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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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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刘娟的部署,每天晚上扬场后参加学习的,除了全体领导班子成员以外,还有老三、陈帆等几个一贯不肯“铁心务农、扎根边疆”的分子。令人意外的是,窦京和小上海也被勒令参加学习,理由是秋收第一天午歇时,解老转劝他俩早早登记结婚,他俩却“无动于衷”。 白天割一天麦子,晚上扬场到九十点钟,个个都累得快要散架,再参加至少两个小时的学习,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有的发着发着言就打上了呼噜,有的记笔记时打一个盹儿被油灯燎着了头发,散会后几乎都是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第二天一早根本爬不起来……解老转跟刘娟商量还是秋收后再开学习会,可刘娟寸步不让。一想到她跟大伙干同样多的活儿,还要骑车去团部取信,回来点灯熬油地主持学习会,讲起“扎根与返城是考验兵团战士的分水岭”时,照样目光炯炯、语调铿锵,解老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硬要说起来,有一个人比刘娟更累,那就是邵婉,因为她在散会后,还要留在大食堂给连里小学校的孩子们批改作业。 连队刚搬到大台山那会儿,解老转看见老农工的孩子们每天拖着清鼻涕就知道漫山遍野地逮麻雀,决定开个学校让他们上学。十几个娃娃,打小没念过书,又都野惯了,很不好管。论文化水平,老三、邵婉和小上海在连里是拔尖的,可要论耐心,也只有邵婉合适。他跟邵婉一说,邵婉马上就答应了。解老转把连队最西头的一间土坯房子分给她当教室,高红军带着窦京他们和泥脱坯,晒干后砌成椅子和桌子形的泥墩,上面搁上桦木板子,做成了一个个固定的课桌椅,再把几块木板钉在一起,刷上墨汁当黑板。教材什么的,连里出钱到团部的书店买了几套,加上邵婉自己写的讲义,学校就这么开起来了。 一开始,孩子们图个新鲜劲儿,还都来上学,课堂上聊天的打架的不打招呼就溜出去上厕所的,搞得邵婉哭笑不得。过了几天,新鲜劲儿没了,就找各种借口不来了:这个家务多,那个要看弟弟妹妹……邵婉挨个儿登门去劝,不但没用,还被家长骂,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气得她跑到小河边哭了一场,恰好被石劲风看见。石劲风说这年头不讲究个学习,不行就算了。邵婉坐在河滩上,抱着膝盖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这么小就辍学,一个个的根没扎好就被拔出来,将来怎么办?我不想让他们像咱们一样……” 她找到解老转,把情况一说,老转儿发了脾气,召集学生家长开会:“不读书不认字儿,一个个睁眼瞎,长大了怎么建设祖国?” 北大荒的人都实在,一听说耽误建设祖国,赶紧把孩子们送回了学校。 重新回到教室,孩子们瞅着邵婉就来气,觉得都是她害得自己不能出去玩儿,就在课堂上搞恶作剧、出洋相,但不管他们怎么作妖,邵婉都不生气,只认认真真地上课。为了“堵住”逃学的借口,允许他们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组织学生帮家务多的同学拾柴火挖野菜……时间一长,孩子们都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年龄大的几个比较懂事,主动维持纪律,在那以后,课堂秩序就一天好过一天。有一次农工们午歇时听见小学校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烟也不抽了汗也不擦了,瞪着俩眼出神儿,解老转问他们好听不,他们直说“好听,好听,太好听了”! 新营房建好后,小学校搬进了红砖瓦的校舍。不久,“二劳改”来到连队,他们的子女也要上学,学生一下子增加到三十多人。邵婉忙不过来,有人建议她找老三代课,可她怕影响老三自修,还是自己扛。秋收开始后,上课是没时间了,她就给孩子们留作业,晚上收回来批改,每天都要熬到凌晨一两点钟才能睡下。 有时,小上海会强撑起眼皮,帮她批改作业,但不大会儿的工夫就当上了磕头虫。邵婉催她先去睡觉,她打着哈欠,满嘴抱怨:“累了一天,还不让人好好休息,深更半夜学什么扎根,害得咱们这么晚了还睡不成。照这个折腾法儿,本来扎好根的也非得松了土不可!”邵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忙的时节弄这个事。”小上海压低声音说:“前一阵子传,说今年一些高校发布招生计划了,领导同意就能参加文化考试,成绩过了线,群众讨论通过,就可以返城上大学啦。消息一出来,好多知青都没心思干活了,所以兵团才要搞这个扎根教育的。”邵婉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考?考哪些科目?”小上海摇摇头:“原先我估计这几天会有准信儿,但一直都没动静……说真的,要是有机会,你参加考试不?”邵婉怔怔地望着灯花儿,很久没有说话。小上海说:“你是不是担心考上了就要离开老三,或者他考上了就要离开你?”邵婉红着脸反问道:“那你呢?你要考上了,舍得离开精豆儿不?”小上海眨巴了半天眼睛,叹了口气。 她是想起了前两天的一件事:参加了几天学习,窦京受不了了,找刘娟请假,被她一口回绝。回到宿舍,这小子用脸盆炒了半斤黄豆,撒点椒盐,就着一缸子凉水吃下去。晚上学习会时,屁放得赶上庆丰收的锣鼓,解老转捂着鼻子把他轰出了大食堂,从此他算是解放了。小上海让他想个辙把自己也从苦海里捞出来,窦京说我这招儿“黄豆战术”不适合女孩子啊,你就再忍忍吧。小上海说你只顾自己不管我,窦京笑嘻嘻地说这叫“大难临头各自飞”,小上海一听,狠狠哭了一鼻子。 在刘娟看来,窦京放的不是屁,而是反对扎根的枪林弹雨!她跟解老转商量,斗争形势日益严峻的当口,是不是应该树立个扎根的典型,起到正面教育的作用? 解老转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能只见白旗摇,不见红旗飘,本来我是想把这个机会给窦京和小上海的,可是你看,现在谁合适呢? 刘娟想了想说,我看石劲风可以。 解老转一拍桌子:行! 他们把石劲风叫了过来,先表扬他扎根北大荒的决心,然后把当前的形势给他讲了一遍,表示要把他树立成扎根的典型。 谁知石劲风一听,把个硕大的脑壳摇成了拨浪鼓:“我可不当什么典型,说啥我也不当!” “这是个好事儿啊!” “啥好事儿啊,一当上典型,自己得端着,别人得看着,我宁肯割一天麦子也不受这个累。连长,指导员,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招灾不惹祸的挺好,别的啥都不图,真的。” 刘娟只好退一步:“那这样,今晚的学习会你也来,给大家讲讲你为什么愿意留在北大荒,而不愿意回北京,这总行了吧。” “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回北京,主要是家里没人了,就剩下北大荒这些哥们儿弟兄了。他们都在这儿,我就乐意在这儿待着,赶明儿要是他们都回去,我也就跟着回去了。” 刘娟一听这还了得,立场不坚定比立场错误还可恶呢,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解老转和刘娟又谈了一会儿,没商量出正面典型的其他人选,眼瞅着已经下午四点来钟,刘娟挎上挎包去团部取信了。 解老转用半截红蓝铅笔在笔记本上胡乱划拉了一会儿,想去看看麦收的情况,就走到屋外:晒粮场上堆起的座座粮山,摊晒的片片粮海,远处已经收割的和尚未收割的麦地,都闪着金灿灿的光。一阵轻风掠过,送来扑鼻的麦香,看来今年这个丰收年是十拿九稳了。这么想着,他感到脚底板特别踏实,心里也无比的舒坦。 远远传来一阵歌声: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莫说我们的家乡苦。 夜明宝珠土里埋。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解老转朝着歌声飘来的地方望去,原来是拉麦秸的马车回来了。高高的、用麻绳扎紧的麦秸垛顶上,躺着石劲风,他把草帽盖在脸上,一边随车摇晃着胖大的身躯,一边唱着他最喜欢的歌。歌声肆无忌惮,好像爱飘就飘到哪里,爱化就化到哪里似的。 在高红军和他的三个兄弟之中,石劲风是最让解老转省心的一个,很多像他一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往往性格偏执,来到兵团后,一旦入党不顺、提干未遂,就借酒浇愁或者哭天抹泪,脸上早早布满了因为愤恨命运不公而刻下的皱纹。但石劲风不会,他永远是那么的善良、快乐、知足,只要能吃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他唯一在乎的就是那套《红楼梦》,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就是看不够。只要踅摸到好的纸张,就给它换上新的书皮,还经常触景生情地念叨起里面的词句来:玉米面窝头太糙,实在咽不下去,他说这是对景儿的“玉粒金莼噎满喉”;刘娟开会批评大伙干活不自觉,非得自己盯着,他在下面接一句“一时我不到,总有事故儿”,刘娟不知道这是袭人的话,连连点头;春耕赶上下雨,别人都巴巴儿地往回蹽,他扛着锄头一边走一边哼唧“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很多人说他疯疯癫癫的,解老转读书少,却知道他不是真疯,只是沉迷在小说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除此之外,他就像自己讲的,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招灾不惹祸的,别的啥都不图。挺好,北大荒这地界土肥水美,养得下人,更容得下人。解老转心里有数,别看扎根教育的学习会上,那些知青一个个的信誓旦旦。只要逮着机会,他们都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跑,但石劲风,就算他离开了,最后也还是会回来的吧! 这时牛车在场院边停下,石劲风一骨碌爬起,松了绞锥,放开麻绳,滑下麦秸垛,拿了把二齿木叉往下钩麦秸。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把麦秸吹得四散飞起,石劲风抡着木杈去追,谁知自己脑袋上的草帽也飞了起来。他望着半空,不知先追哪个好,看得解老转一乐,转身正要回屋,那风已经刮了过来,在他的后脖颈子上扫了一下,他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风,怎么这么凉? 他抬起头,湛蓝湛蓝的天空上浮着几朵懒云,并没有什么异样。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大台山山顶像勒了黑边似的,乌漆漆涌起一片墨色。紧接着,一大块乌云擦着山尖飞了过来,闪起一道道蓝色的闪电! 不好! 解老转跑到大树下,“当当当”地敲起钟来! 钟声就是命令!瞬间,食堂里的炊事员、牲口棚的饲养员、在宿舍里补觉的夜班员工,都冲了出来,和场院上的人们一起,木锨铲、笤帚扫,拉着马车用推板撮,把摊晒的麦粒归拢成一堆一堆的。 雷声越来越响,腥味儿越来越重,乌云掠过了大台山的山腰,云底挂起的瓢泼大雨,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巨瀑,随着狂风往连部直扑了过来!人们展开塑料布、草帘子往麦堆上盖,并在边边角角压上沙袋、木枋子,但狂风暴雨将这一切通通掀开,雨点像无数银色的箭头直射进麦堆! “不能弄湿了粮食!”解老转大吼一声,飞身上前压住了草帘子的一角,石劲风和其他知青也像他一样,趴在了不断抖动的苫布上。这时,在农田里干活的知青们像无数条溪水,奔流回了场院,也都奋不顾身地拿身体当成“压舱石”,把麦堆重新盖住。沉重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机枪扫射一般,炸裂开大大小小的水花,他们忍住疼痛,一动不动。一个巨雷“喀啦啦”地响起,撼得大地一抖,窦京不知是被吓的还是震的,打了个挺,恰一阵狂风袭来,卷着他瘦小的身体往麦堆下面滚去。高红军和石劲风一左一右紧紧拉住他的手,他也死死抓住了他们的手,紧贴苫布的脸上水流纵横,分不清是雨是泪。 直到风雨小了一些,人们才三三两两地从麦堆上爬了起来。高红军脱下衣服,拧了几拧,把雨水拧干净,一看解老转望着大台山,神情凝重,赶紧走了过去:“老转儿,咋了?” “山那边还是一片黢黑……这说明雨还没下透。” “你是说——” “刚才这场雨只是开场锣鼓,大戏还在后面呢。” 高红军心里一沉,如果真是这样,还没收割的那几千亩麦子可就要遭了大殃。这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蔺若兰的呼喊:“连长,指导员出事了!” 解老转和高红军他们赶紧跑过去,只见许振江背着满脸是血、浑身是泥的刘娟走了过来。 见刘娟双眼紧闭,解老转吓了一跳,手指头往她鼻子下面一贴,还有气,才略略放心:“咋整的?” “一见下雨了,我们正往家蹽呢,见路上趴着个人,过去一看是指导员。她说是刚刚骑出去没多远就赶上大雨,想钻苞米地里躲一躲,结果没握紧车把,连人带车栽进了垄沟,想再站起来,俩腿没知觉了,只能往回爬……” “先背回宿舍,让小上海看看,不行——”他刚想说不行只能往团部医院送,可是抬头一看天色,料想更大的雨马上就到,又叹了口气,“这可真是祸不单行了。” 雨,一下就是三天。 那雨大的,好多在北大荒待了一辈子的老农工都觉得稀罕,说天像漏了一样,哗哗哗地往下倒水,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因为无论什么时辰都是一个色儿:天灰,地黑,中间白茫茫一片…… 好不容易熬到雨停了,解老转带着几个班子成员,把尿素袋子捆在小腿上,往田里的深处走过一次。麦田里泥水过膝,一脚下去,人就矮了半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拔出来。水深的地方,只能看见水皮上漂浮的麦穗;水浅的地方,麦子出现了大面积的倒伏、掉粒…… 望着这情形,解老转那一向乐呵呵的脸上浮现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涝成这样,大家说说该怎么办?”回到营区,解老转跟班子成员在女生宿舍开了个临时会——之所以把开会地点选在这里,是因为刘娟还下不了炕。虽然她那天摔破了头,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但并没有骨折,除了在大雨中被淋过后有些感冒,也没有其他大碍。但不知怎么了,她几次想爬起来,一到炕沿就滚落到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小上海怀疑她患的是脊髓炎,下着雨又不能往团部医院送,因为这个病淋雨会加重,一旦炎症发展到心脏和肺部能把命要了,只能让她每天躺在炕上休息。雨停之后,小上海和她商量着去团部医院,刘娟说眼下连里这么多事儿,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小上海苦笑着说你要是真能走两步倒好了呢。 “雨水积那么老深,人走都困难,拖拉机和康拜因开进田里就得陷进去……要不,还是等水退了再说吧。”蔺若兰说。 “我现在用手随便一抓,麦穗都往地上掉,可见麦秆已经糟朽了。”解老转说,“等水自己渗流,没十天半拉月我看没戏,到那前儿收获期都过了,麦穗非烂透了不可。” “实在不行,老办法,给拖拉机穿上‘木鞋’[把柞木切成一尺多长的木方子,钻上眼儿,用销子固定到拖拉机的链轨上,大约每三十厘米穿一个,农机穿上这种特制的“木鞋”,增加了链轨的受力面积,就没那么容易往泥浆里陷了。],拉着康拜因往水浅的地方开,能抢收多少是多少。”高红军说。 季冬来摇了摇头:“往年间雨没有这么大,田里积的水薄,农机穿上‘木鞋’还开得过。今年这形势……我看悬。”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高红军说。 一试之下,还真就不行。有些麦田表面上水积得浅,水下面的烂泥却足有半尺厚,穿上“木鞋”的拖拉机往前闯了不到五十米就趴了窝,“突突突”地直冒黑烟,链轨搅起的泥浆四下飞溅,车身却纹丝不动,而后面拖着的康拜因却越来越往下沉。解老转急了,如果不赶紧把它拖出来,泥水腐蚀了底部的机件,那康拜因就有可能报废。他让高红军把拖拉机摘了钩,掉头开到康拜因的后面,又找来两辆拖拉机,并成一排,三根铁索牵住康拜因的后钩,踩足了油门往回拉,终于把康拜因一点点拖出了泥潭。 这下子,要想“龙口夺粮”[指在暴风雨即将到来或刚刚过去的时候,抓紧时间抢收粮食。],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这一招实在太过残酷,谁也不忍说出来。直到团部通讯员小梁从泥泞不堪的道路跋涉而来,传达上级的指示:“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用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解老转才发了话:“没辙,只能上人了。” 一屋子班子成员,鸦雀无声,很久,季冬来才叨咕了一句:“那可是几千亩麦子,一点儿机械化没有,纯指望小镰刀,吐了血也收不回来啊!” “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跟老天爷斗上一斗!”解老转把披在肩膀上的褂子抻了一抻,“反正,不能让咱们一个汗珠儿摔八瓣种下的粮食,就这么白白地烂在地里。” 全连动员会上,他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作为一个口号向所有人提出,然后明确了生产指标:“连部、后勤、机务、卫生,除了喂大耳朵和小耳朵的[指饲养员和炊事员。],通通下地,每人每天收割十二垄,不分男女,必须完成!” 就这样,一段几十年后,每个十连知青回忆起来依然心有余悸的“最苦的一段日子”,正式拉开了帷幕。 每天清晨四点开始,数百个人就一字排开,手握镰刀,踩着泥泞不堪的田地开始收割。从早到晚,他们千万次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左手揽过一把湿漉漉的麦子,右手探到水下面的麦根处,挥镰往斜里剌——蓄了水的麦秆韧性大,割不断,只能连根带泥地拔起,再扔到水汪汪的垄沟上。随着积水越来越深,路也越来越难走,灌满泥水的农田鞋活像在脚底板挂了个秤砣,一步一陷泥,一步一拔腿,每个人的身后都是一串不规则的水坑。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农田鞋陷进泥浆里不见了踪影,就赤着脚继续往前,麦茬扎在脚上,再踩出来的水坑,漂起了一缕缕红色…… 挨到午休,大家三五成群地挤坐在垄上,拿镰刀把横在腰间,硌一硌疼得快要断掉的腰。小上海把包子送到他们跟前时,他们用脏手接过,刚一张开被麦秸扎得满是伤口的嘴巴,就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片“咝咝”的呻吟。 就在这时,响起一声有气无力的喊叫:“谁来帮帮我?” 大伙儿循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蔺若兰,割了一上午的麦子,手指和掌心被划伤和戳伤没及时处理,干掉的血将皮肤和镰刀把粘在一起,怎么都张不开了。 小上海跑过来,蹲下身子,把一根棉纱线缠在镰刀把上,轻轻地往上兜,将皮肤粘连的地方一点点剖开。蔺若兰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吧嗒吧嗒像豆子一样往下滚,陈帆走过来,将她紧紧搂住。等手指终于能张开的时候,那把血迹斑斑的镰刀掉在地上,蔺若兰把头伏在陈帆的肩膀上,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我也想回家……” 陈帆、小上海,还有周围好多知青,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下午继续干活,由于力气几乎耗尽,推进的速度大大放慢。尤其是女知青们,割着割着,一个倒下去,旁边拉她的人也跟着摔倒,再旁边的人去拉的时候,同样被拽倒……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倒就是一长溜,再想爬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她们就跪在泥水里割,用膝盖头往前蹭,上午还只是裤腿裹满泥浆,到了傍晚时分,个个都变成了浑身不见一点儿干净的泥人。 饶是这样,蔺若兰估摸着自己一天下来也只割了十垄,谁知收工之前一点算,十二垄地居然割完了。 她正一头雾水,陈帆走了过来:“若兰姐,我记得自己只割了十一垄,怎么数垄的时候发现已经完活儿了,是你帮我多割了一垄吗?” “你看我这个模样,还能帮得了谁?我还纳闷谁帮我割了两垄呢。”蔺若兰眯起眼睛往远处望了一望,“那边有个人正背着麦子往回走呢,是不是在你的垄上啊?” 陈帆一看还真是,那人把收割完的麦子打成小山那么高的一大捆,用背包带背着,两条粗壮的小腿艰难地往前挪动。她和蔺若兰搀扶着赶上前去,快走到垄头时才追上,绕过麦捆一看,竟是石劲风。 “疯子,是你帮我们俩接了垄吗?”蔺若兰问。 石劲风一乐:“我活儿干得快,完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看着他同样沾满泥水的衣裤和缠满胶布的手指,蔺若兰心头一热,但这接垄有个规矩,一般是对上象了才帮着接。石劲风一下接了两个姑娘的垄,就有点儿没道理,再说也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和陈帆啊…… 正糊涂呢,旁边好几个姑娘叽叽喳喳了起来:“疯子,你也帮我接一条垄吧。”“给我也接两条呗,反正你有劲儿没处使。”“能不能帮我接一条,这么下去我真的要累死在大田里了。” 石劲风全都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他除了干完自己的定量,还帮人多割了八垄麦子。别人早就收工了,他天黑才回来,连脏衣服也不脱,往炕上一瘫就打起了呼噜。 高红军没办法,只好帮他脱了衣裤,用热水给他擦了擦身子,然后盖上被子,又把脏衣服拿到水房。正好有几个姑娘在洗衣服,一听说是石劲风的,抢过来洗了晾上。 回到宿舍时,正好听见许振江在跟其他知青唠嗑:“要我说,疯子就是看《红楼梦》看魔怔了,想当贾宝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闭上你丫那臭嘴!”高红军把眼一瞪。 饶是一向拿打架当日子过的“许大马棒”,也有点儿怵他:“我是说,这麦收累死活人,就算疯子长出三头六臂又能帮得了几个?有这劲头儿,不如跟老转儿说说,别扯什么‘小镰刀战胜机械化’,赶紧收工得了。” “成啊,那你找老转儿说去。” “要说也得是女的去说吧,她们不先开腔,我一大老爷们儿怎么张得开嘴。” 议论一番,还是不了了之。 没承想,一件意外的事,让一个意外的人找解老转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人力麦收几天后,连里出现了严重的减员:被蚊虫叮咬得皮肤大面积红肿溃烂的、脚掌长时间泡在水里发炎的、被镰刀或麦茬割伤后感染发烧的、口渴难耐时喝了水窝窝里的脏水跑肚拉稀的,每个宿舍都倒下了一大片。但秉承“轻伤不下火线”的原则,只要还能起得来床,早晨钟一敲照样往地里走。这中间就有一个邵婉,她这几天一直在发烧,但还是坚持参加麦收,也不叫苦,也不喊累,也不要人帮——尽管每天都有那么一两垄不知是谁帮她割完的。 但是今天,她扛不住了。虽然才刚刚进入九月份,清晨的北大荒,水面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她往麦田里蹚了没几步,脚被冰水一激,肚子绞痛不已,随后,经血顺着裤子流了下来。周围参加割麦的人本就日渐稀少,何况大多是些男生,她也没法求助,便咬紧牙关,爬到一堆麦秸上,想着躺一会儿或许就会好转,可能是过于疲倦的缘故,眼一闭,竟一下子睡着了。 醒来时,只觉得四周异常的寂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慢慢撑起身子,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堆麦秸仿佛一个移动的孤岛,竟随着冰水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放眼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浮在水面上的麦海,连一只鸟都看不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有些害怕,抽泣了起来。 一边抽泣一边喊:“有人吗?” 没有回音。 “有人吗?”她提高了嗓门,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吓得她闭上了嘴巴。 有个人从芦苇荡一样层层叠叠的麦穗深处钻了出来,他的两条腿都淹没在积水下面,半走半游地来到她身边,低声说:“别哭,我在呢。” 是老三。 邵婉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 老三没说话,推着麦秸堆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水更宽了,也更深了,他索性把住麦秸堆的两头,一边游一边慢慢往前推。 波浪翻卷,向两侧的麦田荡漾开去,拍打着露出水面的麦穗。 望着老三刻意低垂的目光、倔强抿起的嘴唇,以及挂满泥浆的发梢,邵婉的心像要化开一样。她微微探出身子,凝视着不敢抬头看她的他。 蓝天映在水中,水中浮着云影,老三游在云里,旁边还有一个和他紧紧依偎的倒影。 她痴痴地笑着,直到一阵风吹过,撩乱了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望着远方,轻轻地说:“听说了吗,高校要从兵团招生了。” 老三点点头。 “你考不?” “嗯。” “要是考上了,上完学,你还回来吗?” 老三摇摇头。 邵婉露出失望的神色:“你就这么想离开北大荒吗?” 老三试探了一下,脚掌可以碰到地面了,就站起身,在齐腰深的水里继续推着麦秸堆:“你不想离开?” “不。” “为什么?这地儿有啥可留恋的。” “好多好多啊:黑土地,白桦林,一起长大的姐妹,学校里的孩子们……”邵婉看了一眼老三,停了一停接着说,“我也打算去考,就考师范学校,毕业了还回到这里,接着教孩子们读书认字。你不是总嫌北大荒落后吗,等我的学生们长大了,有了知识,有了文化,把小镰刀彻底换成了机械化,到那时你再来看,北大荒肯定是另一番模样。” 老三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 “等你考上大学再说这些吧,没准儿到那时,你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跑了。” “那我要是真的考上了,毕业后真的回来了,咋办?” 老三一愣。 “如果我做到了,你要是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也回来,行不?” “别说傻话。”老三弯下腰,把已经驶入浅水区的麦秸堆,推靠在一块田垄上,“到岸了,下来吧。” 晚上,老三把正在扛麻袋入囤的解老转叫到土垡墙后面:“连长,我跟您说点儿事。” 听他的口吻严肃,解老转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事,用垫肩布一边擦汗一边故作轻松地问:“啥?” 老三掏出个小本本,上面是他统计的各个排的生病减员情况,给解老转念完,又拿出一把“站秆绿”[麦穗受到浸泡后,又被日晒,发出了绿芽,已经无法食用。]:“现在田里还没割的麦子,大都已经变成了这样,即便是收割了也没有意义。而且那么多的人下到地里乱踩,不但收不回多少正经粮食,还会破坏土壤结构,给来年的庄稼耕种埋下隐患。所以,我觉得应该马上叫停这次人力收割。” 解老转把脸一板:“‘小镰刀打败机械化’是团里下达的指示,这个你也要顶着来?” “可事实证明,小镰刀就是打不败机械化!”老三有些激动,“就为了一句假大空的口号,就不相信科学,不尊重客观事实,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形式主义,难道非要闹出人命来才能罢休吗?” 解老转一向觉得,老三虽然有点儿犟眼子,但说话办事沉着冷静,有理有节,而刚刚一番话明显情绪化:“咋了,出什么事了吗?” 老三把邵婉躺在麦秸堆上漂走的事情讲了一遍,解老转听完,眨了眨小眼睛,嘴角浮起了坏笑:“这么说,你一直老远看着她来着?” 这一下可把老三窘坏了,吭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解老转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意见,我会跟指导员商量一下。不过,我也给你个任务:这几天勤往女生宿舍跑跑,看住了邵婉——躺在湿麦秸堆上容易生病,何况又受了惊吓,要好好休养,地么,就别让她下了。” 望着老三落荒而逃的背影,解老转又乐了一会儿,来到女生宿舍,把老三反映的情况跟卧病在床的刘娟说了一遍。刘娟叹了口气道:“我这个样子,也实在没脸让你们再坚持下去。要不就到此为止吧,上面问起来,就说大家都尽力了。” 一向执行上级指示不打折扣的刘娟,居然说出了如此通情理的话,让解老转吃了一惊。 十连马上召开全体大会,解老转下令:从明天开始,停止一切人力收割,把劳动的重点转移到装粮入囤上来。 下雨前收的麦子,大多已经入了囤,现在晒场上晒的都是雨后收的,这些麦子吸水多,怎么都晒不干,只能用木锨一遍遍地翻弄,虽然费力,却比水中割麦好到不知哪里去了。所以知青们大多兴致高昂,加上前一阵子因为劳累过度而病倒的人渐渐康复,不肯在屋里歇着,都出来参加劳动,晒场上又恢复了熙来攘往、热火朝天的景象。就连刘娟也能扶着墙走到宿舍门口,坐在板凳上晒一会儿太阳了。知青们知道这次能摆脱小镰刀,有她松口的功劳,纷纷和她打着招呼,她那一向板得紧紧的脸上,也浮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 随着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去团部取信的瘦猴回来了。从下雨到现在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因为刘娟摔伤,通往连部的道路又泥泞无比,十连就照老习惯,暂时中断了与团部的联系。其间虽然通讯员小梁传达了一次上级指示,但来去匆匆,所以大家盼着家里来信,眼睛都快盼出血来。眼瞅今天天气不错,瘦猴自告奋勇地骑车去了团部一趟,带回了满满一书包的信件,瞬间就被知青们哄抢一空。 解老转走过来,问瘦猴有没有什么公文,瘦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包纸递给他:“团里特地叮嘱我,让我把这些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解老转打开那包纸,是一摞报名表,有些莫名其妙。再拆开信一看,脸色一变,跑到刘娟面前,把信递给她:“草台班子起戏还得有个锣鼓点儿呢,哪有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开唱的!” 刘娟一看,原来是兵团司令部下发的高校招生考试通知:知青自愿报名,政审和体检合格后参加文化考试。成绩达到录取分数线者,再由群众评议,推荐上大学——而报名的截止日期就是今天下午,考试时间则是三天以后! “怎么会这么突然?时间又卡得这么紧?”刘娟也很惊讶,忽然发现通知的背面有手写的字迹,翻过来一看,是团部政治处领导写的—— “十连迄今没有领取和提交报名表,请解青山同志尽快落实,否则将视为自动放弃招生机会。” 刘娟又翻回正面,看了一下通知的落款,日期竟是半个月前的:“我明白了,其实这份通知早就发下来了,但前一阵子下雨,咱们一直没人去团部取信,也就没人报名,团里这才重新下发了一遍。” “那也不对呀,政治处给我写的这行字,明显是在责问我:‘收到了通知为啥还不报名呢?’”解老转想了想,“算了,先抓紧时间办正事吧!”然后走到晒场上,让大家放下手里的活计,把通知念了一遍后说:“这份通知是半个月前就下发的,但由于连日下雨,我们没有及时取信,造成延误。请大伙儿尽快报名,抓紧复习,迎接三天后的考试。” 晒场上顿时炸了窝,这么多年荒废学业,只有三天时间备考,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都来不及了。好多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有的跑过来看那份通知,根据落款的日期回忆时间,恰是改成刘娟取信之前的那一两天,便一起责备瘦猴,说一定是他忘了拿或者搞丢了。瘦猴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冤枉,和他们吵起来。等老三、邵婉、刘娟等几个人填了报名表,解老转盖上了连部的公章,让瘦猴抓紧送到团里去的时候,他骑上车愤愤地说:“等我找到团部收发室老胡,非把事情搞个一清二楚不可!” 下晚他才回来,神情颓然,原来老胡这几天休探亲假,不在团部。大伙儿于是起哄,说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脸上挂不住,居然哭了一鼻子。 其实真正填了报名表的,根本没心思管他清白不清白,毕竟只有三天备考时间才是要命的事,何况手头没有初中和高中的教材,想复习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这时老三站了出来,说教材我有一套,虽然翻得稀烂,还能将就着看。这样,从今天晚上开始,咱们到小学教室去,我给大家补课,争取来他个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吧! 整整三个晚上,知青们围坐在小学教室,听站在讲台上的老三给他们补课。老三一手拿着教材,梳理中学语文、数学和英语的知识重点,一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嚓嚓嚓地书写着,解析例题。几盏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芒,在一张张求知若渴的面庞上,重新点亮了蒙昧已久的双眸。这里面数邵婉听得最专心,笔记也记得最认真。她望着老三,觉得他的讲解清晰明了,比自己更有老师的样子,甚至想到了大学毕业后一起回到十连,继续教孩子们读书的情景……想着想着,脸上一阵滚烫,使劲揉搓了几下,才能集中精力继续听讲。 补课的人们一夜无眠,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高红军。他在炕上翻了好久的烙饼,怎么都睡不着。起初嫌炕热,可炕并没有烧,后来又嫌石劲风呼噜打得山响,弄了个臭袜子塞他嘴里也没用。索性披上外套来到宿舍外面,在洒满月光的场院里走了几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学教室,望着被灯光映照得黄澄澄的窗户,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被蚊子一下咬了好几个包,正在抓挠,突然听见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麦秸垛下面坐着一个人,也远远地望着教室窗户。拍打着叮咬他的蚊虫,走近一看,竟是窦京。 高红军上去踢了他一脚:“起来走走吧。” 窦京不言声儿地站起身,跟着高红军走。他们走出营区,走上小桥,走过白桦林,一直走到小河边,在草地上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还有对岸那片在月光的照耀下同样波光粼粼的原野。 静静地坐了很久,窦京才开了腔:“老大,我心里憋屈。” “我知道……不行你就跟小上海聊聊呗,听说她本来不想考,接通知那天正好收到她爸妈的信,逼着她报名的。” “聊啥?怎么聊?我在北京,她在上海,早晚都要分开。” “那也可以你跟着她回上海,或者她跟着你回北京啊。” “等她考上大学了,还能看得上我这苞米瓤子?再说我想回城,还不定猴年马月呢。” “那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走,一点儿辙不想?” “我也想啊,可是又怕耽误了她……”窦京捡起身边一块石头,远远抛向河心,却没有听到它落水的声音。 “得啦,就这样吧,这都是命,我认了。再说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有的是。” 高红军抱住他瘦削的肩膀,使劲搂了搂。 本来僵硬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老大。” “嗯?” “她要是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也就没啥意思了。” 高红军鼻子一酸,一句“我也是”到了嘴边,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窦京和小上海互相躲着对方,谁也不理谁。直到考试那天,其他人一大早就坐连里派出的拖拉机走了,小上海因为照顾一位发高烧的战友,晚出来了一会儿,没赶上大部队,只好借瘦猴平时取信的那辆自行车,往位于纪家街的团部考场赶。那辆车被刘娟在雨里摔过一次之后,特别容易出故障,结果刚骑过白桦林就掉了链子,小上海鼓捣了半天,满手油污也没把链子挂上去。正在小河边钓鱼的窦京听到动静,跑过来一看,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链子。小上海骑上去正要走,窦京一想,万一这倒霉自行车半道儿再掉链子咋整,干脆让小上海坐上后座,自己骑着车往纪家街蹬。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不停颠簸着,穿过一片又一片开满野花的草甸子。 到了纪家街,正赶上考试开始,窦京把小上海放下,骑上车就往回走。小上海进考场前,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他远去的背影,还有沾满了花瓣的车轮。 等待出分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慢,参加考试的知青们个个心烦意乱,就故意找一些重体力活儿干,分散一下忐忑不安的心情。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上了”扛麻袋入囤,一股脑儿地往粮仓跑。 偏巧最近连着几个大晴天,晒场上的麦粒干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来回翻弄,原本在那边干活的人也来入囤,导致人满为患。这入囤本是个流水线的活儿:打撮,称重,打捎,最后才是扛着麻袋踩着跳板[跳板一般是用三截木板斜成四十五度角,从地面向上铺设,最高处有四五米。]上到粮仓口把麦子倒进去,所以流程顺畅特别重要。现在人一多,又都集中在最后一关,前面几道关的人难免赶不上趟,打撮的掉了畚箕,称重的错了斤两,打捎的提不起个,互相指责,让负责指挥的季冬来乱了手脚,入囤的速度反倒慢了下来。 高红军身宽力大,是连里数一数二的扛麻袋好手,这会儿却只能排在长长一溜队伍后面。看着一个参加考试的男知青扛着不到一百斤的麻袋,在跳板上颤颤巍巍地往前蹭,不由得来了火气,一声大喊:“跳板上那位,您是打算在板儿上过年了吗?”旁边的窦京起哄:“哥们儿,摔下来给咱们听个响儿嘿!”跳板上的男知青心一慌,更加站不稳,只好把麻袋脱了手,跳了下来,正踩在洒了一地的麦粒上,滑了个大屁蹲。 季冬来赶紧上前将他扶起,生气地对高红军说:“多危险,差点把人摔坏了——你没事儿瞎喊什么?” 季冬来也参加了考试,高红军看他自然不顺眼:“你说我喊什么!没那膀子力气就远点儿赸着,非跑这儿裹乱,啥都争,啥都抢,啥坑儿都要占!”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有数儿!” 窦京帮腔:“看见没有,这还没录取呢,就觉得高咱们一等了,可以指着鼻子呲儿咱们了。可你别忘了,上得了上不了大学,最后一关还得看咱们群众推荐,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几百个喉咙一起喊。 高红军一个箭步跳上跳板,对着人群喊道:“咱没本事,上学那会儿就不好好念书,现在听到考试还是犯怵。可是衡量咱们兵团战士优秀不优秀、合格不合格的,从来不是课本上的那些ABCD,而是谁有力气谁能干活儿。我有个提议,今天咱们就比一比,我扛个三百斤的麻袋入囤,你们参加考试的,谁要是扛得过我,没说的,咱们全票推荐他上大学。要是一个都没有,那就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我们这些踏踏实实种大田的,大家看行不行?” “行!”几百个喉咙又一起喊。 反倒是窦京慌了,扛麻袋一般也就扛个一百来斤,能扛到二百斤就顶天了,扛三百斤还不把人压坏了。他偷偷拽了高红军一把,高红军没理他。 整整三百斤的麦子,撮进一个特大号的麻袋里,三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它掫了起来。高红军把一块白色的垫肩布往肩膀一搭,一低头钻进麻袋下面,肩头抵住麻袋的底部,先顶了两顶试了试分量,然后一咬牙一挺腰,“嗨”的一声,把个硕大的麻袋生生扛了起来!三百斤的分量压得他脖子上青筋暴突,肌肉像一面面小鼓似的胀起,他站定了,稳了稳神,再一步一步往跳板上走。跳板颤颤悠悠的,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直走到顶端,高红军一手拧紧了袋脚,一手抓住袋腰,身子稍一前倾,麻袋里的麦子哗啦啦倾泻而出,犹如金色的瀑布一样倒进了粮仓的小窗。 “好!”晒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彩! 高红军把空麻袋往小臂上一搭,从跳板顶端跳了下来,虽然直喘粗气,但还是故作轻松地望向季冬来他们,好像在说:“不服来试试?” 参加考试的人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窦京趁机拍高红军的马屁:“老大,这下子,北大清华可要由着你挑啦!” 就在这时,老三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来到打撮的知青面前,平静地说:“给我灌袋麦子,四百斤。” “多少?!” “四百斤。”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等老三再一次确认了斤两的时候,晒场上顿时哗然。 季冬来扯住老三的袖口:“怎么上大学又不是他高红军定的,你跟他斗什么气,玩什么命!” 老三甩开他的手:“不是斗气,是不能给人家留个话把儿,将来一说起来,好像咱们在北大荒没流过汗似的。” 窦京看看老三,又看看高红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石劲风上前劝道:“老大,老三,都是自家兄弟,当着这么多人急赤白脸的像什么话,赶紧散了吧!” “对对对。”窦京这才反应过来,“都散了,都散了!” 老三望向高红军,高红军瞪着俩眼珠子,却不看他,两只腮帮子像嚼着铁一样鼓起老高。 老三于是继续对打撮的知青说:“灌吧,四百斤。” 四百斤的麦子,闹不好会把脊梁骨压断。打撮的知青不敢动手,高红军走上来,把自己刚才用过的空麻袋放在磅秤上,让那知青张着麻袋口,拿起撮子就往里面灌,一边灌一边往秤杆上加着砝码,眼瞅着灌到了大约三百五十斤的样子,他把滑杆尺上的游码一拨拉:“成了。” 老三伸手把游码拨了回来:“还差五十斤呢。” 这是较上劲儿了。邵婉冲过来,苦苦地劝老三算了,老三却不理她。高红军见状红了眼,拿起撮子往麻袋里灌了足有四百多斤,才把撮子往麦堆里一扔,冷笑着对老三说:“这回行了吧。” 老三点点头:“打捎吧。” 足有一人高的麻袋,瓷瓷实实地立在磅秤上,连高红军在内,四个知青铆足了劲,才拔到一米高。老三钻到下面,用肩膀抵住,也没吭声儿就把麻袋顶起来了,脖子以上被压断了似的,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小腿不停地抖,好一会儿都迈不出一步。 终于,迈出了一步——与其说是“迈”,不如说是“蹭”,因为脚底板根本没有抬起来,只是往前擦了一下。然后另一只脚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着似的,也擦上前来,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蹭到了跳板前…… 解老转被季冬来叫到晒场上时,扛着四百斤麻袋的老三已经蹭到了第二块跳板的中间,跳板被压成了弓臂一样的弧形,伴随着老三双腿的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偌大的晒场上鸦雀无声,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最轻的呼吸也会把跳板吹断。 解老转知道,这个时候稍有差池,老三就会和麻袋一起摔下,最轻也得闹个残废,所以屏住了气,一声不吭。直到老三挪到了粮仓口,把麦子倒进去,他才大步走到跳板下面。正要张嘴开骂,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去团部取信的瘦猴回来了,手里扬着一叠纸大喊:“成绩出来了!成绩出来了!” 十连参加考试的知青中,老三、邵婉、小上海、刘娟、陈帆和季冬来达到了录取分数线,但兵团给出的上大学指标,每连只有三个名额,因此,群众评议和推荐就成了决定性的一关。解老转和班子成员开会商定,两天后在食堂,全连战士进行投票,按照票数的多少选出那三个上大学的人。消息传出,知青们议论纷纷,猜最后会是哪三个人获得这一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即将参评的几个人难免有些紧张,但在表面上倒还表现如常。唯独一向活蹦乱跳的小上海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闷闷不乐。 出了连队营房的后门,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大台山。这天下午,小上海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路往大台山爬去。 正是初秋时分,空气清凉,漫山遍野的青柞红枫虽然织起层层叠叠的彩锦,却边儿是边儿,芒儿是芒儿的,清晰得发亮。洒满了落叶的小路两边,随处可以见到紫蓝色的都柿、青湛湛的榛子和红艳艳的菇茑。搁从前,她会一边摘一边吃,不闹他个肚皮溜圆绝不下山,但今天,她却心事重重,埋着头一直爬到半山腰,才歇了口气,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十连的营区:依山而建的营房,恰恰位于两块高地半抱而成的一个“凹”字中间,左边是一块种满了高粱的丘陵,右边是因为采石被挖得露出白垩的鹰嘴崖,正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农田。麦子已经收完了,一条蜿蜒的小河从平坦如砥的麦茬地边流过,来了个怪好看的“银镶金”,在白桦林那里拐了个弯,向鹰嘴崖探去。贴着河岸,一垄垄炸了荚的豆田也到了收割的时候,风起时,侧耳聆听,树叶翻飞的哗哗声中,夹杂着一些清脆悦耳的钟钹响,那是大豆摇铃的声音。 望了好久,她跳下大石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卧着几棵不知何时被伐倒的、梢头伸进土里的树,树身爬满了青苔。 是不是几年前炸粪冰燎着了苞米楼子,不得不翻山去老连部找粮的路上,见过的那几棵伐倒后再无人问津的树? “这叫困山木,可能是伐倒后才发现还没长成材,又或者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运出去,就这么放弃了……像咱们一样。” 想起老三的话,她咬了咬嘴唇,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山下走去。 快进营房时,也不知心牵着脚还是脚牵着心,就绕了个弯儿走到白桦林那里,走到考试那天窦京帮她挂好自行车链子的地方。 西斜的太阳照在一蓬蓬黄绿相间的树冠上,从心形的树叶间筛下晶莹的光芒,洒向一棵棵银白色树干上的那一只只忧郁的眼睛。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些眼睛,仿佛是要拭去它们饱含的泪水,不知不觉,她自己的双眼也被泪水盈满。 “咔嚓——” 身后传来踩断枯枝的响声,她回过头,朦胧中,看到了同样来这里寻找着什么的窦京。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上海转过身,慢慢地向树林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奔跑起来,仿佛是要逃离这个挂满泪眼的地方。 投票那天,一大早窦京就拉着瘦猴到纪家街去玩儿,监票的蔺若兰拦着他们不让走,窦京没好气地说:“我们上不了大学,看见别人上大学还眼热,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你要非让我投票,我在上面画个王八,到时候你可别问我是谁。”蔺若兰知道把这小子逼急了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便放他们去了。 吃过午饭,碗筷一收,投票就在食堂原地开始。解老转讲了一下规则:除了参选的几个人外,全连人手一张选票,只能在票上写三个名字,然后投进票箱,接着他又把每位参选者的优点挨个儿讲了讲:“这几位同志,个顶个都是品学劳兼优,我是真舍不得放你们走,真希望你们能留在北大荒……唉!雀儿大了还要离巢呢,投票吧投票吧!”说完他往墙角的凳子上一坐,点了根烟闷闷地抽了起来。 大伙儿传递着为数不多的几根铅笔,在事先裁好的马粪纸上写下名字,然后排成一列长队,把叠好的选票投进票箱。最后,蔺若兰拿着笔和纸递给解老转,让他也写一下,解老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弃权。 接下来到了唱票的阶段,大嗓门的许振江把票箱里的选票一张张拆开来念,蔺若兰在旁边盯着,高红军负责在正前方挂起的一块黑板上写“正”字。知青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黑板上那一个个名字下面的“正”字不断延伸。坐在靠墙一排的几位参选者,有的直视黑板,有的不敢抬头,神情都显得紧张。唯有小上海弯着腰,把两条胳膊横在膝盖上,眼神儿呆呆的,好像这么大屋子里的这么多人,只有自己是一个误入者。 结果出来了。 依照票数,前三个人依次是老三、邵婉和刘娟。 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季冬来和陈帆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向他们表示祝贺。 小上海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直起腰来。 解老转把烟扔到地上,用鞋捻了捻,走到水泥台子上,挥挥手让正在鼓掌的知青们静下来:“挺好,挺好,我琢磨也是他们仨。没选上的同志不要灰心,万事都有个开头,既然大学的大门又重新朝你们敞开了,那就肯定还有的是机会。下面我宣布:这次选举到此结束,会后我们就把名单提交——” “哐当!” 门突然被撞开了,窦京和瘦猴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解老转正要剋他们两句,窦京劈头就问:“老转儿,谁当选了?” 蔺若兰指了指黑板上“正”字最长的那三个名字:“你自己看。” 窦京跳上水泥台子,看到排在第四位的是小上海,怔了一怔,抬起袖子,把前三个人中的一个名字一擦:“这个,不能算!” “为啥?”蔺若兰惊讶地问。 窦京一声冷笑,“因为她作弊!” 事情是这样的。上午,窦京和瘦猴来到纪家街,这里是团部所在地,吃的玩的远比连部要多,两人跑进供销合作社里买了些糖果,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又溜达到农贸市场各自挑了一双入冬用的棉胶鞋。眼瞅到了饭点儿,就钻进团部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二斤水饺和一盘猪肉炖粉条,热气腾腾吃得正香。忽然瘦猴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摔,吓了窦京一跳:“好么央儿的你撒什么癔症?”瘦猴指着一个正坐在门后面跟姑娘吃饭的小子说:“团部收发室那老胡!妈的他忘了把考试通知给我,害得我被大伙儿冤枉,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丫的不可!”窦京本来心里就窝着团火,一听说有架打,立刻来了精神,跟瘦猴一起连拉带拽地把老胡带到饭店后面的煤堆,照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老胡的年龄其实跟他们差不多大,只是长得比较沧桑,才被冠了个“老”字。见这两人武武扎扎的架势,十分害怕,坐在地上居然打起了哭腔:“怎么了这是,我没得罪你们啊?” “少少少少少他妈废话!”瘦猴把考试通知的事情说了一遍,“你一天到晚糊了巴涂,没把公文给我,害得我们连复习的时间比别人少了半个月,这笔账,怎么算?” 老胡眨巴了几下眼睛:“你说的是司令部下发的高校招生考试通知?我第一时间就给你了啊。” “放屁,你什么时候给我的?” “跟开展扎根教育的通知一起啊。” 窦京骂了句“还他妈嘴硬”,正要再踢他两脚,却被瘦猴拦住了:“等等,容我想想,开展扎根教育的通知……好像那天我是从他那儿领了两份公文。” “对啊,其中一份就是高校招生考试通知,因为两份公文都比较重要,我还让你签了字,不信咱们回去查签收簿去。”老胡说。 窦京搡了瘦猴一把:“到底怎么回事?” 瘦猴猛地想了起来:“没没没没没错,是有两份公文,盖着师部公章,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对了精豆儿,当时是你把我挎包抢走,分发信件的,你还有印象没?” 窦京一拍巴掌:“有这么码子事儿!我是发信发到最后,才看见那两份公文的。本来应该交给老转儿,他在入囤组那边扛麻袋,离得远,我就先给了刘娟。” 这时,跟老胡一起吃饭的那个姑娘找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喊:“不许打人!你们为什么打人?” 老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经过给她讲了一遍,姑娘朝窦京和瘦猴一瞪眼:“这事儿问你们连指导员去,我认得她,高校招生考试通知发下去的第二天,她还跑到书店里买走了最后一套高中教材呢。” “你怎么知道?” 姑娘一指街对面的新华书店:“我就是那儿的店员啊。”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着满食堂的人,窦京讲完整件事,然后责问刘娟,“你拿到那份高校招生考试通知,知道兵团给每个连的招生名额有限,必须最大限度减少竞争对手。因此,你不但没有把通知交给老转儿,下发全连,还把它藏了起来,然后主动提出代替瘦猴当通讯员。这样的好处有两个:一是你有借口跑到团部新华书店买复习教材;二是你怕后面还有啥跟考试相关的公文,都能拦截下来。直到下大雨了,照习惯,在道路泥泞期,连部和团部中断通讯联系,你才假装摔倒生病,趁着大家都在泥水里割麦子的时候,躲在宿舍里补习功课,这才考出了达到录取分数线的成绩,是不是这样?!” “胡扯!你们这是诬陷!”刘娟嘴唇哆嗦着说。 “就知道你不会认账!”窦京从怀里掏出几本高中教材,打开其中一本,拿出一张粉色的单子,“这是我们刚才从你的铺盖底下翻出来的,里面夹着张新华书店的发票,上面的日期就是高校招生考试通知下发的第二天!” 刘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整个人像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来。 “还有,你撺掇老转儿搞的那个扎根教育活动,也没安好心。”窦京接着说,“你把老三、邵婉、季冬来、陈帆这几个来兵团后一直坚持学习的都聚拢到一起,让他们白天夜里连轴转,彻底累歇菜为止,就算后来知道了考试的消息也没劲儿再补习。至于小上海,她上学时成绩很好,有可能临阵磨枪就冒了尖儿,所以你把她也拉进学习班。这也就是你对我后来离开学习班不予追究的原因,因为在你看来,我根本构不成对你上大学的威胁!” 见刘娟还是一言不发,窦京气愤地说:“指导员,平时您那大道理讲得一出一出的,三九天的冻土都能给您说化了,这会儿怎么变哑巴了?还是说您满嘴的‘从不利己,专门利人’,心里面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知青们涌上前来,围着刘娟就骂。有的说“真想不到你这么阴毒”,有的说“你这道德水平也配指导我们”,有的说“你同意停止小镰刀收割也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有的吵吵“现在就给她开个批斗会,让她也尝尝挨整的滋味”!说着就有人动手拉扯她的衣服。刘娟低着头闭着眼,好像旋涡中的树叶一样任凭他们拨弄,只有石劲风张着两条胳膊挡在刘娟身前,不停地嚷着:“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解老转喊了好几嗓子,才让大伙儿安静下来,然后来到刘娟面前,严肃地说:“事到如今,你必须给同志们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食堂里鸦雀无声,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刘娟依旧铁一样沉默着,于是,又起风似的响起一片不满的声音。 “我也是为了回哈尔滨。”刘娟终于开了腔,“我爸死了,为了追求进步,到最后我都没能见上他一面,家里就剩下我妈一个人,她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其实我跟你们一样想回城,想上大学,想跟家里人团聚,可是我,我……” 她抬起头,惨惨地一笑,走出了食堂。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窦京转过身,盯着蔺若兰:“怎么说?” 蔺若兰与解老转商量了几句,对大家说:“由于刘娟存在作弊行为,选票作废,所以她的上大学名额自动转给票数排在第四的小上海,同志们有没有意见?”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谁知小上海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冲到窦京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还没说话已经满脸是泪:“你干吗呀?你吃饱了撑的生什么事儿啊!这么多天了,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选票一出来,天注定我走不了了,我才松了一口气,你干吗又来招我啊。我不想离开北大荒,不想离开你,你到底懂不懂啊!” 说完也转身跑出了食堂。 窦京拔腿追了出去,在麦秸垛旁追上小上海,一边张开胳膊拦住她,一边弯腰作揖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小上海昂着一双水汪汪的泪眼不搭理他,最后甩了一句:“看你送我去考试时自行车蹬得那个起劲儿,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打发我早点儿走呢。”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不知道你是啥想法啊,怕耽误了你的前程啊——谁盼着你走,谁是你儿子他爹!” 小上海“呸”了一口:“那不还是你吗?”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又上了窦京的圈套,顿时满脸飞红。窦京趁机一把将她搂住,就势倒在被阳光晒得暄暄呼呼的麦秸垛上,甜言蜜语好一阵哄,刚把小上海哄开心了,瘦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那啥,食堂里面问呢,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去去去!”窦京甩了甩手,“谁爱上大学就上去,我们老两口一辈子都不走啦!” 瘦猴回到食堂把情况一讲,蔺若兰说:“既然小上海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那么这个名额就转给票数排在第五的陈帆了。” 十连的女知青中,数陈帆性格最为孤僻,平日里沉默寡言,只有蔺若兰能跟她说上几句话,也最了解她迫切返城的心情。本以为这一宣布,能让她那张一向阴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谁知陈帆扶了扶眼镜,跟坐在身边的季冬来耳语了几句。季冬来惊诧地望着陈帆,点了点头。 接着,陈帆站起身说:“我想问大伙儿一句,来到兵团这些年,平心而论,咱们十连所有的女战士中,谁才是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是一愣。 “上大学,考量的标准有很多,但说来说去,就是比成绩:一比学习成绩,二比劳动成绩,三比思想成绩。”陈帆接着说,“学习成绩,复习半个月和复习三天都是突击,底子不行,再多给半个月也过不了分数线;劳动成绩,就是我刚才问的,全连女同志虽然都是一手老茧,浑身伤病,但哪个才把半条命都豁在了北大荒,大家心里都有数;至于思想成绩,要论舍己助人谁也比不过她,不说别的,咱们连男男女女都算上,有多少人的袜子是她补的,多少人的被子是她缝的。咱们累了一天呼呼大睡,她还坐在油灯底下一针一线呢——当然,这一次的考验她没有经受得住,私字一闪念,搞了个损人利己的小动作,我觉得咱们要狠狠批评她。但批评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能因为她犯了错误,就把她好的方面一下子全都给否定了,归根结底还是要治病救人,帮她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毕竟她还是咱们的同志,还是跟咱们一起在北大荒爬冰卧雪了整整六年的姐妹。” 食堂里静悄悄的,不久之前爆发过的吵闹与喧嚣,好像都随着她的话语,沉淀到地底下去了。 “你要问我想不想离开北大荒、想不想返城、想不想回家,我当然想。可要是就这么走了,我觉得我只是捡了个便宜,走得不光彩、不正派。所以我刚才跟季冬来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这个上大学的名额,还是应该给刘娟同志。” 说完,陈帆重新坐回到凳子上。 解老转一下子站起身,激动得声音发颤:“别的嗑就不唠了,一句话,陈帆和季冬来两位同志的境界比我高,高得多,我得向他们学习——其他同志的意见呢?” “同意!”“我也同意!”“指导员其实挺不错的,这么多年,啥脏活累活苦活都冲在最前头。”“谁还没犯过错误,改了不就完了!”“反正不能再搞批倒批臭那一套。”“向陈帆同志和季冬来同志学习!”“学习个屁,你又没考过分数线!” 一片笑声里,解老转对蔺若兰说,“你去找一下刘娟,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吧。” 蔺若兰跑回宿舍,刘娟不在,营区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最后在小河边找到了她。出人意料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刘娟没有丝毫的喜悦,依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无神的双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声不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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