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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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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高红军大病一场。先是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满嘴大泡,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开始胸闷,老说胸口像塞满了石头似的,喘口气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晚上睡觉能把自己活活憋醒。只好靠墙坐着,胸腔里呼噜呼噜地拉上一夜风箱,才能熬完后半宿。有一天他强打起精神,扶着墙在自家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突然犯了心绞痛,倒在地上捂着心口浑身抽搐,多亏急救车及时赶到,才捡回一条命…… 眼看这个五大三粗、从来不知生病为何物的壮汉,突然变成了一只弱不禁风的病猫,南下洼村的人们都摇头叹息。王长顺请了中医来看,说一切皆因急火攻心,须慢慢疗养,不能再生气着急。高红军独身一人,看护他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石劲风的肩上。那一阵子,石劲风一边得帮着孙萍照顾小静,一边又得跑过来伺候高红军吃饭服药,忙得像个系在他们之间的陀螺。有人在半路上碰到他就打趣说“疯子又两头当孝子呢”,搁在过去,他或许会朝对方呵呵一乐,可是现在,他已经累得连傻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红军因为心绞痛被送到医院抢救那阵子,石劲风急得不行,给窦京打电话求助,却始终无人接听。 窦京割席得这样彻底,高红军却总在惦记他,这样的惦记是从自我批评开始的,他还问疯子说我这些年是不是对你们俩管得太多了?你们叫我一声老大,我就天天端着个架子,坐地就能给你们开家长会似的,谁看了心里能舒服啊?其实从北大荒回来这么些年,精豆儿也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打拼,没少操心受累,他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嘛,我自己的事儿都整不明白,干吗老要对你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呢?然后他又替自己开脱,说我也是一片好心,精豆儿打小就好吃懒做,偏偏又心气儿高,老想不劳而获,我怕他走上邪路,给咱们兵团战士丢人——你以为我听见“傻青”俩字心里舒服?不说别人,就呼延云那个小屁孩前一阵子都敢当着我的面儿说咱们是“荒谬年代的牺牲品”,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心里就难过。这么多年我跟知青信访部门较劲,给那十二个战友争取烈士称号,还不是想给咱们这一代人争个脸面,争个结论!接着他又说起窦京:精豆儿也不是起根儿就这样的,疯子你还记不记得,七四年那场大火,那么多的战友烧成重伤,等着做手术,精豆儿从救火前线下来,一脸黢黑,头发上火星子还没落干净呢,就撸起袖子跑到团部医院献血。那会儿多好啊,甭管是谁,甭管认识不认识,只要听说有人需要献血,都争先恐后地,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情义……说到这里,他泪光闪烁,再之后他就开始期待和期盼:说不定哪天精豆儿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知道我是为他好了,拎着两瓶酒来看我了。你瞅着我能轻饶他不,非照着他屁股狠狠踢上两脚不可,别的事儿可以开玩笑,割袍断义那是能开玩笑的吗? 说来道去,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瞎琢磨,石劲风平时思维就跟不上趟儿,这会儿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好在他听话,每次高红军直眉瞪眼地说“有人敲门,你去看看是不是精豆儿来了”,他就颠颠儿地跑去开门。 门外,自然是空无一人。 石劲风回来说没看见窦京。 “你再看看,说不定精豆儿是不好意思,敲完门就溜了,那小子脸皮儿薄……” 过了好久,窦京都没有来,高红军的心情越发不好,加上身体不适,有时候就拿石劲风撒气,嫌他手粗脚笨,嫌他呆头呆脑,有时候简直是故意找茬,问他曹爷爷的遗迹找得咋样了?石劲风说这阵子没得着空儿,高红军就说你这是怪我了?咋不说你写的那些东西太烂人家红学研究社看不上呢,你现在就给我滚,今后甭来管我,省得我连累你!吓得石劲风赶紧躲到门外面,把耳朵贴着门缝听动静,等里面无声无息了,再回来接着端水做饭,刚才的事儿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天傍晚,高红军的身体好一些了,跟石劲风肩并着肩在山下溜达,陡然发现卧病这段日子,秋去冬来,山色由碧转苍,天空也逐渐高远,一缕绛紫色的絮云仿佛拴在了鬼笑石上,一动不动。高红军仰起头,望着这幕景象,很久很久,忽然冲着石劲风一乐。 大概是笑容中有一股久违了的温情,石劲风有些发蒙:“咋了?” 高红军说没事儿。 第二天他拄着一根木头棍子,硬是独自一人走到离村两里地的青石板院子,石劲风见了他,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来了?有啥事儿等我过去再说呗,高红军摆摆手说我不是来找你的,然后跟孙萍说你把孩子给疯子抱一会儿,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 他们俩来到一片小树林里,满地的落叶和衰草之间卧有一块断成两截的石碑,高红军坐了一块,让孙萍坐在另一块上。他看着孙萍,发现有阵子没见她,白头发和脸上的皱纹又添了不少,显得更加苍老,肩膀和裤子上一块块不均匀的黄色和白色,应该是小娃娃吐奶和尿哗哗留下的痕迹。 一开始,高红军没有直说来意,絮絮叨叨地问孙萍最近身体咋样、照顾孩子辛苦不辛苦、派出所后来又找没找过她什么的,孙萍见他全不是从前说话爽利的模样,也莫名其妙。过了很久,大概是再想不出什么寒暄的词儿了,高红军才慢慢地说:“听说那个张振宇已经承认袁莹是他杀的,案子快要移送到检察院了。我琢磨着,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鬼笑石那案子很快也会水落石出……十年了,你山上山下风吹雨打的,总算没白忙活一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孙萍一脸茫然,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了终点,却发现所有的激情都已经被岁月磨平的人一样。 “你要没主意,我就给你出主意了啊。”高红军笑道,“你看现在,你和疯子一起抚养小静,跟她的亲生爹妈没啥两样,干脆,你们俩在一起得了,连孩子都是现成的,多省事!我这个兄弟虽然时明白时糊涂的,却是个大好人,正派、善良、知道疼人,就是命不好,打光棍打到现在……你也是从北大荒回来的,也受了一辈子的苦,老了老了,总得有个伴,有个依靠,有个着落,你说对不对?” 孙萍低着头不言语。 “打你来那会儿,疯子就一直挺在意你的,还记得当初听说你留在村里不走了,把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就是这十年来你满山遍野地找证据,他看出你没别的心思,就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没跟你提过这事儿……现在好了,都落停了,我这当老大的做个媒,你要是同意,这两天跟他去把证领了,咋样?” 孙萍还是不说话。 没有风,草稞子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嘟噜嘟噜的秋虫哀鸣,煞是凄清。 “答应不答应的,你倒是吱一声啊!”高红军有点儿着急。 孙萍摇了摇头。 高红军瞪圆了眼睛:“为啥?是嫌疯子有病,还是嫌他穷?人家可正经有院青石板的大房子呢!” 到了,孙萍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同意。高红军实在没辙,只好送她回青石板院子,快到门口的时候,孙萍突然开口道:“高大哥,这院房子的事儿,疯子跟你说了没有?” “这院房子怎么了?” 孙萍正要说话,忽然从土路上开来一辆警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警员,高红军一看都认识,是万安山派出所的民警,正想跟他们打招呼,两人走到孙萍面前说:“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 张振宇是在袁莹死去一周以后,突然认罪的。 事先毫无征兆。由于警方收集到的证据不足以认定他与此案相关,加上已经快过拘留的期限,依照法律规定应该予以释放。谁知就在最后一次“过堂”的时候,张振宇忽然说袁莹就是自己杀的,把负责审讯的丰奇吓了一跳。但是再问他杀人的具体情形、场景和过程,他一概摇头说自己想不起来了,可是这样没有物证支持的口供,不要说法院不会采纳,甚至提请检察院批捕,都得被驳回。这下可把刑警队为难坏了,以前是每天好几拨人审他让他认罪,现在是每天好几拨人劝他想好了再说话。张振宇却显得很烦躁,说我都这么配合你们工作了,你们抓紧给我判刑不就得了,问那么清楚干吗?丰奇说你这不是废话么,定罪量刑的前提是所有证据必须经法定程序查证属实,你现在这个搞法,物证是前门楼子,口供是胯骨轴子,哪儿哪儿都不挨着,等于把我们所有人都吊起来,上不来下不去,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你这认罪还不如不认呢! “瞧张振宇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怎么觉得他另有所图呢?”章敏说。 林凤冲和他感受相同。 就在这时,一群让办案人员万万没想到的人,在张振宇的辩护律师的带领下走进了公安局。 林凤冲和丰奇在会见室接待了他们,只见那群人一个个的虽然穿着不一,相貌各异,却都贼眉鼠眼,有的一看就是在派出所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的老油条,一见警察点头哈腰的。为首的倒还有点儿混不吝的劲儿,长长的马脸上长着一对儿小眼睛,穿一件毛领军大衣,往那儿一坐,跷着二郎腿,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只是一脑袋自来卷让他刻意摆出的气势打了七折。 当丰奇问他的姓名时,他一抬下巴大声说:“军三儿!”好像颇为自己的名号自豪似的。 林凤冲一惊。打击非法卖血一般是治安支队为主,刑侦支队为辅,作为主抓大案要案的领导,他很少处理这类案件。但军三儿是京城名声最响亮的血头,他岂能不知? 前一阵子的专项行动中,军三儿和很多血头听到风声就销声匿迹了,今天怎么会突然现身? 丰奇说:“这么说,你们今天来是投案自首的?” “没有!”军三儿不客气地截住他的话头,“我们今天来,是给张振宇做不在场证明的。” 林凤冲和丰奇更加吃惊了,不就是眼前这个军三儿,认为张振宇串通媒体砸他们的饭碗,带着一伙人跑到旺西写字楼,把他和他的公司砸了个稀巴烂吗? “你们做什么不在场证明?”丰奇问。 “万安山半山腰那起命案,你们揪着张振宇不放,不就是因为他那天下午三点半回到旺西写字楼以后,没人见过他,而且他也说不出自己的去向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张振宇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呢。” 林凤冲看了一眼律师,知道是他找到的这伙人,并依法向他们透露的基本案情:“你们是谁?” “我们——”军三儿把手指头向两边和身后一划,“就是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在各大医院混饭吃的。”说完他坐正了身子,把两条胳膊放在桌子上说,“那天下午,我们突然接到张振宇打来的电话,让我们到旺西写字楼开会。我们一听气坏了,说都是你小子坏了事,搞得老子们东躲西藏的,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呢,你还有脸找我们?可任凭我们在电话里怎么骂,他一个字儿不辩解,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求我们必须去,并赌咒发誓说绝不是跟公安一起下的套。我们听他口气不像是开玩笑,商量了一下就过去了,想着他要是敢耍我们或黑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十万火急的事儿——什么事儿?” “他让我们帮他找血。” 负责记录的丰奇,笔尖从纸面上提起,停在半空。 “他说现在血荒太严重了,各大医院的患者——不管急等着做手术的还是靠长期输血维持生命的,半个身子都钻进阎王爷嘴里了,尤其是患血液病的孩子们,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太可怜了。他说他已经跟他们下了保证了,一定要救他们,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们这些人‘重启’,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大量的血源。”军三儿说,“我们一听,都说你他妈疯了,让我们往枪口上撞?!说着我们站起来就往门外走,他张开胳膊又拦又拉,求爷爷告奶奶的,都快给我们跪下了。被我们推了个跟头,他就坐在地上破口大骂,骂我们是见利忘义的吸血鬼、喝人血不干人事的王八蛋、一辈子不敢抬头看人的社会渣滓,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也不知怎么了,我们居然被这小子那股不要命的混劲儿给镇住了。” “等他骂累了,我说你甭扯那些用不着的,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是说我们不能冒险,而是你能不能拿得出值得冒险的价钱。我其实是想将那小子一军,谁知他二话不说,拿起一个皮箱,打开,倒扣在桌子上,全都是钱。他说这是他公司账上的全部现金,然后又拿出一份已经盖章的合同,说此前有家大型劳务公司一直想收购他的公司,因为开价太低,他一直没同意,现在为了尽快兑现,他同意了,所以又能拿到一笔钱。接着,他说目前市场上每四百毫升的血五百元,他现在出一千元买,让我们去找献血者,找到后仍以黑市两千元的价格卖给需要用血的患者,不能涨价。此外,每做成一笔生意,凭单找他再领一千元的‘奖金’,如果他不在就找他女朋友,保证说话算话不跑路。” “大家合计了一下,买血的钱是张振宇出,价格是平时的两倍,不愁找不着愿意献血的人,而卖血的收入可是纯利润,通通进了我们的腰包,加上每笔生意的‘奖金’,收入也是平时的两倍,这个险值得冒。可我们还是不敢相信,问他为什么这么干?就算发善心,也不用把全部身家都赔进去吧,他笑了笑,说你们就当我傻吧!” “于是我们答应了。他说还有个条件,就是所有的血头和献血者,至少一周的时间,必须对这次行动以及自己的身份绝对保密,表面上搞得像一场无偿献血似的。不然的话,媒体一报道,舆论一发酵,说是非法组织卖血‘顶风作案’,这事儿肯定得黄。我问为什么是一周?他说如果估算得没错,大约三天——顶多一周,各地援助的医疗用血就会到京,那时血荒就可以缓解了,‘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这三天到一周左右的缺血窗口期给他堵上’。我说,这么大规模的集体献血,怎么可能没人组织和策划?记者肯定要刨根问底啊,他说缓解了血荒是一大功劳,这世上还有没人抢的功劳吗?我说那一周以后呢?万一你到时候跳出来,把我们都卖了,搞我们个人财两空,咋办?别忘了咱们之间可是往日有冤近日有仇呢,他说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说我们没法放心,他说到时候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绝不会出卖你们。” 军三儿说完,会见室里安静了许久,林凤冲才开口道:“张振宇跟你们开会,真的是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 “今天跟我来的这些人,都是那天参加会议的,都可以证明。”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提前串好供了?” “就这帮人,都是在各大医院立山头的,撒半锅碱煮仨小时都烂不到一起,你觉得我有多大的能耐,能说服他们一块儿做伪证?”军三儿冷笑道,“另外,张振宇说他这个想法是在都西医院看完血液病的孩子们之后,临时起意的,所以跟那个大型劳务公司签订收购合同也是很突然的事儿,你可以去打听。”然后,他把那家大型劳务公司的名字讲了出来。 丰奇马上起身离开,一会儿回来,在林凤冲耳边低声说:“张振宇三点半回到公司,让对方把合同传真过来,签字盖章,傍晚就快递过去了;另外张振宇的女朋友证明,当天她离开都西医院后,按照张振宇的要求,去银行把公司账上的钱都取了出来,带到公司。张振宇被捕后,她来给这些血头们核账发钱,而且张振宇也确实给她下过死命令,绝不许对外透露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张振宇在袁莹死亡的时间,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林凤冲抛出一个问题:“张振宇跟你们说‘如果他不在就找他女朋友’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或者说,有没有让人觉得,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会因为什么事‘不在’?” 血头们都说没有这种感觉,就是怕自己临时有事不在,所以找补这么一句。 “既然你们是在旺西写字楼开的会,为什么当天下午,张振宇公司的职员怎么都找不到他?” “张振宇的公司是在十楼吧,我们是在四楼的一个会议室开的,估计他的职员只在十楼找了。”军三儿说,“四楼没有租出去,整个楼道都是黑的,特别安静。张振宇特地挑的那么个地方,全程都没人进来打扰——” 坐在他身后的一个麻子脸打断他道:“不对吧,我记得有一个老太太推开门看了一眼,就退出去了。” “老太太?什么样的老太太?”丰奇问。 麻子脸描绘了一下那人的形貌,丰奇听完跟林凤冲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他调出一张照片出示给血头们,众人传看了一遍,都说就是她。 林凤冲走出会见室,打电话给万安山派出所,让把孙萍看起来,然后回到屋里,对军三儿说:“有个事情我搞不大懂,张振宇让你们保密一周,他也扛了整整七天,只为血荒彻底过去。可是一周之后,他应该拿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啊,怎么反而会认罪呢?” 会见室里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军三儿开了口:“可能他是要向我们证明他说话算话吧。” “他说的哪句话?” “他说一周以后,‘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绝对不会出卖你们’。” “那你们呢,今天怎么会一起过来?” “丫想一个人当英雄好汉,没门儿!”军三儿昂起脑袋,咧嘴一乐,“丫不是骂我们是‘一辈子不敢抬头看人的社会渣滓’么,等丫出来,我们可以明白告诉丫:打今儿个起,我们也敢抬头看人了。” 血头们都笑了。 林凤冲点点头:“规矩都懂,我就不废话了。”然后站起身,和丰奇一起走出了会见室。 在楼道里,他对丰奇说:“我去一趟万安山派出所,了解一下孙萍为什么要做伪证。你去给里边那帮人办一下拘留的手续。另外,到饭点儿了,给他们叫一下外卖,丰盛点儿,档次高点儿,算我账上。” “那天下午我在旺西写字楼,确实看见张振宇了。”坐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孙萍说。 “到底怎么回事?”林凤冲问。 “十层没找见他,我不死心,接着挨层找,最后在四楼一个会议室找到了他。门一开,屋里全都是人,张振宇站在最里头,一看到我,都不说话了。我看他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不像好人,就算能冲到最里头,估计刀还没拔出来就被摁倒了,于是退了出去。我站在楼道里,想起袁莹和疯子都劝过我,不让我跟张振宇拼命,就跑到这儿报警来了。” “那警察问你,你怎么说你没见过他?” “袁莹死了,我想肯定是张振宇干的,除了他,别人没理由会杀那闺女。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们说我下午见过张振宇,你们兴许就会想,他一直在开会,不会出去杀人的,那他不就又逍遥法外了——我说假话是我不对,可我这也是为了帮你们抓坏人啊。” 林凤冲哭笑不得:“你就没想过,那一屋子的人都可以替张振宇做证,他在案发时间没有离开过写字楼吗?” “我在那楼里当过保洁,知道四楼整层都是空的,十楼也有会议室,他们开会为什么不去十楼开,非要鬼鬼祟祟地找个没人楼层的黑屋子开?肯定是商量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所以就算张振宇被抓起来,也未必有人敢站出来替他说话。” 细细一想,孙萍这番推测,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林凤冲跟章敏商量了一下,觉得孙萍也是报仇心切,才做了伪证,虽然对刑侦工作造成了一定干扰,但后果并不严重,真把她拘起来,石劲风一个人照顾不了小静,于是把她批评教育了一顿就给放了。谁知孙萍还不识趣,临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放过张振宇…… 好不容易把她劝走了,章敏问林凤冲:“接下来,怎么处理张振宇?” “既然他没有作案时间,现场勘查和尸检结果又都找不到袁莹是他杀的证据,那就得老老实实,把过去的所有怀疑都收起来,还他一个清白。” “那面丢失的化妆镜呢?”章敏说,“我总觉得袁莹的死,张振宇脱不了干系——听说老张快从外地回来了,要不要跟他说说,把鬼笑石的案件重启?” “不行啊,照规矩,只能以新换旧,不能以旧换新。” 任何刑事案件,只能在新发案件找到可靠证据,且证据与旧案存在串并关系的前提下,重启旧案的侦办;而不能在新发案件找不到可靠证据的时候,用旧案的某些疑似关联证据,强行与新发案件串并,推动其侦办,因为这样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章敏叹了口气:“这么说,张振宇那小子,这回又要从正门出去了。” 然而,这一回,张振宇没能恢复自由。 虽然袁莹之死与他无关,但当他得知军三儿等人主动投案之后,立刻把“十月血荒”时组织有偿献血的大规模行动,完全包揽到自己的头上。血荒虽然已经过去,但查办其罪魁祸首的呼声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来究去,舆论认为还是操纵有偿献血市场的血头们应负主要责任。而在血荒期间不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的张振宇,便成了公众眼中的首恶分子。 最终,法院依照非法组织卖血罪量刑的上限,判处张振宇有期徒刑十年。 至于军三儿等人,因为张振宇扛下了所有,加之他们是主动投案自首,被免予追究刑事责任。 消息传到刑警队,丰奇忍不住替张振宇打抱不平:“祸不是他惹的,人全是他救的,怎么到头来所有的黑锅都让他一个人背上了?我听说,这次血荒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那帮杂碎。现在可倒好,电视上天天都是他们的报道,摆拍的时候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这不就一个现成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吗?!” 林凤冲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始终没有说话。 听说张振宇只判了有期徒刑,而罪名竟是非法组织卖血,这让孙萍实在无法接受。她双眼赤红地来到万安山派出所,找到章敏,非要他说明白,是不是闫虎和袁莹的死“就这么算了”。章敏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讲:警方破案重在证据,现在这两起案子就是找不到张振宇的涉案证据,“除非你能把那面丢了的化妆镜找出来”。 回到青石板院子,孙萍坐在房檐下面的一张凳子上发呆。恰是秋阳普照的好天气,石劲风抱着小静站在当院,一边哼歌儿一边看高红军用麻绳编摇篮。这时呼延云来了,他是奉了老妈的命令,专门来探望高红军的,见孙萍的情绪有些反常,就过问了两句,听说是因为张振宇的事,不由得一声长叹。然后他低声告诉高红军,李扬已经辞职,离开了报社,但他那天说的,自己是被爱心慈善基金会操纵着制造了血荒一事,没有更多的证据,所以警方也束手无策。高红军听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爱心慈善基金会逍遥法外而愤慨,另一方面又为窦京能不吃瓜落而庆幸,顺嘴就来了一句:“只可惜了那个张振宇,无缘无故地还要坐上几年大牢。” 说完他就后悔了,望向孙萍。孙萍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后脑勺靠在墙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天空。 呼延云赶紧转移话题:“高叔叔,当年谢阿姨给我讲兵团故事,说您和几个战友曾经从冰天雪地里逃出来,有这回事吗?” 高红军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怅惘。自从跟窦京决裂以后,除了石劲风以外,他再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对昔日岁月和战友们的思念。此刻,呼延云的问题却像往河心扔了一块石头,将他心底的万千思绪激扬了出来,在水面泛起一轮又一轮涟漪。 不知什么时候,他慢慢地讲述了起来:在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纵横交错着大小河道。河道与河道之间是一块块长满塔头墩子的沼泽地,还有半人来高的野草,秋风吹起,宛如一片黄褐色的海浪在起伏。就在那里,他们,一群头戴狗皮帽子、睡着冰壳被子、吃着霜冻窝头、手拿砍刀斧子的兵团战士,踩下了第一行足迹,竖起了第一面旗帜,搭起了第一个帐篷,升起了第一簇篝火……他讲得并不连贯,时而停下,仿佛被不断翻涌的回忆哽住了喉咙,必须等一等,才能将它们融化。在他描绘出的一幅幅往昔岁月的画面里,有他自己,有石劲风,有窦京,有老三,有大张,有邵婉,有小上海,有孙连长,有指导员,有郎股长,有千里冻土,有林海雪原,有狂风暴雪,有冰锁长河。有飞驰传坡口的生死一线,有冰水摘挂钩的奋不顾身,有跪在地上爬过风口的惊心动魄,有面对恶狼绝不放弃战友的坚定不移,还有终于看到连部房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时的雀跃欢呼…… 说到激动的时候,他不禁站了起来,给呼延云演示拉爬犁的动作:一只手缠紧绳索,往肩上一背,另一只手向后抓住绳索,低着头,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衰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几下动作就耗尽了力气,身子一打晃,险些跌倒。 呼延云赶紧上前,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你说,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人,能忘得了北大荒吗?不能,不可能——我不信他真的能把这些全都忘了,我不信。”说着,高红军的眼中盈满了热泪。 呼延云抓住他的手,掌心感受到了被艰苦岁月磨出的粗粝:“高叔叔,等您身体好了,我陪您去北大荒看看。” “不是‘去’,是‘回’。”高红军说。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记钟声。 他们齐齐地望向钟声响起的方向—— 半山腰上,疏林掩映不住的北法海寺残垣。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孙萍离开了院子。 接着又是一记,第二记,第三记,第四记……不再是昔日只敲一下的响亮悠长,而是捶胸顿足一般急促的凿击,将无法言说的痛苦源源不断地倾泻向万安山谷。 “不是‘去’,是‘回’,是‘回’……”高红军把这句话又喃喃念了几遍。 张振宇开始服刑后,呼延云去监狱探视过他两次,但申请都没有通过,因为张振宇拒绝和他见面。 如果说十年前这位同窗好友的不辞而别让他觉得伤感的话,那么这一次则倍感凄怆。坐在回城的公交车上,望着车窗外不知何时落下的脉脉秋霖,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为一切画上休止符的,好像也是这样一场阴郁而缠绵的秋雨。 也正是那天,林香茗转学到华文大学附属中学,坐在了张振宇空出的座位上。 正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一看竟是林香茗打来的,呼延云精神一振,赶紧接听。 林香茗说自己和张万全一起到某市协办一起案件,因为案情复杂,耽搁了很长时间,眼看假期已经结束,他就先回京了,在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直接坐大巴到首都机场,准备乘机赴美继续深造。呼延云一听,求着司机在路边停车,冒着雨在路边招了十多分钟的手,好不容易才打到出租车,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号航站楼的安检通道外面截住了林香茗。 两个人在靠窗的一排长椅上坐下,呼延云有很多话想对林香茗说,但时间紧迫,只能把自己两次暗访、十月血荒、袁莹死亡直到张振宇入狱的经过,拣重点讲了一遍。林香茗听得很认真,听完他斟酌了片刻,慢慢地说:“袁莹的死亡也许是一场意外,但她的死绝不会是一场意外。” “你的意思是,就算她确实是因为意外割腕而死亡,但这一事件本身,应该是他人精心谋划的结果?” “不然就无法解释那面丢失的化妆镜。还有你发现的,通往窗户的道路被扫过,这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情,但似乎没有引起警队足够的重视。” “其实不是,我跟林队一说,他挺重视的,特地看了一下现场照片,怀疑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发现袁莹从里面把门锁上了,就想破窗而入,打扫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掩盖足迹。” “不,我说的反常,不是说犯罪嫌疑人为什么扫了那一段路,而是——为什么只扫了那一段路?” “因为打扫的痕迹显示,犯罪嫌疑人并没有走到窗户下面,而是只走了一半,所以只扫了那一段啊。”呼延云说,“当然疑点也就在这里,既然是想破窗而入,总要走到窗户那里试一试再放弃吧,为什么半途而废呢?” 林香茗没有说话。 透过二号航站楼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长窗向外望去,远处的一切景致都笼罩在迷迷茫茫的雨雾之中。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鬼笑石案件的前一晚我做的那个怪梦吗?那一次我以为死掉的是袁莹,结果不是。当我重新遇见她时,不瞒你说,有一种劫后重逢的喜悦。当她亲口告诉我说她一直暗恋着张振宇的时候,我心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酸酸的。谁知到最后她还是没有逃过一劫。她在虎皮石围墙豁口的挥手告别,只不过晚了十年……当我听到她死讯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像金田一一[日本著名推理动漫作品《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主人公。]似的,赌上谁谁谁的名义也要替她报仇。可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又是我曾经的好友,一个看不透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 林香茗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呼延,你知道犯罪学中有一种‘轴对称理论’吗?” “埃德温·萨瑟兰[美国现代犯罪学家,被誉为“犯罪学之父”。]的?” “嗯,这种理论认为:一起案件,犯罪行为延续的时间越长,诱发犯罪的动机埋得也就越深,犹如对称轴左右的两个对称点一样等长。所以,要想找到这起案件的真相,恐怕得去历史的深处挖掘一番。” 这时,二号航站楼的广播突然响了,提醒乘坐航班前往纽约的旅客尽快安检登机。 林香茗站了起来,推着行李箱向安检通道走去,呼延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告别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望着林香茗在安检窗口核对护照的背影,呼延云的心像被剜掉一样空落落的…… 谁知,林香茗正要把行李箱放到安检机的传送带上,忽然退了回来。 呼延云惊讶地望着重新走到面前的他。 “差点儿忘了一件事。”林香茗说,“上次在鬼笑石,我答应过疯爷,用一句话阐明《红楼梦》的真义……其实每个人读完《红楼梦》,都有自己的领悟,并没有唯一的答案。不过听了刚才你讲的这些事,我心里倒泛起一句话来,虽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想来曹雪芹经历一番家族惨祸,勘破种种世态炎凉之后,依然用了那么深情和同情的笔触,写了那么多不同的人:男人,女人,贵人,下人,好人,坏人,最终谁也没逃得开时代和命运的摧折,通通走向大悲剧的结局,那么他想通过《红楼梦》,对人世间发出的呼唤,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平凡的一句——” 转眼到了冬天,林木枯槁、野草衰颓的万安山像被剃了寸头一样,只剩一层苍黄的头皮。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青石板院子里向山上望去,能看见一个蚂蚁样的身影在石条门附近的山坡上缓缓挪动,是孙萍。那面消失不见的化妆镜,原本给了她一些希望,旋即又成泡影,于是她又拄着棍子,像过去十年一样,开始日复一日地搜寻。至于搜寻的目标是化妆镜,抑或什么别的东西,没有人清楚。南下洼村的人们只知道,她又回到山上去了,每天,又能听到北法海寺里传来的钟声。 这下子,只剩石劲风一个人照顾小静了,真就成了又当爹又当妈,吃喝拉撒一肩挑。因为没有吃过母乳,小娃娃的免疫力极差,不是感冒就是发烧,天气转冷后,白天夜里更是咳嗽不断。尤其到了深夜,空山深林,万籁俱寂,那咳嗽的声音格外响亮,像小猫一样“喵呜,喵呜”的,听上去可怜极了。石劲风抱着这个孩子,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整夜不敢合眼,第二天一早跑到医院,才查出是肺炎,打针吃药输液,半拉月才好。就这么折腾,石劲风愣是没有一句怨言。为了给孩子增强免疫力,他特地和护士学了抚触操,每天坚持给孩子洗完澡擦干净放在炕上全身抚触,那么笨的手脚,居然做得有板有眼的,就连高红军看了都忍不住说:“疯子,你没疯之前的那点儿慧根还在啊!” 高红军只要还能动弹,就强撑着身体过来帮忙。他特别喜欢抱着小静,在挂满尿布的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给她唱歌: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革命传统京剧《海港》选段。] 这句唱完之后有一个“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高红军每次都一边大笑一边给小静举高高,逗得小静也“咯咯咯”地乐个不停。 有一次,装作不经意间,高红军把自己说媒不成的消息透露给了石劲风。石劲风抱着小静笑嘻嘻地说:“奶奶不来喽,有爷爷一个人也行啊!” 高红军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要不,咱们俩去一趟孙萍那小屋,把她的行李铺盖一卷,直接拿下山来,看她跟不跟来!” 石劲风坚决不同意。 这天下午,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起了一层阴云,接着刮起风来,吹得墙角那堆空啤酒瓶子呜呜作响。高红军刚把一锅红薯粥搁在煤炉子上,准备开火,就听见院子外面传来“吱呀”一声刹车响,接着有人砸门,哐哐哐特别粗暴的样子。他怕吵醒正在午睡的小静,赶紧走出去拉开大门,见是一群把西服当制服穿、脸上横肉比竖肉多的家伙。问他们什么事,为首的直接来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高红军愣住了:“搬什么家?” 为首的说这院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别耽误我们收房。 高红军一听说这不是活见鬼了么,我兄弟的房子住得好好的,怎么成你们的了? 为首的拿出一纸合同来,指着落款“石劲风”三个字的签名,说咱们照章办事,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你们也别耍赖。 高红军一看,是一家名叫“怡寿养老公司”和一家名叫“兴发财务公司”跟石劲风签的三方合同:“怡寿养老公司”是老年养生促进会下属的企业平台,只要签了合同,就可以成为该公司的会员,委托其办理房屋抵押登记手续,将房产抵押给“兴发财务公司”,从那里借到一笔款项,由“怡寿养老公司”用于投资理财,再将“投资所获收益支付会员本人的养老开支”。 “我们是兴发财务公司的,现在怡寿养老公司黄了,资金链断裂,用你兄弟的房子做抵押从我们这儿借的钱还不上,我们只能收房了。” 高红军的脑袋嗡一下子,也忘了孩子在睡觉的事了,大声喊石劲风出来,结果把小静吵醒了,呜里哇啦地哭。石劲风给她戴上毛线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地抱出了屋。高红军把合同甩给他看,问是怎么回事?石劲风也傻了眼,说是前不久窦京跟他提的这个事儿,啰里吧唆地讲了一大堆好处,什么“以房养老是大势所趋”,什么“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等等,拍着胸脯保证“只赚不赔”,于是石劲风稀里糊涂地就签了字。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高红军气急败坏地问。 “我想跟你说来着,精豆儿说先瞒着你,等拿到钱了再给你个惊喜,省得你们老说我一辈子啥事儿也干不成……” 原来孙萍前一阵子要跟他说的“这院房子的事儿”,是指这个! 为首的不耐烦了:“你们是现在搬还是啥时候搬,给个准点儿,我可没工夫跟你们逗咳嗽。” 要搁身体没病那会儿,高红军能赤手空拳把他们打出十里地。可现在,他太阳穴一阵阵的跳疼,站都站不稳当,猛地想起一事:“这房子你们动不了,有人已经借了!” “谁?” “区公安分局!” 这一下可把“兴发财务公司”那伙人吓得不轻,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为首的才壮起胆子问:“那他们跟你们签借房合同了吗?” 石劲风摇了摇头。 为首的长舒了一口气:“那不结了,公安局也得依法办事不是?” 是啊,以窦京的精明,又怎么会在谋划骗取石劲风的房产前,考虑不到区分局借青石板院子,纯粹是出于人情,没有签借房合同呢? 高红军痛苦地想。 很久,他才无奈地对石劲风说出了两个字—— “报警。” 章敏来到青石板院子,看完那份合同,将高红军拉到僻静处,低声说:“老高,这份合同白纸黑字,是有强制执行力的。” “我不管,石劲风这院房子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我不能眼巴巴看着就这么被人抢了去。” “说白了这就是打着‘以房养老’旗号的套路贷,两个公司其实是同一伙人,一个忽悠老年人把房子委托给他们用于抵押借钱,然后故意做假账把公司搞黄,再由第二家上门收房子。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接到了大量报案,这些家伙专门坑骗无儿无女的老年人,可是从运作流程上讲,他们是合法的……”章敏跟他商量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让他们延迟一个月收房,咱们找找律师,看看能不能找到啥解决的办法。” 高红军只能同意。 章敏把“兴发财务公司”的人打发走了,自己也回所里去了。石劲风抱着小静躲进屋子里不敢吭气,高红军关上沉重的大门,把后脑勺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听着满耳的风声,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置身于滑下传坡口的爬犁上,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黑不见底的深渊坠落。 突然,有人敲门。 这帮家伙,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高红军火冒三丈,四下里一踅摸,发现地上有一块板砖,抓起来,把门呼啦一下子拉开,正准备照着来人的脑门上招呼,谁知出现在眼前的竟是瘦猴。 瘦猴一看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老老老老高,你你你你要干吗?” 三十年过去了,这小子还是当年那副拎不起也拎不清的模样,瘦瘦的身子骨套在哪怕是童装也显得宽大的衣服里,未曾开口先眨巴眼,开了口一结巴眼睛就眨得更快了。 高红军赶紧把板砖一扔:“你咋来了?” “精精精精精豆儿在不?我我我我我找他有急事儿……” “啥事儿啊?” 瘦猴哭丧着脸说:“我我我我可被他坑死了,他不是让我帮忙联系在京的孤寡老战友,赠什么医疗保健试用装吗?等把大家聚到一起,他请了个叫啥怡寿养老公司的经理,给我们讲‘以房养老’的各种好处。反正都是些没儿没女的人,最担心的就是动换不了的时候咋办,一听说抵押房子就可以每月拿钱雇保姆,大伙儿都动了心,加上精豆儿在旁边一个劲儿煽呼,好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当场签了合同。这还没几天呢,突然听说那个公司黄了,房子都抵押给一个财务公司了,这下可好,钱一个子儿没见着,就见着一群流氓天天堵着家门口要收房。你也知道,咱们这辈子啥好处也没落着,就剩下这么套房子,总不能到了到了,把这把老骨头扔在荒郊野地里喂了狗吧?好几个老战友急得都病倒了,他们找不着精豆儿就找我,说我是和精豆儿一起做扣骗他们,我我我我可寻死的心都有了……” 高红军老半天才喘上一口气:“你先回家,我去找窦京,给你们把房子要回来。” “你真的能要回来?” “我什么时候骗过兵团的兄弟姐妹们?” “人都是会变的嘛……” 说完这句话,瘦猴的眼神有些躲闪。 高红军望着他,很久,嘴角浮起惨惨的一笑。 高红军到处打听窦京的下落,直到晚上九点,才打听到。他正在三里屯的天堂夜总会,跟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几个领导一起喝酒庆功,高红军立刻打车赶了过去。 高红军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一进去就被震耳欲聋的乐曲声、酒杯碰撞的乒乓声、舞池里的嘶吼声搞得晕头转向,那种不知是从哪里散发出的、腻得呛人的香气让他更加不适。他小心翼翼地踩着被满天星射灯撕开一道道裂缝的地板,扒拉开一具具在蹦跳中相互撞击的肉体,往前摸索,好不容易才从一个侍者那里打听到,爱心慈善基金会一伙人都在二楼的K -7包厢里。本想坐电梯上去,可半天没找到电梯口,他只好绕到螺旋形的步行梯那里,抓紧泛着蓝色荧光的玻璃扶手,一步一步地爬到二楼。 推开沉重的木门,便见被弧光灯投射出的紫色光芒笼罩的K -7包厢里,坐着高矮胖瘦不同、相貌却仿佛孪生兄弟般的一群人。一个个都肿眼厚唇、醉意醺醺的模样,正坐在U形沙发上推杯换盏。有个方墩墩的汉子拿着麦克风,正对着播放歌曲的电视屏幕鬼哭狼嚎,见高红军进来,龇开一口大黄牙道:“你他妈谁啊?” 因为麦克风没有关,所以骂声格外刺耳。 这时从U形沙发的角落里跳起一个人,正是窦京,走到高红军面前问:“啥事儿?” 几天不见,他脸上和头发上的油光越发锃亮,好像一个蜡做的假人。高红军压抑住心中起伏的情感,厉声说:“疯子、瘦猴,还有好多兵团战友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甭问我,是他们自己投资赔了。” “说这话你不害臊?就疯子和瘦猴那脑子,要没有你煽呼,他们懂个屁的投资!” 这时,坐在U形沙发C位上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问:“窦总,这位是谁啊?” 不过隔着四五米远,窦京也颠颠儿地跑过去说:“是一起去过黑龙江的知青。” 不知是被他轻描淡写的言辞还是卑躬屈膝的姿态激怒,高红军瞪圆了眼睛对着金丝眼镜说:“我们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 “知道知道,窦总说过,就是年轻时候跑到一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瞎逼混呗!”那个方墩墩的汉子嬉皮笑脸地说。 “翟庆,不得无礼!”金丝眼镜制止道,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高红军,“你找窦总什么事?” 高红军认出,此人正是最近在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的爱心慈善基金会副会长邢启贤,正要开口,窦京抢先一步对邢启贤说:“没啥事儿没啥事儿——” “闭——嘴。”邢启贤笑着对窦京说,与笑容完全不相匹配的阴冷目光,唬得窦京不敢再说话。 这副把窦京当狗一般肆意羞辱的景象,让高红军更加生气和心痛。他往前走了两步,挺直了腰板对邢启贤说:“你们基金会下属的公司用‘套路贷’坑骗我战友的房子,窦京在中间虽然没起好作用,可坏根儿却在你们这伙人身上,现在你们跟我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 邢启贤没听清,挥挥手让翟庆把电视关了,对高红军说:“你把话重新再讲一遍。” 高红军用更清晰更响亮的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包厢里死寂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除了高红军和窦京,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出于身份,邢启贤笑得很矜持,白皙的手背掩着微微咧开的一张嘴:“这个事情应该是我们基金会下属公司运作的,我不大知情。不过既然是做生意,难免有赚有赔,说什么坑骗,言重了吧。” “你们利用那些孤寡老人想要安度晚年的心理,在他们一窍不通的金融理财上挖坑做套,引着他们往里面跳,这不是坑骗是什么?” “纠缠某些词汇是没有意义的,硬要说,恐怕只能说是知识和信息的不对等造成的误会。”邢启贤转过头对身边的几个人说,“所以说,上山下乡那一代人最大的遗憾,就是耽误了学业。” 包厢里再一次响起了笑声。 高红军上来就要抓邢启贤,窦京一把将他推开:“你是不是还嫌不够丢人?!” “精豆儿!”高红军扳住他的肩膀,“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算计到咱们那些老战友的头上,不能做出对不起他们的事儿,他们可都是跟你一起在北大荒出生入死、救过你性命的兄弟姐妹啊!” “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救过我命的事儿,你就想拿这个要挟我一辈子!”窦京甩开他的手,从皮包里翻出纸笔,伏在茶几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把那张纸塞在高红军的手里:“那会儿兵团战士出个事故,抚恤金超不过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一条人命就值这么多钱。你救了我一命,事情过去快四十年了,利滚利,怎么也超不过三万吧?我给你打个三万的欠条,过几天去银行取了钱给你送家去,咱们两清了吧?!” 高红军看着那张欠条,看着落款处窦京签下的名字,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双眼。 很久,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包厢外面走去。 刚到门口,有个推销银子弹啤酒的俄罗斯女孩走了进来,翟庆一看她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借着酒劲儿一把抱住就往暗房里拖。那女孩一边喊叫一边挣扎,高红军一看这情形,冲过来抓住翟庆的胳膊:“你个臭流氓,把这姑娘给我放开!” 翟庆气喘吁吁地骂道:“滚!敢坏老子的好事儿,信不信老子宰了你个老王八蛋!” 看他们俩扭打在一起的样子,邢启贤笑嘻嘻地说:“老同志,你说说你,怎么能为了一个洋妞儿跟自己人打起来?当年你们在边疆吃苦受累的,不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吗?” “放你娘的狗屁!”高红军瞪着邢启贤大骂,“老子当年是保护中国女人不受外国人欺负,可不是保护你们这帮狗杂碎欺负外国女人!” 翟庆到底喝多了,被高红军一个拉扯,劲儿一松,那个俄罗斯女孩挣脱他的手臂,跑出了包厢。翟庆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一怒之下,拎起茶几上的一个酒瓶子,照着高红军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啪啦!” 犹如一棵猝然伐倒的大树,高红军高大的躯体晃了两晃,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从嘴角慢慢流出的鲜血,翟庆醒过味儿来,知道大事不妙,问邢启贤道:“咋……咋办?” “慌什么,这里又没有监控。”邢启贤站起身说,“咱们马上离开,闹大了随便找个人顶锅就是。” 说完他拔步就往包厢外面走,其他人鱼贯着跟在后面。窦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麻木地走在队尾,快下楼时才发现,皮包还忘在沙发上,赶紧回去拿。 推开包厢的门,发现高红军虽然还趴在地上,却已经醒了过来,扭曲的身体像过电一样痛苦地抽搐着。 窦京强忍着不去看他,拿了皮包要走,余光忽然发现,高红军一只颤抖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咽…… 听说上次在北国大厦嘉宾室大吵一架之后,他就犯了心绞痛,也许是在吃随身带的药吧? 吃完药一旦好转,他肯定会向警方检举我们的,到那时,邢启贤就要像他说的那样,找个人顶锅。翟庆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京办事处主任,被牺牲的绝不会是他,包厢里的其他人也大多是邢启贤的亲信。所以,顶锅的人肯定是—— 窦京把心一横,扑到高红军的身边,掰他的嘴,想把药抠出来,但因为高红军的牙关咬得太紧,怎么都掰不开。窦京急了,乍开血红的眼睛,一边用力撕他的嘴,一边破口大骂:“你他妈快要死了还想坑我吗?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终于,撬开了牙缝,把高红军吞咽了一多半的东西抠了出来。 不是药。 那是什么? 慢慢地将那一团模糊的东西打开—— 原来是一张欠条。 落款的签名,已经被高红军嚼得看不出来了,可窦京知道,那上面,原本是自己的名字。 他吞的不是药,而是这张会被警方用于锁定杀人凶手的物证。 这时高红军抬起手,在窦京的手腕上轻轻推了一把,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一个字—— “走……” 说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窦京跪在地上,把高红军的大脑壳抱在怀里,一边抚摩着他那张被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的脸孔,一边叫着“老大”,叫声从低沉到高亢,最后变成了狼嚎一样的放声痛哭。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呼啸不绝。 抱着高红军渐渐变冷的遗体,窦京昂起头颅,被泪水淤塞的双眼瞎了一样寻觅着,仿佛听见了北大荒开镰的号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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