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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一〇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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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之前,马笑中把婚后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在婆媳关系上栽跟头。 说心里话,他知道“红姐”(这是他给老妈起的外号)事儿多、嘴碎、烦人,但她毕竟已经年过六十。因为孩子他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马笑中拉扯大,没少吃苦遭罪,所以无论自己这个派出所所长在外面怎么呼风唤雨,回到家都是个低眉顺眼的大孝子。为了让女朋友有个心理准备,结婚前他就一再跟她念叨老妈这一辈子的各种不易,郭小芬早就看出他那点小九九,哼了一声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难道是那种虐待婆婆的坏媳妇吗?马笑中说哪里哪里,我这不是帮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后来郭小芬来家里坐了几次,红姐对这个准儿媳妇别提多满意了:长得漂亮就不用说了,记者出身的人,情商极高,长年在北京独自打拼,各种生活能力比马笑中强出一大截。于是两个女人迅速组成统一战线,坐在一起,一边嗑瓜子一边数落马笑中的各种不是,什么好吃懒做丢三落四,等等。但最后郭小芬总不忘了找补一句:“要怪就怪您这个妈当得太好了,才让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 别看马笑中表面上被她们骂得灰头土脸,心里却美滋滋的,心想这俩人将来不至于闹出啥大问题了。 谁知串门跟进门是两回事,办完婚礼,郭小芬住进马笑中的家里,舌头就难免碰到牙齿了。 首先是语言,红姐是老北京,语速快,满嘴“甭价、挑费”之类的土话,郭小芬是福建人,说普通话有时咬字不清晰,俩人遇事沟通,经常是你说加盐我当不甜,闹出误会;然后是风俗,小年是腊月二十三过还是二十四过,粽子是吃肉馅的还是蘸白糖的,样样不一;再然后是生活习惯,红姐看见家门口一堆堆的快递,觉得郭小芬不知节俭乱花钱,生起气来在床上一躺一整天,郭小芬下班回家看见地没扫桌没擦,同样没好脸……一来二去婆媳俩生了芥蒂,同一屋檐下,各自摆着一张臭脸,谁也不理谁,马笑中只能两边说和,可两边都觉得他偏向对方,一个说他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妈宝男”,一个说他有了媳妇忘了娘。特别是红姐,看到电视里的家庭调解节目,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气得马笑中恨不得冲到电视台把那些专爱搞事的节目组暴揍一顿。 最终导致火山爆发的,竟然是因为抢厕所。 一直以来,红姐的习惯都是早晨上大号,偏偏郭小芬上班前洗脸化妆,同样要占据那个不到四平方米的卫生间,而且一进去至少二十分钟不出来。这一下可把红姐急坏了,攥着腰在屋里打转,实在不行只好跑到楼下的公厕去解决。她家住在五楼,没有电梯,爬上爬下把老太太累够呛,日子一久,她受不了了,有一次竟冲进厕所把郭小芬推了出去,自己一屁股坐在马桶上。郭小芬被这突如其来的抢班夺权惊得目瞪口呆,脸一抹出了家门,晚上十点多还不回家,马笑中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后来还是蕾蓉偷偷给他递信儿,说小郭今晚住在她家了。可红姐见媳妇夜不归宿,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马笑中忍无可忍,吼了一句:“就为了抢一个厕所,至于吗?你们俩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一把年纪了,从来没被儿子吼过,红姐回到屋里关上门,第二天一早,马笑中起床,发现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留有一张纸条—— “儿子,我走了,厕所让给你们,你可以喘口气了。” 后半句怎么看都能把人笑死,可马笑中笑不出来。他看中的是前半句,总觉得老妈此去定是天人永隔,急得头皮都红了一圈。连续几天他满世界找妈,甚至把公安系统的兄弟们都动员起来帮忙,就是找不到……一场婆媳矛盾搞得满城风雨,干警们帮忙归帮忙,背地里无不把马所长的家事当笑话讲。 这一天,全市各个派出所所长齐聚市局召开廉政教育动员大会。台上,巡视组桑组长用PPT展示某地一政法干部贪腐案例,此人仅房产就有二十几处之多,其中一套三百平方米大平层,洗手间就有六个。展示完了,桑组长挑干部上台谈感想,不知怎么的看见了愁眉苦脸的马笑中,便叫他发言。马笑中上了台,正看见投屏上的那座大平层的平面图,顿时泪如雨下:“我们家三口人为抢一个厕所闹得妻离母散,可这王八蛋一个人就有六间厕所,这他妈公平吗?这腐败不反行吗?!” 底下的几百个警官想笑又不敢,都憋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吭吭吭地咳嗽。偏巧桑组长是个近视眼,以为他们跟马笑中一样痛心疾首,站起身说:“搞了这么多次教育活动,我看就属马笑中同志的发言情真意切。他讲的虽然是自己的家事,但客观上却说明了反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反腐为了什么?以前一说起来就是关系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这当然没有错,可同志们千万不要忘了,反腐也跟我们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就拿执法队伍来说吧,假如谁贪腐谁就能升官发财住大房子,谁清廉谁家里为了抢厕所打得头破血流,那同志们凭什么坚定‘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人民群众又凭什么相信一个自身都做不到公平公正的队伍能捍卫法律和正义?所以,我们一定要贯彻落实党中央的号召,坚决打赢反腐败斗争的攻坚战和持久战,同志们说对不对?” 头一次听到严肃古板的桑组长说话这么接地气,底下的公安干警们无不动容,巴掌拍得差点儿把礼堂房顶掀起来。 散会以后,马笑中刚刚走出会场,就看见蕾蓉带着郭小芬在门口等他:“老马,我可把小郭还给你了,你检查一下,没缺胳膊少腿儿的话,就赶紧领回家吧。” 路上,马笑中一个劲儿地哄媳妇,说都怪自己平日里对红姐批评教育得不够,今后一定让她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背得比小学生还熟。快到家的时候,郭小芬才说:“你少跟我来那些假惺惺的,先把妈找回来要紧。” 谁知一进家门,才发现红姐居然回来了,正把自己的衣服往一个旅行箱里塞。 马笑中上去就夺那箱子:“您多大岁数了,离家出走这事儿,还要演第二季是怎么的?” 郭小芬也说:“妈,我跟笑中商量过了,买一个小梳妆台放在我们那屋,早晨不跟您抢洗手间了。” “嗐,我这可不是冲着你们。”红姐说,“这两天我找到个好地儿,包吃包住还能发挥余热,我想先去那儿住一阵子。” 马笑中板起脸来:“我丑话说在头里,您可千万别参加什么非法组织,回头影响您孙子考公务员政审过不了关。” “你少耍贫嘴。”郭小芬瞪了马笑中一眼,拉着红姐坐在沙发上,“妈,您想出去散散心是您的自由,我们不拦着,但只能短期,不能时间长了。另外您得说清楚,您要去什么地方?您又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 “嗨,这事儿说来也巧。我那天不是跟他怄气来着么——”红姐一指马笑中,“出了家门,天气好,站在街头能看见西山的影儿,我就想去香山走走。坐上公交,好多年没去,搞错了站,下车才知道还没到地方呢。想着哪儿溜达不是溜达啊,我就沿着一条往山里去的小路瞎逛游。半道上碰到个老太太,俩人一照面都觉得眼熟,最后还是我先把她认了出来。这说起来得有三十多年了,当年我和马笑中他爸从兵团转插队,到了一个叫新安屯的村子,村里还有几户知青。其中跟我住界柄儿[邻居。]的一家子,男的姓闫,叫啥我记不得了,女的叫孙萍,就是我碰上那老太太,还有他俩的儿子。我们在新安屯住了半年多,跟他们家处得挺好,收了菜、宰了鸡,都并着户吃。尤其孙萍,跟我像亲姐们儿似的,那可真是‘炕头一把剪子,地头一把铲子’,虑事精细,不像我一天到晚大大咧咧的。唯一让她操心的就是她那儿子,臭小子忒淘气,见天不是上房逮猫,就是下河捞鱼。有一次跑到屯子外面的水利工地上偷工人的包子,竟把雷管鼓捣炸了,多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一条命。孙萍跟我聊起来时也是唉声叹气。她很羡慕我,因为老闫是河北人,她自己虽然是北京人,但出身不好,在京的直系亲属都死完了,她办不回来,按照政策,就算是返城,她和孩子也只能跟着老闫回河北。那会儿我肚子里已经有了马笑中了,她总说‘还是你的娃娃好,早晚能回北京,我那个就不行了,甭管怎么折腾,到头来还是个土里刨食的命’。后来我们办下了返城,离开新安屯的时候,他们一家子把我们送上火车,依依不舍的,谁承想,三十年以后能在西山碰见。” “我们俩就在路边聊起来,才知道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老闫是下井救人牺牲的,儿子怎么死的,她不大想说。问她啥时候来的北京,她说来了快二十年了,起先当巡山员,后来生了场重病,工作丢了,就到鬼笑石上卖饮料为生。再往后年纪大了,实在爬不动山了,正好村里开了家康宁医院,她到那里做护工。我问她什么是康宁医院,她说就是给得了绝症的人做护理,帮他们走之前少遭点儿罪,正名叫个啥‘临终关怀’的。我听着好奇,想去看看,就跟她一起到了医院。孙萍和我进了楼,挨个儿病房叠被子,正赶上护士长来查房,跟孙萍聊了几句,说本来人手就不够,最近义工又来得少,好多活儿都没人干。我一听,说我身体硬朗,可以来这儿帮你们干点儿活,不要钱,管吃管住就行。护士长一听很高兴,同意了。我在那儿待了几天,每天帮孙萍清洁卫生、打水打饭、给住院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洗脸剪指甲,闲下来陪他们聊天,觉得还挺充实的。赶明儿等我老了,就往那儿一住,挺好,现在权当给自个儿打前站了。” 一听这话,马笑中急了:“您这身子骨好好的,跑临终关怀的地方去住,多不吉利啊。回头天下英雄会怎么议论我这个当儿子的,说我盼着我妈早死?” 红姐不屑地说:“天下英雄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就想找个自在的地方待着。” 马笑中还要说话,郭小芬冲他使了个眼色,对红姐说:“妈,您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您收拾东西也要去那个康宁医院,就让笑中开车送您。他过去看看,心里也踏实,等我们接您回家时,也认得门路。” 红姐同意了。 马笑中开着车,把红姐一直送到“西山康宁医院”门口,下了车,才发现这座医院位于南下洼村往上的一块高台上,周围以铁栏杆相围,院子里水泥铺地,当间矗立着一座嵌绿边的小白楼。走进医院,好多坐着轮椅的老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个个都眯着眼睛,跟趴在墙头的猫儿们一样一脸舒服的表情。有个护士用电子血压计轮流给他们测血压,一个身穿棕色夹克衫、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的男人则把数据记录在登记本上。有位老人不知怎么突然哭了起来,小胡子立刻蹲下,像哄孩子一样一边摩挲他的手,一边微笑着说些什么,面颊鼓起两块苹果肌,直到老人破涕为笑,他才站起身。 “那个就是院长。”红姐指了指小胡子,“看不出来吧,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好多伺候老人的活儿,他都亲自上手。” 马笑中拽着旅行箱,跟红姐一起进了楼,一边往楼道深处走,一边溜着门缝朝病房里看:每间病房摆着两到三张老式病床,洗得半透明的床单和枕套上,散布着褪了色的红的黄的陈迹。护栏和旁边输液架上的白漆都剥脱得不成样子,床头柜上扔着的香蕉皮、没洗的饭盒,跟床底下的便盆一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馊味儿。不知从哪个屋子里传出来的咳嗽声,仿佛是在这破旧不堪的医院里不停地敲着一面破鼓。 红姐住的房间位于楼道最西头,跟其他病房没什么区别,只是床单和枕套干净一些——还有窗台上用农夫山泉的空瓶子插着几束刚刚摘下的野花。 马笑中把旅行箱一放就溜了出去,一会儿才回来。 “你干吗去了?”红姐问。 “我数数有多少厕所。”马笑中说,“一层楼拢共就俩厕所,我怎么感觉您在这儿,占坑儿的机会还不如家里大呢——要不您还是跟我家走吧。” 红姐笑了笑:“你们小两口关上门过日子,我这老太太天天在眼巴前晃啊晃的,谁能不烦?你让我在这儿待一阵子,等我待腻了再说。” “说得好听。”马笑中一指屋子里的两张床,“老实交代,您是不是傍上哪个糟老头子舍不得走了?” “放你娘的——”红姐骂到半截,想起不能把自己绕搭进去,“这是你孙阿姨的床,我们老姐儿俩三十年不见了,搁一屋聊聊天,还能有个照应,碍着你什么事!” 正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老女人。 已近全白的头发里残余着几缕灰丝,从头顶披盖下来,显得又脏又乱。如果不是穿着一身蓝色的护工服,乍一看像是个疯子。 发现屋里站着个陌生人,她一愣,眯起眼睛。 “笑中,这是你孙萍阿姨。”红姐一把拉过马笑中,“小孙,这就是我儿子,你当年见他的时候,臭东西还在我肚子里呢。” 马笑中赶紧躬身叫了声“孙阿姨”。 孙萍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快掉光的牙。 “成吧,那我先回家了,过两天再来看您和孙阿姨。”说完马笑中走出了屋子。 回到车里,他坐在驾驶座上抽了根烟。望着吐出的烟雾,他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出了村子,绕了几绕,进了万安山派出所。 当院站着一位警官,正在等他,两鬓已经斑白。 马笑中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章所,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章敏笑着拍拍他的胳膊。 马笑中跟他一起走进所长办公室,望着满墙的锦旗,笑嘻嘻地说:“章所,您知道我这个人不大服人,可对您,我是真的服气。听说您主动拒绝了几次往上调动的机会,就甘心情愿这么扎根基层二十多年。虽说当派出所所长就应该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可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瞅见管片儿那些家长里短的破事儿就头大。” “少来这套,论觉悟,你可是咱们全市警察的头一份。桑组长比石头还硬的一个人,都能被你小子的发言感动了——上午你在台上讲的时候,我可就在台下面听着呢。”章敏给他倒了杯水端到跟前,“怎么样,家里的问题搞定没有?” “妈和媳妇倒是都找回来了,可有档子事儿却把我搞糊涂了。” “说。” 马笑中把红姐碰见孙萍以后,主动到康宁医院当义工的经过说了一遍:“今天我送她去医院,却遇见了两个旧相识,多年不见,他们好像都不认识我了,可我还记得他们。” “谁呀?” “您有印象没,当年开展打击非法献血的专项整治行动,南下洼村有个叫马跃的是主犯之一,负罪潜逃。我配合工作组进村,向他女儿马静了解他的去向,马静大着个肚子,很不配合,三句话没问完,旁边一个照顾她的阿姨就把我往外推。我一生气,说了那阿姨几句,好么,从厨房里冲出个大胖子,险些没把我揍一顿。还是您来替他说了几句话,我才没拘他。” “哈哈,记得记得。那个大胖子叫石劲风,人是大好人,就是脑子里缺根弦儿。” “后来马跃的女儿产后大出血,死在医院了。马跃赶来,没见上女儿最后一面,把气撒在石劲风身上,连踢带打的,还是我把他铐起来带走的。那时在楼道里遇到了一个人,穿着风衣,一副老板的模样,带着俩手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劳务公司的老板,名叫张振宇。” 章敏叹了口气:“说起张振宇,虽然坐了牢,但他算不上什么罪人。” “什么叫算不上,他压根儿就不是个罪人!”马笑中瞪圆了眼睛,“为了救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甘愿倾家荡产,这样的人就该上‘感动中国’领奖去。” “所以啊,后来法院重审了这个案子,他提前获释了。” “我今天看见他了,身上一点儿老板的派头都没有了。”马笑中说完,有意无意地来了一句,“他怎么在您的管片儿当上临终关怀医院的院长了?”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他的保护伞似的。”章敏笑道,“张振宇出来以后,跟他以前的对象结了婚,在家闲了两年,不知怎么就盯上了临终关怀这一块。西山这边,前些年开了很多民营的疗养院,有些经营不善的,他就上门去跟人家谈转让。等谈下来,签了合同,挂上康宁医院的牌子,就有病人家属找上门来求收留,陆陆续续收了不少日子可以掐指头数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有年轻人,还有患了绝症的孩子。刚开始附近的老百姓以为这就是个民营医院呢,等打听清楚,有些人就不干了,嫌晦气,上门闹,把他们往外赶,类似的纠纷我处理了好多起,最后总是张振宇让步。有一次下着大雨,我看见他领着一大堆人躲在屋檐底下直哆嗦,一问才知道又被赶出来了……这么下去,医生护士待不住不说,还有些家属等病人过世后来闹,说要不是医院频繁搬家,病人还能多活一阵子,打官司打得他赔了不少钱。我也劝过他,不行就往别的地方挪挪,他倒挺乐观地说‘我不信这么大个西山就容不下我’。” “我说那医院怎么破破烂烂的,还以为是张振宇太抠门呢……那他怎么在南下洼村落住了脚的呢,这个村的人好说话?” “哪儿能啊,说起来,这还是石劲风引的路。去年的一天,他到别的村收集曹雪芹的资料,正遇到张振宇的康宁医院被迫搬家,男女老少几十口子排成一串,推着轮椅、拖着锅碗瓢盆往前走。他认识张振宇,上去一问知道了缘由,便说自己有套大房子,让他把康宁医院搬到那里——” “是不是就是差点儿被‘套路贷’骗走的那套大房子?” “嗯,后来不是闹出了人命么,‘套路贷’的公司不敢再找上门,这个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章敏说,“张振宇兴冲冲地上门一看,觉得房子不错,就是地方太偏了,远离公路,叫个外卖都没法定位,医护人员上班、病人家属探视都不方便……南下洼村村委会主任王长顺得到消息,跑过来说:‘十月血荒’之后,村卫生站被取缔了,一直空着,可以租给他。张振宇过去一看,非常满意,跟村委会签合同的时候,王长顺要求一次性付清五年的租金,不予退还。张振宇心想价格不贵,又能保证五年不搬家,同意了,谁知搬过去没多久,就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章敏站起身,从文件柜里翻出一份文件,递给马笑中。马笑中一看,上面盖着市政府的大印:“要在万安山建一座国家森林公园?” “对,这是市政府为了构建绿色首都、打造生态城市而做的一件大好事。一期工程,包括森林防火公路拓宽、低质景观林分改造、北法海寺重修之类的,其实已经开工或预开工。明年开始二期工程,森林水系建设、景区景观建设、旅游配套服务设施建设全都要上马。所以,景区涵盖范围内的现有居民区——包括南下洼村在内的几个村,今年年底前全都要搬迁。” “那王长顺不等于利用信息差,把张振宇给坑了吗?” “是啊,张振宇找王长顺算账,王长顺说合同上写了租金不退,当初你签字画押了的。更何况这几年村子里的本地人大都搬走了,剩下的净是些外地户,不敢轻易乍刺儿,万一他们知道了康宁医院的底细来闹你,我给你挡着不就得了。张振宇想医院将就一年是一年,只好忍下了这口气。” “原来是这样。”马笑中想了想说,“当初把我往外推的那个阿姨孙萍,怎么也在康宁医院?我可听说,张振宇是当年‘鬼笑石案件’的重要嫌疑人,跟她有杀子之仇,而且后来有个一直照顾她的姑娘,名字叫袁什么来着?(章敏说‘袁莹’)对,袁莹,发现了张振宇的犯罪证据,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门窗反锁的屋子里,证据也不见了。如果不是好多人证明张振宇没有作案时间,他十有八九要吃枪子儿——难道孙萍不应该是恨透了张振宇么?” 章敏点点头:“就为张振宇只被判了有期徒刑,孙萍找我闹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我都跟她说,没有证据,天王老子也定不了张振宇的杀人罪。她气得大病了一场,多亏石劲风的照料才撑了下来——说起来,那些年石劲风真的了不起,一个脑子不大清楚的人,愣是独自办完了高红军的丧事,又一边照顾孙萍,一边养活马静的闺女,还接长不短去监狱探望窦京,隔三岔五到知青信访部门投信,给救火牺牲的战友申报烈士,想把高红军没办完的事儿给办完……我巡查的时候,经常在路上碰到他。一晃也六十多岁的人了,顶着一脑袋花白毛儿,撇着俩大脚丫子往公交车站跑。到了站一愣神,又噼里啪啦往回跑,大概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是为了哪件事奔波。好不容易把马静的闺女马小静拉扯到六七岁,马跃坐完牢出来了,把外孙女接回家,从此不再让孩子跟石劲风往来。后来金波也刑满释放回到村里,为了一笔钱,硬是把智力残障的女儿金娜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石劲风上门问金娜的去向,挨了金波一顿暴打,这事儿在村里传开,各种风言风语把他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实际上呢,石劲风跟金娜有事儿没有?”马笑中问。 “没有!”章敏的口吻瞬间变得严肃:“石劲风那个人,你可以说他疯,可以说他傻,但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不正派的地方。说实话,金娜、马静这俩女孩,自小到大,从他那儿得到的照顾,比从她们俩的亲爹那儿得到的多多了。要说石劲风这样做是图什么,那绝对是脏心烂肺。” “是我嘴臭。”马笑中扬起两只手,摆出投降的姿势,“那他又不是和尚,这么些年就甘心打光棍?” “我听过那么一耳朵,说是在兵团那会儿,他和高红军暗恋过同一个姑娘,后来那姑娘救火牺牲了,返城后他们俩就一直不处对象。孙萍来了以后,他对人家有点儿意思,但孙萍一门心思给儿子申冤,没想过别的。等张振宇坐了大牢,石劲风忙成了个陀螺,直到今年才消停点儿,窦京又出了事。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发现晚了,手术都做不了了,办了保外就医。他的家都散了,过去被他坑过的兵团战友也不肯原谅他,整个人一天到晚都处于昏迷状态,只有石劲风把他接回家照料,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啊。” 章敏停了片刻,继续说:“袁莹的死,加上张振宇的又一次‘脱罪’,给孙萍的打击特别大。病好以后,她再没有过去漫山遍野找证据的精气神了。起初几年,她就在自己的屋里一待,十天半拉月也不出门。全靠过去攒下的一点儿积蓄,买些粗米糙粮糊口。张振宇的康宁医院办起来没多久,她突然来派出所找我,说实在没钱了,又怕哪天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山上,想到医院做个保洁什么的,攒个棺材本儿,让我跟张振宇去说。我猜她还想找张振宇寻仇,劝她算了,给她介绍个别的工作。但她很坚决,就是要去康宁医院。我磨不过她,去找张振宇,张振宇坚决不同意,说不想在身边埋个定时炸弹。她又找石劲风去说情,如果不是石劲风,康宁医院来不了南下洼村,这个面子张振宇驳不了,只好同意,条件是孙萍必须保证不再有任何寻仇的言行。孙萍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下来。” 马笑中道:“那之后,孙萍真的再没闹出什么事儿来吗?” “哪能啊——”章敏顿了一顿道,“医院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张振宇怀疑跟孙萍有关,闹得挺不愉快的。” “怎么回事?”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张振宇打来的,说他的办公室失窃了。过去一看,门是从外面撬开的,屋里的柜子抽屉什么的都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的。问张振宇丢了什么,他说就丢了些钱。他老婆在南下洼村的民办小学当老师,听到消息赶过来,顺嘴说了一句‘前几天我们家也被盗了’。我一查,还真有这么档子事儿,是张振宇他们家所在管片儿的派出所接的警,屋里也是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好在家里没多少现金,损失不大。短时间内连续被盗,张振宇就起了疑心,一口咬定是孙萍干的,硬是把她给开了。孙萍也不分辩,回林间小屋去了。我找到张振宇,说孙萍在山上住了这么些年,从没听说她手脚不干净。你家里和办公室失窃的案子,我们警方都没下结论,你没凭没据的,凭啥冤枉人?他不说话,过了几天,才让孙萍回到医院继续做工。” 看着马笑中若有所思的样子,章敏说:“马所,你怎么对康宁医院的事儿这么上心啊?” “这不是我妈非要在那儿当义工么。”马笑中苦笑道,“您可不知道,我们家那老太太,没事儿都想往自个儿身上揽事儿。假如康宁医院里面真的出了什么乱子,她八成会卷进去,回头再惹上一堆麻烦,还不够我操心的呢。” 章敏点点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亲自去找张振宇聊聊?” “我和他又不熟,能聊出个啥?” 章敏笑了:“我倒知道个人,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谁?” “你的老朋友呼延云。”章敏道,“不管是当年的‘鬼笑石案件’,还是后来的袁莹之死,他都牵涉很深。我想,如果你找到他,让他去康宁医院盘盘道,保不齐真能盘出点儿什么来。”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呼延云来到了南下洼村。 接到马笑中的电话,呼延云马上同意去康宁医院走一趟。这么多年过去了,刘恋和袁莹的死一直是深深扎在他心底的两根刺,只要想起就会一阵阵伤痛。虽然他深知,所有的案件都像是洞口长满野草的洞穴,时间过得越久,真相被遮蔽得越深,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任何把刺拔出来的机会。 他从网上找到康宁医院院办的电话,打过去之后自称姓王,是《北京晚报》医疗健康方面的专栏作者,因为临终关怀这些年日渐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想去采访一下院长——从《医药周报》离职后,他给《北京晚报》写专栏不假,只是写的内容是古代笔记方面的,为了调查需要,才冒充了一下旧行当。 电话那边是个男的,听完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放下电话,呼延云才觉得对方的声音很熟悉,不是张振宇,但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 重访南下洼村,多年前在这里暗访时的景象,在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可惜村子好像知道自己快要搬迁似的,提前开启了废弃模式:路上流淌着脏水,墙头长满了野草,台阶裸露出红砖。曾经掩护他潜逃出村的那条水渠早已干涸,里面扔着一袋袋垃圾,成群结队的野狗将它们扒拉得稀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村民倒是还有很多,街上走着、门口蹲着、墙头趴着,望向他的眼神慵懒而惊讶,仿佛好奇这时节怎么还有人光临此地。 呼延云将目光投向村子后面的山野:榛莽依旧,山石依旧,在榛莽与山石之间蜿蜒而上的灰色阶梯以及阶梯顶端的鬼笑石依旧——二十年过去了,发生在鬼笑石下面的那两个分别镌刻在他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谜团仍然没有解开,亦是依旧。 再一次的走近,能解开那两个旧谜团吗?还是会增添更加扑朔迷离的新谜团呢? 他不敢再想。 进了医院,步入他曾经献血的小白楼,来到院办,敲了半天的门,里面无人应声。呼延云犹豫起来,本来想侧面了解一下张振宇这几年的动态,再正面与他接触,这下难不成要直接去找他了? “您有什么事?”身后有人问。 一回头,是位护士,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年纪,神态非常和蔼。 “我是记者,跟院办主任约好了今天上午采访张院长,结果这屋没人。” 护士上前拧了拧门把手,上着锁:“可能开会去了……这样吧,我带你去找院长。” 两人聊了几句,呼延云才知道她是康宁医院的护士长,便提出先不着急采访院长,请她带自己了解一下医院。护士长答应了,带他在医院里参观了一番,介绍了一下科室设置、基本设备、病患疗护什么的。听说整个医院只有一名副主任医师和三名执业医师时,呼延云十分惊讶:“这个人员配备是不是太少了些?” “按照国际标准,临终关怀医院收留的是患了绝症且病情不断恶化,估计在六个月内将要死亡的患者,帮助他们平静地、最小痛苦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护士长说,“所以我们的名字虽然叫‘医院’,但并不是为了给患者提供治疗和康复服务,在他们的病情已经不能治愈的情况下,过度医疗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这种情况下,医生并不是医院的主力,照顾患者饮食、排泄、输液、止痛、鼻饲什么的,大都由护士来完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医院那位副主任医师其实是一位心理医生。” “啊?” “这是因为很多患者除了肉体上的疼痛,还会出现各种各样严重的心理问题:害怕死亡、心有不甘、抑郁焦虑,这些都必须由专业的心理医生来解决。我们常说,晚期患者最需要的不是‘化疗’而是‘话聊’,就是这个意思。” “那日常检查和用药呢?” “凡是入院患者,都是在常规医院做过充分的检查和治疗的,所以来到我们这儿之后,对于患者的病况,我们就拿他们在常规医院的病历做参考就行了;用药方面,我们给患者用的大都是消炎药、止疼药、帮助消化和排泄的药,没有什么治疗药物。” “可是这样一来,你们医院的收入怎么保障呢?据我所知,在医院的收入中,检查和用药是占大头的啊。” “所以你看我们医院破破烂烂的,好多医疗器械和办公桌椅都是二手的。搬进这楼里快两年了,连个监控都没钱安装呢。” “听说你们医院以前被人赶过好几次?” “是,嫌我们不吉利,骂我们是‘死人医院’,把轮椅上的病人推到地上。为了保护病人,我们院长挨过好几次打……” “又不挣钱,又得不到大众理解,你们院长为啥要坚持做这个事情?” 护士长的脚步和口吻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下来:“因为他妈妈的死,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呼延云十分吃惊:“他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你大概听说过,我们院长以前坐过牢吧。”护士长说,“他妈妈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后来不知受了啥刺激,精神上出了问题,身体也变得非常虚弱。我们院长是个大孝子,一直伺候着,往后他妈妈又中风偏瘫,他实在照顾不了,就送到养老院,每周去探望。他妈妈在养老院里撑了好多年,但他一坐牢,老太太一下子就垮了,天天躺在病床上,呜噜呜噜地喊儿子回来。后来因为慢阻肺喘不上气,只能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我们院长给监狱打报告,申请出来见他妈妈最后一面,监狱方面批准了,可惜他赶到养老院时,老太太已经咽了气。遗容非常痛苦,脸色发黑、嘴唇发紫,从脖子到胸口全是窒息抓挠出来的血条条,整容师花了好大力气,才给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合上了眼皮……” “宋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从你转学过来,我都给你多少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不行,这一次你必须把你妈叫来。” “宋老师……”张振宇的口吻突然变得极其凄怆,“我妈她有病,出不了家门。” “真的假的?你这孩子嘴里没真话!” “是真的,宋老师,您想啊,转学的事儿还是我舅舅给办的呢……” 呼延云敲敲门,走了进去,把卷子放在宋老师的桌子上,正要出去,余光一扫,发现张振宇的一对儿大眼珠子竟蒙着一层水光…… 想起高中时代的一幕,呼延云有些伤感:“您怎么对他妈妈去世的情况这么清楚啊?” “我那时就在那家养老院工作,一直照护他妈妈。我们院长出狱后,找到我,跟我谈了开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想法,邀请我加入。我反正也退休了,没什么事,就同意了。”说到这里,护士长突然压低了声音,指着一间开着一道门缝的病房说,“院长就在里面。” 顺着门缝往里面望去,能够看见四个身影: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饲管;一个面朝门的方向站立,听另外两个人说着什么,因为逆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觉得身躯有些庞大。说话的两个人,有一个看背影是张振宇,跟过去比变化不大,细看有些微驼。另一个也眼熟,却认不出是谁。 护士长让呼延云等他们一会儿,自己先忙别的去了。 片刻,张振宇说完了话,和身边那人一起往病房外面走。呼延云连忙后退几步,躲在墙角后面。 关上病房的门,另一个人低声问张振宇:“是不是跟火葬场那边提前打个招呼?墓地也早点儿定下来。” 听声音,就是联系采访时的那个院办主任。 楼道地板上,投射出张振宇长长的、一动不动的身影,好久才听见他说:“你也看见疯爷那样子了,我怕他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 “病情发展得这么快,谁也没想到。早晨请来的医生也说了,就这一两天的事儿。” 张振宇叹了口气:“行吧,钱什么的,我估计疯爷肯定要自己掏。他穷了吧唧的,也不知道火葬场和墓地的行市,你往低了给他说,多出来的,咱们悄悄给垫上。” 说完,他和另一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呼延云见藏不住了,拐出墙角,迎上去道:“张振宇。” 有那么一秒钟,张振宇的脸上露出了当年在“旺西写字楼”重逢时的欣喜与激动,两只垂着的手不由得端了起来,仿佛要再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但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他慢慢放下一只手,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呼延云握住他的手,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却是一惊:邓云鹏?怎么会是他? 他定了定神,笑着对张振宇说:“我给邓云鹏打电话,预约好了今天采访你。” “我说电话里的声音怎么听着耳熟呢。”邓云鹏冷笑一声,“你说你采访还不报个真名实姓,好像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老邓,忙你的去。”说完,张振宇拉了呼延云一把,“走,去我的办公室聊。” 张振宇的办公室在三楼,一间布置得很简陋的屋子。望着起了皮的人造革沙发和掉了漆的办公桌,回想起他在劳务公司当老板时的气派,呼延云暗暗叹息。 张振宇请他落座,拎了把折叠椅坐在他对面:“你不是在《医药周报》么,啥时候跑到《北京晚报》去了?” “我早就从《医药周报》离职了,现在是自由撰稿人,给《北京晚报》写专栏。” “啥专栏,医疗健康方面的?” “都有。”呼延云含糊地说。 张振宇一笑:“熟人就不客套了,有啥你尽管问。” 你说他没寒暄吧,他寒暄了,你说他没攀旧情吧,他也像模像样地整了两句,然后就像用开果器“喀”地一撬,剥去了装饰的外壳。 望着张振宇不再油亮的头发、黑里夹灰的胡子和老成深沉的双眼,呼延云打开采访本,结合刚才从护士长那里得来的信息,开始提问——呼延云心里有数,张振宇非常清楚自己是在用话术拐弯抹角地接近主题。但他气定神闲,有问必答,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半小时过去,钥匙还没插进锁孔。 呼延云心里一急,嘴上就卡了壳,下个问题问了一半,后半句忘了该怎么说,手在纸上一阵摩挲。 张振宇把身子往后一仰,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开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动机是什么?” 摩挲纸的手停了下来。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护士长说的,你刚进去一年,阿姨就去世了。听说她走得不是很安详,我心里有些难受。” 张振宇怔了一怔,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望着一棵快把枝丫伸进来的大树。他点着一根烟,抽了两口:“呼延——” 久违的呼唤,让呼延云心里一暖。 “呼延,你说,什么是死亡?”张振宇问。 呼延云想了想:“就是生命消失的过程。” “这话像是标准答案,可不够个体。” “那你觉得,什么是死亡?” “要我说,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而言,死亡就是一个‘非人化’的过程。” 呼延云有些糊涂:“怎么个‘非人化’?” “一个人,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面容红润、躯体健壮、皮肤富有弹性,可以欢笑、歌唱、奔跑、跳跃的活生生的人,突然遭遇病魔的侵袭,患上不治之症。然后就在大大小小的手术、没完没了的放化疗中变得虚弱、衰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排不出便。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哭叫、呻吟,他困惑、委屈,搞不懂命运为什么把这样惨痛的事情强加给他。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挣扎和反抗只会让他过早地耗尽体力,变成一具只能躺在床上的躯壳,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管子,嘴巴里散发出恶臭。压疮造成组织坏死,暴露出骨头和肌腱,大小便失禁让他睡在自己肮脏的屎尿中。可他还是清醒的,全程无快进地体验着从人变成鬼的每一秒,但他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挨着,挨着,挨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到那时,无论多么美丽的面目,都扭曲狰狞得好像恶鬼;无论多么健壮的躯体,都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骷髅——这才是死亡的真实面目。” 望着张振宇晦暗的侧影,呼延云知道他一定是亲眼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场景:“可是,从生到死是自然的法则,谁也无法改变这一过程啊。” “从生到死是自然的法则,但这一过程充满了痛苦,却不是自然的法则。正常的死亡法则应该像树叶一样,到了秋天,自然而然地枯萎,凋落……”他把烟头在窗台上掐灭,关上窗户,走回来,重新在呼延云的对面坐下,“我痛恨一切‘非人化’的东西,痛恨极了。我想让那些活着的时候光彩动人、神采飞扬的人,死的时候能少一些痛苦,保留一些人的尊严。这就是我开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动机。” 这一回却是呼延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把张振宇刚刚关上的窗户重新打开,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死亡,同样是把活着的时候光彩动人、神采飞扬的人‘非人化’,只是手段更加残忍,更不给死者保留一点儿尊严?” “你说的是?” “谋杀。”呼延云直视着他的双眼。 张振宇的眉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继而又扬起下巴:“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进入主题了?” “要是把你坐牢的那些年也算上,这个圈子兜得是够久的。我去监狱探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肯见我——你有那么怕我吗?” “不是怕你,是牢房里面的蠢货够多了,我懒得再多见一个牢房外面的蠢货。”张振宇冷笑道,“有什么问题你赶紧问,发稿前记得给我看一下,别又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祸来。” “本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不过现在,变成了两个。” “说来听听。” “第一个问题——”呼延云终于问出了那句窝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袁莹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现在你可以问第二个了。” 呼延云沉默片刻,才说:“当年你主动扛下杀害袁莹的罪名,和你现在收留孙阿姨在这里养老,是不是都是为了赎罪?” 张振宇眼睛眨巴了半天道:“几年不见,你小子长进了,一句话给我刨了二十个坑。可这个我真没法回答……” “装了一辈子混不吝,这会儿装不下去了?你明明知道孙阿姨绝不会放弃给她儿子和袁莹报仇的念头,还把她留在身边,不是心里有愧,又是什么?” “你要搞清楚一件事,孙萍能留在这儿工作,是我给疯爷和章所面子。她来之前下了保证,不再有任何寻仇的言行。再说了,她也一把年纪了,好多弄不明白的事儿,早就放下了吧——” “当!” 一记钟声突然打断了张振宇的话。 声音从北法海寺的方向传来,余音袅袅。 张振宇的神色顿时一沉。 “看来,孙阿姨还是没有放下啊!”呼延云讽刺地一笑。 “不对,法海寺正在修缮,禁止外人入内啊……”张振宇不解地说。 仿佛是故意作难他一般,钟声又“当当当”响了好几下。呼延云也觉得奇怪,他记得孙萍过去敲钟,每天只敲一下的,便往窗外望去。恰看见孙萍正在楼下院子里晾新洗的床单,听见钟声,也把脑袋转向北法海寺的方向。 紧接着,楼道里一阵乒铃乓啷的巨响,鼓乐队砸了家伙似的。有个重重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一路向下,沿途掀起一片尖叫声,冲出楼门时才看清是个穿病号服的小个子,一边跑一边在花坛、砖垛、墙角胡乱翻找着什么。这时石劲风也从楼里跑出,满院子的追那小个子,直到小个子被孙萍刚刚晾好的床单裹住了脸,才把他拦腰抱住。小个子拼命挣扎,昂着脖子大喊大叫。呼延云和张振宇跑到楼外面,才发现石劲风抱住的竟是一直昏迷不醒的窦京,他鼻子上还挂着半条粘鼻饲管的胶布,直眉瞪眼地嚷着—— “上工——上工啦!我的锄头呢?” 从把窦京接回自己家的那天开始,石劲风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窦京坐牢的那些年,他一个人待在青石板院子里,虽然也觉得孤独,但总还有个念想,想着窦京回来以后能兄弟团聚。但窦京得了脑瘤,办了保外就医的手续之后他才意识到,所谓团聚不过是永别的倒计时。他害怕极了,怕窦京撒手人寰,怕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兄弟能陪在自己身边。他像母亲守护病危的孩子一样,在窦京的床边搭了张钢丝床,吃饭喂药、端屎倒尿,都是一翻身就能起来办的事儿。窦京绝大多数时间是昏迷的,偶尔醒来开口说话,也都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水”“疼”“没”……好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连缀不起来似的,石劲风有时要想上老半天才知道什么意思。看着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窦京的眼里涌出泪水,石劲风更慌张了,急得抓耳挠腮的。 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他总也睡不踏实,每过一会儿就要摸摸窦京的手。感觉还是温乎的,就能眯瞪片刻,如果凉了一点儿,他就爬起来,坐在窦京身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当年坐在爬犁上,顺着传坡口往下滑似的。身子一动不动,不知窦京是死是活的惊恐吓得他浑身发抖,本来就错乱的精神也像在冰壶路上飞速下坠一般,交闪出一幕幕风驰电掣的景象:那些悲与欢,那些起与落,那些铁与犁,那些冰与火!他毛发倒竖、睁圆了双眼瞪着它们,好像要亲眼看到那段熊熊燃烧的岁月最后把他和窦京怎样焚化似的,并发出一声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吼叫:“精豆儿别怕,有绳子,绑得结实着呢!”“连长,快躲开,连长!”“火球,大火球,三,二,一,卧倒!”“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声嘶力竭撞上铁一样的黑暗,了无回音,于是纷乱的影像渐渐裂解,破碎,沉淀,消逝。出了一身透汗的石劲风,坐在西山脚下的孤院小屋里,望着寒墙冷壁,终于从大梦中清醒过来:在离开北大荒整整四十年之后,同样昏迷不醒的窦京身边,这一次再没有了孙殿荣、指导员、郎股长,也没有了老三、高红军、张万全、邵婉和小上海,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们都走了,雪里的背影,火里的背影,头也不回。他忍不住大哭起来:“精豆儿,就剩咱俩了,你要是再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实在不行,咱们回北大荒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北大荒,可我真的想回去啊!”最后他仰起湿漉漉的一张脸,对着黑压压的天花板喊老三:“老三,你要是在该多好啊,你最有办法了,你一定还有办法……” 孙萍和张振宇都劝过他,让他把窦京送到康宁医院去,可他就是不干。在他的心里,人只要进了康宁医院,指定就得盖上白布才能出来了,他绝不承认窦京到了那个地步。 前两天孙萍来看他,发现他正在窦京身边顿足捶胸的,一问才知道,窦京两天没睁眼了,牙关紧闭,用勺子撬都撬不开,别说吃饭了,水都喂不进去一口。孙萍赶紧给康宁医院打电话,张振宇立刻带着人过来,用车把窦京拉到医院,安排了个单间,插上鼻饲管,输注流质食物、水和药物,窦京的生命体征才恢复了稳定。今天早晨,张振宇特地从北京肿瘤医院请了个专家,给窦京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后,说人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尽快安排后事吧—— 谁知窦京居然醒了! 醒来之后的窦京,除了石劲风,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虽然胡子拉碴,一脸病容,却能说出几句完整话了,死乞白赖地要自己的锄头,硬说是听见连长敲钟了,得去下大田了。石劲风没办法,从村民那里借了个锄头给他,他扛起来就往外面跑,石劲风紧紧地跟着他。跑出有半里地,窦京拄着锄头,望着那条堆满了垃圾的水渠,回过头问呼哧带喘的石劲风:“咱们的地呢?” 石劲风搀着他慢慢往回走,给他讲现在的年份和情况,窦京一脸茫然,只是问:老大呢?三哥呢?我的小上海呢?俩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讲了一路,到了医院,窦京死活不进小白楼,问咱们十连的营房呢?张振宇骗他说,这就是十连新盖的营房,他才将信将疑地回到病房,倒头就睡,呼呼呼的睡得还挺香,好像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到家了似的。 这时邓云鹏来了,告诉张振宇,他去了趟北法海寺,原来今天有领导到寺里指导文物保护工作,为了查看古钟的破损情况,敲了几下,没想到竟把窦京给唤醒了。 张振宇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肿瘤医院那专家请回来,他不是说窦京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么,怎么刚才扛着锄头跑出去那架势比我还带劲呢? 等专家回来,问明情况,进病房看了看酣睡中的窦京,便找了间办公室,跟康宁医院那位心理医生沟通了一番。又请张振宇和邓云鹏进来,“把患者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跟你们讲一下”。张振宇问到底是好是坏?主任医师说不大好。张振宇沉吟片刻,说那你等一下,有个人也得听听,说完出门把石劲风叫了进来。 主任医师说,患者刚才那样的情况,是因为脑松果区肿瘤的增长压迫到了周围脑组织,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当远端记忆遭到刺激,患者突然醒来时,就出现了潜意识主导言行的现象…… 心理医生看满屋子的人一头雾水的模样,便解释道:“你们都听说过‘老小孩’吧?儿童期的人是最纯真的,因为他只有直截了当地表达物质需求和情感需求,才能有利于生存。随着成长,特别是生活环境的日趋复杂,他必须学会压抑、隐藏自己的潜意识和真实情感,通过言行方面的不断‘社会化’,维系自己在复杂现实中的关系和地位。等他老了,负责‘社会化’的神经系统功能下降时,就会表现出一些返璞归真的做派,这就是所谓的‘老小孩’。而窦京则是因为脑部病变,负责‘社会化’的神经系统早已坏死。当酷似上工的钟声敲响,唤醒了他的远端记忆时,支配他言行的就只剩下潜意识,于是埋在他心底最深刻的记忆和最真实的情感,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很久,石劲风突然咧了一下嘴:“骗人么……” 心理医生认真地说:“我没有骗你——” “骗人么。”石劲风咧开嘴,笑着说,“回来四十年了,一说起北大荒,那个烦,那个讨厌,那个不想听啊,结果都是骗人。”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子外面走,来到楼道里,还是念叨着:“四十年了,就没松过嘴,一说起北大荒,那个烦,那个讨厌,那个不想听啊。结果都是骗人的,结果就你最想北大荒,就你从来没忘过北大荒。你说你嘴硬啥呢,你想你就说呗,你想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呗。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 他的脚步突然停下,声音也突然停下。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浑身颤抖着站不住了,靠在墙上,又慢慢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喊着:“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 楼道里的门一扇扇打开,人们走了出来,呆呆地看着这个六十多岁的汉子被滂沱的泪水变成了个泪人。 窦京一直睡到傍晚才醒,醒了就找小上海,非要见她不可。石劲风告诉他说小上海去团部办事,今晚不回来了。窦京说那你套上大车咱们去团部。石劲风说大车都送粮食去了,不在家。窦京说瘦猴那自行车呢,借我骑一趟。石劲风说自行车坏了。窦京说你推来我修,小上海去团部考试,半路上车掉链子,就是我给修好了的!见石劲风再也说不出话来,窦京生了气,下床跑出去,挨个儿病房找了一圈,才失望而归。 “怎么没看见咱们十连的人呢?”坐在病床上,窦京神情沮丧地嘀咕着,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石劲风,“是不是我犯了啥大错,小上海和兵团不要我了?” 石劲风强忍泪水说那哪能呢,大家让我照顾你,等你病好了,再一起来看你。 窦京一声叹息:“我真想他们啊!” 石劲风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出了病房,掩上门,在楼道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捂着脸。 不知过了多久,从窦京的病房里,忽然传来一阵清切的歌声: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 从小到大,石劲风很少听见窦京唱歌,这时听来,却那样动人……也许,那年的年三十儿,坐在十连的大食堂里,凝视着台上独唱的小上海,不知道自己已经悄然萌发了爱情的窦京,也是这样轻轻地给她伴唱的。 石劲风拿出手机,找到瘦猴的微信,在手写输入区划拉了半天,模糊的泪眼和颤抖的手指闹了个满屏错字。他只好退回去,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哽咽着发出去几条语音,把窦京的病情大致介绍了一下,说他前些年是做了很多对不起大伙儿的事,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不能找几个老战友,穿上过去的衣服来康宁医院一趟,让他最后再看一眼他魂牵梦系的兵团。 瘦猴没有回。 这天夜里,窦京睡得很沉,躺在旁边折叠床上的石劲风却一直失眠,天快亮了才睡着。没睡多一会儿,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撑开眼,借着从窗帘透进来的薄光,他看见窦京坐在病床边,正把脚往拖鞋里套。 “干吗去啊,你?”石劲风迷迷糊糊地问。 “兵团来了!” 石劲风说精豆儿你那是做梦呢,再躺下睡一会儿啊。 窦京拽开门跑了出去。 石劲风没办法,也出了病房,顺着楼道慢慢往外走。 出了楼门,便见窦京迎着晨风,一动不动地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凝望着山下,瘦小而病弱的身躯,此时此刻却异常挺拔。 直到这时,石劲风才听见一阵雄浑的歌声,由远及近: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 屯垦戍边披荆斩棘,战斗在边疆。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茁壮成长, 祖国大地山山水水充满了阳光。 窦京回过头,望着石劲风,明亮的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兵团,兵团!” 石劲风走到他的身边,往远处望去:只见洒满霞光的绿色山谷中,无数支身穿破旧不堪、一看就是从箱子底翻出来的“兵团黄”的队伍,正唱着歌、举着旗、沿着不同的山路蜿蜒而来。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写着不同的番号:一师三团十二连、二师九团武装三连、三师二十团四连、四师四十团工业四连、五师五十五团十七连、六师二十七团五营……从军服色泽深浅的差异,可以知道他们除了来自北京,还有很多人是连夜从天津、上海、杭州甚至哈尔滨赶来的。走在最前面的那支队伍,旗上写着“独立师六团十连”,打旗的是瘦猴,走在他身边的是季冬来,他们身后,是已经白发苍苍、年过花甲的十连的兄弟姐妹们。 石劲风搂住窦京:“是兵团,是咱们的兵团来了——” 话音未落,只觉得窦京的身子一沉,头软软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石劲风闭上眼,泪水滑下面颊,满耳歌声,宛如松涛一般响天彻地: 三大革命炼红心,迎风冒雪志如钢。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誓把北疆变粮仓。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红心向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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