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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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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京去世后,石劲风一下子就老了。 以前的他,虽然也早就顶上了一脑袋花白毛儿,但胖大的腰身、邋遢的衣服,跑起来撇啊撇的两扇大脚丫子,让人觉得他只是个超龄的大孩子。但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全白了,来不及剃的胡茬子也都是白的,腰身虽然还是那么胖,却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发虚。人们再也看不到他奔跑的身影,偶尔见到他,就是在去鬼笑石的山路上,驼着背、埋着头,脚底板贴着地,吭哧吭哧往前走。走不了多一会儿,就要坐下歇歇脚、捶捶腰,起来时也不掸土,屁股脏得好像刚从地里拔出来似的。 从万安山的山脚到山腰,森林公园的工程正在几个施工点同时展开,这里支起脚手架,那里围了遮挡板,但石劲风好像看不见一样,一律径直穿过。停车场刚铺的水泥还没干,他直接从上面走过去,北法海寺下面的路上横了一排栅栏,他一把推开,继续前行,有些工人追上来骂他,他理也不理。从石条门沿着台阶一直爬到山顶,他坐在鬼笑石上,面朝东北方向,望着万重关山,任身边风卷,头顶云流,一动不动。偶尔有游客想在鬼笑石拍照留念,请他挪个窝儿,他依旧不理会,这样一坐就坐到夕阳西下,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的山。有时,他会站起身,昂起头,对着远山放声大喊,啊啊啊啊的。大群归鸦扇动着被万丈霞光浴成火色的翅膀,和他的喊声一起,在西山的上空盘旋不已,久久不息。 直到多年以后,当年爬过鬼笑石的游客,很多依然能回忆起那位坐在石头上的老人。有的说他气概不凡,望之俨若神仙,而那些拍照被他妨碍了的人,则说他“就是个不通人情的老怪物”。 “老怪物”这个词,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石劲风的变化,那就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从前的石劲风,在人们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老好人,红扑扑的胖脸蛋上总是挂着傻呵呵的笑,遇到什么事儿都不着急不生气。就算是高红军死后忙得脚打后脑勺的那几年,难免要跟他最不擅长的人情世故打交道,笨嘴拙舌加上思维迟钝,让他不知挨了多少训斥和捉弄。但他那副局促不安、低眉顺眼的样子,经常让训斥和捉弄他的人也感到不好意思。 但现在,他变了。苍黑的脸上神情阴郁,低垂的短眉下,一双眼睛放射出愤恨的光芒。南下洼村的孩子们从前最喜欢和他恶作剧,只要见到他,就追在后面喊他“疯子”,他噘着嘴纠正他们:“叫疯爷!”孩子们才不听,照样叫他“疯子”,他就冲他们扮鬼脸。可是现在,只要听见孩子们叫他“疯子”,他就追着打,嘴里骂骂咧咧的。有的孩子被打伤或在奔跑中摔伤,家长想找石劲风算账,又怕他发起疯来连自己一起打,精神病人不用负法律责任,便只敢在背地里暗暗地骂他……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全村的公敌。 人对人的折磨,总是花样百出且没有下限的。金波在家无所事事,记起当年高红军屡次和他对着干,便想把仇报在石劲风的身上。他思来想去,琢磨出一个恶毒至极的法子。有一天找马跃喝酒,等他喝得醉醺醺时,故意说现在村里都在传“石劲风才是小静的亲生父亲”,问他是真是假?马跃出狱之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糊口都困难,眼瞅着村子要搬迁,自己不是本市人,当然拿不到搬迁补偿款。在北京打了半辈子的工,到老落了个两手空空,一肚子怨气,听完金波的话,他气得脸都黑了,去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逼问金波是谁传的谣言?金波说你砍了一个还能把全村的人都砍了吗?马跃一听顿时颓然,老半天才问那怎么办?金波说这个简单,你看全村的孩子们都围着石劲风喊他“疯子”,就小静一个人不喊,大家能不起疑心吗? 于是马跃对外孙女连哄带吓。第二天,马小静跟村里的孩子们在石劲风上山的路边埋伏起来,等他走过以后,突然跳出草丛一起喊“疯子”。起先马小静还张不开嘴,后来禁不住同伴的撺掇,也喊了两声。不知怎么,石劲风没有理他们,继续往山上走。有个孩子就往马小静手里塞了三块石子:“给你,打疯子!”马小静不肯,孩子们就起哄笑话她,小姑娘面皮薄,受不得激,一边喊“疯子”一边朝石劲风丢了两块。第一块从他身边擦了过去,第二块正打在他后脑勺上。石劲风被打疼了,一看又是那群孩子,从路边抓起一根老粗的树棍猛扑了过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把孩子们吓坏了,竟忘了逃跑,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几个带着哭腔,指着马小静说:“是她打你的。” 看到马小静和她手里剩下的那块石头,石劲风呆住了,认出她就是那个含辛茹苦养了六年的孩子。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发抖,蒙了一层泪光的双眸中,倒映出那个面目无比狰狞的自己。 石劲风把树棍一丢,甩开大脚丫子,噼里啪啦地跑下山去。 从此以后他便很少再上山,如果出门,就往那些为了搜罗曹雪芹的传说和遗迹而无数次造访过的村落走一走。其实那些村落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可能再发掘出什么新的东西,他去,只是为了看看旧识和故地。 从北大荒回到北京这四十年里,偌大一个西山,所有可能跟曹雪芹有关的地方,香山健锐营各旗营、黑石头村、门头村、大有庄、南辛庄的杏石口、韩家川、白家瞳……几乎被他跑了个遍。他找到每一位从祖辈那里听到过曹雪芹传说的老人,请他们讲述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一边听一边用笔在本子上记下来。他脑子慢,又有很多字不会写,本子上留下了大量空白和只有他才能看懂的记号,回到家再慢慢回忆和整理。实在想不起来的地方,他就翻回头再去找讲述者核实。靠着这样的奔波和努力,他硬是收集了几十篇文章,并一一去传说相关的地址,寻找能够佐证它们真实发生过的遗迹:凤凰山的碉楼[传说为修八旗军营,工部欲将凤凰山南北两侧的汉民迁走,曹雪芹登碉楼绘“龙凤图”,以风水之学建议将八旗营房改成“两满夹一汉”的设计,从而保住了杰王府、弑子园和弹家坟三个汉民村。]、玉皇顶的打鹰洼[传说乾隆皇帝要正白旗进贡兔鹘,曹雪芹为助猎户交差,在此处设法捕之。]、樱桃沟的石渠[传说建清漪园时昆明湖缺水,曹雪芹建议修两道引水石槽,分别引香山和玉泉山的泉水注入,实则为了灌溉附近农田。]……多少次,他独自一人站在荒烟蔓草之间,望着断碣残垣,听着鸟语空山,那些背了无数遍才背下的诗句,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君诗曾未等闲吟, 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 墙颓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 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 有谁曳杖过烟林。[曹雪芹好友张宜泉所作《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 倏忽间,仿佛穿越到了两百多年以前。疏林向晚,烟雨迷蒙,三两身影,曳杖徐行,他走近了他们,看到了敦诚、敦敏、张宜泉……他们停下脚步,一起等待着他,可是他自惭形秽。我算个啥?疯疯癫癫的,怎么配跟你们并肩而行呢?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曹爷爷,曹爷爷站在他们之间,望向他的目光平等而温情:你来了?那就一起走吧! 最近几年,知晓曹雪芹典故的高龄老人们相继去世,西山脚下的一些村落也逐渐搬迁,几天不去,再去时便已经夷为平地。他站在那里,看着四周的碎砖烂瓦,好像站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墙角堆着的那一摞摞退稿……几十年的奔走、收集和努力,竟没能在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过一篇稿子。而就在前几天,他在红学研究社的季刊上,看到了一篇曹雪芹秘制滋补羊蝎子的文章。他找到编辑部,说康乾年间京城的羊蝎子以清汤为主,虽然也加入一些滋补之物,但那篇文章里所开列的药材有些是相克的,精通医理的曹雪芹根本不会那么使用。何况全文都没有列举史料和出处,不够严谨,结果被编辑一脸嘲讽地轰了出去。不久,香山附近一家“曹雪芹秘制羊蝎子火锅店”盛大开业,把那篇文章镌刻在墙上。他看着那一个个刷了金漆的斗大的字,越想越糊涂: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回到家里,他发了一会儿呆,就躺在床上睡下——窦京去世后,他保留了他生病时躺过的床铺,自己依旧睡在旁边那张钢丝床上。夜里还是经常伸出手,摸摸窦京的手是凉是热,摸到的自然只是一片虚空。然而这天夜里,他突然摸到了窦京的手,暖暖的、软软的,还听见了那小子的坏笑:“二哥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这辈子就没办成过一件事。”他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他屏住呼吸,瞪圆了眼睛望着黑暗,近在咫尺的那张空荡荡的床铺,渐渐浮凸出了形骸,上面没有窦京。 他突然明白,今生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要做了。 从北大荒返京以后,高红军接长不短地总要到位于向前街的知青信访办公室去,给十连在一九七四年救火中牺牲的十二个战友投递烈士申报材料。这个办公室在二〇〇〇年之后就撤销了,原有的办公楼租给了一家外省驻京办事处,只把围墙角落的一间小屋子开了扇黑漆漆的矮窗,挂了个“知青接待室”的牌子,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工作人员坐在里面负责接收。如果有人投递材料什么的,就敲敲矮窗,等窗户抬起一道缝隙,再塞进去。那工作人员不爱说话,被催问反馈的情况时,总是不耐烦的两句:“不知道”和“等信儿”,嘴张得还没有矮窗抬起的缝隙大。 过去有办公楼的时候,赶上接待人员态度不好,高红军还能跟他们干一仗。现在就剩下这么个门脸儿似的地方,说话稍微冲了些,里面的人把窗户一闭,他一点儿辙都没有。年复一年,投递出的材料估计都能装满一车了,可是依然杳无回音。这期间,十二个牺牲女战士的家属渐渐离世,申报材料的原件也都发黄、变脆,复印的时候总是掉边垮角的,他不得不影印了几份最清晰的留底,把原件装进塑料袋,胶带裹了好几层密封好,装在石劲风院子偏房的一个石匣子里。每次投递前他都会手写一封信,讲述几十年来不断申报的情况,附在材料里面。窦京说你费劲巴拉地写个啥,直接找打印店打印出来,每次复印一张夹在材料里不就得了。高红军说手写显得心诚,咱这不争取个好态度吗。窦京说你还真以为你能感动上天啊?高红军说我不想感动上天,就想给咱们这一代人争个脸面,争个结论…… 直到他死,也没等来十二个牺牲战友的烈士追认书。石劲风知道,这是高红军唯一未了的心愿,他必须像接力一样把这件事办下去。后来窦京也死了,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因为他相信,这也是窦京未了的心愿。 每个月,固定的一天,他就坐上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向前街,敲窗,开窗,塞材料,“呼啦”关窗。下个月,还是那天,他又坐上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向前街,敲窗,开窗。您好我上个月交那材料有回信儿了没有?不知道,等信儿!您等等,这是新的材料,麻烦您再往上交一下。塞材料,“哗啦”关窗。下个月,还是那天,坐上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 就这样,凭着给红学研究社投稿时练出的韧性,石劲风踏上了高红军走过的路。同样是手写一封信,同样是附在材料里,同样是年复一年,同样是杳无音讯。 后来,有一天,到了向前街,敲了半天窗户也无人回应,他扒着矮窗往里面看了半天,半个人影也不见。他想那就等一等吧,便坐在墙根底下,从上午坐到傍晚。忽然下起雨来,雨停后他站起身,抖落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襟,扒着矮窗往里面看,还是半个人影也不见。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窗边贴着一张纸,写着“信件和材料请投递此处”,画着一个老粗的箭头,指着旁边一个不知啥时候立起来的绿色邮筒。 他还挺高兴的,比起跟人打交道,他更喜欢跟物件打交道,于是把材料往邮筒里面一塞就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突然一拍脑门,大叫不好。以前有人接收材料,可以上门问回信,现如今投到邮筒里,材料上却没写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就算有了回音,岂不是也联系不到自己么。 第二天他又往向前街跑了一趟,重新往邮筒里投递了一份材料,牛皮纸信封上用碳素笔写上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和电话。 几年之间,只有窦京病逝前后的那段时间,石劲风没有去向前街,此外一个月不落。孙萍劝过他一次,说你一把年纪,不要再为了个没影儿的事儿奔波了。他把眼一瞪,吓得孙萍再也不敢往下说了。 这天恰逢深秋,向前街上铺了一地枯黄的落叶。石劲风揣着材料,咔嚓咔嚓地走到邮筒边,正要往里面投,忽然看见邮筒的底下半拉黑红黑红的正纳闷呢,旁边省驻京办事处门口的一个保安跑了过来,大声吼他:“我说你,别往里面塞信了!” 石劲风把手里的材料一扬:“我要递材料。”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看不出这邮筒根本就没人打开过吗?”那保安不客气地说,“除了你每个月塞信,就是附近的小青年把烟头儿往里面扔,动不动就着起火来,火苗子呼呼地往外冒,害得我们还得灭火!” 石劲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知青接待室的邮筒吗?” “啥接待室啊,早就关了。搁这么个邮筒就是个摆设——你别再往里面塞信了啊!” 石劲风怔了片刻,蹲下身,抓住那扇上了锁的取信门用力一拽。也许是被火烧脆了的缘故,门竟喀的一声断裂开来,瞬时间,厚厚的纸灰像泥石流一样哗啦啦滚出,黑漆漆摊了一地,腾起呛人的烟熏味儿。 石劲风一动不动地蹲了好久,才伸出手把那些虽然过了火但大致完好的材料一张张从灰烬中扒拉出来,边边角角对齐整了,摞成一摞,拿在手里。然后站起身,往公交车站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两条腿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蹭,直到走过了站,还是没有停下,一边走一边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在一个十字路口,过马路时,一辆飞驰的卡车狂摁着喇叭,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儿冲了过去,他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红灯,却又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路当间,顿时满大街响起了一片更加刺耳的鸣笛声。面对迎面扑来的湍急车流,他瞪着一对儿混浊的眼珠子,嘴里还是无声地念叨着,直到红灯截停了车流,他才过了马路。又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刚才呆立的地方,仿佛还有一个自己没跟他一起过来似的。 不知是陈旧松垮的服装,还是麻木呆滞的神态,让一个匆匆过路的行人误以为他是散发小广告的,刚好嘴里有块嚼没味儿的口香糖要吐,便径直从他手里扯了一张纸,“噗”地将口香糖吐在里面,一团一揉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石劲风像被电了一下,跳起来,扑到那人面前,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抢我东西?你!” 望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行人吓了一跳:“你不是发小广告的吗?” “什么小广告!什么小广告!”石劲风的双眼一片血红,“你给我捡回来!你给我捡回来!” 行人被勒得喘不上气来,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打得石劲风手一扬,坐倒在地,手里的材料呼啦啦飞起,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眼见熙来攘往的行人从上面踩过,石劲风一边爬一边伸出胳膊,拼命阻挡着他们。但行人越来越多,他拦不住那么多的践踏,只能任由一张张烈士申报材料在鞋底翻飞,当他看到《兵团战士报》刊登的牺牲战友的遗照上,落满了一个个鞋印时,终于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把一直无声念叨着的话说了出来——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你们太欺负人了……”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一缕暮色挂上了树梢,石劲风才停止了哽咽。他站起身,弯下腰,把那些材料,不管落没落鞋印,都一张张捡起,重新对齐了边边角角,塞进了挎包里。一抬头,竟在泪光中望见了马路对面站着的孙萍。 绿灯亮了,孙萍走过马路,来到他身边。 石劲风擦了擦眼泪:“他们太欺负人了——” 孙萍没有说话,牵着他的袖子,回到公交车站,等车来了,一起坐上去。下了车,又牵着他的袖子,不是回青石板院子,也不是回康宁医院,而是沿着黑暗的山路,一直回到了她久已未归的林中小屋。进了门,她让他坐下,烧了热水,给他擦了把脸,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他都摇摇头。 孙萍搬了张板凳,在他的身边坐下。头顶一盏孤灯,地上两道人影,就这么沉默着。 “咱不去了。”孙萍突然望着他说,“听见没?” 石劲风沙哑着嗓子说:“这样对我们,是不公正的。” 孙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咱不去了,听见没?” 石劲风也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样对我们,是不公正的。” 孙萍伸出手,把他的两只大手拢在一起说:“老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好多好多的苦。说不出来的苦才是最大的苦,你心里好多的苦就是说不出来,其实我和你一样,心里也有好多好多说不出来的苦……你和老高,都想给兵团争个脸面,争个结论。就像我漫山遍野地在鬼笑石下面摸索了十几年,不也是想给我儿子争个清白,争个结论么。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世间的好多事儿就是这样,发生的时候轰轰烈烈,觉得永不磨灭,可是过去以后呢,还不是悄无声息,无人问津?别说四十年前的那一段历史,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儿,到今天还有几个人会记得?会在乎?都过去了,老石,都过去了。从兵团几十万人,到返城以后的七零八落,到最后,这么大一座城市,这么大一座西山,还不就剩下咱们两个,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你要结论?这就是结论。你得放下,再争也争不过命,再争下去也还是这个结论。你看看我,就认命了,好多年前你托老高跟我提亲,那会儿我还想争一争,没答应。一番折腾,汤煮油煎的又是十年,到了不还是没争出个什么。现在我不争了,你也不争了,咱们住到一起,好好过日子。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剩几天,就过几天。可是你得答应我,别再去递那个材料了,别再让我每次都偷偷跟在你后面,怕你摔了碰了被车撞了,行不行?” 石劲风怔怔地望着她,好久才问:“不争了?” “不争了。” “都忘了?” “也不忘。” “不争了,也不忘;不争了,也不忘……”石劲风念了几遍,闭上眼,睁开眼的时候,嘴角绽开了一丝微笑,“忽然一下,我特别想听一首歌。” “什么歌?” “在兵团的时候,我最喜欢听,也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幸福不会从天降》?” “嗯。” “我会唱,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嗯嗯。” 孙萍清了清嗓子,低声唱了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莫说我们的家乡苦, 夜明宝珠土里埋。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幸福的花儿…… 最后一句是“幸福的花儿遍地开”,可孙萍唱到这里,唱了几次,怎么都唱不下去。她慢慢地弯下腰,伏在石劲风的膝盖上,无声地哭泣着。 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已近全白的头发,石劲风将被她拢住的两只大手慢慢抽出,再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石劲风和孙萍要结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南下洼村。这两个人对于村子而言,早就属于“弃儿”,所以大家都装作不知道有这码子事儿,路上碰见也不说什么恭喜的话,背地里却议论纷纷。有的说早就发现他们两个拉拉扯扯不干不净,有的说都年过六十了还整这事儿真不要脸,有的说两个半疯凑在一起可就成了整疯了,最让大家认同的还是金波的一句话:“村里一个死人院,村外一对儿精神病,这村子还是早点儿搬走了的好。” 然而搬走也并不那么容易。住在南下洼村的多是外地户籍的租户,一听说村子要拆迁,就为了搬去哪里、工作调动以及给在打工子弟学校上学的孩子办转学,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能拖一天是一天;本地户籍的业主也全都冒出来了,跟政府索要补偿款。拆迁办考察了好几趟,又开了三次业主大会,才商定了补偿金额。等到挨家挨户上门签字的时候,村主任王长顺才想起,按照拆迁划定范围,离村子两里地外的石劲风那院青石板房子也在其中,而最近忙昏了头,居然还没有跟他沟通。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一听十分生气,说上面三令五申拆迁工作必须人性化,你这发了封神榜才想起姜子牙,不是让我们坐蜡吗?王长顺拍着胸脯说那个业主好说话,看我三言两语去摆平他。 王长顺领着拆迁办一群工作人员上门的时候,孙萍正在跟石劲风商量着哪天去民政局领证,然后把放在林中小屋的行李什么的都搬过来。等王长顺把事情一说,俩人一个劲儿摇头,说你们把房子拆了我们去哪儿住啊?拆迁办的一个副主任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这段时间可以住到政府免费安置的廉租房里,等拆迁款下来再买新房子,“以您这院房子的面积,补的钱足够买一层楼了”。石劲风听完,说这院房子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拆了怪可惜的。不过,既然是政府的事儿,那必须支持,我们一把年纪,没儿没女的,拆迁款象征性地给点儿,让我们最后有个窝就行。那位副主任十分感动,说老大爷,拆迁款一分都不会少您的,然后拿来协议书让他签字。就在石劲风的笔尖快要落到纸上时,旁边有人突然说:“等一下。” 说话的是随队的文保专家。零几年北京在飞速扩张的城市建设中,拆迁了不少有文物价值的房屋,后来汲取教训,所有的重大拆迁工作必须配备专业的文物保护专家,确认被拆迁区域没有文物价值,方可动工。今天来的文保专家,打一进门开始,就满院子踅摸,这会儿突然叫停了签字,让大家都是一愣。 “怎么了?”副主任问。 “我看这院房子,虽然经过多次加砌、修整和粉刷,但底子很像是乾隆年间的,可能有一定文物价值,还真不能擅动。”文保专家说,“这样,等我叫几个同事再来看看。” 没多会儿,又从文物局来了几个人,拿着放大镜、工具刷、砂皮纸、紫外荧光灯什么的,挨个屋细细查看。最后从西侧一间偏房里传来了声音:“有发现,快过来!” 大家蜂拥而入,一看原来是墙根底下有个石匣子,老年间是大户人家用来装金银细软的,学名叫“元奁”,一般都嵌在墙的最下面。装好东西,推进墙里,再刷上漆后,根本看不出来。必须先把匣子底下一块可以活动的砖挖开,才能从底部抠出。现在那匣子就打开了,里面搁着一包用胶带密封着的东西。 文保专家刚要去拿,石劲风吼了声“别碰”,将他推到一边,把那包东西抢在手里。 文保专家问他里面包着的是什么?可石劲风就是不说话,这让大家更好奇了,以为里面是什么了不得的稀世字画,反复劝他打开一看,可他依旧一言不发,只把那包东西抱得更紧。最后还是孙萍上来低声劝了几句,他才拆了胶带,把烈士申报材料的原件一张张铺在桌子上,并简单说明了原委。 众人未免失望,正要离开这间逼仄的小屋,文保专家却蹲在地上,认真地观察那石匣子,正面,反面,侧面,背面……最后似乎在贴墙那一面的背板上发现了什么,用工具刷轻轻地刷着。好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关上门,拉上窗帘,使屋里变得异常昏暗,然后打开紫外荧光灯,照着刚刚刷过的背板,上面映出了几行镌刻的字迹。 文保专家拿来一支笔,将上面的字迹抄写在纸上,等抄完了,他站起身,举起那张纸,激动得声音都哆嗦:“你们看这是什么!” 只见纸上抄下来的是一首诗——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别人一头雾水,石劲风却大喊了起来:“《题自画石》!是曹爷爷的《题自画石》!” 青石板院子西偏房里的发现,是《题自画石》一诗被艺术家孔祥泽从《考槃室札记》手稿本中抄出以来,第一次在实物中得见,这一发现轰动了红学界!特别是在一家报纸以《忍辱负重三十年的“守石人”》为题,将石劲风塑造成一个大才槃槃却不为世人理解的民间红学家以后,各路媒体挤爆了通往他们家的道路。石劲风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全靠孙萍在外面支应。媒体虽然没有见到本尊,却毫不妨碍在报道中较着劲儿地煽情:石劲风的谈吐怎样风雅,对红学的见识多么高深,个人生活却是何等的粗衣粝食,“说起过去的种种辛酸,他只付之一笑”,把无数看客感动得涕泗横流。这之后,当年一遍遍将他的人和稿子通通拒之门外的杂志社、出版社,像潮水一样涌来,差点儿把他家的门槛踩烂。那些堆在墙角的退稿都成了香饽饽:连载刊发、结集成书、特约评委、名誉主编,不用您老开口,通通没问题。因为您老红了啊——您问哪个“红”?还有哪个“红”,就是《红楼梦》的“红”啊! 青石板院子肯定是拆不成了,毕竟其“疑似晚年曹雪芹居住或造访的场所”。但在《题自画石》的真实作者尚存争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石匣子上的刻字,鉴定机构还不能得出这一宅院与曹雪芹存在切实相关性的结论,所以也不可能将其列入文物保护单位,收归国有。这样一来局面就尴尬了,产权还在石劲风的手里,他却不能擅动一砖一瓦,更无权买卖。当然,这套宅院本来就是他打算和孙萍共度晚年的地方,所以兜个圈子回到起点,挺好。 偏偏那位曾经暗示石劲风“拿赞助费”发稿的红学研究社社长,是个别具眼光的人物,等这股风过去了,找了一天,登门拜访。先跟石劲风认了个错,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过分强调红学的专业性,却忘记了学术研究不应自设畛域这一根本宗旨,忽视了民间学者的成就”,请求他的原谅。石劲风听得稀里糊涂,一个劲儿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社长又说想要弥补从前的过失,希望石劲风给一个机会,让自己能为弘扬民间红学成就做些实事。石劲风说只要能让更多人喜欢《红楼梦》,我怎么都行。社长说那咱们一起把这个院子辟为“曹雪芹西山纪念馆”,您看怎么样?石劲风说黄叶村已经有了一个曹雪芹纪念馆啊,那可是正牌儿的。社长说咱们这也不是假的啊,有刻着《题自画石》的元奁在,谁敢说曹雪芹没在您这院子里住过?谁敢说《红楼梦》不是在您这院子里写的?何况以曹雪芹对中国文学的伟大贡献,他的纪念馆应该遍地都是,凭什么只能修那一两座?石劲风连连点头称是。社长说我都想好了,等纪念馆落成了,这里就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附近开设以《红楼梦》为主题的餐饮娱乐一条龙。今后再召开《红楼梦》的学术会议、曹雪芹的纪念活动,都指定在这里举办。石劲风说这么大动静搞起来会不会很麻烦?社长说审批手续、施工建设什么的都不用您老操心,全程由我来运作,您老就跟我签一份租赁合同就行。石劲风想了想说可我还准备跟老伴在这儿过日子呢。社长笑着说您放一万个心,租金我给您往高了开,足够您和老伴不愁吃穿,还能在城里租一套大房子。石劲风这才同意了。社长说那明天晚上就在院子外面的空场上,我召集专家学者、出版界人士,还有媒体记者都过来,搞一个盛大的签约仪式。石劲风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你可别让我再不得清净。社长说这叫造势,声势越大,影响力才越大,影响力越大,才越能引起公众对《红楼梦》的重视啊,只要您同意了,我今晚就把这好消息对新闻媒体发布出去。石劲风叹了口气说那好吧,都听你的。 消息传开,第二天上午,王长顺专程带着村委会一班人马,登门来给石劲风道喜。自从《题自画石》的元奁被发现后,南下洼村的村民一夜之间好像水龙头从冷水扳成了热水似的,猝然改变了态度。虽然他们对一个村子住了几十年的石劲风再熟悉不过,却不知怎么,都纷纷相信媒体报道中的那个大隐于野的石劲风才是真实的,只要见到他就满脸堆笑,满嘴恭维。面对这群昨天还冲他一口一个“疯子”,现在又视他如神仙的人,石劲风同样是茫然无措。 等他们走了,石劲风坐那儿发呆。孙萍问你咋了?石劲风说就几天的工夫,所有的生人都变成了熟人,所有的熟人都变成了生人,我觉得瘆得慌。他又指着空荡荡的墙角问,我那堆退稿呢?孙萍说你真是糊涂了,不是全都被杂志社和出版社的人拿走了么,一篇都不剩了。石劲风又两眼发直,一言不发。孙萍拉起他往外面推:我要给你熨衣服,你也别闲着,上趟山,去我那屋子找找还有什么没拿过来的东西没有,都给搬回来。然后好好洗把脸,换上衣服,晚上精精神神地参加那个签约活动去。石劲风走到院子里,站下,回过头望着屋子一动不动。孙萍在屋里看见了,问你怎么还不动身,又想啥呢?石劲风说当年精豆儿说,要想让那些红学家们高看我一眼,干脆瞎编一个传说,就说曹爷爷在这院青石板的院子里住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瞎编的事儿还成了真了…… 跑! 快!快!再快一点儿! 身后就是冤魂!是二十年前惨死在鬼笑石山坡下面的两个人的冤魂,是十年前惨死在林中小屋的那个姑娘的冤魂! 鞋带开了,裤子破了,都顾不上了,跑!跑!上一次这样玩儿命地奔跑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大概是和高红军、窦京在大野甸农场打防火道时,遭遇大火球从天而降。那时,无数颗火流星拖着冒烟的长尾巴,呼啸着从身后砸下。但今天,他跑得比那一次还快,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回头看着,被树枝划破的眼角溢出鲜血。视线里那些山林像猩红色的魔怪一般扑向他,脚一软他跌倒了,好像一截扔下山的木头,一边翻滚一边撞击着歪七扭八的松树,发出哐哐哐的闷响。每节骨头都断了一样疼,他站不起来,索性坐在布满枯叶和松针的草坡上往下滑,耳朵里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救命!救命!救命啊! 直到狠狠地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竟被撞飞了出去,“哎哟”一声跌了个大跟斗,而他也倒在了地上。 他起来还要跑,却被刚刚撞倒那人拉住了胳膊:“石叔叔,您怎么了?” 快跑!不然就追上来啦!快跑啊!他瞪着俩眼,脖子上暴绽青筋,大吼大叫。但那人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也在喊着:“石叔叔,您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在地底下埋葬了那么多年的真相,突然像生了绿毛的白骨一样,生生地吊挂在我的眼前!这么多年,我与世无争,任人摆布,不过是想要卑微地活下去,为什么偏偏让我这么一个最不忍见到血和泪的人,一次次目睹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高红军是这样,窦京是这样,当年那十二个在烈火中牺牲的战友,也是这样……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石叔叔,您到底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吗?” 虽然那个人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喊,但声音却很远很远。石劲风的双眼聚了好久的焦,才看清面前是一张丑丑的娃娃脸。 “你是谁啊?” “我是呼延云啊。石叔叔,出什么事了?您是不是病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呼延云紧紧握着他粗糙的大手,感觉手心里一片冰凉。 石劲风渐渐缓过劲儿来,抬头看了看山上,确定没有冤魂追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说:“你怎么来了?” 呼延云蹲下身道:“早就听说您和孙阿姨要结婚了,想来给你们道喜,就是最近太忙了,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到您家里去发现没人,我琢磨着您可能找孙阿姨来了,这才上山。谁想到跟您撞上了——可把我撞得生疼。” 呼延云一边说一边揉着胸口,见石劲风依旧满面惊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便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石叔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石劲风俩眼直勾勾地瞪着他,半天才说:“没事……你怎么来了?” 呼延云哭笑不得,只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有一件事,就是我看最近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您家发现了刻有《题自画诗》的元奁,说这是二十一世纪以来最重要的红学发现,而且您已经决定把房子租给红学研究社,开一座‘曹雪芹西山纪念馆’,特来向您表示祝贺。您还记得不,十年前,我和一位朋友在鬼笑石上遇到您,聊起《红楼梦》,您说您收集了很多曹雪芹的传说,目的是想多宣传宣传这部书,‘多一个人读《红楼梦》,世道就会少一点儿血腥气’,现在,您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石劲风盯了他许久,嘴角忽然咧开,露出一记惨笑。 呼延云看出苗头不对:“石叔叔,您今天怎么怪怪的?” “多一个人读《红楼梦》,世道就会少一点儿血腥气,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慢慢转过头,回望着刚刚跑下来的那片山林,“过去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真的。就为了这么个轴了吧唧的念头,从北大荒回来,四十年我跑遍了西山,找啊,问啊,写啊,其实都是些没边儿没影儿的民间故事。我一次次跑红学研究社,一次次被退稿,他们都是文化人,给我面子,没好意思说我写得不好,我就总以为还有改进的机会,继续去找啊,问啊,写啊,墙角堆了那么老高的一大摞稿子,还不死心。直到那天,他们一大堆人来了,把我的退稿都拿走了,说是去发表,去出书,我才明白了,我写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他们把稿子拿走,不是冲着我,不是说我昨天写的还是垃圾,今天就成了金元宝了,不是。而是冲着那元奁,就跟羊蝎子火锅店外边挂着的刷了金漆的文章一样,专门去涮那些永远也不会去读《红楼梦》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大懂,精豆儿也懂,就我不懂。可笑不?你说可笑不?” 见呼延云一言不发,石劲风继续说道:“我那就是个疯念头,可曹爷爷呢,他也是个疯子,吃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竟想着写出一本书来,让看了书的人心肠都变软,让世道少一点儿血腥气,可这怎么可能呢?再好的书也抗不过世道,再好的书也变不了人心。你没在北大荒待过你不懂,你汗珠子淌八瓣种下的麦子,看着它一点点出苗,返青,吐穗,灌浆,满以为这回十成十的有个好收成了,结果,一场雨,一把火,一顿雹子,就完了,全都糟践了,死的死,烂的烂……”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了,撑着地的双手不停地摸索着什么,紧咬的牙关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像哭,但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 很久很久,他才平静下来,在呼延云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没事儿,我没事儿,啥事儿也没出,啥事儿也没有。年轻前儿种下的病根儿又犯了……你走吧,走吧!” 呼延云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沿着山路往下面走了几步,一回头,看见石劲风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有不忍,想了想,折回来对石劲风道:“石叔叔,您说,您明白的事儿、懂得的道理,曹爷爷能不能也明白、也懂?” “啥?”石劲风一愣。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您都知道‘再好的书也抗不过世道,再好的书也变不了人心’,曹爷爷会不会也知道?” 好一会儿,石劲风才点了点头。 “所以,我想,曹爷爷写《红楼梦》,压根儿也没指望改变谁,改变什么——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可能就是站在山顶上喊了那么一嗓子,他喊不起日出,也喊不下日落。山底下的人听见了,大多会想不知是哪个疯子在瞎嚷嚷,但也有少数的几个会想,哦,这么说山顶上有人,这么说这山是可以爬上去的,然后他们也一起或各自往山上爬。至于爬的时候选择哪条路,曹爷爷没有说;到了山顶的时候他还在不在,也无所谓;俯瞰四周会有怎样的感触,此后是在山顶定居还是下山回家,更不重要,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向往过的世界——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一定是指向同一真义的世界。” 电光火石一般,十年前在鬼笑石上巧遇林香茗的景象,突然浮现在了石劲风的眼前,他一把抓住呼延云的胳膊:“我想起来了,他还欠着我东西呢!” 呼延云蒙了:“谁啊,欠您什么了?” “就那个小伙子,长得比你好看得多的小伙子,你们俩一起来山上的。他特别懂《红楼梦》,还答应我把他理解的《红楼梦》的真义告诉我,然后说话不算话!” 呼延云一下子想起林香茗继续赴美深造前,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这么多年,每次见到石劲风都来去匆匆,竟忘了把林香茗的话告诉他。 呼延云赶紧说石叔叔您误会了,其实香茗早就把他理解的《红楼梦》的真义告诉我,并让我转告您了,只是我稀里糊涂把这事儿忘在脑后了。不过那句话特别特别的普通,听起来不会觉得怎样…… 石劲风说你快讲,他是怎么说的? 呼延云把当时的情形仔细回忆了一番:“那是在机场,他听我讲了‘十月血荒’的事,还有张振宇为了救人组织献血,结果坐牢的事,还有袁莹的死……然后说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虽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想来曹爷爷经历一番家族惨祸,勘破种种世态炎凉之后,依然用了那么深情和同情的笔触,写了那么多不同的人:男人,女人,贵人,下人,好人,坏人,最终谁也没逃得开时代和命运的摧折,通通走向大悲剧的结局。那么他想通过《红楼梦》,对人世间发出的呼唤,或许真的就是那么简单平凡的一句——” 石劲风屏住了呼吸。 “那句话是——‘要把人当人’。” “什么?”石劲风大喊道,“你再说一遍!” 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要把人当人。” 石劲风目瞪口呆,仿佛囫囵个儿地扣在一口大钟里,被人从外面猛敲了一下,从头到脚都嗡嗡作响,就连呼延云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石劲风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刚进村子,便听见远远地传来一片哭声,腿脚不自觉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一直来到小学的校门口,见三四十个在这里读书的孩子围着杨玉彤哭泣不止,而杨玉彤正在跟一个穿深蓝色夹克衫的人争辩着什么。在夹克衫的身后,是许多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和排成一串的推土机、挖掘机,把村里的路都堵了。 前几年,随着南下洼村的原住民大量迁出,入住的外地来京打工者越来越多,为了解决子女上学的问题,便把这里的小学改建成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由于条件简陋、资金匮乏,起初连个拿教师资格证的老师都请不过来。张振宇在村里开办了康宁医院之后,便跟妻子杨玉彤商量一番,让她从原来的市重点小学的教师岗位上退下来,来到这所学校当校长。虽然老师只有三五个,硬件也没什么改善,但杨玉彤凭借优秀的管理和教学能力,使这里毕业的很多孩子都考上了优质中学,有的甚至被“六小强”[指人大附中等海淀区综合实力最强的六所中学。]点招。 但是南下洼村搬迁的事宜敲定之后,这所学校就面临着存亡问题。打工子弟小学的申办资质和审批手续本就十分复杂,近些年随着城乡接合部改造、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很多此类小学都被无限期的停办甚至取缔,导致大量跟着父母来到城市打工的孩子纷纷失学。 看着那些小脸哭花了的孩子们,特别是其中一个衣服脏兮兮,头上用橡皮筋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好像是二十年前敲着碗边让他加饭的小马静,石劲风不禁走了过去。近前一看原来是马小静,便问杨玉彤:“咋了这是?” “疯爷。”杨玉彤叫了他一声,没再说下去。 正在这时,王长顺颠颠儿地跑了过来,一边给夹克衫递烟,一边点头哈腰地说:“都是一个村儿住了几十年的,甭管户籍在哪儿,也不能让孩子们没学上,您说是不是?” 这时,很多听到消息的村民汹涌了过来,跟工人们纠缠在了一起,一边推搡着一边叫:“学校不能拆!”“拆了孩子们去哪儿上学!”有的还爬到推土机上,把坐在里面的司机往下拽,眼看就要发生冲突。王长顺声嘶力竭地喊大家住手,又对夹克衫说:“您去村委会坐坐,我叫上村民开个会,让他们当着您的面,说说想法,咱们再一起找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您看行不行?” 夹克衫跟着王长顺来到村委会的会议室,坐在桌子的上首。接着村民们挤了进来,把个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 一开始大家还七嘴八舌,搞得屋子里乱糟糟的,后来王长顺连拍桌子带瞪眼,大家才一个一个地发言。轮到马跃时,他哑着嗓子说:“当年那村主任金波,总是排挤我们这些外来户,动不动就带着联防队员,把借读的孩子往学校外面赶。别人都找他求情说好话,我瘦驴拉硬屎,受不了那个气,干脆让我闺女马静辍学,跟着我到天意批发市场做生意去。那么丁点儿的孩子就走上社会,没个文化,更没个分辨能力,受了骗,吃了亏,从此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最后赶上血荒,送了命……这么多年了,一想起我那闺女,我的心就跟刀绞似的。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一次次地从后往前捋,想着当初我要是忍口气呢,服个软呢,让孩子继续上学,晚一点儿走上社会呢,也许就不至于……当然,我不是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咱是几斤几两的命,咱心里有数,但只要孩子还在读书,还在上学,不就还有别的可能吗?村里的人都知道,我马跃骨头硬了一辈子,从不求人。可现在我老了,在城市打拼了一辈子,有个家乡也回不去了,身边就剩个小外孙女,就想看着她好好长大。所以求求领导,给孩子一个继续读书的机会,别小小年纪就辍了学,再过些年,跟她妈妈走上同一条路……” 说着说着他眼里泛起了泪光。屋子里也响起了抽鼻子的声音。 等其他的村民都说完,杨玉彤对夹克衫说,市教委和区教委已经三令五申,严禁随意关停打工子弟学校。“能不能先不拆学校,让孩子们继续上学。我们赶紧找新的地方,只要找到,马上就把学校搬过去。” 夹克衫说希望你们理解、支持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杨玉彤说按照相关规定,学校没有校址就要取缔,这样一来,我们不就被取缔了吗? 夹克衫说这个恐怕得你们自己想办法。 杨玉彤说教育办学的用房面积、场地环境,都有硬性要求,何况现在到处都在清理整顿出租房屋,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怎么可能一下子找到合适的办学地址?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们想想办法。 夹克衫说这个要求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一下子鸦雀无声,被黑压压的人群遮住了窗户的屋子里,看不见一点儿光亮。 “是不是只要有个独门独户的大院子,就能把学校开起来?” 突然从后排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人们纷纷把目光投过去。 夹克衫放眼一看,认出问话的是最近在媒体上非常火的那位“民间红学家”,便说是的。 石劲风说:“那你看我那栋青石板的院子行不行?”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特别是马跃,耷拉的头颅猛地抬起,睁圆了眼睛瞪着石劲风。 王长顺说疯爷您别裹乱,今时不同往日,您那院子可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院子,而是发现了刻有《题自画石》元奁的文化遗址,马上就要在那院子开起“曹雪芹西山纪念馆”来。而且您所写的文章都要发表、出书,这可都是您一辈子的梦想…… 石劲风不理他,又问了夹克衫一遍:“你看我那栋青石板的院子给孩子们做学校,行不行?” 夹克衫说原则上没有问题。 “那就行了,我去跟他们说。”石劲风站起身就往外走。 两里地的路,他噼里啪啦地甩着大脚丫子,一会儿就走到了。马跃在后面,一言不发地紧紧跟着他。 时值黄昏,西山在半空勾勒了一道起伏的黛影。青石板院子前面的空场上,已经搭好了舞台,扎起了彩棚,彩棚的顶端高高地挂着红色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曹雪芹西山纪念馆签约仪式圆满成功”,一溜闪烁的彩灯将每个字照得好像在跳舞。舞台两边的音箱放着《好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和穿马甲的媒体记者就在歌声中各自穿梭。舞台的前面摆了上百把折叠椅,高矮胖瘦的坐满了人,见石劲风来了,纷纷起身,拥上前来,伸出手想与他相握。 石劲风却只管往前走,一直走上舞台,红学研究社的社长正拿着麦克风“喂喂”地调试,见他上来了,赶紧相迎。石劲风却将麦克风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看了看台下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孔,大声说:“大伙儿都散了吧,这院房子我不租了。” 说完他把麦克风往桌上一放,就要往台下走,旁边的社长一把将他拦住,低声问您老这是干什么?石劲风说村子要搬迁,小学要拆除,孩子们没地儿上学,这院房子就给他们当学校了。社长说一所学校和一个曹雪芹纪念馆哪个重要您拎不清楚?石劲风说当然是孩子们上学重要啊。社长气得脸都紫了,说您当着这么多专家学者媒体人让我下不来台,那您在红学界的名声可就臭了,您的那些稿子可就都成了废纸了,这您可都得想清楚了。石劲风只一笑。 下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石劲风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多亏有个人一把扶住了他。抬头一看,竟是马跃。石劲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继续往前走。人群中传来了嘘声、笑声和骂声,石劲风却好像看不见也听不到似的,扬着个硕大的脑壳,一边走一边跟泪流满面的马跃说:马哥你别哭,别哭,我知道我这回又是啥也没做成。精豆儿说我这辈子做不成一件事,还真被他给说着了。可是我觉得我没做错,我觉得曹爷爷不会怪我,那么多孩子没学上可不行,跟我们那会儿似的,小小的年纪就不读书,不学文化了,一个个的根儿没扎好就被拔出来,绝不能再出那种事儿了,绝不能再……马哥你别哭,别哭。前一阵子是我的错,孩子嘛,还小嘛,丢石头就丢石头呗,骂我是疯子就骂呗,怎么能朝她抡棍子?那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姑娘啊,我怎么能下得去手?我怎么会变成了那个样子?我心里就是憋着一口气,我觉得太欺负人了,太不公正了。凭什么啊,几十万人,祖国一声召唤,就坐着火车咣当咣当到了北大荒,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守了那么多年边疆,开了那么多片荒田,然后一下子就都忘了?就都不算数了?所以我生气,恨,还抱怨曹爷爷写书,抗不过世道,改不了人心。其实我多傻啊,我多糊涂啊,我都能懂能明白的道理,曹爷爷能不懂不明白?都走了,都散了,都忘了,都变了,就剩下一座西山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更要把人当人,把人当人…… 马跃紧紧搀着他的胳膊,张着大嘴,嗷嗷嗷地号啕痛哭。 石劲风却像喝醉了一般,胖乎乎的脸上重新洋溢起昔日的笑容和光彩,说着说着,忽然唱起歌来,歌声高亢而癫狂: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一边唱一边挥舞着手臂,好像下完大田,在傍晚收工的路上,招呼失散的伙伴们归来一样。 南下洼村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惨烈而悲壮的一幕。几天以后,当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小学校园时,好多人在一旁围观。石劲风突然想起当年高红军叮嘱过的拆墙顺序,急匆匆跑过去,正赶上小学校的围墙被扒掉。宛如大伞的树冠突然向金波家的院子倾倒,粗壮的树干被墙头一撬,竟带着挂满泥土的树根弹跳起来,朝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金波砸下。危急关头,石劲风冲上前去,奋力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压在下面,等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出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出殡那天,无数人来给他送行,漫山遍野响起了一片哭声。特别是孩子们,一边哭一边喊着“疯爷”。马小静捧着石劲风的骨灰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直来到金山陵园——经陵园领导特批,免费把山坡上最好的一块墓地葬下这位见义勇为的老人。 其他的丧葬事宜都可以照章办事,唯有墓碑上刻什么,大家争论了好一阵子。有人说写“好人石劲风之墓”、有人说写“见义勇为的英雄石劲风之墓”……最后,马跃的提议,成为镌刻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的字——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战士石劲风之墓”。 大家都说,没想到最懂石劲风的,竟是一个跟他作对了半辈子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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