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七十年代
第一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呜——呜呜!”

号角声没有响起之前,天地间的一切:望不到头的麦田,大朵大朵悬挂在高天之上的白云,像站在起跑线上一样站在地头的兵团战士们,还有从地平线升起并笼盖四野的一层淡蓝色的雾霭,都静静地、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然而就在号角声响起的那一刻,淡蓝色的雾霭微微一颤,猝然破碎,脱胎出一个更加透明的世界:大地变成了大海,沉甸甸的麦穗起伏荡漾,波涌连天;兵团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呐喊着向前冲去,劈开了重重叠叠的麦浪;在他们的头顶,停云变成了流云,气势磅礴地随风翻卷,追逐着一只俯瞰着金色麦海,却怎么也找不到岸的苍鹰……

割麦的队伍一开始还齐头并进,很快就拉开了差距,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老三和连长解老转,将其他人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俩割的垄紧挨着,看上去好像在比赛似的:老三探着身子,一手拢住麦子,另一只手握紧镰刀,齐着麦根斜切,动作又快又猛;相比之下,解老转显得有些慢条斯理,拢麦子的手并不抓紧,另一只手上的镰刀也一直贴着地皮,与其说是“割”,不如说是“推”,就连割麦子的声音也不像老三那样嚓嚓嚓的听着清爽,而是突突突的有些发闷。可让人惊讶的是,不大会儿的工夫,十几米宽的作业面的麦子就已经割光,打成捆儿的麦个子像睡炕席似的,几米一个地躺在地上,割后的麦茬异常齐整,看上去活像是给麦田剃了个板寸——而且,老三渐渐赶不上他了。

“这老小子!”老三暗暗骂了解老转一句,余光一扫,发现不仅许振江、季冬来他们在侧后方埋头紧割,就连刘娟带着的姑娘们也追上来了,赶紧接着忙活。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机器鸣响,以高红军为首的机务排开着红色拖拉机牵引的康拜因,仿佛一艘艘战舰驶入麦海,开始了丰收的游弋:六米长的大割刀把成熟了的麦秆割断,卷进输送链,流向脱粒仓。眨眼之间,经过滚筒脱粒分离出麦粒,盛进粮斗,而被搅碎后的麦秆则倒进了后面跟着的集草车里。

跟高红军搭档的是窦京,历来秋收都是累死人的活计,他合计过:割麦太苦,开车他又不会,只有规整集草车稍微轻省点儿,何况高红军是老大,怎么着也能“照顾照顾”自己吧。谁知高红军的驾驶技术一流,把个康拜因牵引得又快又稳,所以作业量远比其他车辆大,站在挂车边上的窦京也就忙个不停:拿着二齿木叉不停地拍打集草车里的麦秸。因为个子矮的缘故,够不着的时候还得跳进集草车里,用脚把四个角踩实,再打开车门将成垛的麦秸放出去。饶是这样,还得挨高红军的呲儿,一会儿是“滚筒堵了,赶紧通啊”,一会儿是“粮斗满了,还不打旗等啥呢”……当他举起红旗左右摇晃时,一辆解放牌卡车立刻沿着机收路[麦收前打好的一条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开过来,和康拜因平行。金灿灿的麦粒通过“绞龙”[卸粮管。]哗啦啦地倾吐在卡车的车厢里,恰好一阵风吹过,谷尘糊了他一身,把他活活染成了一只灰耗子,逗得高红军大笑起来。

窦京“呸”了好几下,才把嘴巴吐干净:“跟你搭帮,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可是你自找的,本来我让疯子管集草车,你死乞白赖把他挤到农工排里去了——得啦得啦,总比撅着屁股割麦子强吧?”

窦京一想也是,眼下这摊活儿再苦再脏,至少还能挺直了腰,不像农工排,要在大田里跟虾米似的割上一天麦子:“老大,你说既然北大荒都机械化了,怎么年年秋收还得上小镰刀啊?别是兵团成心拿咱知青开练吧?”

“你懂个屁!机械化再快,也有割不到的死角,再说了,全连八百饷地,就凭这十几辆康拜因得收到啥时候,万一又跟前几年似的来场雨,搞出‘头疼馒头’来,你吃还是我吃?”

一说起“头疼馒头”,窦京倒吸一口凉气。秋收割麦,最怵下雨,麦子被水一泡,发霉变质,就算收割了碾出面来,蒸出的馒头也是又黑又黏,难以下咽,吃了以后脑袋胀痛……想到这里,他把二齿木叉冲前一抡:“为了大白馒头,冲啊!”

这样一直干到中午,高红军又渴又饿,把拖拉机熄了火,跳下车,从驾驶楼里拿出水壶和干粮,坐在地上,背靠着沾满麦粒的拖拉机轮胎,一边喝水一边就着吃。吃了两口,突然发现麦穗间有许多明闪闪的东西在跳跃,不由得停住了咀嚼,站起身,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一颤:

八月的太阳照在麦芒上,浮起一片金光,风吹麦浪,粼粼点点,又将灿烂的光芒反射到头顶的层云,在天地之间挂起一条宽阔无垠的银色甬道,缓缓飘摇。风在动、云在动、层层叠叠的麦穗在动,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万物的躁动,一切的喧哗,都被麦波浩渺的原野稀释了,只剩下如诗如幻的光与影。

情不自禁地往麦田深处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掌心在齐腰的麦芒上轻轻擦过,一股略显灼热的暖意立时攫住了他的心,烫得他眼眶一热。

“你咋了?”窦京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没啥。”高红军抽了抽鼻子,指着大台山说,“你看这山像不像咱北京的西山?这麦田像不像南下洼村的实验田?上学那会儿,暑假不是也组织咱们义务劳动,顶着太阳割个麦子啥的。”

窦京手搭凉棚望了望:“有那么点儿意思——怎么着,你想家了?”

“能不想吗?前一阵子,咱们连一下子走了仨,都是家里有关系,拿到招工名额返城的,看得人眼热。不知道咱们这一没靠山二没背景的,啥时候才能回到北京了。”

“当初五分钱迁出来的户口,想再迁回去,五百块钱也办不下来喽!”窦京把一根麦秆叼在嘴里,“没准儿啊,这辈子就交待在广阔天地了。”

“可我爸妈还在北京啊,一家人总不能永远这么大老远的隔着吧。来北大荒六年了,拢共才请下过两次探亲假,每次回去,他们都不认得我了。”

“那得说咱北大荒的馒头好,吃了高又壮。”说到这里,窦京叹了口气,“就是我,也不知道咋搞的,干吃不长个儿。”

“老转儿讲话:你那纯是贼心眼儿太多给压的。”

“嘿,他一个踮起脚尖才能瞅见我胳肢窝的,还有脸笑话我个儿矮。你等秋收完事儿的,我非整点儿泥巴给他那臭嘴糊上不可!”

解老转大名解青山,是四野的一名老兵,解放前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接着加入铁道兵队伍,参加了鹰厦铁路和二郎山隧道的建设。后来听说要开发边疆,就主动报名,成为进入北大荒的第一批“老铁兵”。五年前孙殿荣和指导员牺牲后,部队上把他派到了十连当连长,后来又将表现积极的刘娟提拔为指导员,许振江、季冬来、高红军和蔺若兰分别担任农工排、基建排、机务排和后勤排的排长,配齐了十连的领导班子。

俗话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但解青山这个“车头”却有点儿另类。

他个子不高,上粗下短的身材套着一身褪了色的衣裤,头戴一顶耷拉着帽檐的旧军帽,圆滚滚的脸上有一双异常明亮的小眼睛。照理说,连队几百号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编制人数多于正规军,一个连数百人,一个团数千人,据朱维毅著《生命中的兵团》收录的兵团军务处一九七〇年八月制定的《接收知识青年统计表》显示,单个师的最高兵力多达六万六千二百八十三人。]的吃喝拉撒、大事小情,样样都得连长张罗,搁孙殿荣那会儿成天价板着个脸。但解青山不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好像就没他操心的事儿。

当初派他来的时候,师里要他制定生产目标,他说“猪八戒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到哪儿”,团长拿其他连队的成绩给他看,他说“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等他下到连队,也不开会,也不讲话,见天倒腾着小短腿在地号里转悠,有人就把《烈火金刚》[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抗战小说,作者刘流。]里那个油滑的“解老转”当成外号,安在了他的头上。他不但不生气,还挺得意这个外号,知青们叫他“连长”他皱眉头,叫他一声“老转儿”他眉开眼笑。大家见他没架子,又满嘴俏皮嗑,下工后,打牌下棋都叫上他,输了甭管弹脑门还是钻裤裆,他从来不赖……可过了一阵子人们才发现,他在很短的时间就把连队的生产状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哪块地要追肥,哪块地有漏播,哪块地垄距窄,哪块地地温高,全在他心里。所以每天早晨派活儿的时候,他安排得比打靶还要精准,人们才知道这是个精明到骨头缝儿的家伙。

他还有两个绝活:一个是“嘴估”,小麦收浆了,他搓出几粒放在嘴里一嚼,就能对成熟期和产量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另一个是“看天”,响晴白日的,场院上晒着麦子呢,天上飘来几片云,他就敲钟喊收场,知青们把麦子收拢好。刚用草席苫上,倾盆暴雨就浇下来了,窦京不无仰慕地说:“老转儿你可真神了,大晴天能喊下雨来。”他笑嘻嘻地说:“伏天云走东,下雨又刮风嘛。”

有这么一位高手当家,十连真的实现了“后胖压塌炕”。连队搬到了大台山下,五年时间,开荒八百饷,每年的麦子、玉米和大豆都是丰收,晒场一扩再扩,还是摊不下。师里开表彰会,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请求师里拨款,给连队的生活水平也来他个“超英赶美”。政委皱起眉头说你这不是搞物质刺激吗?他装傻充愣说我就是要搞唯物主义啊!

在他的主持下,十连营区进行了大改建:过去的泥草房全扒了,外面围起了红砖墙、门口搭上了彩牌楼,里面盖起了红瓦顶的几十座知青宿舍,冬天烧热了炕。任大烟泡在外面怎么咆哮,屋里还是温暖如春;宿舍外的场地平整后铺了细沙,按照统一规格竖起了晾衣架,还用碎砖头筑了造型各异的小花坛;新建的食堂宽敞豁亮,最前面一层水泥台子,开会能当主席台,逢年过节能当舞台;炊事班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变着花样搞好伙食,把战士们养得又白又胖;厕所也修缮一新,砌了砖墙刷了白灰,水泥蹲坑每天冲洗,再也不像当年又脏又臭下不去身;就连连队通往外面的那条路也建成了沙石道,赶上化冻期和雨季,机车进进出出不怕“翻浆”。春天烟雨空蒙之时,大台山山顶云雾缭绕,山腰绿瀑飞流,山脚下的连队在如织的密林中露出一角红墙,那景色,就连师长来视察时也夸赞:“你们这儿可真像歌里唱的‘我说边疆赛江南’了!”

不过,连里有两个人,跟解老转不大对付。

一个是刘娟。这姑娘跟过去一样,处处表现积极:沤大麻奇臭无比,她第一个跳下冰河;去松花江边卸煤,她扛着四五十斤的麻袋多走几个来回;从土窑运砖头,她把小车垒得比谁的都高……几年下来,搞得浑身上下都是伤,布满老茧的一双手,连高红军都不敢握,说那不是手而是老虎钳子。可她不光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其他战友也是眼里不揉一点儿沙子,尤其当上指导员后,抓着点问题就上纲上线,大会小会批判个没完。解老转跟她唠过,说开水里养不了活鱼,她反倒批评解老转缺少原则性。前不久她父亲患了重病,打电报让她回去见最后一面,她写信说春耕要紧,希望家里不要拖她后腿,还把信抄了一份寄给《兵团战士报》。当她接到刊登了那封信的报纸时,也接到了父亲去世的电报,解老转见她脸上挂着泪的微笑,从此敬而远之。

还有一个是老三。

其实一开始,解老转是非常喜欢老三的。这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干活从不偷懒,下了工也不像其他知青那样凑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唠嗑,而是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夜深人静,宿舍里鼾声一片了,窗户上还可以看到他那被烛光投射出的身影。后来建设新营区的时候,恰是四月,北大荒夜里的温度还在零度以下,为了防止混凝土被冻坏,需要添加氯化钙水泥防冻剂,但这东西很贵,连里买不起。老三建议用食盐试试,大伙儿觉得他异想天开,他说你们忘了,元素周期表里,钙和钠是同属元素,性格相差不多,知青们面面相觑,下乡前学的知识早就忘了个精光,一试之下居然真的好使,可把解老转乐坏了。紧接着是盖房子,按照规划要先盖大食堂,再以此为中心点修建其他的设施,第一步是放线抄平,这个活儿搁在有技术设备的建筑队不算什么,可兵团讲究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解老转用脸盆里放一只碗当水平仪抄了平,老三用勾三股四弦五的方法找到了方,放线一举成功——就这两件事儿,一下子加重了老三在解老转心里的分量。连队在考虑班子成员的时候,有个副连长的位置,一直空缺到现在,就是解老转给老三留的。

但是,在连里组织“艰苦奋斗四十年,扎根边疆一辈子”的主题宣誓活动时,别人都按部就班地走过场,只有老三说只要有机会我就要回北京去。这一下会场上炸了窝,特别是以许振江为首的本地知青,厉声责问他:北大荒哪里不好了?老三掰着指头开始数:自然条件恶劣,生产方式陈旧,文化教育落后,缺少现代文明。“就咱们连的那几辆铁牛-55、尤特[从罗马尼亚进口的老式拖拉机。]、CK-4收割机[从苏联进口的五十年代产品。],一下雨就陷在泥里开不动,哪里是现代意义上的机械化!真正想开发和建设北大荒,必须大力学习和引进发达国家的农业生产技术和设备。可是,这里,把一群最需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青年硬生生困住,他们在最好的年华,日复一日,用着最原始的农具,重复着最简单低级的劳动。你们可以把扎根边疆的口号喊上天,可你们心里都明白,不离开这里,就是玻璃瓶里的瞎虻——说是前途光明,其实没有出路。我还是那句话:北大荒可以有我的坟,但绝不会有我的家。”

攻击下乡,崇洋媚外,二罪并罚,老三就成了“破坏扎根务农”的坏典型。加上此前的两次逃跑,解老转不敢再提给他提干的事儿,而且心里面也觉得这孩子太不懂事,打发他到连队附近的鹰嘴崖,跟着一群“二劳改”[刑满释放后留在农场的人员。]炸石头。直到秋收近了,连里需要人手,才叫他和其他人回来,因为走得匆忙,连埋好的雷管的炮捻儿都没来得及拔。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丁零哐当的声音,高红军回头一看,原来是窦京正在摘拖拉机和康拜因之间的挂钩:“你鼓捣啥?”

“我吃馒头吃噎着了,想回歇息棚那儿喝碗汤。”

“不是有水壶么,喝口水不就得了,你那嗓子啥时候变那么金贵了?”见窦京还是支支吾吾的,高红军突然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一会儿见不到小上海能死啊?”

“嗯呐!”窦京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高红军没办法,上了驾驶楼,开动拖拉机,调了个头。窦京忙不迭地跳到副驾上,笑嘻嘻地说:“老大,其实你也想回去看看邵婉,对不对?”

“扯淡!”高红军把眼一瞪,一踩油门,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回开去。

虽然兵团曾经禁止知青谈恋爱,但他们毕竟不是刚来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了,五六年过去,正当“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哪里禁得住恋情的萌生呢。何况随着返城现象的激增,从稳定军心的角度讲,也需要这些知青就地安家,用实际行动为“扎根边疆”做出榜样,所以上面对此类现象的管理逐渐放宽。一到黄昏时分,树林里、小河畔、砖窑顶、麦囤边,经常可以见到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直到火红的晚霞燃尽,直到漫天的星河闪烁,他们的身影从接近变成了靠近,从靠近变成了依偎……

而在十连,真正引起轰动的一对儿,却是人们打死也想不到的窦京和小上海。

五年前,他们从大烟泡死里逃生之后,都被送到佳木斯的兵团司令部医院,按照伤情的不同程度进行救治,比如冻伤最严重的张万全,被直接送回了北京。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看似被地窨子砸得满头是血,又在爬犁上捆绑了一天一夜的窦京,反倒是恢复得最好最快的一个,没过一个月就又活蹦乱跳了,回到连里照样作妖,还仗着大难不死到处吹牛,听上去不是战友们舍生忘死救了他,而是多亏有了他的指引,战友们才找到正确的路向,气得高红军骂他没良心。更有甚者,他对一路上不停给他换药掖被子加固绳索的小上海全无感恩之心,反而比之前欺负得更厉害了:往她装医疗器械的卫生箱里塞耗子,偷她从上海带回来的麦乳精喝,傍晚藏在她巡诊的路上学狼叫……为此小上海不知道抹了多少眼泪。

所谓青春,就是一切来得全无端倪。去年的年三十儿,没有请下探亲假的知青们聚在大食堂里过春节,有才艺的轮流上台表演节目:季冬来表演了快板书《奇袭白虎团》选段,蔺若兰唱了苏州评弹《蝶恋花·答李淑一》,就连解老转也被知青们推上台,扯开嗓子唱了一首《歌唱二郎山》……晚会的高潮是邵婉在老三手风琴的伴奏下,跳了芭蕾舞《白毛女》中的“红头绳舞”。当她踮起脚尖在水泥台子上轻盈地旋转起来的时候,挤了上百人的食堂里鸦雀无声,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她优美的舞姿吸引得如痴如醉。

台下面的小上海却有些黯然神伤,在上海的时候,她是学校舞蹈队的主力,也能做高难度的足尖转体动作。但在穿越大烟泡时,因为右脚的棉鞋脱落,又发现得太晚,导致冻伤,虽然没有截肢,走起路来却没有以前那么利落,更不要提跳舞了。邵婉发现她神情落寞,等跳完舞,知青们齐喊“再来一个”的时候,说那我就再跳一个藏族舞蹈《金瓶似的小山》,邀请平时最喜欢唱这首歌的小上海伴唱。一开始小上海还推让,但在大家的掌声中,她上了台,站在台前一角。当老三的手风琴响起的时候,邵婉对着台下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下台,这样一来,这个节目就变成了小上海的独唱: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

她就那么背着手,认真地唱着,以为自己只是蹁跹舞姿的配角,却困惑地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

散会后,男知青们回到宿舍,继续喝酒聊天。新年伊始,每个人都有些感慨,不知哪个说了一句“咱们这岁数搁过去都该娶媳妇了吧”,引起所有人的“给他一大哄”,哄完不免聊起了姑娘。有人提议,让熟读《红楼梦》的石劲风评出“十连十二钗”,石劲风没吭声,又有人建议投票选出十连最漂亮的姑娘,在老三和石劲风弃权的情况下,所有人一致认为邵婉是十连当之无愧的“第一美女”。就在这时,到外面上厕所的窦京搓着耳朵进来了,许振江说回来得正好,就差你一票呢。窦京问啥事儿?许振江说选咱们连最漂亮的姑娘呢,你觉得是谁?窦京想也不想就说:“小上海啊!”

满屋皆静,窦京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你们选的谁?”

“邵婉啊。”许振江一脸坏笑,“你怎么会觉得是小上海呢?”

从这天晚上开始,窦京连着几宿没睡好觉,躺在炕上一边翻烙饼一边想:“是啊,我怎么会觉得小上海是连里最漂亮的姑娘呢?”怎么都想不明白。更要命的是,甭管什么时候,只要听见小上海的声音,他就是一激灵,从头到脚又酥又麻,杵在地上动弹不得。鼓足勇气看她一眼,一颦一笑竟像种在眸子里似的,怎么也抹不去……白天神情恍惚,晚上魂牵梦系,这种要死要活的感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他恨自己没出息,恨小上海折磨他,更恨自己过去怎么能欺负这么好的姑娘,恨极了躲到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几个耳光才痛快。

小上海哪里知道他的肚肠,只是开会时,过去从来都跟自己针尖对麦芒的他,现在只要她一反驳,马上就不言语了,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让她觉得很解气。

窦京对小上海的暗恋,除了局中人,谁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天小上海去炊事班,给一位生病的知青打病号饭。馒头刚蒸好,炊事员们打开屉笼,腾腾热气顺着门窗往外涌,谁也没看见她,就那么聊了起来:“你们说小上海发没发现人家喜欢她?”“当然没有,不然她那个一点就着的脾气,早炸开锅了。”“我看不见得,没准儿俩人能对上眼呢……”正在这时,蒸气散去,众人才发现小上海站在门口,小脸气得煞白,问她们说的那个人是谁?炊事员们怕得罪了窦京,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个机灵的对她说:“大家都那么传,可也不一定是真的。我出个主意,你装个病,看看谁最在意你,不就知道了。”

整整一天,小上海满脑子都是把那个败坏自己名声的家伙揪出来好好修理一顿,到了晚上,在大食堂开学习会,满满一屋子人,听刘娟读《人民日报》的最新社论。男知青一个个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小上海冷不丁想起炊事员的话,想试一试,就轻轻咳了一下——那声音都不如头顶灯泡的咝咝声大,可她清楚地看到,窦京马上把嘴里还剩的半根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灭了。

原来是他!

小上海气坏了,才想起这阵子他不敢跟自己对仗,见天价低眉顺眼的,原来是心里藏着鬼呢。

散会后,小上海找到跟自己最要好的邵婉,商量怎么修理窦京,邵婉听了直乐:“人家喜欢你,有什么错?”小上海把眼一瞪:“那也不行,他有黄色思想就得批判!”邵婉说那照你的意思是给他办个学习班?让他写检讨,然后当着全连的面儿给你道歉?小上海一听连连摆手,说可千万别,他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让他当众做检讨,他不嫌磕碜,我还嫌磕碜呢!”

听小上海说话如今也带上了大碴子味,邵婉不禁莞尔。

小上海明白了,被讨厌的人暗恋就像是秋翻地里散潮——瞅着来气,就是没辙。可这么被“欺负”,她又不甘心,从此故意找各种碴儿骂窦京。窦京不但不生气,逮着机会还多看她两眼,目光比小羊还温柔。起初她恨得牙根儿直痒痒,渐渐觉得,全连最顽劣不堪的家伙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温顺礼貌,心里不无得意。加上窦京的衣着打扮再不是过去那副埋了咕汰、狼掏狗捋的模样,每天他都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利利整整,虽然个头儿还是那么矮,但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气神,看上去可比从前顺眼多了。

刚来北大荒那会儿,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上海知青在生活上照样讲究:洗脸要用香胰子,吃完饭碗筷勺子都要洗,没事拿个茶缸子装满开水熨裤线,可时过境迁,他们的衣食住行早就“向低标准看齐”了。尤其姑娘们,狂风暴雪中崩了几回瓷[“崩瓷”是指脸上爆皮,好像瓷砖开裂的样子。]的脸上一片皴红,看不出一点儿大城市的痕迹。可是自从知道窦京喜欢自己之后,小上海又开始了梳妆打扮,涂手霜擦面油,外出碰见个水泡子就忍不住过去照照,看见倒映出的那个俏丽的女孩,羞得满脸通红。

这天早晨轮到小上海打水,当盛满水的桶口快到井沿时,她一只手固定住辘轳把,另一只手去抓水桶。好巧不巧,窦京正打旁边路过,两个人对视一眼,俱是一愣。一走神的工夫,小上海的手抓了个空,沉重的水桶直向井下坠落,辘轳把也脱了手,发癫似的狂甩起来,正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她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窦京冲过来,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由于双手护着小上海的腰,没法支撑,生生跟地面来了个脸贴脸的硬撞,“哐当”一声,口鼻喷血。可他顾不上这些,发了疯一样大喊:“卫生员!卫生员!”背后有人狠狠捶了他两下,原来是并无大碍的小上海:“喊什么喊,我就是卫生员!”

等小上海给他的嘴唇涂了紫药水,又用棉球堵上了鼻子,怎么看都像是头刚拱过番薯地的小猪,忍俊不禁。

窦京不由得眉开眼笑。

小上海把脸一沉:“你乐啥?”

“值了!”

“什么值了?”

“虽然摔成这个奶奶样儿,可是你终于对我有了笑模样啦!再摔一次也值!”

“傻样儿!”

从此,他们就好上了。也许是此前数年欺负和被欺负的关系,取代了其他情侣一开始漫长的试探,两个人很快就打得火热,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都处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一会儿见不到就想,所以高红军也只能开上拖拉机,带着窦京往回蹽。

不知不觉,拖拉机在机耕路上越开越快,刚刚割完的麦茬地好像一块块金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高红军的思绪有些纷乱——

或许,精豆儿说得没错,我带他回去,也确实是想看一眼邵婉。

从大烟泡脱险之后,邵婉和老三经过组织上的严格审查,确认他们险些越境,只是因为在偷跑回家的风雪中迷了路,并没有叛国的倾向,于是被开释,但武装连是回不去了,就留在了十连。邵婉被安排在后勤排,这姑娘不怕苦不怕累,担水劈柴、烧火热炕、挑肥捡粪、清扫猪圈,样样都抢着干。闲下来的时候就帮大伙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她的针线活儿极好,打出的补丁针脚匀称、密实,就像绣花绣上去的。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在一起五年,最近才得知,她的父亲是一位被打倒的部级干部。高干子女却毫无骄娇二气,让很多小伙子更是对她爱慕有加,而高红军就是“病”得最重的一个。可让他和其他男知青万分沮丧的是,无论对邵婉采取怎样的“攻势”,她都毫不动心,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三。

那年月姑娘喜欢上一个人,就给他编钥匙圈上的玻璃丝挂件,饶是邵婉再怎么心灵手巧,却只给老三编过,而且一编就是好几个,金鱼的、蝴蝶的,各种造型,流光溢彩,把其他男知青羡慕得要死。但令他们不解的是,老三对邵婉一直冷冰冰的,似乎是在有意拉开和她的距离。

只有一次,老三流露出了一点对邵婉特殊的情愫——当然,也许是战友们做了过度的解读。

有一年,劳改农场释放了一批“二劳改”,交给十连派工。正赶上秋收,解老转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来得及安排他们的食宿。无论大人孩子都饿得满脸菜色,只能晚上跑到地里,扒康拜因传送带里存留下的麦粒果腹。后来大豆下来,在晒场上堆得满满登登,每天都有一些“二劳改”的孩子挽着裤脚在那里蹚来蹚去。刘娟警惕性高,发现他们其实是用张开的裤脚兜黄豆,立刻抓住,当晚就在大食堂,让他们和父母一起上台挨批。刘娟一通慷慨激昂的讲话,斥责他们盗窃集体粮食,实属罪大恶极,应该送回劳改农场法办,吓得台上的人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小女孩忍不住大哭起来。

“指导员,我不同意您的观点。”邵婉突然说。

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和,却让食堂里的所有人一悚。

“这段时间,这几个孩子经常跑到炊事班,扒着门框往里瞅,我看他们饿得肋条骨都露出来了,就给他们一些吃的。孩子尚且这样,何况大人。”邵婉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挨饿,是因为秋收任务重,连里没人给他们做粮食的定量和分配——秋收的任务确实重,但秋收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打粮。打粮的目的是什么?是给人吃。现在有人快要饿死了,却没人给他们粮食,逼得他们用一些不正当的方法弄吃的,那么归根结底,这到底是他们的问题,还是连里的问题?”

刘娟大怒:“你怎么替劳改分子说话!”

“他们已经刑满释放了,不再是犯人。就算是犯人,我们也得把他们当人。”

邵婉的话音刚落,坐在最后一排的老三大声地鼓起掌来!

邵婉见了,满脸绯红。

坐在大食堂里的其他人却都沉默不语。

就在刘娟横眉立目,准备对邵婉痛加批驳的时候,解老转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我来说两句吧。秋收再忙,也不能让人饿肚子,冲这一点,我得给台上的几位同志赔个不是(他把‘同志’两个字说得格外重)。至于小朋友们,我想批评你们一句,无论怎样,咱们从小得爱惜集体的粮食,可又一想,你们犯错的原因是肚子里没食儿。说来说去,责任还是在我,所以我这个当叔叔的也给你们道个歉。散会后,我马上给你们做粮食的定量和分配,包管今后大家在十连吃饱,吃好!”

那之后,很多知青都说,当老三鼓掌的时候,他凝视邵婉的目光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情,但坐在前排的高红军没有看见,他也不想看见。

离着老远望见歇息棚那里聚了很多人,端着饭盒,围着炊事班的马车,正等着邵婉和小上海分饭。秋收是拼体力的时候,食堂的伙食也比平时更好,馒头和猪肉炖粉条敞开吃,管够。高红军刚把拖拉机靠着地边停下,窦京就跳了下去,冲着小上海招手。小上海看他满头大汗的,将肩膀上一块雪白的方巾摘下,随手一甩,那方巾打着旋儿平飞了过去,越过人群,正落在窦京的手中,看得知青们齐声喝彩。

见窦京捧着方巾傻乐,解老转说:“我说精豆儿,你挑个日子,跟小上海把结婚证领了得了。回头连队给你们分房子,让你们再生几个大胖小子,踏踏实实在北大荒扎根,大伙儿说好不好?”

“好!”一片喊声。

“好啥好?谁喊好谁嫁他去!”小上海红着脸说,“我们还年轻,要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工作和学习上——”

窦京赶紧对她说:“群众的意见还是要听的。”

“就是嘛,北大荒多好啊,地肥水美的,咱们好不容易开拓出这么大的地界,不在这儿安家落户,亏不亏得慌!”解老转笑着说,“红军、疯子,还有冬来,你们也都抓紧啊,相中谁了就跟人家说,不好意思开口,我给你们当红娘,听见没有?”

高红军发现,解老转在说话的时候,眼角一直瞟着不远处。那里是一块临时堆起的麦秸垛,有个衣服后面落满了汗碱的人靠在上面,一边看书一边啃着馒头。

是老三。

打得了饭,人们掰上两根蒿草秆当筷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去了。邵婉把汤勺伸到汤锅底下,㧟了一大勺汤,装了一满碗,端好了,小心翼翼地走到老三身后,半蹲下身子说:“干噎怎么成,喝点儿汤吧。”

老三专心看书,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说了句“不用”,没留神一下子撩在碗底,把汤打翻了,正浇到邵婉手上,疼得她跳了起来,不停地甩着烫红的手。老三这才发现自己闯了祸,赶紧站起来,还没说话,被冲过来的高红军狠狠推了一巴掌,差点儿跌倒在地!

“人家邵婉好心给你端碗汤,你不喝也就算了,为啥往翻里打?!”高红军气冲冲地说。

“又不是我让她给我端的。”老三说。

高红军抡起拳头就要揍他,被石劲风和窦京一左一右拉扯住。

解老转看见这一幕,走过来说:“都有劲儿没处使是吧?赶紧该干吗干吗去!”老三把书往腰里一掖,拿起镰刀,戴上草帽,接着割麦子去了。

小上海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卫生箱,赶紧找出些獾油给邵婉的手涂上,看她眼里盈满了泪水,低声说:“老三也太不像话了!”

“是我不好……”邵婉擦了擦眼泪,余光发现高红军正往这边走,赶紧拉了小上海一把,“快点儿回去准备晚饭,晚上还要扬场呢。”说完往马车辕杠上一坐,一甩红缨鞭,打响了个鞭花,小白马扬起蹄子嘚嘚向前跑去,小上海跳上车,冲着窦京做了个鬼脸,随着马串铃丁零当啷的响声,渐渐远去。

麦收开镰,只要麦粒熟了就可以,但机械化收割还要考虑露水的情况[露水大了,麦粒脱不干净,裹在秸秆里分离不出来,容易造成浪费。]。恰好这一天天晴有风,解老转估摸露水不会下来得早,便指挥机务排多干了一会儿,直到晚上八点才收工。

当高红军把拖拉机开到农机场上的时候,火红的晚霞悬在大台山山顶一动不动,映得半拉山坡都跟炉膛一个颜色儿。在营房门口,正好遇见农工排的人们拎着镰刀晃晃悠悠地走回来,脸上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晚霞照的,都焦红焦红的。石劲风走在最后面,汗水裹着麦芒,蛰得他又刺又痒,搔个不停,镰刀把碰到早已喝空的水壶,发出“咣咣”的声响。

高红军赶紧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石劲风一口气喝光:“哎呀妈呀,这腰都要断了!”

高红军一捅窦京:“明天,你跟疯子换回来。”

石劲风赶紧说:“没事儿,我习惯两天就好了,精豆儿正好跟你学学开拖拉机。”

这时炊事班开饭了,晚饭是肉包子,知青们连走到食堂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用布满伤口的脏手拿着,坐在房檐底下吃。石劲风又累又饿,一连吃了十五个包子,撑得直翻白眼儿。解老转喊大家去扬场,他怎么都坐不起来,还是高红军和窦京一人拽他一条胳膊,喊着“一二三”,拔萝卜一样把他拔了起来,借着这股冲劲儿,他终于打出了一个饱嗝,甩着大脚丫子往晒场走去。

晒场上,数百个身影正手持木锨来回穿梭着,将麦粒翻腾晾晒。随着一阵“突突突突突”的响声,扬场机开始轰鸣,蔺若兰和陈帆站在机尾,把麦子源源不断地送进料口,镶装有传送带的铁板槽飞速旋转,将麦粒传送到吐口喷出,在十几米高的半空犹如一条黄龙在飞舞。最终,落下的是饱满的粮食,而那些麦壳、碎草就随风飘走。

戴着宽檐草帽的知青们站在吐口下面,用大扫帚将落在麦堆上的杂质扫走,邵婉也在其中,拂起的尘埃挂在汗涔涔的红脸蛋上,敷了一层雾似的。小上海递给她一块毛巾擦脸,她接过来时,不由自主地看了几眼正在人力扬场的老三。

看到这一幕,高红军只觉得一阵胸闷,把海魂衫一脱,露出一身暴得绽开的肌肉,抓起一把木锨,加入了人力扬场的那一队,就站在老三的正对面。他重重铲上一堆麦粒,前手手腕一抖,后手一送,麦粒迎风散开,在空中洒出好大一个金黄色的扇面,然后雨点般地落在地上。有些麦壳和杂草沾在了他的皮肤上,没多久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土人,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凶悍悍地扬个不停。

大台山山顶,余晖燃尽,天暗了下来,晒场上的身影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除了扬场的、打撮的[用大畚箕往麻袋里装麦粒。]、称重的、打捎的[将称重后的麻袋用力提起放到扛麻袋的人肩上,一般需要两个人完成。],还有扛着麻袋上跳板入囤的,自动组成了一条颗粒归仓的流水线。白天已经累得腰酸背痛的知青们,这时没有一个在屋里躲清闲,都加入到劳动的队伍里,一开始有人还哼着歌、聊着天,故作轻松。渐渐地,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出了麻木的神情,晒场上除了机器的轰鸣,听不到一点儿人声。

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关机器!救命啊!快关机器!”

是蔺若兰,一边喊一边死死拽着陈帆的胳膊!陈帆的身体紧贴扬场机,一只手卡进机尾,煞白的脸上痛苦万状。扬场机的铁板槽向上抽搐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在嚼一块软骨。

老三一个箭步冲到扬场机边,按下了关机键,然后把垫肩布解了下来,垫在传送带里,让陈帆忍住疼,一边慢慢地往回拽传送带,一边将她的手从传送轴里倒了出来。一直忍痛不语的陈帆,这才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小上海上前好一番检查,才对陈帆说:“幸亏你戴了手套,只有轻微的挤压伤,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的手给碾碎了呢。”

“碾碎了才好。”陈帆惨惨地一笑,“这样我就能回城了。”

偌大的晒场里鸦雀无声,很久,有个人发出轻轻的抽泣,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老三站起身,正好看到解老转的眼睛,解老转连忙将目光闪开。

“哐当——突突突突突!”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原来是刘娟重新启动了扬场机的开关。

这一下,就连平素一向老好人的蔺若兰也忍不住了:“指导员,刚刚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那也不能影响秋收。个人的生命和集体的粮食比,哪个更宝贵,你不知道?”

蔺若兰生气地说:“那好,谁爱把自己喂给那吃人的扬场机谁就喂,我们走!”说完搀起陈帆就要离开。

有些知青把手里的家伙一扔,也要往宿舍走。

在众人的怒视下,刘娟神情平静地走到扬场机的机尾,站在陈帆刚才站的那个位置,往里面喂起粮来,仿佛一切危险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有要走的知青都怔住了,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干活儿。就连陈帆和蔺若兰,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刘娟的左右,帮她一起把麦子投进料口。

也许是被这一幕感染了吧,解老转把袖子一挽,跑到入囤组那里扛麻袋去了。打撮的季冬来怕他年龄大闪着腰,特地少灌了一些,可麻袋一上肩就被他觉察出来,卸了麻袋朝季冬来瞪上一眼:“加满喽,照着一百斤往上,我还没老呢!”旁边的知青都笑了,有的问“不老你为啥叫个老转儿”,有的劝他“瘦驴屙硬屎——你就别逞那干巴强啦!”可等季冬来把麦粒加满了,解老转钻到麻袋下面,肩膀头子顶起就走,引起一片赞叹声。于是,刚才熄火的晒场上,劳动的气氛又重新沸沸扬扬起来。

“丁零零,丁零零!”

营房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声音,是瘦猴骑着自行车往晒场冲了过来,使劲摁着铃铛让人们闪开,不留神车轱辘碾在麦粒上,连人带车稀里哗啦摔倒在地,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瘦猴爬起来:“还笑,再笑我把信都给你们撕了!”大伙儿赶紧围上去,一边虚么假势地道歉,一边借拍灰之名打他两下。窦京把他肩膀上的挎包解下,从里面翻出一沓信,喊着信封上的名字分发。拿到信的忙不迭地撕开,走到晒场中间的高压水银灯下面看了起来。没有听到窦京喊自己名字的人,未免露出失望的神色,就去找瘦猴,问他马马虎虎的是不是又弄丢了信。

最后两封是盖着师部公章的公文,窦京见解老转离得远,就近跑到扬场机那里,把它们交给了刘娟。

刘娟走到炊事班的屋檐下,借着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泡,刚刚看完了第一封公文,瘦猴就走了过来,揉着腰说:“指导员,这这这这这活儿我没法干了,上午割麦子累个半死,下午骑着自行车往团部赶,取了信回来,一路上黑咕隆咚,狼嗥狗撵的,吓得我玩儿了命地蹬。到连部累得两条大胯直哆嗦,摔了个大马趴,就这,还落一身埋怨,没收到信的非说我弄丢了信——您您您您您发发慈悲,换个人干这活儿吧。”

“你是通讯员,这活儿就是你应该干的。”刘娟严肃地说,见瘦猴站着直打晃,又放软了口吻,“这样吧,你先去小上海那儿贴个膏药,然后找连长说说,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替你。”

瘦猴走后,她打开第二封公文,看完甩开大步,急匆匆地朝入囤组走去。

正靠着粮囤歇肩的解老转,被她来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出啥事儿了?”

刘娟把公文递给他,他找了个有亮儿的地方,打开一看,最上头一行又黑又粗的大字——

《关于全面开展扎根教育的通知》。

内容是一段时期以来,部分兵团战士通过招工、病退等方式返城,给广大知识青年扎根农场和接受再教育造成严重干扰。为了刹住这股歪风邪气,兵团决定发起一次全面的主题教育活动。

解老转有些糊涂:“搞教育就搞教育呗,你——”话到嘴边没说完,意思是“你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吗”。

刘娟指着其中一行字说:“这里,您仔细看看。”

解老转眯缝着眼睛,顺着她手指的划动读了起来:“对于极个别态度恶劣的分子,各师、团、连要揪出一批典型,号召广大兵团战士与他们进行旗帜鲜明的斗争……”

“您还不明白?咱们连已经有老三这么一个‘典型’了,万一再给揪出一个,十连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那你说咋办?”

“我的意思是,每天晚上扬完场,召集大家在大食堂学习,提前把思想认识统一了,省得有人在教育活动中胡说八道。”

“白天忙一天了,晚上扬场怎么也要到九十点钟,到那时一个个累得欹里歪斜的,谁还有精神头儿开会?”解老转摇摇头,“秋收刚刚开始,往后几天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这么折腾半宿,谁都休息不好,第二天的农活儿指定会受影响啊!”

“那这样,咱们挑几个容易出‘事故’的,加上班子成员需要列席,其他同志不用参会,行不?”

解老转正在犹豫,瘦猴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按着腰间刚刚贴上的膏药,把自己调岗的事儿说了一遍:“要是不调也行,那那那那那我就专职当我的通讯员,不能让我又取信又割麦子。”

“这话你也好意思往外说?”解老转有点儿生气,“看看人家小上海,又做饭,又送餐,又给你们看病治伤,还不照样参加扬场!”

瘦猴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解老转正想再给他几句,刘娟突然开了腔:“连长,要不就让他进农工排割麦子吧。我傍晚下了工,再骑车去团部取信,反正扬场也不是啥重活儿,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所谓。路上我尽量骑快点儿,争取扬场完事儿前回来,这样也不会耽误晚上的学习会。”

看着她蜡黄的脸色,解老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又不是铁打的,这么下去非累出毛病来不可。”

谁知瘦猴见缝就钻:“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解老转气得要叫他回来,刘娟道:“算了连长,与其跟他一个人打咧咧,还不如把学习会开好。再不把扎根教育落实到位,任由这么人心浮动下去,我看影响的可不仅仅是秋收呢。”

解老转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浮现出了陈帆的惨笑、老三的目光、险些让扬场泄了气的一片抽泣,还有瘦猴正在逃向远处的背影……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好吧,就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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