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要走了。

离开十连,离开独立师,离开兵团,离开北大荒,再也不会回来了。

多少年来,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一刻,满以为自己会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谁知离别的时间越近,老三的心竟越发慌乱了起来。明明是要返乡,却好像一个即将离乡的人,每天在营房内外走来走去,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恨不得把那些早已看厌了的景与物都刻在眸子里。知青们向他表示祝贺以后,就不约而同地跟他隔膜起来,连说句话、打个招呼也显得客套,仿佛他不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而是寄居太久而终于将要离开的客人。这让老三非常难过,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找谁说。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他登上连队左边那片丘陵,熟透了的高粱半包围着三座坟茔,他肃立了很久很久。转过身,望向漫天晚霞辉映下的原野,身前身后一片随风翻飞的猩红,照得他的脸和眼也喝醉了似的红通通的。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一首诗,唐代诗人贾岛的《渡桑干》: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那一刻,他决定找连长好好唠唠,他相信解老转一定也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他叮咛,甭管中不中听,他都想听。

下了丘陵往回走,半路上,一辆挂着拖斗的“尤特”突突突地迎面驶来,拖斗里坐着高红军、小上海等几个人,一个个都面露急色,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老三让开路,等拖拉机过去了,继续往前,一进营房,只见好多知青像燎了窝的马蜂一样乱窜,揪住一个问怎么了,那人哭丧着脸说:“老转儿出事了!”

老三大吃一惊:“出啥事了?”

原来眼看大豆收割在即,解老转决定把大雨之后“撂了”的拖拉机和康拜因都利用起来,可前一阵子秋收大忙,这些农机没来得及清洗维修,还保持着刚从烂泥里拖出来的样子,于是今天收工之后,他带着机务排的人加班处理这件事。其中一辆穿了“木鞋”的拖拉机一直停在机棚,照理应该先拆了“木鞋”再开到外面清理。但天色已晚,机棚里只挂了一盏半明不暗的灯泡,甭管啥零件,看上去都毛刺棱的,拆卸很不方便,解老转就让高红军把它开到晒场中间的高压水银灯下面再操作,并亲自指挥倒车。拖拉机刚一开动,一根固定木鞋的销子被转动的链轨扭断,崩了出来,子弹一样从解老转的腮帮子上穿了过去,他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小上海给他包扎时,整个脑壳都成了个血葫芦,大家一看不妙,赶紧开上“尤特”把他往团部医院送。

老三拔腿就追,追出两里地,夜色中只听得“尤特”的声音越来越远,小河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大。

高红军等人半夜才回来,说解老转的伤情太重,转送佳木斯的兵团司令部医院了。听到这个消息,老三跟邵婉一起去找刘娟,商量能不能等解老转伤情稳定后再离开连队。刘娟正和班子成员开会,听完他俩的话,刘娟说:“大学报名是有时间限制的,你俩又都是被北京师范学院录取的,路上就要两三天,万一回去晚了,被取消学籍怎么办?”邵婉说那你呢?刘娟说连长出了事,我再走。十连没了主心骨,那还了得,我必须留下来主持工作。反正录取我的是黑龙江大学,就在哈尔滨,一迈腿就到,我早去两天晚去两天不要紧:“你俩明天按时出发,等连长好了,我指定给你们捎信过去。”

他俩这才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整个十连的知青、农工都涌出营房,给他俩送行,每个人都不空着手,豆油、棒子面、黑木耳、猴头菇,大包小包堆了满满一马车,老三和邵婉反复解释拿不了,根本没用。唯一“礼轻”的是石劲风,把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塞给邵婉:“这个你拿好。”见他一副不容推让的样子,邵婉只好收下。小学校的孩子们围着邵婉,拽住她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一个个哭得别提多伤心。邵婉向他们保证,只要放假就回来,继续给他们上课,毕业后一定把户口迁回十连,再也不离开……

本来,连里是派季冬来赶上马车送他们到龙镇坐火车,谁知要动身的时候,高红军来了,一把给季冬来薅下了车:“我去送他们,谁也甭跟我争!”

鞭子在半空“啪”地抖了个响儿,马蹄嘚嘚上了路,十连的人们跟在后面,过了白桦林,过了鹰嘴崖,过了小河,才收了脚,望着马车远去。老三和邵婉不停地向他们挥着手,直到小路一转,一片宛如风樯矗立的椴树林挡住了视线,才放下了发酸的手臂。

这一天天气很好,湛蓝而高远的天上浮着一大一小两朵白云,时而并肩游弋,时而牵手相缀。老三和邵婉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坐在麦秸堆上,一个游在水里往前推的情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笑。

一路上高红军沉默不语,老三和邵婉虽然一肚子话想说,碍着他在,也不好开口,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马蹄声、车轮声、风吹草海的哗哗声,一路向前。走走歇歇的,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龙镇。

龙镇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以前拢共就一栋老房子,售票室兼候车大厅,最近才在旁边建了个嘴小肚瓤大的托运站。高红军把马车往托运站门口一停,走了进去,不大会儿工夫,拖了四个大木头箱子出来,把十连送给老三和邵婉的那一大堆东西往里面装,装满一个就用锤子当当当地钉紧一个。等都完事儿了,他背起一个往托运站里面送,看那巨大而沉重的箱子把他压得几乎对折起来的样子,老三上去也背起一个。谁知高红军回来一见,不由分说就把他背上的箱子卸了下来,老三还要抢,高红军怒气冲冲地一搡他,脸像火烧了一样涨得通红:“不用你管,不用你管!”然后背起箱子继续往托运站送,老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邵婉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他猛地醒悟过来,眼眶便是一热。

等四个箱子都办完了托运,高红军喘着粗气出来,老三走上去,一把将他抱住,喊了一声:“老大!”

高红军一愣,慢慢伸出胳膊,抱了一下老三,低声道:“照顾好她。”然后跳上马车,一甩鞭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龙镇每天的到发客车仅有早晚两对,晚上那一趟是8:02到站,8:45发车。眼看时间还早,候车大厅又是个除了蛤蟆烟就是臭脚丫子味儿的地方,待久了脑瓜疼,老三和邵婉就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聊。邵婉忽然摸到挎包里有个说不出软硬的东西,伸手一掏,原来是石劲风送她的那个布包。老三看着好奇,猜了半天猜不出里面包裹着的是什么,邵婉笑着打开来看,只一眼笑容就凝固了——竟是石劲风视如珍宝的那套《红楼梦》。

“他怎么把这个给我了?”邵婉百思不得其解。

老三却明白了些什么,暗地里一声叹息,嘴上只说:“你把它收好吧。”

吃完饭,他们在站前那条小街上溜达。小街不过百米来长,除了饭馆、邮局、供销社和新华书店,再没有什么值得逛的地方,正不知道去哪里待着好,忽然见一辆嘎斯[老式军用吉普车。]匆匆开了过来,一直冲进了兵团司令部设在龙镇的联络办大院。没过多久,大院里跑出几个战士,火急火燎地往邮局涌去,搞得整条街的气氛都紧张起来。老三和邵婉不知出了什么事,也钻进邮局,只见狭小的屋子里,仅有的三台电话都被占用了,刚才涌进来的那些战士正扯着嗓子打电话,乱糟糟的啥也听不清。好半天他俩才搞明白,是独立师六团三连所属的向阳红农场着火了,火势蔓延得非常快,司指[兵团司令部指挥部的简称。]要求北安、德都、克山等县紧急动员,并尽快调运一批救火物资到龙镇。

老三拉着邵婉跑到街对面的新华书店,买了张黑龙江省地图,就在玻璃柜台上摊开,细细地看着。邵婉见他眉头越皱越紧,问怎么了。老三指着地图说:“如果火势是朝北蔓延的,那么救火物资应该从孙吴或逊克方向调动更方便;如果火势是向东蔓延的,那么紧急动员的应该是乌伊岭到伊春这条线,而现在,调动和动员的是北安、德都、克山这几个县,说明火势是往西南方向蔓延的,你看这里——”他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是向阳红农场。”又往其西南方向画了个圈:“这是大台山农场。”

邵婉一下子傻了眼:“就是说,火是往咱们十连去的?”

“这不好说,但继续烧下去,一旦过了萧家岭,烧到纪家街,别说十连,整个小兴安岭都保不住,所以,能不能把火情遏制在萧家岭以北,是决定救火能否成功的关键。”老三说:“连长不在,刘娟是个只讲道理不要人命的,其他班子成员也没见过啥大阵仗,我得回去。这样,你今晚还是坐火车回北京,到了学校跟老师解释一下,只要十连没事了,我马上去报到。”

邵婉摇摇头:“你再别想把咱俩分开。”

“那咱们现在就出发,趁着天还没黑,争取搭上个到大台山的车去。”

两人正要走出书店,邵婉突然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把那套《红楼梦》拿了出来,交给店员:“我带着它不方便,麻烦您帮我保管一下,回头我一定来取。”

谁知着火的消息刚刚在龙镇传开,车老板们就纷纷赶上车往家奔,街上空荡荡的,就连大车店门口都不见半个驴蹄印。老三和邵婉只好腿儿着往大台山农场的方向走,想着能在半道拦个车,往来的车辆却都像火烧了屁股似的风驰电掣,理也不理他们。眼瞅着天就黑下来了,气温也变低了,老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邵婉的身上,正发愁晚上去哪儿借宿,一辆嘎斯从他们身边驶过,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跳下个黑铁塔般的大个儿喊他们的名字。老三一看,喜出望外,竟是当年把他从十连召到武装连的团长。

“你们俩不是要去北京上学吗?怎么往回走?”团长问。

听完老三的解释,团长知道这小子才智过人,责任心又极强,便说:“我刚在师部开完会,回纪家街指挥救火,这样,你也甭回十连了,就留在我身边当个临时参谋吧。至于邵婉,去团部医院,估计那里的医护人员很快就不够用了。”

两人赶紧上了车。

车子开得飞快,到纪家街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邵婉直接去了团部医院,老三则跟着团长往团部走。只见三层小楼灯火通明,团部机关人影幢幢,往来穿梭间显得有些慌乱。走进临时指挥室,里面满满登登全都是人,除了团里的各级领导外,还有很多机关工作人员,一个个手忙脚乱的。墙上已经挂起了兵团各师、团分布图,长条桌上的文件堆得有小山那么高,电话铃响起时,几个人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电话机,谁知手忙脚乱之中,竟把话筒拿起又直接盖上了,这让团长大发雷霆。老三赶紧上手,把文件分门别类地收拾好,亮出桌面。电话铃又响了,团长接听后,一边拿笔在纸上记录,一边连声说“是”,挂断电话后说了两句话,声音却被满屋的鼎沸压了个瓷实,气得他“哐”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家才安静下来。

“师部下达了‘三个绝不’的指示:第一,绝不能让集体财产遭受损失;第二,绝不能让秋收成果遭受损失;第三,绝不能让国家森林资源遭受损失。”师长斩钉截铁地说,“下面,我下达几条命令,会后马上安排落实——”

老三想说什么,又一想,自己大概是这屋子里最没资格说话的,便忍住了。

团长绕着长条桌转了两圈,口述了几条命令。机要秘书平日里办事一向稳健,今天却有些心神不定,一支铅笔在机要簿上一个字没写完就折断了笔芯,顿时乱了方寸。团长都讲完了,才发现他望着一张白纸发呆。

见团长要发飙,老三赶紧把他的命令复述了一遍:“第一,迅速查清火势蔓延的情况,向团部汇报;第二,团部所属各机关抽调车辆,开通从向阳红农场到团部医院的绿色通道;第三,通知可能被火的沿线各农场、单位,马上转移老弱病残孕幼;第四,警通连组织精干力量,两人一组,携带71-B型两瓦电台,前往各连,务必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抵达,并于明晨六点完成与团部的收发报机组联网;第五,各连抽调两百人,携带镰刀、火柴、麻绳、手电筒,以及不少于三天的干粮,向萧家岭方向集结。其中一连、二连、五连前往七连所在的凉水河农场,四连、六连、八连前往九连所在的丰收农场,十连前往武装连所在的大野甸农场,构建萧家岭防线,根据火情变化,组织打火行动;第六,团部所属各机关组织预备队,做好随时支援前线的准备。”

众人听他复述得竟一字不错,都十分吃惊。

机关工作人员出了指挥室,传达师部的“三个绝不”指示并落实团长的六条命令去了。老三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又退回来说:“团长,给武装连配备的援军是不是少了点儿?”

“怎么少了?”

“凉水河农场和丰收农场都集结了四个连的兵力,而大野甸农场只有两个连,万一火烧到那里怎么办?”

“这你就不懂了。”团长指着墙上的地图说,“目前火往凉水河农场去的可能性最大,而且你看,萧家岭的地势是一个弧形,凉水河农场和丰收农场是把尖的两头,一旦火烧过去,再从其他地方调集援军,路途都有些远。而大野甸农场正好位于这个弧形的中间,就算火烧过去,十连和武装连只要守住底线不丢,两头的援军就可以迅速包抄,打他个漂亮的歼灭战。”

“火随风转,说不准会往哪儿烧;救火不是打仗,单凭意志也未必能守住‘底线’。”老三直言道,“武装连我待过,后来从江边搬到大野甸农场,我也去过,那里跟其他生产连队有一个很大区别,就是储存有大量弹药,而且紧挨着萧家岭北坡,一旦弹药库炸了,整个萧家岭瞬间就是一片火海——”

团长不高兴了:“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火场如战场,服从命令听指挥!”

老三想了想说:“团长,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万一——我是说万一——萧家岭防线失守,搞不好火就奔着纪家街来了,那时只怕再多的救火物资也不够用。而龙镇距离咱们这里的车程要两个多小时,就算救火物资到了龙镇,再往这边运,耗时又费力,所以是不是提前开辟一个供飞机起落的临时跑道?这样无论运送物资还是洒水灭火,效率都高得多。”

团政委、副团长和政治部主任等几位领导都面面相觑,很明显这个想法大大超前于他们的思考。

政委让老三具体说说。老三说:“兵团能自主调动的飞机只有安-2[中国引进和仿制苏联的一种轻型多用途单发双翼运输机。],安-2飞机的翼展在十八米左右,降落滑行距离在一百七十米左右。我刚才过来时看见小学操场的墙外面就是团部粮库的晒场,只要把那堵墙一拆,就是个非常好的跑道,我目测了一下,宽度和长度都没问题。”

政委笑了:“你小子怎么懂这么多?”

“这些都是《兵团战士报》上刊登过的消息。”老三说,“当初调我到武装连的时候,团长专门叮嘱过我:说年轻人习武固然重要,学习也不能丢。所以后来我什么书报都看,什么知识都留心。”

政委望向团长,团长点点头:“马上让工程连动手,拆了小学校和晒场之间那堵墙,还有,把跑道给我弄平整喽!”

团部的灯亮了整整一夜,所有的人也都彻夜未眠。火灾前线的报告一拨接着一拨,全都是坏消息:向阳红农场被烧了个精光,参与打火的战士中出现伤亡,火势丝毫没有减弱,正直扑凉水河农场……听完报告,团长黑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问道:“火是怎么起来的,查清楚没有?”

“据说是有人烧荒[秋收后将秸秆就地焚烧,使草木灰成为天然的肥料,增加地力。],不小心走的火。”

“放屁!秋收还没结束,烧他妈哪门子荒!让我查出来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非枪毙了他不可!”团长一转脸看见老三在旁边站着,骂道,“傻乎乎的杵那儿干啥?到隔壁屋眯瞪一会儿去!”

老三知道他正在气头上,赶紧溜到隔壁屋,躺在行军床上打了个盹儿。朦朦胧胧听到一阵“嘀嘀嘀”的声音,起身推开门一看,只见长条桌上已经摆上了两台黑色91型150瓦报话发信机,两位戴着耳机的女报务员正分别与派出各连的通讯员联系,确认方位并调试收发报机组网。

“报告团长,一连、二连、五连已经到达凉水河农场。”

“报告团长,四连、六连、八连已经到达丰收农场。”

“报告团长,十连已经到达大野甸农场。”

听到十连的名字,想到那两百位战友,还有其他各连的兵团战士们在茫茫夜色中翻山越岭赶赴救火前线的情景,老三只觉得心潮翻滚。

这时一个报务员拿着一张刚刚抄好的电报说:“往向阳红农场派去的观察哨报告:火势正在向凉水河农场方向蔓延。”

团长来到窗口,抬头望了望,天空比昨天低,云却多了许多,一团团铅灰色的疙瘩:“今天风向是什么?风力多少?”

“风向西南,风力五六级。”

“命令凉水河方面马上开辟防火道,就地砍伐树条子,用麻绳扎好,准备打火,其他各连也做好相应措施。”

“是!”

这时勤务员把早饭拿来,屋子里的人们围着桌子吃。团长啃了几口馒头就咽不下去了,拽着老三说:“走,跟我到团部医院看看去!”

他们俩刚刚来到团部医院的门口,就看见一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人坐在地上哭。团长认出是三连指导员,上去就是一脚:“你搁这儿号什么丧?”

指导员赶忙站起身,使劲咽了几下,才把哭声压下去:“营房、粮库,全烧没了……我们辜负了组织的信任,没有守住农场,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

“伤亡情况怎么样?”

“大部分是轻伤,有十几个重伤的,死了四个……”

团长撇下他就往医院里面走,推开大门,一股棉布和皮肉烧焦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只见每个房间都敞着门,床铺上躺满了伤员,很多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有的眼皮粘连,有的嘴唇上翻,有的耳朵烧没了,有的鼻子只剩下两个窟窿,还有的两条胳膊被烤成了古铜色,肿胀得能看见皮下发亮的血水。呻吟声、惨叫声和哭泣声充斥着走廊,地上、墙上,到处都是一块块脏乎乎的灰烬,搞不清是草木的还是人的。邵婉正在给一个重伤员喂水,团长走上去,见那伤员浑身漆黑,犹如烧焦了的“炭人”,因为呼吸困难,胸腔里不断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嘶鸣声。

见团长来了,那伤员使劲把胳膊往起抬,团长伸手想与他相握,才发现他的两只手烧得只剩下两个黑疙瘩。

那伤员呼吸突然加快,张着嘴“啊啊”了两声就咽了气。

团长冲着跟上来的指导员吼道:“你们连长呢?让他跑步来见我!”

指导员指了指刚刚咽气的那位重伤员,泣不成声:“这就是我们连长。”

团长一怔,慢慢地扯下军帽,肃立在三连连长的遗体边。

好久,他重新戴上帽子,沙哑着嗓子问指导员:“怎么搞的,死伤这么严重?”

“我们没有经验,以为还是过去那样打荒火呢,哪知道火势特别大,来得也特别凶,跟条火龙似的在半空飞。十米宽的防火道根本没用,一家伙就跃了过去。迎面顶不住,连长就带着我们绕到后面追着打,追到一个上坡的时候,突然风向转了,本来往上烧的大火掉了头,一下子把好多人捂在了里面……”

邵婉给三连连长盖上白布,和另外一个护士将他的遗体抬到停尸间,出来的时候,老三正在门口等她,还没开口,邵婉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老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

“太惨了,那么多人,烧得都没了人模样,太惨了……”邵婉哭着说。

听说团长来了,医院院长连忙过来,说治疗烧伤的苯氧乙醇、氧化锌都已经用完了,“请您赶紧联系师里,紧急调拨一批烧伤药过来,不然再来伤员,恐怕只能用獾油了。”

只有一个连队过火,就用光了药品储备,团长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离开医院,特地绕了个弯到小学校去了一趟,见临时机场的跑道已经开辟出来,才稍稍放心,对老三说:“回去跟师部联系一下,其他救火物资走铁路没关系,烧伤药品必须马上空运过来。”

这时机要秘书从远处跑来:“团长,出事了——”

“别慌慌张张的!”团长道,“什么事?”

“刚才观察哨发报,说风向忽然转南,火往大野甸农场去了!”

团长拔腿就往团部跑,刚进临时指挥室,就收到了派往大野甸农场的通讯员发来的电报,确认大火正朝他们扑去,“十连和武装连已经做好打火准备。”

“第一,命令十连和武装连必须坚守防线,拓宽防火道到最大二十米,并提前将弹药库里的弹药转移;第二,命令一连、二连、四连、六连全速增援,通过‘前堵,后拖,两翼打’的战术,聚歼大火于大野甸农场!”团长下完命令,带上勤务员和机要秘书去萧家岭指挥灭火。三人坐上嘎斯以后,老三也钻进了车,团长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萧家岭说是“岭”,海拔只有几百米,上面长满了松树、柞树和各种灌木,从地图上看像一条海参斜亘在小兴安岭的东北方向。前几年考虑战备需要,从南边修了一条公路通往山顶,由于缺乏保养,道路坑坑洼洼的,嘎斯开上去以后一阵乱蹦,把车里几个人颠簸得脸都青了。老三打开车窗透口气的工夫,望见山顶已经被一层浓浓的灰烟笼罩,心里不由得一沉:难道火这么快就烧上山了?等车开到山顶,他才发现那只是远处的烟飘了过来,庆幸之余,又愈加担忧起来:还没看见火,烟却已经飘到这么远,可见火势得有多大了。

团长拿着望远镜往武装连的营区望去,只见战士们正分成三股队伍各自忙碌:第一股从弹药库扛着一箱箱的反坦克手雷、四〇火箭弹往外运;第二股分成若干小队,据守在营区的麦垛、粮仓和机棚附近;最大一股兵力集结在营区以北数百米之外的一条壕沟里,每人拿着一把用树条子编成的大扫帚,准备在大火到来时跃出壕沟做生死一搏。

望远镜往上抬了抬,发现更前方还有三个人:两个拿着二齿叉把地里的树根、杂草团、榛树棵子扒拉走,一个开着拖拉机拉着犁耙,在他们清理过的地面上拓宽防火道。

“这仨小伙子还挺勇敢。”团长把望远镜交给老三,“看看你认识不,回头要给他们记上一功。”

老三接过望远镜一看,岂止认识,开拖拉机的是高红军,另外两个是石劲风和窦京。

“他们是——”刚刚吐出三个字,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幕,让老三的话音戛然而止。

烟雾弥漫的荒原上,陡然出现了一道接天蔽日的大墙。

那大墙红黑交驳、无边无际,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正无声又无情地将它向大野甸农场平推。虽然看不见它经过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从它那沉重而癫狂的步态,可以想见遭它碾压之后,定是粉身碎骨,寸草不生。

是大火!

大火来了!

可是由于视角的原因,正在拓宽防火道的三个人看不见大火正在向他们逼近。

“火来了!”老三一指远方,“团长,我得让他们赶紧撤下来!”

团长刚一点头,老三就跃了出去,在布满荆棘的山坡上一股劲儿地往下冲,好几次绊倒,爬起来继续跑,最后那段路干脆就是滚下去的。站起身,恰好遇到正在搬运弹药的那一队人,由于他衣衫褴褛,露着肉的地方又都是鲜血淋漓,就连十连的人也没认出他来。老三顾不得跟他们打招呼,一直跑到壕沟那里,正好撞上了带队的季冬来。

“老三?”季冬来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儿?”

“快……快往山上撤!”老三气喘吁吁地说。

旁边的许振江一瞪眼:“我们是奉命在这里守住防线,等待其他几个连从侧翼增援的。”

“火太大了,你们挡不住!”老三大喊,“快撤,这是团长的命令——另外告诉搬运弹药的战友,把弹药尽可能就地掩埋,运不走和埋不掉的就不要了。先往山上撤,要快!”

季冬来还有些犹豫:“高红军他们还在前面拓宽防火道呢。”

“我去通知他们,你带着队伍马上撤!”

见老三态度坚决,又是奉了团长的命令,季冬来和武装连连长商量了一下,下令撤退。战士们翻出壕沟,迅速向山脚集结。

高红军他们离得远,加上尘埃弥漫,数米之外的景物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所以看不清壕沟那边的情况。窦京又干了一会儿,跑到拖拉机旁边拍拍门:“老大,你觉不觉得越来越热了?”

高红军把拖拉机熄了火,擦擦头上的汗:“是啊,不知道咋搞的……”

话音未落,一阵骇人的“呼呼”声,突然在头顶响起。高红军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朝他们砸了下来!

“妈呀!”窦京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高红军也不知哪里来的血勇,夺过窦京手里的二齿叉,单手撑住拖拉机的前盖,纵身一跃,跳到了拖拉机的顶部。他扎稳了脚跟,瞪圆了双眼,朝着那扑面而来的大火球猛一叉,再一挑,竟将大火球挑飞了出去!

窦京和石劲风看呆了。

高红军哈哈大笑:“老子今儿也唱一出《挑滑车》——”

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越来越多的火球从他的头顶和身边呼呼飞过,大大小小如陨石雨一般拖着冒着长烟的尾巴。他一边闪躲一边用二齿叉钩挑,好半天才看明白,原来这些火球本是堆在田里的谷草堆,引燃后被狂风一吹形成的——而引燃它们的,正是已经近在咫尺的滔天烈火溅出的火星!

他扔下二齿叉,跳下拖拉机,拉起石劲风和窦京就跑。眼见无数个火球要么从身旁呼啸着滚过,要么砸在附近的地面上炸开一道道火柱,他们玩儿了命地狂奔,等看到壕沟时已经刹不住脚了,一起摔到里面。起身再想跑时,却见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火球,犹如太阳陨落一般直直地砸向他们!高红军脑海里刚刚浮现出“完了”的念头,就见一道黑影扑上来将他们仨重新摁倒在壕沟里。只听“砰”的一声,仿佛蒸锅盖了一下盖子似的,从头到脚狠狠一热。接着锅盖掀开,闷热消却,再一抬头,只见那大火球已经过了壕沟,继续向前滚去。

用后背替他们搪了一下大火球的人,衣服上燃起了一簇簇火苗。大家一阵拍打灭了火,再一看他的脸孔,窦京不禁又惊又喜:“三哥!三哥!”

“老三,怎么会是你?”高红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邵婉呢?!”

“回头再跟你们说。”老三说,“大火来了,咱们得赶紧跑!”

说着他和石劲风跃出壕沟,刚跑了几步,却见窦京和高红军没出来,又折回去,才知道窦京摔下壕沟的时候扭伤了脚,站起来都费劲,更别说跑了。

“老大,别管我了……”窦京一边哭一边说。

“扯你妈的淡!”高红军背起他就往壕沟外面爬。

老三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

贴着壕沟的边沿向前望去,大火宛如上万匹脱了缰的火龙驹,红色的马蹄震撼着大地,黄色的马鬃翻卷于半空,黑色的浓烟在狂风中幻化成一个个昂首长嘶的马头,排山倒海一般猛冲了过来。不要说高红军背着窦京,就是正常的奔跑也绝逃不脱它们的践踏。看到这一幕,窦京从高红军的背上滑下,倒在壕沟里低声抽泣,高红军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石劲风舔着干裂出血的嘴唇不知所措。一种绝望的情愫把他们彻底击垮了,任凭大片大片的黑灰从天空飘落到衣服上,他们就那么原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同样焚骨扬灰的结局……

“把外套脱下来,往上面洒水!”突然响起了老三的声音。

难道,我们还有救?

一线希望在内心唤醒。发号施令的,毕竟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坚毅、最足智多谋的老三。

他们仨赶紧跟老三一样,脱下外套,拧开斜挎在肩上的军用水壶的盖子,把剩下的水都洒在上面。

“好,接下来听我的指挥。大家蹲下,蹲得越深越好,等火烧过来的时候,我喊‘三二一’,大家就一起把外套盖在身上,尽可能多盖一点儿,尤其脑袋,一定要盖严实,屏住呼吸。我不喊抬头,死也不能抬头!”

“那不是擎等着火往身上烧吗?”窦京问。

“赌一把!”老三狞笑道,“如果赌对了,咱们还能活。”

另外那哥儿仨赶紧蹲下,揪着湿漉漉外套的领子,举过头顶。

老三瞪着一双被烟熏得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汹涌而来的大火。火光在他的双眸里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空气被高温烤得颤抖。他的眉梢燎起了青烟,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咬紧牙关盯住正前方,直到烈焰喷薄到距离壕沟只有二十米远的地方,他才喊了起来:

“三,二——一!”

“一”字一吐,兄弟四人把衣服往后背一盖,一头扎进壕沟的最深处——随着头顶一声轰鸣,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自己仿佛扎进了油锅。浑身上下,每一块肉每一寸骨都被滚烫的高温炸开了花,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声音没有了,时间停止了,四周变得死寂。知觉和感觉消失了,一切都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灰烬一样……

接着,响起了老三的喊声——

“抬头!”

衣服一掀,抬起头来,他们好像溺水获救的人一样,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咳嗽,惊魂甫定,却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烟雾弥漫,可是火呢?火怎么没了?

“火已经过去了。”老三拍打着衣服上的火苗说。

另外那哥儿仨回过头,看见那堵火墙居然已经越过壕沟,向武装连营区涌去。

“咋回事儿啊?”高红军惊讶地问,“火从身上过去,怎么没把咱们烧死?”

“咱们兵团开辟防火道,最大宽度一向是二十米,也就是说,火势再大,火底的纵深也不可能超过二十米。今天的风力是五六级,风速在每秒十到十五米之间,这条壕沟宽不到四米,满打满算,大火通过壕沟的时间也就一秒钟。我刚才用后背搪那大火球时,觉得一两秒是挨得住的,何况火往上走,高温在上不在下,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老三把烧得千疮百孔的外套重新穿在身上,“走吧,咱们绕过大火,上山找队伍去。”

高红军背起窦京,几个人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武装连营区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子弹爆炸声,不时还夹杂着手榴弹的闷响,最后传来几声震天动地的大爆炸,腾起一道明黄色的蘑菇云,从半空向下面扑簌簌地倾洒着流火。紧接着,无数颗火炬拔地而起——老三知道,那是萧家岭北坡的树林被引燃了。

路上,老三说了一下自己跟邵婉在龙镇是怎么得知火情,又是怎么半路遇到团长,并来到萧家岭的。高红军把十连赶赴武装连参加救火的经过也讲了一遍:昨天晚上十点,团部通讯员小梁和另外一名警通连战士携带电台来到大台山农场,传达了师部的“三个绝不”的指示和团长的命令。十连班子马上开会,商定立刻抽调两百人赶赴大野甸农场。但在救火队的人选上发生了争执:高红军主张全部由男同志组成,刘娟说革命队伍里岂能没有娘子军?一番争执,谁也不肯让步,最后还是季冬来提醒,再耽搁下去,救火队就无法按时赶到指定地点了,刘娟才勉强同意。在救火队出发前的讲话中,她大声呼吁:“莫说烈火强,烈火铸金刚。同志们一定要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坚决贯彻执行师部的指示,誓死保卫集体财产、保卫秋收果实、保卫国家森林资源!”

老三听完皱起了眉头:“你们也看见火势了,这根本不是有没有牺牲精神的事儿,别说肉体凡胎,就真的是金刚,也能给你烧化了。”

正说着,对面忽然跑过来一大队人马,一个个汗流浃背的,上前一问才知道,是从凉水河农场赶来支援的一连和二连。老三让高红军他们绕路上山,自己则带着这两个连直奔白桦林打火,等到了那里,从丰收农场赶来支援的四连和六连也到了。老三见火势正在从山脚向山顶蔓延,便指挥大家散开,追着火尾扑打,这样一直到傍晚,他才寻了个空隙去找团长报到。

刚到半山腰,就碰上了从上往下迎着火头打火的十连。带队的许振江发一声喊,几个战士扑上来把老三绑了个结实。

“你们干什么?”老三挣扎着问。

“你竟敢假传团长命令,让我们放弃了防线,导致营房失守,萧家岭起火。团长说了,见到你就抓了去见他!”

到了山顶,他们把老三推进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团长正在跟几个干部开会,一见老三劈头就骂:“谁给你的权力,让你下令武装连和十连撤退的?”

“临下山我请示过您了,是不是让他们赶紧撤下来,您点头了啊。”

团长这才想起,老三确实跟自己请示过,当时他以为是让高红军他们仨撤下来,没想到老三来了个偷梁换柱。

望着满面黢黑、衣衫褴褛的老三,团长知道这小子今天没少受累,何况昨天晚上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往大野甸农场加派兵力,在大火到来之前把防火道拓得更宽,也许这把火就烧不到萧家岭上……团长渐渐消了气,让战士给他解开绑绳,嘴上却照样骂骂咧咧:“我点头了,你也不能一家伙全给撤了啊,现在可好,火都快烧到屁股底下了,咋整?”

老三赶紧说:“大野甸农场被烧,弹药库被炸,损失确实不小。不过算大账的话,咱们是吃小亏赚大便宜。”

“这话怎么说?”

“以今天的风力,大火一过防火道,单靠人力,不要说武装连和十连,就是把全团人马都拉来,也不可能挡得住火势蔓延。我让大家撤,是觉得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而要把宝贵的人力用在关键的地方。”老三说,“萧家岭虽然着了火,但我观察过了,火往山上爬的时候,势头明显减弱,风也小了许多。咱们必须抓住这一夜的机会,努力打火——”

“你是说把火灭在萧家岭上?就凭这一千来人,怎么可能做到。”

老三摇了摇头:“我压根儿就没想在萧家岭灭火,而是要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老三让机要秘书拿来地图,打开后铺在地上,让几个战士打开手电筒照着亮,一边指一边说:“您看,萧家岭下面一马平川,火一过岭,有山遮着,风向就不会大改,一定会继续往西南方向推进。路上除了一个鬼不邻村,剩下都是农田,再往前就是纪家街——纪家街是绝不能失守的,一来那里是团部,集中了所有的伤员和大量的救灾物资,还有四个储存了两百吨机油的油罐,万一起火爆炸,后果不堪设想;二来纪家街过了火,紧挨着的小兴安岭在劫难逃,火烧到那儿,可真就彻底失控了。”

“真要烧了小兴安岭,我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团长苦笑道。

“所以,我们一方面组织现有的六个连,加上留守凉水河农场的五连、七连,留守丰收农场的八连、九连,今天夜里全都到山上打火,尽最大可能拖延大火过岭的速度。另一方面向师部求援,要求各团统一行动,在纪家街的整个外围,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圈那样,打出一条宽度不小于三十米的大型防火道,彻底断了大火烧到纪家街的念想。同时电告司指,请求一师和五师调集重兵,从北安、德都、龙镇、孙吴、逊克、乌伊岭几个方向,向火场集结打火,独立师各团打完防火道后,也北上与他们会合。”

晚风将地图吹得噼啪作响,团长呆了半晌才说:“这个动静太大了,兵团师级以上的调动,必须请求北京批准。”

机要秘书扶了扶眼镜:“何况,既然今天挡不住大火,凭什么你认为接下来就能靠人力把火扑灭呢?”

“从团部出发前我问了话务员,明天的风力会下降到三四级,那样一来,大火的推进速度会放慢,火势也会减弱,这是灭火的最好时机。”回答完机要秘书的问题,老三对团长说,“因此,您得马上下山,亲自给师部和司指打电话,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

“我下山,谁来指挥萧家岭的打火?”

帐篷里虽然站了一堆连级干部,此时此刻却一片沉寂。团长环视一圈,盯住老三问:“你怎么样?”

老三把头一昂:“只要组织上信任。”

“那就是你了。”团长指着老三,对帐篷里的人说,“接下来,所有连队的一切行动,听他统一指挥,不得有违!”

说完他就往帐篷外面走,老三上前一步拦住:“团长您稍等。”然后他找人要了纸笔,半蹲在一块大石头边,将纸铺在上面,一手打着电筒一手写了几行字。然后把纸叠好,走到团长面前,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说:“团长,对于师部那‘三个绝不’的指示,我有看法。毛主席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中教导我们:‘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可是‘三个绝不’强调的都是避免物质财产的损失,没有一个字提醒兵团战士要注意生命安全,把‘第一个可宝贵的’人放在物质财产之后,这是错误的。所以,我根据实地观察,总结了几条打火经验,编成口诀,请您务必转呈兵团首长,让战士们背下,争取在明天的打火行动中,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

团长接过那张纸,点了点头。

老三立正,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团长带着机要秘书和勤务员走出了帐篷,登上嘎斯车。车子沿着山路向下面驶去,团长打开老三给他的那张纸,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

1.打火避火头,站在上风口,有烟贴近地,火苗往内抽。

2.大火扑面来,立刻找沟渠,衣物包身体,伏地莫直立。

3.火朝山上烧,当心反向燎,火梢抖得急,后撤或卧倒。

4.周围烟雾浓,说明火势重,点燃身边草,焦地可保命。

……

看完,团长把那张纸交给旁边的机要秘书:“你看看——真可惜!”

“什么可惜?”机要秘书不解。

“这小子要上大学去了,不然留在兵团,将来当个师长我看都有富余。”

萧家岭上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老三指挥着两千多名兵团战士,也与大火缠斗了整整一夜。说“缠斗”,是因为他考虑到山势起伏的地貌特征和火大风小的具体情况,把游击战的十六字诀改了一下,改成“火进我退,火驻我扰,火疲我打,火退我追”,作为灭火的总原则,让战士们漫山撒开,以班为单位,七八个人盯住一处火头,发现它气焰高涨时主动避让,发现它减弱变小时,冲上去用树条子一顿猛抽,彻底打灭为止。一旦被火包围,衣服一蒙脑袋就往外冲,绝不恋战……这样一来,不仅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战士们被烧伤的风险,而且使火势蔓延的速度大大放慢。直到凌晨五点,一部分明火才从山北烧到了山南,向山下的原野窜去。

战士们集结休息的时候,老三带着各连的连排长,每人拿着根树枝,在黑黢黢的山坡上,一边走一边挑着还在冒烟的灰烬,检查下面有没有暗红色的余火。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呛人的气味儿,不时传来烧焦的小树被风吹断的噼啪声。

季冬来迎面跑来,说医疗队的统计数字出来了。打火一夜,造成三十多人轻伤,无一例重伤和死亡。

这简直是个奇迹!连排长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笑容,但老三依然神色凝重。他走到山下,走到正在休息的战友们中间,望着那一张张烟熏灰染、只剩下牙齿是白色的脸孔。他们有的背靠背打着呼噜,有的趴在肮脏的水坑边喝水,有的用纱布缠裹着满是燎泡的手掌,有的一把把薅着烧焦的头发……老三压抑住胸中涌动的感情,站到一块依然发烫的大石头上,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同志们,团领导要求我们把大火死死地钉在萧家岭上一个整夜,给救援大部队争取时间。现在,我们已经胜利完成了任务,照理说应该马上撤退、休整,但是不行啊,大家往南看——”

数千名战士——包括打盹的,都睁开眼,齐刷刷地朝南边望去,惊讶地发现,逃下山去的那一股股明火,在很短的时间里重新燃起数丈高的烈焰,排成一列壁垒森严的火墙,借着风势向原野的深处涌去。

很多战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大火往前,就是纪家街,再往前,就是小兴安岭。一旦火烧到那里,祖国宝贵的林业资源将会遭受重大损失,而我们兵团战士——”想起自己其实已经从兵团“脱籍”,他心里一揪,停了停接着说,“还谈什么‘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所以,请同志们克服饥渴和疲惫,再努一把力,追上去,死死咬住这条火龙的尾巴,拖住它,直到救援大部队赶到!”

说完他跳下石头,抓起一把已经烧得半秃的树条子,朝着火光跑去。

高红军、石劲风、季冬来也各自抓起树条子,追了上去。就连窦京也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

于是,重新响起的隆隆脚步声,踏碎了喘息稍定的拂晓,扛着树条子的兵团战士们,在苍茫的原野上竖起了一片移动着的桅林。他们追上火尾,奋力扑打,树条子断了就脱下外衣抡,外衣烧没了就脱下秋衣抽,秋衣抽废了就上脚跺。火龙被激怒了,放慢了奔涌的速度,不时返回头来撕咬,在晨风中发出毒蛇吐信一样的“嗖嗖”声。在昨夜的缠斗中摸透它脾性的战士们,灵活地闪躲和避让……但没过多久,精疲力竭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很多人与火龙拉开了距离,但还是机械地挥舞着胳膊,哪怕跌倒在地,只要发现眼前还有一簇火苗,也要用身体滚过去压灭。

冲在队伍最前面的老三,一边打火一边奔跑,指挥着各个连队的行动。实在跑不动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正前方有一片大火无人问津,就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狠狠抽打,但那片火烧得越来越旺,怎么都扑不灭,把他的双眸映得一片血红。他大喊着叫人来帮忙,早已哑掉的嗓子却只发出“咝咝”的声音,直到高红军和石劲风跑来,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吼了半天,他才看清:自己扑打的,不过是被霞光映成火红色的一片蒿草……

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大火挣脱了战士们的追击,朝着纪家街的方向扑去。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声音很远,好像风吹麦浪。

这不可能,秋收早已结束,不可能还有没割完的麦子,一定又是幻觉。

他坐着,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定了定昏乱的神志,却听见石劲风跟高红军的对话:

“老大,听见没,好像有人唱歌?”

“听见了,是好多人在唱!”

老三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这回听清了,确实是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雄壮而熟悉的歌声: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

屯垦戍边披荆斩棘,战斗在边疆。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茁壮成长。

祖国大地山山水水充满了阳光……

期待已久的救援大部队,终于赶到了。

据《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史》记载,当天早晨六点半,“从北安、德都、龙镇、孙吴、逊克、乌伊岭等方向增援而来的一师和五师到达预定地点,其中一师六团、七团率先进入火场,截至早晨八点,总计六万人全部投入到救火工作当中”。

这则史料存在两个错误。首先,当日投入救火大军的除了增援的一师和五师之外,还有独立师的五万兵力。他们除了拖拉机和人力并用,在纪家街的外围开辟出一条宽三十米、长十余公里的防火道之外,其余战士全部迎着火头北上,这样一来,在火场上参与救火的总兵力超过十万;其次,在一师六团、七团抵达之前,还有一支部队先他们一步冲向火场,那就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43团的一个骑兵连。他们本来是从锡林郭勒草原赶赴北安,参加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联合举行的步骑兵拉练的,在得知火情后,主动申请抢险救灾。考虑到草原上经常起火,这些战士具有丰富的救火经验,司指批准他们参战。骑兵连立刻动身,快马轻蹄,连夜驰奔,望见熊熊火光的一刻,他们滚鞍下马,一边给热汗涔涔的战马喂些草料,一边寻找沙地“取材”,然后催马冲进了火场,初升的太阳将马耳朵染成一瓣瓣半透明的玫瑰红。

所谓“取材”,是指细沙。骑兵连有一种特殊的灭火战术,他们把大量的细沙裹在一条条宽大的长布条里,两骑一组,各自手执长布条的两端,见到大火就抻开长布条,从火的侧面纵马横切过去,然后尽可能往前跑。冲到半途,长布条被烧断的刹那,细沙就倾洒在火上,将其压灭,下一组骑兵再从火灭的地方再次横切过去……这样做虽然看起来单次灭火面积不大,却成功地将绵延数里长的宽大火墙切成了一段段的,使火势再无法齐头并进,为紧随其后的步兵创造了包围并将其歼灭的机会。

上午八点,决战开始!

透过黑烟滚滚的天空俯瞰下去,无数支灰色的队伍好像无数条奔流的江水,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已经切割成一段段的烈火中穿插突进,迅速将其包围。每个包围圈都有如一片沸腾的湖面,无论湖面是圆形、菱形、长方形还是椭圆形,都翻滚着赤浪向外汹涌。而围困它们的灰色河堤则死死堵住每一个豁口,不断加高收束,绝不再让它们稍有倾泻。双方你争我抢、纵横厮杀,犬牙交错的每条边缘都在反复争夺中染成了黑色,分不清那是灭了的火还是烧着的血!

随着战士们的奋力扑打,火势不断收缩,眼看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一阵狂风劈天裂地地袭来,猛地将好几片烈火拔到十几米高,向打火的战士们狠狠砸下。随着“喀啦啦”一声巨响,很多人扑倒在地,响起一片人肉烧焦的吱吱声。其他人见状不妙,纷纷后撤,于是被分割包围的烈火又汇聚在一起,狼奔豕突,疯狂扩散,把一切试图再次围困它们的人掀倒吞没,终于冲上了战场中心的制高点。那是一块长满了柞树的高地,数百条火蛇顺着树干爬上树梢,将它们烧成一根根火柱,飞迸而下的火星点燃了半人高的蒿草,整块高地好像爆发的火山,从边沿到中心腾起燎天的巨焰,浑厚的黑烟一团团地向天空翻涌,遮蔽了初升的太阳,北大荒重新陷入黑暗。有那么一瞬间,战场安静下来,风在吹,烟在滚,人在喘,火在烧,但就是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战马们觉察到了什么,一边不安地昂首长嘶,一边踢踏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就在一道白光刺破黑云的瞬间,成千上万的兵团战士高喊着“保卫兴安岭,保卫北大荒”,顶着灼人的热浪向高地发起了冲锋。烈火仿佛被他们的气势吓到了,不停地往回退缩,哪知道战士们快要冲上高地的时候,烈火突然裹挟着烧断的树干、烧红的泥石,岩浆一般轰隆隆滚下,将他们冲倒,碾轧。火光里是一片挣扎的身影和痛苦的叫声……

等到火海远去,医疗队上来时,眼前的景象宛如地狱:冒着烟的黑色土地上躺着数不清的人,一个个都烧得辨不清面目:有的肚腹炸裂,流了一地的肠子;有的下肢蜷起,双臂痉挛在胸前;有的两腿和膝盖还冒着火苗,身体却一动不动……医疗队翻找着还有一口气的幸存者,把他们抬上担架后,手上沾满了滑腻的人油,一边走,伤员胳膊上的皮肤一边随着担架的摆动往下掉,有个女卫生员实在受不了了,扔下担架,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干呕不已。

望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骑兵连长眼睛都红了,几次试图带着队伍故技重演,但最初的火墙已经变成了火海,根本找不到比长布条还窄的侧面,无法实行横切。偏偏在这时,不知哪个步兵连的指导员上来,厉声责问他为什么还不采取行动?骑兵连长刚刚解释了一句,那指导员不耐烦地说:“拿出人定胜天的勇气来,哪怕用马蹄去踏,也要把火踏灭!”

正好跑过来一群人,为首的小伙子一听这话,怒目圆睁,冲着那指导员吼道:“你还嫌人死得不够多是不是?!”

那指导员火了:“你是哪个部分的?”

“独立师六团。”高红军指着那小伙子说,“这是我们头儿。”

那指导员听说是把大火阻击在萧家岭一个整夜的队伍,顿时不言声了。

骑兵连长跳下马,朝老三敬了个礼:“我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43团骑兵连连长。”

“我正在找你们。”老三指着远处那片从高地突围而出的大火,痛心地说,“太可惜了,本来都要扑灭了,还是让它跑了。”

“是啊,我想再用沙攻的办法一截截切断它,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横切口。”

“那就不一截截切了,直接来他个一刀切!”

“啥意思?”

“现在搞不清纪家街外围的防火道开辟到了什么程度,只能按照还剩最后一道防线来打算——鬼不邻村。”老三说,“鬼不邻村是六团最初的团部所在地,拢共有三四十间拉合辫房,虽然已经没人住了,但房顶铺的都是见火就着的干草。我想,能不能请骑兵连的同志们把我们带过去,提前动手把屋子都给它拆了,用墙土、炕灰把所有易燃物就地掩埋,形成一个天然的隔离带。等大火烧到那里,火势自然就会小下来,几路大军再包围起来打火,一定能成功——这也是阻止大火烧到纪家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骑兵连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这能行?”

“行不行的,取决于咱们行动的决心和速度。”

“可是马怕火,火势太大就不敢往前冲。”

“迂回,从火的侧面过去——总之要快!”

骑兵连长同意了,可一数才发现,连里的一百多匹马,大多已经累得站都站不稳,能驮起两个人的勉勉强强才凑出三十匹。等看到老三这边选出的三十个人手里拿着镐头、铁锹要上马时,骑兵们不干了,说必须得把那些工具扔了,不然跑不了几步就能把马压垮了。

“没了工具,就算到了鬼不邻,我们拿什么拆房?”高红军嚷道。

眼见两边相持不下,老三说:“不带就不带吧,抓紧时间出发要紧。等到了鬼不邻,在屋子里找一找,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好了。”

于是两人一骑,排成一列,从大火没有烧到的地方迂回过去。由于负重太大,马跑不快,紧赶慢赶,总算在大火到来之前进了鬼不邻村。六团那三十个战士从马背上跳下来,就往村子里冲,老三叮嘱骑兵连长说:“你们继续往前,到纪家街以后,如果发现防火道已经打完了,就让那里的战士们赶快过来接应我们。”

骑兵连长点点头,缰绳一扯,带着马队直奔纪家街冲去。

这时季冬来跑了过来,对老三说:“这村子真是废了个彻底,别说镐头和铁锹,连锤子、斧头都没找到一把。”

老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他一起跑进村里,挨家挨户翻了一遍,除了几把木锨,没有找到任何金属的物件。

赤手空拳,怎么拆房?老三和战士们急得满头大汗。眼瞅着远处的黑烟往这边飘了过来,高红军气得抡起拳头朝墙上擂了一拳,竟把墙砸凹下去一块。大家上前一看才明白,这拉合辫房子的墙体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千疮百孔,早就破败不堪了。高红军让大家退后,自己使足力气推那堵墙,把地蹬出个坑来也推不动,顿时发起狠来,后退了几步,大吼一声猛冲上去,肩膀狠狠一撞,只听“喀啦啦”一声巨响,墙被撞塌了,上面的干草顶子也稀里哗啦垮下来,竟把撞进屋子里面的高红军埋了。战士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脸上全是土,“呸呸呸”地不停吐着嘴里的草秆子。

老三看出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便把战士们分成两组,一组是力气大的,包括高红军、石劲风等人,专门去撞墙;另一组是力气小的,人手一把木锨,只要墙一塌,干草顶子一垮,马上就地用土掩埋。村子里响起一片人力撞墙的“哐哐”声,听上去十分骇人。但墙体虽朽依然坚硬,皮肉再强也是绵软,就连高红军那铁铸的身板,也没法再独自撞塌一堵墙,必须数人合力,肩膀撞肿了,才能成功一次。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大火来袭方向的第一排房子全部推倒了,但接下来第二排房子正中央的一座却怎么都弄不动。老三怀疑它原来是用作团部的,因为整个鬼不邻村,数它最长,房顶上的干草铺得也最厚,一旦大火过来势必成为一个最要命的燃点。老三爬上房顶远眺:火已经扑到了距离村子不到五里远的地方,随风掀来的热浪蛰得脸疼。他从房顶一跃而下,拔出插在后腰上的镰刀,朝墙上砍去,其他人也像他一样用镰刀猛砍墙皮,试图将墙体削薄或打开一个豁口。季冬来手里的木锨早就断了,拿着锨板在墙上挖,但那墙实在太厚,折腾半天也没见薄了多少,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在村口望风的一个战士大喊“火马上就到了”!老三一抬头,看黑烟已经裹了半个头顶,把手里的家伙一扔,率领大家向墙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那墙还是纹丝不动。猛烈的撞击震伤了季冬来的内脏,他坐在地上大口吐血,但喘息稍定,把嘴角一抹,爬起来,咬紧牙继续向前冲去……

大火呼啸着涌进了鬼不邻村。

第一排房子都成了渣土,火焰好像冲上沙滩却不得不后退的海浪,龇着獠牙,吐着红信,一边“呜呜”怪叫一边寻找着可燃物,很快就发现了更前方的长房。顷刻间,无数条火流奔涌、交汇成一道巨浪,翻起几丈高的潮头,朝长房猛砸了下去——与此同时,老三他们昂起被火光照耀得鲜红的一张张脸,呼喊着朝长房发起了最后一次撞击!几乎就在烈火席卷长房的一瞬间,那堵坚固的墙终于被撞倒,随着干草顶子起火垮塌的轰鸣声,撞进了房子里面的人们瞬间被大火吞没!

没有冲进去的几个战士坐在地上,呆滞的双眼望着熊熊烈火,他们知道老三完了,高红军完了,石劲风完了,所有被埋在火下面的人都完了。

然而就在这时,下雨了。

没有任何征兆,倾盆大雨洒在了长房上,把大火集聚了全部力量发起的最后一击,浇熄了。

人们冲上断壁残垣,寻找被掩埋的战友,把他们相继挖出来,一边扑打冒烟的头发,一边抖落身上的泥土,最后终于找到了被房梁砸昏了的老三。大家又喊他的名字,又拍他的脸蛋,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老三慢慢地睁开眼睛:

烟消,云散,高天之上,一架安-2飞机缓缓划过他的双眸。

“经过六个小时的奋战,下午两点,这场燃烧了三天两夜的大火,在兵团战士们舍生忘死的奋战下,终于被扑灭。虽然还有局部余火向附近流窜,但纪家街方向已经没有火情,意味着对小兴安岭的威胁彻底解除。”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史》上没有提及,此前独立师六团在纪家街开辟的临时跑道,为安-2飞机的起落和补给提供了便利。而正是这些搭载了水箱的飞机,多次高空洒水,对大火的扑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完成救火的队伍到纪家街集结以后,听说团部医院储血量不够,导致很多伤员无法手术,大批战士蜂拥到医院去献血,好多人竟因为自己被抽的血太少,和医护人员吵了起来。兵团司令部想到十万人马都挤在一个小村落,秩序无法保证不说,吃住问题也没法解决,不得不狠一狠心,让这些救火功臣立刻动身,返回各自的驻地。于是进出纪家街的几条道路上塞满了疲惫不堪的人和车马,缓缓挪动的脚印、蹄印和车轮印将地面压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黑色。偶尔响起一声马的喷鼻,喷出的白气,依然是掺着草木灰的粗粝。

十连出发前,老三问他们要不要去跟邵婉告个别,高红军等人摇了摇头,便汇入了返程的队伍。

老三来到团部医院,一楼的所有房间都塞满了蒙着白布的尸体,其他能下脚的地方也挤着等待往佳木斯兵团司令部医院转移的重伤员,哭声、呻吟声、惨叫声比之前更加嘈杂和混乱。好不容易才在二楼找到正在剪裁纱布的邵婉,老三气愤地说:“伤亡这么惨重,我要找团长问问。明明写了打火口诀,请他转交上级领导,让战士们学习,怎么救火时,还有那么多人只凭骨头,不动脑子?”

邵婉低声说:“我听说口诀交上去了,司令部也下发战士们背诵了。可是一些指挥员没当回事,还是喊什么‘宁肯救火光荣死,不做逃兵苟且生’之类的口号。”

老三痛苦地摇摇头:“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懂得:人比一切都重要……”

“反正该做的你都做了,这个时候,赶紧回北京才是最合适的。”

老三一下醒悟过来,现在去找团长,搞不好让人家觉得他在邀功,于人于己都是添乱,便点点头道:“那好,咱们走吧!”

邵婉同屋里一个也在剪裁纱布的女知青告别。那姑娘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听说邵婉要走,一下子就哭了,邵婉的眼圈也红了,搂着她劝了半天。最后两个人留了家里的地址,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老三看那女生眼熟,下楼时问邵婉她是谁,邵婉说她是一师直属三连的,今天在火场救护伤员时受了刺激,回来后,自己一直陪着她、安慰她,她才渐渐好转过来:“她也是北京人,六十二中的。”老三才想起,她就是医疗队里那个看到伤员皮肤被烧得大片脱落之后,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干呕不已的卫生员。

出了医院,他们往龙镇的方向走,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鸣笛声,回头一看,竟是团长那辆嘎斯,这下躲也躲不开了。老三只好上去打招呼,谁知车窗一摇下来,除了司机,只在副驾上坐着机要秘书一个人。

老三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要去龙镇,坐今晚的车回北京,就不去向团长告别了。”

机要秘书点点头:“好的好的,一路顺风。”

老三看他神色仓皇,随口问了一句:“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刚刚得到消息,有一股余火往大台山方向去了,团长让我赶过去协助十连留守的同志灭火。”

老三和邵婉一听,大吃一惊,拉开车门,冲进车里。机要秘书吓了一跳,老三却只催着嘎斯快开,但每条路上乌泱乌泱的都是返程的战士,黑压压、慢吞吞地向前蠕动,换了好几条路,喇叭摁得走了音儿,还是开不起来。

无奈之下,他们驾车扎进草甸子里,朝着大台山的方向猛冲,终于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攀上大台山的山腰,直到底盘卡在一座土堆上才停了下来。机要秘书下了车,看着只能空转的车轮,不知如何是好。老三估计了一下位置,翻过山头,下面应该就是十连的营地,便拉着邵婉往上爬。他们两个都忙了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稍大一点的山风就吹得摇摇欲坠,一路上纯靠着抓紧灌木和荆棘把身体往上拉,攀到山顶时,手上鲜血淋漓。

站在山顶,他们搀扶着遥望远方:夕阳西下,天空、原野、树林、河流,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猩红色,仿佛哪个地方有个流血不止的伤口。

“看那边,火正在过来。”老三指向鹰嘴崖的方向。

几道巨大的烟柱像龙卷风一样打着旋儿往鹰嘴崖扑来,邵婉拽了一下老三的衣服,一指十连营地:“晒场那儿聚了好多人,好像正在整队。”

老三一看:“八成是刘娟组织队伍要去打火,连里留守的都是女同志,根本没有打火经验,这么冲上去非出事不可!”

“那怎么办?”

“你马上下山,一定要抢在和大火接触之前拦住她们,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刘娟退守营地——至少退到鹰嘴崖以里的位置。”

“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说完老三沿着山脊往鹰嘴崖的方向跑去。

邵婉甩开步子往山下冲,绵软的腿脚不知绊倒了多少次,她却只担心追不上刘娟她们,每一次爬起都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却在即将追上打火队伍的时候,重重跌了一跤,身体像甩泥巴一样硬生生砸在地上。

就在这时,听到了刘娟高亢的喊声——

“同志们,再走快一点儿,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广阔天地炼红心,刀山火海有何惧!考验咱们的时候到啦!”

不,不对,不能这样!

邵婉忍着痛,一边双手撑地往起爬,一边喊了两声:“哎,哎——”

有气无力的声音,被四周茂盛的蒿草掩住了。

“哎,哎——”她又喊了两声。

接着听见小上海在说话:“指导员,我怎么听见有谁在喊?”

“除了咱们哪儿有人啊,赶紧走吧!”

这下子邵婉急了,她拼尽力气喊了一嗓子:“小上海!”

一阵稀里哗啦的扒拉声,接着,蒿草帐子被扯开了,小上海、蔺若兰和陈帆站在她的面前,惊叫道:“邵婉,你怎么在这儿?”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灌了好几口水,她才缓过来一点儿:“马上撤退,撤回营房,不要去打火。”

刘娟一听瞪圆了眼睛:“你胡说些什么!不打火,难道眼睁睁看着大火烧过来,把咱们的营房,还有辛辛苦苦收上来的粮食烧干净?!”

“火势太大了,不能硬拼,不然就是个死,而且死得毫无意义。”邵婉直视着她的双眼说。

打火的队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刘娟火了,揪住邵婉的衣服,一直把她拉到稍远的地方,厉声道:“大火当前,你竟敢扰乱军心!”

“我这两天在团部医院,亲眼看见那些被烧死烧伤的人的惨状,他们扑向大火时喊的口号比你还要响亮。”邵婉抓住刘娟的手说,“咱们都是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面对大火咱们是得勇敢,是得拿出些英雄主义的气概。但勇敢不等于莽撞,所有的英雄主义应该是求生而不是找死。七年了,咱们在兵团已经待了七年了,我的指导员,我的好姐妹,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吗?”

刘娟的眼里闪过一道水光,随即狠狠眨了一下眼,掐灭了那光芒,压低声音道:“你和老三可以一走了之,我不行。我欠十连的,我得拿命还!”说完甩开邵婉的手,大步走到队伍最前面,嘴唇哆嗦了半天,只喊出两个字——“出发!”

邵婉跌跌撞撞地跟在队伍后面,泪眼婆娑地伸着两只手,像乞讨一样想要把她们拉回来,但没有人理会她,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队伍唱着歌走过白桦林,走过鹰嘴崖,走过洒满红光的原野,一直走进那片升腾着、舞蹈着、用吞噬生命来绽放光彩的最瑰丽的红色。刘娟倒下了,小上海倒下了,蔺若兰倒下了,杨帆倒下了……邵婉还是那么跌跌撞撞地跟在她们后面,泪眼婆娑地伸着两只手,像乞讨一样想要把她们拉回来,直到自己也融入了那片照亮了整个北大荒的炽烈。

“邵——婉!”

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是十连抽调出去的那支打火队赶回来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石劲风。望着倒在原野上的一个个被烧得蜷缩发黑的战友,他脱下外套,疯了一样追着火扑打,自己浑身上下被烧得火苗子直冒也不管,还是高红军和窦京冲上来把他摁倒,才没让他被烧死。他趴在地上,梗着脖子,脸朝着火光的方向,喷着血沫子的嘴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啊啊啊啊,分不清是咒骂还是呜咽。

鹰嘴崖上,望见这一幕的老三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点着了一根火柴,向炮捻儿探去。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这里和一群“二劳改”炸石头,直到秋收大忙,连里需要人手,解老转才把他们叫回去。因为走得匆忙,连埋好的雷管的炮捻儿都没来得及拔——而这也正是他和邵婉说的“办法”:等火烧到鹰嘴崖下面时,点燃炮捻儿炸山。利用几十吨碎石和飞灰,将大火埋葬在悬崖和小河之间那条狭窄的“瓶颈路”上。

现在,跟着刘娟去打火、侥幸逃生的女战士们刚刚退过了鹰嘴崖,大火追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正是引爆的好时机。

可是——

怎么搞的?蹿动的火苗明明已经碰到了炮捻儿,就是点不燃!

试了半天也没用,老三又气又急,把火柴头狠狠地摁在炮捻儿上,灭了一根再点一根,但炮捻儿像死蛇一样纹丝不动。

突然醒悟过来:是秋收期间的那场大雨,接连几天浇打着暴露在外面的炮捻儿,火药受潮,早就不能用了。

老三一截一截地拔断炮捻儿,看哪里的火药还没变色,一直拔到埋着雷管的石缝里面,才看到紧贴雷管的一截,火药还是黑色的。

这意味着,只要点燃炮捻儿,雷管立刻就会爆炸,连一秒的逃生时间都没有。

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山下:大火即将通过“瓶颈路”,追上那些一边哭喊一边奔跑的人们。

老三擦亮了身上的最后一根火柴,向那截短短的导火索戳去——

轰!

爆炸声震撼着群山与大地,翻滚的、崩溅的、飞流的、弥漫的,将一切肆虐和疯狂,彻底埋葬。

一个月以后。

纪家街,团部医院。

烧伤、烟熏,加上目睹了邵婉她们的牺牲,让石劲风的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不得不送到医院疗养。刚来那会儿,他连续好几天发烧和昏迷,嘴里说着各种胡话,夜半三更经常大吼一声就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院子里绕着圈儿狂奔,一边抡起胳膊做打火的动作,一边发出嗷嗷的怪叫,好几个人都摁不住他。最后只能把他绑成个粽子,塞在角落里的一张病床上。他又大小便失禁,满裤裆屎尿臭不可闻,整个医院没人敢靠近,任他埋汰。多亏高红军来了,先和医院干了一架,然后主动留下来照顾石劲风,洗衣端饭,把屎把尿,无微不至,石劲风才渐渐好转,可精神状态还是迷迷瞪瞪的。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一格子一格子的铺了一地。有个护士来给石劲风拿药时,跟高红军聊起了火灾的源起。原来是一个兵团战士考大学没考上,又想回家想得发疯,就动了歪脑筋,想先放火再救火,通过当“英雄”来争取返城的名额。谁知一根火柴扔在草甸子里就失了控,现在已经被兵团保卫部逮捕:“可惜你们连,居然被余火烧死了十二个,只有那个指导员倒在河沟里捡了一条命。”

护士走后,高红军搀着石劲风到院子里散步,也许是身上有了点儿劲的缘故,石劲风多溜达了几步,从医院后门走了出去,那里晾着一排排洗干净的被单,在风中各自招展。从它们起伏的间隙,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边跪着个穿病号服的女知青。

高红军搀着石劲风要离开,石劲风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穿过雪白被单叠起的帐幔,高红军才看清,那个跪在河边的女知青居然是刘娟。

她双手撑地,探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嘴里好像念叨着什么。

阳光洒在她一颤一颤的后背上。

高红军停下了脚步。

石劲风慢慢走到刘娟的身边。

原来她是望着水中的倒影,望着自己那张被烧得布满疤痕的脸孔,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着——

“我是个人,我是个人,我是个人……”

上一章:第二章 下一章:第一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