别人,唯一的窗户从里面反锁且没有破坏情状,房门不仅从外面上锁,而且里面的插销也呈插入状态等诸多迹象来看,勘查人员得出的初步结论是:死者应该是想破门而出,用锤子砸碎玻璃以后,把手从洞开的豁口里伸出,试图砸开挂锁时,手腕不小心割到玻璃碴,桡动脉被划破后大量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引起的死亡。 “有三点可以证明这一结论。”一个名叫丰奇的年轻刑警说,“第一,所有的玻璃碎片都集中在室外的地面上;第二,挂锁的锁身和附近门板上发现了锤击留下的痕迹;第三,地上的锤子凿出的锤坑证明,案发后它没有被移动过,一直保持着锤头朝外,锤柄朝里的原始形态。分析是死者手腕割破后失手将锤子掉下,且锤柄上只提取到死者一个人的指纹。” “有两个地方我搞不懂。”林凤冲说,“首先,既然死者想破门而出,为什么一边砸着外面的挂锁,一边又把里面的插销插上?其次,就算她的手腕被划破,为什么现场丝毫没有发现她自救的痕迹,反而是用后背顶着门,好像门外面有比割腕还可怕的危险?” 刑警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林凤冲立刻对犯罪现场展开复核。一番细致无遗的勘查,不但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反而得到了一些让他更加沮丧的消息:法医的初步尸检表明,死者身上没有其他创口和伤痕,没有机械性窒息的痕迹,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割腕确实是唯一的死因。那把小锤子是孙萍的,平时用来给家里修修补补什么的,跟其他的五金工具一起放在墙角的筐里;在院子里没有提取到可疑的足迹,毕竟章敏他们来的时候直接踩过,发现凶案后又手忙脚乱,没有很好地保护外围现场。 一切一切,都证明刑警最初的结论,就是案件的真相。 林凤冲还是不愿意放弃。十年前,就在这座山上,发生了那件迄今没有破获的案子,它好像一个铅块,一直系在他和师父张万全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沉甸甸的。现在还是在这座山里,还是与那起案件相关的人,又死了一个,死因就像刘恋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巧合”,这怎么可能呢? “咔嚓!咔嚓!” 相机拍照的快门声和闪光灯乍放的刺眼光芒,搞得他心烦意乱,索性出了院子,来到密林深处。有个红点一闪一闪的,走近一看,原来是章敏在抽烟,林凤冲要了一根,两人一起嘬着烟卷,吐着烟圈,很久都没有说话。 “老张呢?”章敏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嘴。 “去外地协办一个案子。”林凤冲说。 话到即止,问多了该让林凤冲觉得,是不是嫌他能力不够了:“按照来的路上,孙萍跟我说的情况,很可能是她下山以后,死者担心她去报仇,所以才找到锤子。又砸玻璃又砸挂锁的,想去给张振宇通风报信……不过我想不明白,何必这么费劲,直接打个电话提醒张振宇不就得了。” “死者的手机在她的挎包里,没电了,而且上面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 章敏“哦”了一声:“死亡时间搞清楚了没有?” “根据角膜的混浊程度,法医预估她的死亡时间是在两三个小时前。”林凤冲说,“对了,孙萍说她是几点锁上门下山的?” “孙萍说她没看表,记不得了。我派了几个人在山下打听了一下:下午她本来在石劲风家,和他一起带领养的孩子,后来石劲风觉得她太辛苦了,让她回家休息。路上,她在南下洼村副食店买了鸡蛋,据开店的佟宽回忆,那会儿不到三点半。三点四十五左右,正在半山腰停车场闲逛的王长顺看见孙萍走进了往家去的林子——王长顺因为过去工作的缘故,遇见啥事儿都习惯看看表。我估算了一下,沿着村里的路往山上走,到孙萍住的地方,以她的腿脚差不多要走二十分钟,这证明佟宽和王长顺的回忆和孙萍的行踪是对得上的。” “佟宽就是那个女儿差点儿被闫虎欺负了的山民吧。”林凤冲回忆道,“王长顺是不是鬼笑石案件中,西山林场的巡山员?” “对,事后他丢了工作,被孙萍顶替了,所以王长顺一直很恨孙萍。”章敏说,“孙萍到家以后歇了歇,就和面、打鸡蛋,准备烙糊塌子,还没开火呢,袁莹就来了。综合上述情况,我认为,可以把袁莹的死亡锁定在四点到四点半这段时间。” “我说灶台边怎么有个装满了玉米面糊糊的搪瓷缸子呢。”林凤冲把烟屁股一掐,塞进兜里,跟章敏一起往回走,“孙萍的情况咋样?” “她的情绪很坏,精神状态也很差。这十年来她一个人住在这山上,跟个野人差不多,除了石劲风,唯一能偶尔来看看她的,也就是这姑娘了。”章敏说,“她说凶手一定是张振宇,因为下午她先到张振宇工作的写字楼找了他一圈,没有找到,才跑到我们所里来报警的。那段时间张振宇可能是听到风声,跑到她的家里杀了那姑娘。” “反正今晚她也不能回家住了,干脆把她带到派出所,看她好一点儿了,抓紧把案件前后的一些细节再向她了解一下;另外,派几个人,找到张振宇,也带到派出所。先不提案子,只问他今天下午都做了什么,同时再找一下他的同事,从侧面打听一下他今天下午的动向,看看跟他自己说的合不合辙。” “成!” 章敏走后,林凤冲回到院子里,看着一班刑警在屋子内外忙碌不停:拍照、记录、物证装袋、用蘸有无菌蒸馏水的棉签从地面提取血迹……脑海中交叠出十年前在雨脚如麻的山坡上勘查刘恋和闫虎死亡现场的景象,不禁拂去烟雾一般,把手在眼前撩了两撩。正在这时,他抬起头,忽然看到了高踞在远处、宛如夜幕折了一角的鬼笑石。 “告诉他,鬼笑石那案子醒了!” 不,对于凶手而言,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睡过。十年之间,一直高高在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下面那群虎口余生的生灵…… 假如真有那么个凶手的话。 原本以为张振宇很不好找,谁知警方一到旺西写字楼,发现他就在办公室。听说要去派出所,他简单问了一下什么事,警方虽然没有回答,但他还是跟他们一起走了,全程表现得十分配合。 面对面坐在审讯室里,章敏发现,十年不见,张振宇的气质发生了很大变化,少了些玩世不恭的意味,多了些商人的油滑,只是油而不腻。不过此时此刻,他给人的印象是很疲惫,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一样,浑身上下都懈懈沓沓的,两个黑黑的眼袋鸡嗉子似的耷拉着。 面对警方的提问,张振宇有问必答,只是答得很潦草。他说自己下午三点半从都西医院回到旺西写字楼,一下午都在办公室里办公,其他,就没什么了。 就在这时,留在劳务公司核实张振宇下午动向的警员打来电话说,旺西写字楼地下车库的监控摄像显示,张振宇确实是下午三点半开着奥迪车驶进车库的,此后这辆车再也没有开出去过。但写字楼老旧,物业又不怎么负责,楼道和电梯里安装的监控摄像头都是摆设,连电源都没接上,“这一点楼里办公的人都知道”,所以没有拍摄到张振宇此后的行踪。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公司员工在三点半到五点半之间都没有见过张振宇,“去公司的会议室和他的办公室找他,都没有找到。打他的手机,也无人接听”。 审讯室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对张振宇的问询变成了质询,但张振宇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说自己是在休息室,关着门休息。当章敏指出,有个员工证明,因为有急事找他,推开休息室的门,并没有看到他时,张振宇不再说话了,任凭警察拍桌子瞪眼,一言不发。 听完章敏的汇报,林凤冲马上下山,在万安山派出所的会议室里,召集办案的警员召开案情分析会。大家都觉得,张振宇不但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明显撒谎,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可是就凭现在得到的证据,不要说逼他招供,甚至连拘留他二十四小时的资格都不具备。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章敏忽然发现林凤冲望着那张物证收录表发呆:“林队,咋了?” “孙萍跟你说,袁莹是带着那面化妆镜来找她的?” “对啊。” “镜子呢?” “我问过孙萍,她很肯定地说她没有拿。” “这上面也没有。”林凤冲把登记表往桌子上一拍,“这不是见了鬼么!” 会议室里的警员们面面相觑,孙萍没有拿的话,镜子应该还在屋里,可是警方对现场里外细细地搜索了两遍,都没有发现它。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个人在孙萍走后,进入屋子,拿走了镜子。或许他还用什么东西割腕杀死了袁莹,然后打碎玻璃,把她的血涂在玻璃碴上,伪造出她意外死亡的假象——可是这样一来,有个问题出现了,屋子的门窗都是反锁的,他是怎么进入房间,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进入房间的途径只有门和窗:前者上面的挂锁只有一把钥匙,孙萍随身携带。换句话说,除了她,谁也不可能打开房门进去;至于窗户,身在室内的袁莹或许可以从里面打开,把凶手放进去。但凶手断断不能离开后把窗户反锁,除非是袁莹锁的——从公司员工那里,警方知道了她与张振宇的感情纠葛,或许她用这种方式掩护杀死自己的心上人。这样狗血程度十级的剧情在现实中会不会发生姑且不说,犯罪现场的种种迹象显示,袁莹被割腕后,一直背顶着门坐着,根本没有挪过半步。否则以她桡动脉割裂的程度,一定是走到哪里,血流到哪里。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孙萍刚要下山,发现袁莹敲碎了玻璃,要破门而出。情急之下,孙萍打开挂锁,与袁莹发生争执,杀死了她,这之后又拿走镜子,把门锁好后离开的呢?”有个警员大胆推测,“孙萍恨透了张振宇,非亲手杀了他不可,所以发现袁莹要阻止她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发疯杀人。” “留下镜子才能指证张振宇,拿走镜子又是为了什么?”林凤冲摇了摇头,“退一万步讲,真像你说的那样,她后来应该是继续找张振宇报仇,而不会到派出所报警……况且,假设孙萍是在玻璃打碎后走进屋子的,室内地面上必然会被带进许多玻璃碴子。但勘查人员在室内提取到的玻璃碴子只有很少几粒,与鞋底做过微量证据比对后,证明都是咱们的人强行破门后带进去的。” “如果她是在玻璃打碎前进去的呢?” “那她关上门出去后,又是怎么把插销销上的呢?” “我看推理小说上说可以用钓线——” “推理小说上还写皇族血统的女大学生能指挥公安局长呢,那玩意儿你还能当真?”林凤冲瞪了他一眼,“关键是,犯罪现场没有找到丝毫搏斗的痕迹,袁莹伤口的创形、创缘、创角,也都与玻璃窟窿上的尖锐边缘做了同一认定,这个死亡现场完全没有伪造的可能。” 那个警察不禁来了一句:“那咱们还在这儿商量个啥?” 章敏一皱眉头:“怎么跟林队说话呢!” 几个警员走出去以后,屋子里就剩下了他和林凤冲两个人。 林凤冲苦笑一声道:“疑点一大堆,可是能够支持疑点的证据一个都没有……” “要不要突审一下张振宇?” “还不是时候。别忘了,十年前,就在这里,他可是顶住了比现在大十倍的压力。以我们手里目前这点儿弹药,打在他身上,都不如个爆米花有劲儿。” 就在这时,丰奇推门进来:“队长,袁莹的手机充电开机后,我们查询了通话记录。她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打给一个名叫邓云鹏的人。” 一听这个名字,林凤冲吃了一惊。 章敏把邓云鹏和袁莹、张振宇一起开公司的关系简要介绍了一遍:“别说你了,我都没想到,鬼笑石案件发生后,这仨人兜兜转转能走到一起去。” “还好没有呼延云,不然够凑一桌麻将的了。”林凤冲嘟囔道。 “通话记录显示,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有个姓呼的——就叫你说的那个名字的,每天都给袁莹打电话,可是她一直没有接。”丰奇说。 “啊?”林凤冲真有点儿哭笑不得了,“真行,真行……丰奇,你去找一下邓云鹏,尽快把他带过来。” 等丰奇走了,林凤冲拿起手机,打通了呼延云的电话。 “林队,啥事儿?” “你在哪儿呢?” “报社啊。” “这都几点了你还在报社——外边采访完刚回去?” “没有啊,这不是现在血荒越来越严重么,报社想组织个专题报道,把舆论的风向转一下,开了一下午的会。好不容易敲定了,又接到通知说不让报道,我正跟几个记者商量换个选题呢。” “哦……有个叫袁莹的,你高中同学,知道吧?” 话筒里突然安静了。 许久,呼延云才说:“她出什么事了?” “你最近一阵子怎么老给她打电话?” “我问你她出什么事了?”呼延云的口吻变得异常粗暴。 出于案件保密的原则,林凤冲本来不想跟他多讲。但接下来的调查中,他早晚会知道真相,况且他是警队的老熟人,懂规矩,不会把不该泄露的消息往外乱说,于是林凤冲就把袁莹死亡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话筒里一阵死寂,林凤冲等了很久,但等来的是“嘀——嘀——嘀”挂断的声音。 丰奇找了邓云鹏一圈,最后终于在他的家里“捕获”了他。这小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任凭他爹妈和丰奇怎么敲门都不出来,直到丰奇把门撞开,才发现他穿着领子缀满铆钉的皮衣和水磨牛仔裤,戴着耳机,癫痫病发作一样疯狂摇摆着肢体。丰奇把他的耳机扯下来时,那音量大得震手。 丰奇把自己的身份一说,邓云鹏显得惊慌失措,尤其是听说要去派出所——而且是自己当年折戟沉沙的万安山派出所,死活不肯动窝。丰奇连哄带吓,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出家门。可是一进派出所的大门,他就开始耍赖,一会儿说要投诉丰奇,一会儿嚷嚷自己懂法,一会儿吹嘘认识好多律师,拿着名片夹一通乱翻,啥也没翻出来……搞得章敏和林凤冲哭笑不得,没想到十年前柴永进在审讯中留给他的心理创伤,竟贻祸至今。 林凤冲也真不枉“林婆婆”的外号,任凭他怎么折腾,还是温言细语地给他做思想工作,最后邓云鹏终于安静了下来。 “请你来,其实问题只有一个。”林凤冲说,“今天下午三点左右,袁莹打电话给你,说的什么事?” 邓云鹏拿着纸杯,不停地喝水,水杯都空了还在反复做出喝水和吞咽的动作。林凤冲只静静地等着,不说话。 好久,邓云鹏才说:“她说她从刘恋的小姨那里得到了刘恋的遗物,一面掉了两颗水钻的限量版化妆镜,问我还记不记得那面镜子其实是张振宇的。我说印象不深,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要先去找一趟孙萍,然后再来找我,就挂断了电话。” “后来呢?” “后来我就接着听摇滚了啊。” “一直没有离开家?” “没有。” “谁能证明?” “我爸妈。” “你不是说你懂法么,他们的证词,可信度有限。”林凤冲望着他说,“对了,今天是工作日,你一没病二没事,为什么可以脱岗在家?” 好半天,邓云鹏才说:“我是张振宇的老同学,他对我的考勤一向不怎么严格。” “袁莹跟你说去找孙萍的时候,你一点儿都不惊讶?”林凤冲又问。 邓云鹏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把头摇了摇。 “这么说,你知道她们俩一直有联系?” 邓云鹏哑口无言。“把你的手机拿来。” “啊?” “手机,拿来。” 邓云鹏迟疑了片刻,无奈地拿出手机,交给了林凤冲。 林凤冲直接打开手机的通话记录,看了看,把屏幕翻向,对准邓云鹏:“这上面显示,下午两点五十,你接到了袁莹的电话,通话时间三分钟。仅仅两分钟以后,两点五十五分,你就给张振宇打了一个电话——这么着急忙慌的找他做什么?” 邓云鹏的神情顿时一颓,章敏在旁边补刀:“想清楚再回答,张振宇就在隔壁,如果你们说的不一样,那后果可就比较严重了。” 邓云鹏两眼发直,下意识地揉搓那个空纸杯,直到把它捏成不堪的一团,才声音沙哑地说:“他就是个魔鬼……” “谁?谁是魔鬼?”章敏问。 “张振宇!十年了,他就是不肯放过我,我都转学好久了,他来找我,威胁我不许再在鬼笑石那个案子上‘胡说八道’,后来又接长不短就给我打电话来‘问候’。我在摇滚乐队混了几年,乐队散伙以后,他又拉着我加盟他的公司,说是一起创业,其实就是方便监视我。他只给我发工资,不记考勤,不安排重要的工作,我原以为他是一片好心,混了几年才发现,不知不觉的,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什么业务能力都没有,离开了他的公司,根本找不到工作。我爸妈下岗早,退休金少得可怜,身体又不好,就指着我的工资养老,所以我只能任凭张振宇拿捏。这时候他让我盯着袁莹,因为他发现袁莹跟孙萍有联系,担心她俩合伙算计他,让我把她们俩的一举一动向他汇报。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所以你就给他打电话,说了镜子的事。他当时做何表现?” “他‘嗯’了一声就挂了。你们不要以为他会害怕,他什么都不怕,当年鬼笑石那起案子肯定是他做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从那条羊肠小道上钻了出来,满脸杀气,手里还拿着个红色背包。可你们不信我,谁都不信我,逼着我改供词、说假话……” 说着说着,他的眼角红红的,仿佛溢出了血。 从审讯室出来,林凤冲和章敏更加确信,张振宇有重大作案嫌疑:他知道袁莹拿到了那面能够指证他的镜子,又去找孙萍了。于是他开车上山,埋伏在密林之中,等孙萍走后,将正要破门而出的袁莹杀害,并设法拿走了镜子…… 他们把办案的刑警们叫到一起,拿着水性笔开始在会议室的白板上捋时间线。 1.下午两点五十分:袁莹打电话给邓云鹏。(据邓说,袁向他透露获得关键物证,并说要去找孙萍) 2.下午两点五十五分:邓云鹏打电话给张振宇。(据邓说,他向张转述了从袁处获得的信息) 3.下午三点半之前:孙萍在南下洼村副食店买鸡蛋,之后上山。 4.下午三点半:张振宇开车驶进旺西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5.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王长顺在金山陵园停车场遇见孙萍回家。 6.下午四点前后:袁莹找到孙萍,讲述镜子一事,孙萍锁门后下山。 7.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之间:袁莹遇害。 8.下午五点半:有劳务公司员工看见孙萍在旺西写字楼里,逐个房间寻找张振宇。 9.下午六点整:孙萍到万安山派出所报警。 10.下午六点二十分:警方赶到孙萍家,发现袁莹已经死亡。 括号外的文字为客观记录,括号里的文字为主观描述或尚需核实的内容。 林凤冲指着白板说:“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从两点五十五分接到邓云鹏电话,到三点半开车回到旺西写字楼,这段时间张振宇在做什么?第二,这之后,张振宇是用什么交通工具赶到万安山的?” “张振宇自己说,那段时间他和女朋友一直在都西医院——不过他把车停在医院外面,那地方没有监控,没法证明他说的是真是假。”有个警员回答。 “北京城找不到轧马路的地方了吗?俩人跑医院约会去?”林凤冲不信。 “最近闹血荒,张振宇是去看血液科病房的孩子,因为心情不好,就把女朋友叫来了——这一点我们会找他的女朋友核实。” 章敏开口道:“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是,张振宇只有一辆奥迪车,既然他不是开着这辆出去的,又没有其他人借车给他,那么他外出只有步行、骑车或打车三种交通方式——从旺西写字楼到孙萍的住处,步行要八九十分钟;骑车要半个小时;开车或打车到半山腰停车场,再走上去大约十五分钟。目前我们正在找目击证人和出租车司机,看看有没有人能证明那段时间见过或载过张振宇。不过这一带黑车多,通往西山的路上,好多红绿灯都没安监控,查找有一定困难。” 林凤冲说:“与其咱们找,不如让他自己交代。他拿不出袁莹遇害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就休想过得了这一关!” 丰奇正要说什么,林凤冲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留在现场的刑警打来的:“这儿有个姓呼延的媒体记者想进入现场,我们拦他,他情绪很激动,非让我们给你打电话不可。” 林凤冲让他把手机给呼延云:“呼延,别让我为难。” “我就进现场看一眼,就一眼还不行吗?” “不行!” “林队,以前我帮过你们——” “我说了,不行!”林凤冲斩钉截铁。 “好的好的,太感谢你了!”呼延云说,然后传来他把手机还给现场警员的声音,“你们林队说让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不好! 林凤冲知道呼延云在使诈,对着话筒大喊:“拦住他!我没让他进现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听见话筒那边传来奔跑声,喊叫声,撕扯声,倒地声,最后是呼延云哎哟哎哟的惨叫声…… 一会儿,手机那边传来警员气喘吁吁的声音:“队长,差一点儿就让那小子钻进屋里了,人已经铐上了,怎么办?” 林凤冲让他把呼延云押到派出所这边来,挂断电话,忍不住骂了一句。 好不容易气儿消了,他问丰奇:“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丰奇点点头道:“我们捋的这个时间线,其实是围绕显而易见的当事人展开的,再说具体一点儿,就是袁莹、孙萍和张振宇。但是,由于我们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在了他们仨身上,会不会无形中反而忽视或漏掉了什么人?” “比如?” “比如邓云鹏,我觉得他那番供词就巧妙地把自己择了个干净——不光是刚刚发生的案子,还有十年前的案子。” 章敏一听,连连点头:“小丰说得在理。” 林凤冲拿起水性笔,把白板上“邓云鹏”和“王长顺”的名字分别画了个圈:“这两个人今天下午的行动轨迹,回头要详查。不过当务之急,是集中火力,突审张振宇!” 本以为强压之下总能榨出点儿汤汤水水,谁知竟一无所获。 审讯最初,张振宇承认下午接到过邓云鹏的电话,但邓云鹏只是找他请假,并没有说别的;警方问他为什么派邓云鹏监视袁莹和孙萍,他神情错愕地问孙萍是谁?警方问他是否知道袁莹的去向,他说前一阵子被袁莹发现了他情有所钟之后,一直没来上班;警方又问当初刘恋把你的镜子摔在地上,磕飞了两颗水钻,有没有这事儿?他说摔镜子是有的,但不记得磕飞什么水钻;至于三点半以后在哪里,他只重复了一遍自己在休息室休息。此后,无论警方怎样斥责他撒谎,他都不发一言,神情比之前更加冷漠。 万般无奈之下,林凤冲亲自上阵,告诉他十年前的鬼笑石案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然后软硬兼施,说今时不同往日,“零口供”也可以定罪。张振宇望着他,阴冷的目光中闪烁出一丝怜悯,让林凤冲在愤怒之余,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几轮审讯下来,眼看就到凌晨两点了,虽然对于刑警而言,熬夜办案是常事,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点儿突破都没有,也是罕见。有个警员甚至发起牢骚,说万一张振宇真的无辜呢,咱们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丰奇说怎么可能,你没看见几个小时下来,他连个哈欠都没打吗? 比没打哈欠,更让林凤冲在意的,是张振宇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警察为什么要审他。照行话讲,张振宇是见过“大世面”的,面对如此强大的审讯力度,肯定猜得出,自己惹上的是“大麻烦”,照理应该不停对警方做火力试探——他不问,证明他心里有数。 然而换个角度讲,既然见过“大世面”,张振宇就应该知道,这样“不做火力试探”的行为会加大他的疑点,那为什么在面临巨大压力和严重后果的时候,他会采取自毁式的应对方式呢? 一切都迷雾重重。 又审了两个小时,张振宇还是一个哈欠都没打,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像铁铸一般坚硬。 林凤冲只能下令把他带到拘留室休息。 丰奇这才得空提醒他,还有一个问题人物在拘留室关着呢。 林凤冲强打起精神说:“带来吧。” 派出所的院子里,聊胜于无地点着几盏灯。当同样是被警察押解的两个人迎头相遇时,其中一个怒吼一声“张振宇”,猛扑了过去。看那样子,要不是警察及时拉住他,几乎要咬张振宇一口! 张振宇神情木然,与他擦肩而过。 “张振宇!”呼延云又叫了一声,这一声还有怒气,却添了几分痛楚。 张振宇站定,嘴角抽搐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去,直到连同他的影子一起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审讯室里,林凤冲发现呼延云的右脸有些青肿,鬓角还挂着几缕草枝,把一腔怒火压了压道:“你小子发的什么疯?” “你不懂……” 林凤冲点了一根烟,狠狠嘬了两口:“有啥发现没有?” “被按在门口地上的时候,我看见通往窗户的路上有一堆树叶,比院子其他地方的多,似乎是特意扫过去的。” 林凤冲让丰奇把勘查现场时拍摄的照片拿来,一番认真的查看和比对之后,证明呼延云说的那个地方的树叶确实堆积得有些反常,不过警方最初以为是孙萍扫的,所以没在意,重新向孙萍核实之后,她说自己今天并没有打扫过院子。留在现场的警员将那堆落叶小心翼翼地拨开后,发现下面有一些凌乱的痕迹,很像是脚印,但已经被扫得乱七八糟,无法鉴定——扫落叶的工具就是靠在墙边的一把大笤帚,笤帚把上只提取到了孙萍的指纹。 这个全新的发现让所有办案的刑警都兴奋起来,一番讨论之后,大多数人认为: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察觉到袁莹从里面锁上门,并把门顶住,才往窗户的方向走,想破窗而入。这之后发现窗户从里面锁上了,也打不开,才告放弃,并戴上手套,用扫落叶的方式破坏了自己留在地面的足迹。 林凤冲却有不同的意见:“打扫的位置仅仅是在从门通向窗户的路上,并没有到达窗户——因为窗户下面没有足迹,更没有打扫过的痕迹,那么犯罪嫌疑人是怎么知道窗户已经锁上的?”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只听见呼呼的吐烟声和吭吭的咳嗽声。 “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丰奇突然说,“孙萍,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家的窗户有没有反锁。” “如果是她,那么之后又何必扫落叶呢,毕竟是她家的院子,有她的脚印不是很正常吗?”林凤冲说,“何况真的想要杀人,就算知道窗户反锁也要试一试,怎么会跑到半截又退回去?” 丰奇一听,哑口无言。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林凤冲给呼延云办了释放的手续,还给他叫了辆出租车,打发他回家休息。 呼延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上了车。 车子沿着空旷的大街一直向东驶去,长长的街灯仿佛豁开的拉链,在黑暗中敞露着起伏的襟怀。缩在后排座位上的呼延云望着窗外,视线中的一切都像划伤一般拖曳着长长的银色尾线,直到香格里拉饭店那寂寥的剪影映入眼帘,他才坐直了身子,让司机靠边停车。 下车以后,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紫竹桥,一直走到最高处。 站在那里,极目远眺,耳畔夜风呼啸,仿佛穿越时光的甬道……整整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凌晨,他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女孩,沿着坑坑洼洼的西三环主路颠簸前行。那时,他们才十七岁,完全不知道这世界上竟有回不去的现在和走不到的未来,只在乎谁喜欢着谁,谁懵懂着谁,谁藏起了谁被家长没收的小刀……一切一切,就像紫竹桥上那些挂满了灯泡的脚手架,在雾气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编织着,为迷惘的青春再添上几许梦幻色彩。 那时,她曾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歌,回想起来,歌词竟是那样的伤痛: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 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好多事情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 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会在乎。 他一遍遍地回想着那首歌,那个唱歌的女孩,那样纯真青涩的情谊,那些一去不返的岁月……不知不觉就坐在了地上,两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桥栏,瞪圆了眼睛。从栏杆的缝隙之间往外望去,被泪水打湿的目光看到的,依稀还是那个没有翻过虎皮石围墙豁口的世界。 对不起,袁莹,最后,我还是没能把你从那场青春的噩梦中拉回来…… 直到现在,为这座城市撰写历史的人们还没有搞清楚,那一年的“十月血荒”究竟是怎样消失的。 突然之间,在全市各个血站的献血窗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张张或者年轻或者沧桑的面孔,默默地撸起了袖子,伸出了胳膊,采血之后连营养补助也不要,迅即离去。到底是谁将他们组织到一起的?无偿献血的动机又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只知道供血量之大,使本市血库的储备立刻恢复到了警戒线以上,以至于所有延期手术都可以立刻排期。等到各大媒体的记者反应过来,拿着相机、录音笔准备采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而那些献血的人好像太阳升起后的雾霭一般神奇地消失了,他们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身份证号和个人信息全都是假的——正是这三天,为全市各大医院亟待输血求生的患者争取到了无比宝贵的时间。因为在那之后,在卫生部的统一领导、指挥和调配下,全国各地为首都输送的医疗用血纷纷到位,那个以“血荒”之名准备吞噬数以万计生命的血盆大口,就此彻底闭合。 就在所有的患者和医护人员喜极而泣的时候,经过媒体的一番发掘,终于找到了那个为缓解血荒、挽救生命做出巨大贡献的幕后英雄。“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由几个公益组织——包括老年养生促进会、儿童福利保障会、大病救助基金会等一起组成的联合体,“他们通过各自的渠道,积极发动、组织各个阶层的爱心人士自愿加入到无偿献血的队伍中来,不求名利,无私奉献,谱写了一曲二十一世纪的生命壮歌”!据报道,血荒缓解之后,他们已经决定携起手来,成立一个名为“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公益团体,并向有关部门正式提出申请,由这一团体牵头,为无偿献血工作制定一套全新的补偿和奖惩机制。并在卫生监督部门和医政部门的配合下,予以督导和落实,使公民献血在“无偿自愿”的基础上,逐步实现“可管可控”,以避免下一次严重血荒的发生。 上午,爱心慈善基金会在北国大厦召开新闻发布会,会后,副会长邢启贤接受了包括李扬在内的十几家媒体记者的专访。回到报社,李扬把专访稿写了出来,发给关山和刘述审阅,就到报社外面吃饭去了。他们两个看完,到沈总的办公室商量了一下,把呼延云叫过去,让他看一遍稿子。 自从袁莹去世后,呼延云每天都没精打采的,出了沈总的办公室,就跟关山和刘述抱怨:“你们当头儿的定了不就行了,反正也要发焦点关注,等上版了我再看呗。” “哪儿那么多废话。”关山呲儿了他一句,“让你把把关。” 呼延云听他话里有话,停下脚步,望向他俩。 刘述扶了扶眼镜,低声说:“老年养生促进会不是想和报社合作么,越是这样,领导越慎重。你是到一线采访过非法卖血的,看一看这篇稿子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呼延云明白了,因为李扬的老婆就在老年养生促进会工作,两口子都没少给他们写软文。而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邢启贤,此前就是老年养生促进会会长,所以要防止李扬通过写专访稿的方式,让报社给基金会背书……但从单位的角度,不可能没凭没据就质疑自己人,只能从稿件本身的质量上把关。 回到工位上,呼延云打起精神,把稿子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然后和关山、刘述重新走进沈总的办公室,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这篇稿子的问题很多。” 沈总让他坐下,慢慢说。 “首先,根据我在暗访中获取的感受,无论是在医院揽零活儿还是集体卖血,都需要一定的经验和组织能力。最起码的,要有相对固定的血源,这种固定是通过长期供血、彼此信任形成的,说一朝一夕就能组织起千儿八百人去献血,没有的事儿。而在邢启贤的专访中,对这个问题说得最含糊,只说义务献血的群体是通过他们那几个慈善组织的渠道征集来的——想想看那都是些什么渠道?老年保健、儿童救济和大病救护,难不成发动那些老人、小孩和重病患者去献血?” 沈总他们一听都笑了。 “其次,邢启贤所说的为无偿献血工作制定一套全新的补偿和奖惩机制,这里面也有猫腻。非法组织集体卖血为什么一直存在?就是因为以前会给各个单位下发献血指标,到时间没完成献血任务,责任单位要受处罚,主管领导的升迁会受影响,所以那些无法完成指标的单位才拿出一笔钱来,联系血头,请他们雇人献血。现在,虽然表面上行政献血被废止了,暗地里依然在操作,但整体上还算稳定,也能保证医疗用血的供应。这次血荒就是因为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就突然打破了这种稳定造成的,而爱心慈善基金会搞的那一套,更像是‘加强版’的行政献血,动机很值得怀疑。” “最后,李扬把上次我们合写的稿件中,他自己采写的部分加入到这篇专访稿中——我在暗访前,看他那部分稿件,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后来我跟那些亟待用血的患者及其家属一接触才发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呼吁什么‘不要让血头再从我们和卖血者的身上两头吸血’,因为对他们而言,血头的获利固然可恶,但无血可用的血荒才是最可怕的。我承认血头们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必须惩治,但在现有的血液供需矛盾下,‘一刀切’式的突然取缔是否合适?我想这次血荒就是答案。所以我怀疑,李扬根本没有采访患者及其家属,这一部分完全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听完呼延云的话,沈总和采编部门的两位领导当即决定,李扬的稿件先扣住不发。 回到采编平台,呼延云看见章娜站在自己的工位前,问她啥事儿?章娜把手里的广告发排单一扬:“三版,下期,加四分之一广告。” 呼延云合计了一下,既然下期发不了李扬的专访稿,三版就会放一篇普通的养生保健类稿子。这种稿子甭管多少字,都可以做大幅删减:“那我就照着两千五百字编稿了,回头你可别再把广告撤了。” 老编辑都知道,删稿容易加字难。章娜一笑:“你当我跟你上次似的呢,广告加了撤撤了加的。” 所谓“上次”,就是把暗访稿件在最后阶段拦截那次,当时章娜发了火,来了一句“你当广告是大风刮来的,加了撤撤了加的”?呼延云只好哄她说给她介绍个广告客户,算她的业绩,她才同意。现在想来,只堪一笑了。 章娜见他不再说话,便往采编平台门口走。 身后突然传来呼延云的叫声:“章娜——” 她转过身,看见呼延云望着自己,目光有些奇怪。 “啥事儿?” “什么叫‘加了撤撤了加’?”呼延云问,“一开始是我跟你说三版要有大稿子,把四分之一广告撤掉。后来稿件上版后又拿下,换成一篇讲秋冬心血管保健的稿子,撑不起一个整版,让你把广告再加回来——不就只有一次广告撤和加的过程吗?” “啊?这中间还有过一次加广告和撤广告的事儿啊,你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 呼延云坐在工位上,望着变幻线肆意伸缩的电脑屏保,心乱如麻。 终于知道,自己去南下洼村的暗访是怎么被马跃察觉的了。可是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那个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呼延云想去找沈总汇报,可章娜说,她是打电话给那个人时知道要加广告的,但第二天上午还没来得及修改发排单找领导签字,就听说稿件已经到位,不用再加广告了。全过程只有她和那个人知道,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如果他矢口否认,章娜反而会被倒打一耙。 怎么办,难道就由着那个人继续为非作歹?如果这事儿仅仅是针对自己的,忍忍也就算了,问题是,正像张振宇提醒他的,也许从被囚禁到写出稿件,都是有人故意做的一个“局”。那个人就是想把事情搞大,虽然还搞不清这个局的最终目的,但它一定是通过差点儿搭上上万条人命的“十月血荒”来实现的! 不行,必须想办法拆穿他,可是对方具有丰富的媒体经验,对那套调查采访的话术十分熟悉,不可能轻易缴械投降。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有两个人找他。呼延云下了楼一看,居然是高红军和石劲风。 “高叔叔,石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上次救马静,你帮了忙,我和你石叔叔给你带了点儿酸枣,真正的西山土产,好吃!”高红军一边说,一边把一个装满了酸枣的塑料袋往他怀里塞。 呼延云连连推让:“我没帮上忙,那个女孩没救回来。”但经不住高红军力气大,最后还是收下了。 呼延云问了问他们的近况。高红军说袁莹死后,孙萍整天价傻呆呆的。她的林间小屋还被封着,一时回不去,石劲风就把她接到自己那院大房子里住,也好帮着带马静的女儿“小静”——这是他们给刚出生的女孩取的小名。也多亏了这个需要哄吃哄睡的婴儿,孙萍才强打起精神,没有彻底垮掉,但依然时不时发生把刚换下来的尿褯子又给穿上、兑奶粉的水忘了搅拌直接往嘴里塞的状况。有时候她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哄小静睡的时候,突然就会重重地抽噎一下,然后放声痛哭,涕泗滂沱,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吓,也哇哇大哭。石劲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夺下小静像舀水一样晃悠,一边哄孩子一边哄孙萍,急得头皮都胀紫了也摁不下这个局面。后来还是高红军有办法,每当孙萍重重抽噎一下的瞬间,在旁边低吼一声“行啦”,孙萍打个寒战,如梦初醒一般,就把哭声收回去了…… 高红军和石劲风今天进城,是因为小静最近睡觉不安生,总是翻来翻去的,动不动就抽搐惊醒,大哭不止,身上的湿疹也越来越严重。孙萍一到天黑就打不起精神,只能靠石劲风抱着这个小娃娃,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夜,只要孩子一哭,甭管他睡得有多死,站起来就摇晃……几天下来,胖大的身体竟瘦了一圈。带着孩子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过敏,让换个深度水解奶粉,只能在首儿所[首都儿科研究所。]买到,“想着你们报社离这儿不远,买完奶粉就过来看看你”。 想到这俩年逾五十的单身汉,居然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跑前跑后,忙得四脖子汗流,呼延云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然后又聊到南下洼村。短短一个月不到,村里的卫生站爆出了非法组织卖血的大新闻,村外的半山腰闹出了人命案,村里村外就没消停过,搞得人心惶惶的。“金波一垮台,王长顺那老小子抢班夺权,当上了村主任,一天到晚耀武扬威的。昨天喝多了,跑到你石叔叔那里,说他收养小静是因为他才是小静的亲爹,被我一个大耳帖子在脸上盖一红戳,连滚带爬地跑了。” 望着高红军挥舞的那个砂钵大的拳头,呼延云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自己遭遇做局的前后经过一讲,高红军十分气愤:“就照你说的办!” 他们在附近一处楼群里等了一会儿,远远看见那个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呼延云和石劲风藏进一个单元的门洞,待那人走近,高红军迎了上去大喝一声:“李扬!” 李扬酒足饭饱,正准备回报社,见眼前一条大汉拦路,胳膊比自己的腰还粗,顿时有些惊惶:“你谁啊?” “我是南下洼村的,马跃的亲戚。”高红军按照呼延云教他的说。 “什么马跃?我不认识啊。” “少他妈装蒜!马跃在里边让我给你捎句话,你是想进去跟他就伴呢,还是花点儿钱买平安?” “你说的什么啊?我听不懂……” 高红军往前逼近了一步,举起拳头用力一攥,咯吱咯吱作响:“这个你听得懂不?” 李扬本就心虚,一见高红军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越发害怕,看看周围没有人,低声说:“主意是窦总出的,居间统筹的也是窦总。我就是个写稿子的,他要安家费找窦总要,别找我啊。” 呼延云一听,马上从门洞里走了出来,李扬一见他,吓得一激灵。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呼延云厉声道。 “说……说什么?” “我去南下洼村暗访那天傍晚,广告部要在美编拼版前最后落实一遍各版广告的分布,章娜打我的手机打不通,因为那时我的手机已经被马跃他们抢走了,就去问跟我合写稿件的你。你却告诉她说稿子肯定拿不出来了,让她准备加广告——既然你的那部分已经写完,那么稿子拿不出来,原因肯定在我,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我写的那部分无法完成的?”呼延云气愤地说,“当然是因为某个囚禁我的人,把我失去自由的消息告诉了你。我去南下洼村前,没有对任何人讲,只跟你要了举报人的名字和电话。而我在暗访中也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马跃却能清楚地指认我,联想到加广告这件事,足以证明,你就是那个把我的身份泄露给马跃的内鬼!” 李扬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说话,别跟那儿装死!”高红军一声吼。 李扬咽了几口唾沫,还是不开腔。 “你要不想在这儿说,咱们就换个地方!”呼延云的口吻越发严厉。 “我说,我都说。”李扬哭丧着脸道:“八月份,报社不是策划非法卖血的选题么,我去采访,了解到一些情况。有一次跟老年养生促进会的会长邢启贤吃饭时聊起来,他听了挺感兴趣的,说要是能把医院扎零活儿的和组织集体卖血的这两股势力全灭了,咱们取而代之,那可就有的赚了。我说根本不可能,因为两股势力都树大根深,哪儿那么好呛行,何况还违法。正好窦总在座,那是个眼珠子一转八个主意的人,他说这跟自由市场一个道理,想从小商小贩嘴里刨食,最省事儿的办法不是做他们的竞争者,而是做他们的管理者而成为管理者的前提,是得找个‘不管不行’的借口——所以,如果能挑动这两股势力闹出点儿大事来,惊动有关部门,给他们一股脑儿全端了,必然会造成血荒。到时候咱们再以慈善组织的名义从中插一杠子,做做救济的样子。反正血荒总能过去,那时咱们就可以把功劳全揽到自己头上,跟有关部门讨价还价,要个‘辅助监管’的合法旗号——咱们就变成了最大的、唯一的血头,彻底垄断整个卖血市场,一边从政府下发的补偿金中抽成获利,一边利用奖惩的权力逼受‘督导’的单位就范,看哪个敢不服从。” 呼延云听得目瞪口呆。 李扬接着说:“邢启贤一听窦总的话,来了兴致,问具体怎么做,窦总就策划了一个‘两步走’的方案:第一步,他跟马跃认识,给马跃一笔钱,让他向报社举报张振宇非法卖血。张振宇一直在把非法卖血往合法程序上引,无缘无故被咬上一口,必然会认为是一向敌视他的军三儿那帮人黑他,很可能向媒体揭军三儿他们的底。稿子一出来,军三儿肯定找他算账,一来二去没准儿能闹出人命,引起警方干预,少不得要逮几个肇事者;这时再开始第二步,由我写一篇南下洼村有人组织集体卖血的报道,暗示是军三儿那伙儿人为了立功,攀咬同行。金波他们看到岂能善罢甘休,两股势力一定会爆发激烈冲突……邢启贤听了非常满意,就让窦总落实。” “按照计划,我先压了这个选题一段时间,等入了秋,到了供血的‘淡季’,重新向报社提议启动采访,并以自己在血头中脸熟的名义,推荐你采写。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书呆子,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谁知我估计错误。采访完张振宇,你察觉到不对劲,跟我要举报人的电话,说想核实情况,我把电话给你之后,一问马跃,才知道你是要以献血者的名义去南下洼村暗访。我赶紧跟窦总商量,窦总觉得既然如此,干脆两步变成一步走,等你暗访完集体卖血的全过程,再让马跃揭发你的身份,把你关起来,并在话里话外暗示金波要杀了你,栽赃给他,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放了你。你出于激愤,写出的稿子十有八九会情绪化:非法献血,非法拘禁记者,报网联动报道,肯定引爆舆论,逼着有关部门开展专项整治。果不其然,虽然我没料到你被释放的当夜就把稿子写了出来,而且后来你发觉苗头不对,想拦下稿子,但最终还是没拦住……” 说完,李扬双手合十,苦苦哀求道:“呼延,我说的都是实话,同事一场,你就饶了我吧,我还有房贷呢,丢了工作可就断供了……” “你的房贷不能断供,那些血液病患者的血,就可以随随便便断供吗?”呼延云憎恶地说,“你现在就回报社,找领导把事儿说清楚,争取从轻处理——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宽待了。” 李扬垂头丧气地转身要走,却被高红军叫住了:“等一下,你说的窦总,到底是谁?” 呼延云心里咯噔一下,让李扬先走。 高红军不干,拦住去路,继续追问,李扬无奈地说:“他叫窦京,卖老年用品的,因为生意上需要老年养生促进会支持,所以经常跟邢启贤混在一起,没少给他出坏主意。” 高红军半张着嘴,直眉瞪眼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李扬的背影都消失不见了,他还杵在那儿,气也不喘一口,吓得呼延云和石劲风又掐虎口又拍后背的,好半天才捯出一口气来,一手一个抓住身边两人:“走,咱们找窦京去。” 呼延云突然感到,这个小时候看上去比铁塔还强壮的高叔叔,此时此刻,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自己和石劲风的胳膊上。 北国大厦的会议厅里,窦京正指挥着几个工作人员,拆除签到墙、打包易拉宝、清点音响器材,为上午的新闻发布会做善后工作。虽然个子不高,但上了油的背头和志得意满的神情,让他在人群中分外耀眼。 “窦京!”门口有人喊他,声音有些嘶哑。 窦京回头一看是高红军,独自一人站在门口,驼着背,一只手撑着门框,赶紧跑了上去:“老大,你怎么来了?” 高红军也不说话,把他拽进隔壁的嘉宾室,撞上门。窦京一看屋里还有两人——呼延云和石劲风。 “咋了?”他有些惊慌。 高红军感到头重得像要掉在地上,试了好几次,才把沉甸甸的脑壳撑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得用手指了指呼延云。 于是,呼延云把李扬的供述,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窦京听着,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等呼延云讲完,嘉宾室里鸦雀无声。 高红军抬起手,这回指向的是窦京:“你说。” “我说啥呀?”窦京的脸上浮现出轻佻的一笑,“是有这么回事儿,做生意嘛,可不就是尔虞我诈,谁能独占资源,谁就能占尽上风,我也没干啥出格儿的事啊?” “为了达到垄断血液市场的目的,操纵舆论,制造血荒,您干的这还不叫出格?”呼延云气愤地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窦京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望着呼延云说,“这几年经济不景气,要没有老年养生促进会的支持,我那些老年用品烂在库里也卖不出去,我不靠他们靠谁?就这些慈善组织里,一大堆当官的家属,坐那儿屁股不动,都有大把的钞票往跟前送,我想巴结他们,凭什么?我一个高中没毕业就被发配到北大荒的知青,要家底没家底,要关系没关系,只有一个精明的脑袋瓜子,再不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连口剩汤都没我喝的份儿。还有小老弟,甭那么大惊小怪的,好像我多缺德似的,我干的这些算个啥,充其量是帮人家赚点儿零嘴。真正茹毛饮血的事儿,你想都想不出来,人家可干得欢实着呢!” 话音未落,高红军扑了上来,一把攥住窦京的脖领子,把他从沙发上薅起,往门口拖去。 “老大你干吗?”窦京一边挣扎一边尖叫。 “干吗?你说干吗?跟我去派出所自首!” “老大你撒手,撒手——” “要是没有你出的坏主意,马静和那么多患者就不会死。为了挣钱,你拿人不当人,居然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高红军吼道,“当年,我和疯子,还有老三他们,就是这么把你一步步拖出大烟泡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绝路上走,我得再救你一次!” 窦京见高红军的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了门把手上,怒吼一声“你他妈的给我撒手”,照着高红军的脸上就是狠狠一记勾拳。 猝不及防的高红军,好像从屠宰钩上卸下的冻肉一样,轰然倒地! 石劲风冲了过来,抱起嘴角淌血的高红军,一边哭一边对着窦京呜噜呜噜地乱叫,没人听得清他嘴里嚷的是什么。 窦京眼珠暴突,龇着下牙床,两颊的肌肉不停抽搐,神情异常狰狞。他张开两只手,一边挥舞一边吼叫:“对,没错,当年,是你们把我从大烟泡里拖出来,救了我一条命,可是这不代表我永远欠你们的,欠北大荒的!我的青春,我的梦想,还有我最爱的女孩,都永远留在那儿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我走了,离开了,再也不想看那个鬼地方一眼!再也不想见那里的人一面!我还叫你一声老大,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其实你算个啥?回城三十多年了,你一直还没从那个鬼地方走出来,一天到晚跟梦游似的,只想着给死人讨公道,申请什么一钱不值的烈士称号。我问你,就算讨到公道了,申请到烈士称号了,能免费吃顿自助餐不?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外面那个拿英雄当傻逼的世界。咱们当年在北大荒流的血、汗和泪,立下的雄心壮志、说出的豪言壮语,在他们看来通通都是他妈的笑料!我这么努力打拼,就是不想当笑料,不想再让人叫我‘傻青’,就是要开豪车住豪宅把我年轻时候的损失全都补回来,就是要把‘北大荒’那仨字从我骨头上彻底锉掉——只有跟那个时代一刀两断,才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你不懂,你当然不懂,不然你也不至于还像年轻前儿那么死性,可你别拉着我跟你一起守活寡!当年你不问青红皂白烧了我两箱光盘,害得我一切还得从头来过,现在你还想再毁我一次,门儿都没有!”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西装,从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拢了拢纷乱的鬓角,望着靠在石劲风怀里的高红军,冷冷地说:“从今往后,咱们恩断义绝,别他妈再来惹我!”然后清了清嗓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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