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清明节那天,阴雨纷纷,呼延云到金山陵园来给石劲风扫墓,遇上了孙萍。她坐在石劲风的墓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墓碑,被雨水冲刷过的黑色墓碑倒映出她枯槁的身影,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一道道沟壑,以及顺着沟壑一直流淌到下巴并不时滴落的雨。

呼延云在她的头顶撑起一把伞,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依旧那么坐着,很久很久。

突然,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沙哑,仿佛一下重似一下地敲着一面埋在胸腔深处的破鼓。咳到最后她深深地弯下腰,整个身体几乎对折起来。

“孙阿姨,雨大了,咱们走吧。”呼延云伸出一只手搀她的胳膊,没怎么用力,居然就把她搀了起来。

直到这时才发现,她的身体轻得像纸一样。

孙萍弓着膝、驼着背,手撑着墓碑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往墓地外面走。到了停车场,顺着山路往上,呼延云就这么打着伞跟在她身边。经过通往林间小屋的那条小路时,本以为她要回家,谁知她没有停步,继续往上走,一直来到修缮一新却还没有开放的北法海寺。

虎皮石墙和草树蒙茸的土坡不见了,换成了灰砖铺就的广场;两侧丁香树围拱而成的黄绿色甬道也不见了,变成了条石砌成的台阶;最高处的山门也早已不是当年朽败不堪的模样,猩猩红墙和鳞鳞灰瓦被雨水一浇,放着崭新的油光。

孙萍沿着台阶登到山门前,推了推,里面上着门闩,推不动,她便扒着门缝往里看了好一阵。然后才转过身,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叹了口气:“我这多久没有进去擦擦碑、敲敲钟了。”

想起袁莹,呼延云的心一揪:“先回家吧,等什么时候这里开了,您再过来。”

孙萍只惨惨地一笑。

烟雨空蒙、细微的“沙沙”声将西山衬托得格外清寂。放眼望去,山下那座浩伟的城市,在弥漫的湿霾中幻化成一片起伏的劫灰,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缓缓摇曳,不知漂向什么地方……

呼延云将孙萍送到林间小屋的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孙阿姨,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孙萍抬起头望着他。

“是这样,石叔叔去世前几天,就在这下面的山坡上,我见过他。”说着,呼延云把那天被狂奔下山的石劲风撞了个跟头的事情说了一遍,“我看石叔叔满脸惊恐,浑身哆嗦,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吓人的事儿。我拉着他,他还又吼又跳的,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然后说了好多特别伤心和绝望的话——您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儿吗?”

孙萍一脸茫然:“哪天的事儿啊?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呼延云把石劲风和自己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又回忆了一下具体的时间。

孙萍掰着指头算了老半天:“我想起来了,他不是答应把房子租给红学研究社开曹雪芹纪念馆么。那天上午,王长顺带着村委会的几个人来给他道喜,等他们走了,我看他迷迷瞪瞪的,就让他上山一趟,到我屋子里找找还有什么东西没有,都给搬下山来。他出去以后,挺晚才回来,跟喝多了似的醉醺醺的,又是笑又是唱的,说他的青石板院子不租给红学研究社了,给村小学当学校。我说行,都听你的,没发现他受到什么惊吓啊……”

呼延云想了想:“后来几天呢,就是石叔叔去世前那些日子,您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没有?”

“也没有,他挺开心的。本来窦京死后,他的脾气越变越坏,就算是后来发现那个元奁,好多人来采访他、要给他出书,他也高兴不起来。可自打把青石板院子给村小学当学校,他一下子又变回了过去快快乐乐的样子……他走了以后,村里人问我对那院房子怎么打算,我说就按照老石的遗愿办,我还是搬回这个小屋子来住。”

“我看北法海寺修缮得差不多了,您这小屋子离那儿不远,园区施工队同意给您保留吗?”

“他们上门说过,这屋子早晚也要拆,但因为老石的缘故,可以多宽限些日子。”孙萍叹了口气,“杨校长前几天来看我时讲,他们一面上课一面在找房子,等找到合适的校舍就搬过去,到那时我再回青石板院子住。唉,老石不在了,我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个院子,也真没啥意思——对了,你去没去过那院子啊?”

“怎么没去过啊,孙阿姨您都忘啦:十年前,高叔叔在那儿养病,我去看他,他给我讲兵团的故事,还表演拉爬犁的动作。还有更往前,鬼笑石案子那会儿,我被抓进派出所,放出来的时候,太晚了没地儿住,高叔叔他们带我去那儿,打算让我住一宿,正好碰上您也在呢。”

“有这事儿?”

“当时那院房子还是临时物证库,您摸黑走错了路,跑到库房里面去了,搞得那个看管员大闹了一场。”

“哦,对,看我这记性!那个看管员叫啥来着……好像姓欧,把我好一顿训,非冤枉我偷了东西——”孙萍的话音戛然而止,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看电视,说前一阵子破了个二十多年前的连环杀人案,你知道这事儿不?”

呼延云点点头:“您说的是白银连环杀人案[指从一九八八年到二〇〇二年发生于甘肃白银市的连环杀人案,此案在刑侦人员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最终采用Y-STR检测技术锁定凶手,并将其缉拿归案,在我国刑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吧。”

“电视上说,能抓到凶手,是DNA啥的立了功。这DNA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呼延云给她解释:DNA是脱氧核糖核酸的英文缩写。由于每个人的DNA序列具有唯一性,所以如果在物证上发现犯人留下的血液、唾液、头发、指甲、皮肤组织什么的,提取DNA以后,与犯罪嫌疑人的DNA进行比对,就能锁定或排除真凶。其实这项技术在发达国家早就开始应用了,只是我国的DNA数据库建设得比较晚,直到最近一些年才在刑侦领域全面采用。所以现在有很多过去破不了的陈年旧案,陆陆续续都破了。

孙萍听得十分认真,等呼延云说完,她问:“照你这么说,为啥我儿子的案子,还破不了?”

呼延云一愣。

“我儿子的遇害现场,不是发现了好多沾着血的石头吗,都编好了号,放在冷藏柜里。当时检测说只发现跟我儿子相同的血型,张振宇的血型又跟我儿子的一样,所以没法认定张振宇的嫌疑。可现在,只要查一下血里面的DNA,找到不是我儿子的DNA,跟张振宇的DNA比对一下,不就成了?”

呼延云含糊地说,我国刑法对凶杀案件一旦立案,是不受追诉时限限定的,所有没破获的旧案都会一查到底。鬼笑石的案件之所以没动静,要么就是没发现石头上的血液里有除了闫虎之外的人的DNA,要么就是已经纳入重启之列,只是按照相关的侦办程序,还在排期中。

孙萍说,听说这些年你帮着警方破了不少案子,能不能给他们说说,把我儿子的案子往前排排?还没等呼延云答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她站都站不住,靠在门框上,一边捶胸一边喘着气说:“趁我还有一口气儿,趁我还有一口气儿……”

半个月后,孙萍确诊为肺癌,晚期。

得知这个消息,王长顺找到张振宇,说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老了老了也没享到一点儿福。现在又患上这个病,看我的面子,就让她住进你们医院,走的时候少遭点儿罪吧。张振宇说住进来的患者都是要缴费的,王长顺说费用从村办公经费里出;张振宇又说住进来的患者得有家属签字,王长顺说她是疯爷的家属那就是我们全村人的家属,我给你签字;张振宇还想找借口推托,王长顺发了火,说你开这个医院是在我的地头上,村子一天不拆迁,我就还是一天的村主任,惹急了我,我让你二更天关门你看你能不能拖到三更!

张振宇这才答应下来。

一开始孙萍和别人合住一间病房,但她没日没夜咳得太厉害,同屋的患者受不了,搬到别的房间去了。于是每天就听见孙萍一个人在屋里吭吭吭、吭吭吭,虽然关着门,可回音震得楼道直嗡嗡。渐渐地她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起初吐出的是食物和水,后来吐出的是掺着食物和水的鲜血。每次吐血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反而能好上一点儿,虽然背靠着床头喘息不止,但枯黄而干瘦的脸颊上却泛起一丝红晕,就连浊黄的眼睛也亮闪闪的,望着窗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好奇和兴奋,好像挎着水壶即将踏上春游大巴的小学生……那样的目光令最坚强的护士也忍不住转过脸去悄悄拭泪。

接下来发生了骨转移,剧烈的疼痛让她整夜呻吟,第二天早晨,千疮百孔的床单上布满了褐色的抓痕,那是从抠破的指尖流出的血。医生诊断后说,弱阿片类止痛药对她已经没用了,必须直接服用美施康定[一种强效镇痛药。]才能稍微缓和。然而药物副作用所诱发的腹痛腹胀和排尿困难,同样折磨得她痛苦不堪。

有一天呼延云来看她,她用嘶哑的声音问,上次托付你的事儿,办咋样了?呼延云心知旧案的重侦需要各级司法机关联合启动,程序非常复杂,哪儿是自己能“办”的?可又不忍让孙萍失望,便说正办着呢。孙萍却从他闪躲的目光中看出那只是一种敷衍,苦笑了一下。

呼延云走后,孙萍想了很久,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戳着手指头,老半天才敲对十一位按键,打出了一个电话。

傍晚,护士来给孙萍送药时,发现病房里空空如也,不禁吓了一跳。因为骨转移造成的下肢肿胀和麻木,使孙萍已经有一阵子不能下地了。护士赶紧满楼道地找人,连张振宇和邓云鹏都被惊动了,一起帮忙找,最后才发现孙萍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门口,往山下张望着什么,大伙儿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去,刚刚扶她在病床上躺下,便见门外冲进一个人来,抱着孙萍就哭:“这才多久不见,你咋病成这样了?”

众人一看,竟是那位在医院里做了好一阵子义工,后来被儿子儿媳接回家的红姐。

红姐哭了一阵,才把双肩背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大堆保健品,往床头柜上一边摞一边念叨:“家门口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吃——你给我打电话说有要紧事儿跟我交代,我赶紧打个车就过来了,急匆匆的也没顾得上细挑——”

孙萍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攥。红姐一愣,抬眼正撞上孙萍两道警示的目光,醒悟过来,跟屋子里的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们老姐儿俩说会儿话。”

等人都走了,红姐把门掩上,回来细细端详孙萍,见她病骨支离的模样,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孙萍强撑着坐起身,靠在红姐垫在她后背的枕头上,喘了半天气,才伸出瘦成一把柴的手拉住红姐的手:“红姐,你别哭,我有几句要紧话跟你说,你再哭一会儿,我劲儿一泄,就来不及了。”

红姐这才把泪水强咽下去。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脑转移了,很快我就会意识不清,说胡话,昏迷,所以我得趁着明白……我心里有数,没几天就要到下面去了。这个我不怕,谁活到头儿都是个死,我怕的是到了下面遇到我家虎子,没脸见他……我在鬼笑石漫山遍野地摸索了整整二十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其实他们都错了——那个可以指认真凶的关键证据,就在我手上。”

红姐大吃一惊:“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

“找到那个证据的时候,他刚刚被判了有期徒刑,我要是拿出来,他就直接见阎王爷了。没那么便宜,我要等他在牢里吃尽了苦头,等刑满释放,以为自己终于脱离苦海那一天,再给他一颗枪子儿!”孙萍冷笑道,“谁知他一出来就开了临终关怀医院,明知道他假仁假义,可看着那么多患了绝症的人多亏了他才走得没那么痛苦,我心一软,就拖到现在。可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果,总不能让我到下面见到虎子,落他的埋怨。本来我托另外一个人从另外一个渠道查找物证,其实是想试探试探他,看他能不能在我死后帮上忙,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红姐,你别看我在山里这么多年,除了老石他们,没认识下几个人,除了你,更没有贴心的姐妹。看在咱们都是北大荒知青的分儿上,求你一定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红姐使劲点了点头。

孙萍吃力地向红姐探出身子,红姐看懂她的意思,把耳朵伏到她的嘴边。

孙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红姐瞪圆了眼睛:“地方准成?”

“准成,你一去就能找到。”孙萍又攥了攥她的手,叮嘱道,“千万要保密,绝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

“嚓——”

门口突然传来了轻轻一响,红姐一愣,冲过去猛地拉开门,却见楼道里空无一人。

等她回来时,说了太多话的孙萍已经精疲力竭,坐起的上身滑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哧呼哧喘了很久,才沉沉入睡。

红姐给她盖上被子,轻轻地走出了病房,临走前,关上了灯和门。

当天夜里,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护士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尖利而又沉重,好像困兽在撞击着囚笼。她看了看窗外,夜色安详得一丝纹理都不见,便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处找去,最后发现是从孙萍的病房里传出来的。护士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有一个人正在拼命翻滚。她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嗓子眼里发出凄厉的嘶嘶声,从楼道投射进来的灯光将地板斜切成明与暗的两半,将地上那人照得好像腰斩后在血泊中各自挣扎的两截断躯!

护士吓得一声惨叫。

闻讯而来的医护人员将孙萍抬到抢救室。

在抢救室的门外,举着个托盘的护士长跟张振宇碰了个正着:“院长,这事儿得报警。”

“一个癌因性痛苦发作,报的哪门子警?”

“不是的。”护士长指了指托盘里的几片碎玻璃,“这是我从孙萍病房的地上捡的,本来是一个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每天睡前我们会给倒一杯水,夜里孙萍要是咳嗽太重,口干舌燥,可以喝一口润润嗓子。但我刚刚检查了一下打碎的玻璃上残留的液体,证明有人把玻璃杯里的水换过了——”

“换成什么了?”

“浓硫酸。”

张振宇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接到报警,章敏亲自带着两个警员来到医院了解情况。当听到医生说,孙萍的口腔和声道被彻底烧烂,再也不能说话时,章敏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安排一个警员提取证物,自己和另一个警员辟了间空屋,向医护人员了解情况:康宁医院由于经费缺乏,门口没有保安,无法知晓作案者来自院内还是院外;前台的那位值班护士说,案发时她正在打瞌睡,之前有没有可疑的人走过楼道,钻进孙萍的病房,她完全不清楚;而被重点怀疑的张振宇则解释说,自己加班太晚,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是被喧哗声吵醒,才下楼看看的。

负责提取证物的警员,将孙萍打破的玻璃杯尽可能地找全和拼接完整,并提取了相关人等的指纹,一起送到分局的物证鉴识科。第二天上午得知,在杯子外面只找到了孙萍和给她倒水的护士的指纹。有人建议寻找丢弃的手套和盛浓硫酸的容器,从中发现线索。直到看见从不上锁的器材室里摆着各种医疗器皿,用过的乳胶手套更是塞了满满一废料筐,警员们才沮丧地放弃。

此后几个小时,孙萍陷入昏迷,被浓硫酸烧过的嘴巴萎缩成灰色的一团,一张一翕地捯着气。由于不能再口腔给药,只能采用输液泵连续皮下输注的方式,把止疼药送进她的身体。但即便用到最大剂量,依然无法减轻她痛楚的抽搐。孙萍弥留之际,红姐赶来,孙萍听见她的呼唤,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然后慢慢地合上,再也没有醒来。

望着她那蒙上白布以后平坦如砥的身体,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他们才发现,被病魔折磨了这么久的孙萍,其实早已失去了作为物质的一切,肉、骨、皮、血……如果说人死如灯灭,那么别人的灭在死之后,而她的灭,却是在死之前。

接下来要进入丧葬程序,无论是开死亡证明还是联系火化,都需要家属协助办理——此前孙萍已经交代过,所有事宜都由红姐代办,偏偏这时,刚才还痛哭不已的她却突然消失了。众人楼里楼外找了一圈都不见她的踪影,不禁面面相觑,这大晚上的她跑到哪儿去了?

黑暗的山路上,红姐捯着小碎步疾走如飞,不时回过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但道路两旁除了山岩就是榛莽,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她只好竖起耳朵听,除了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草丛里虫子扑簌簌的跳跃声,再没有别的响动。她放下心来,加快了脚步。

刚才,就在白布蒙上孙萍身体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失声痛哭。但哭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不久之前二人的约定,她便将不断汹涌的悲伤生生咽了下去,趁着没人注意,溜出了医院。

经过北法海寺的时候,老太太突然一阵心慌,赶紧朝着山门双手合十拜了两拜,祈祷神佛保佑一切顺利,然后继续赶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平日里缺乏锻炼,这一通紧赶慢赶,累得头昏眼花。可她不敢停下歇息,这是跟时间赛跑的时候,一旦那个人发现自己不在,猜到她是从孙萍那里领了“绝密任务”,追将上来,那个决定性的证据可就——

快!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竟走过了地方,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翻回头居然小跑起来!

应该就是这里,一条从山路上岔开、通往高处密林的小路。

她沿着小路往前跑,无数棵大树像逆行一样,纷纷向她迎面撞来。她一边闪躲一边狂奔,直到远远地看见那座小屋的形状,她才放下心来,扶住一根树干,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冷不丁听到“噼啪”一声响。

好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吓得一哆嗦,回过头去。刚才还狼奔豕突的大树,此刻却像夜幕上的一道道抓痕,一动不动。

“谁呀?”她大喊道。

没人应声。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她又咋呼了一嗓子。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瞪大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确认安全,才转回头,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推开青篱做的院门,来到小屋的门口。

一想到孙萍就是在这里孤零零地住了二十年,红姐忍不住又想落泪。但办事要紧,她绕到屋子后面,找到那根挂在墙上的排水管,蹲下身,从管子后面摸出一把瓦刀。然后贴着管子左边、沿墙根往上数第四块砖,用瓦刀在边沿挖了几挖,留出缝隙,抠住了用力一拽,将那半截砖头拽了出来。

她低下头,望着墙体深处的黑色窟窿。

伸手一掏,掏出一个用密封袋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

就是这个。

红姐想要打开看看,又记起孙萍的叮咛,必须完整无损地将这东西交给警方,证据才能有效。于是撑住膝盖想要站起——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疾雨似的脚步声,有人在快速向她逼近!

回过头的一瞬,只见一个狰狞的黑影,手里举着一根棍子,狠狠地朝她砸了下来!

“啊!”红姐一声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明晃晃的光柱乍然放亮,直射在黑影的脸上。

黑影下意识地抬起抓着棍子的手,遮住眼睛。

“不许动!”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从树后闪出,厉声喝道!

黑影眯起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人除了左手的电筒外,右手还握着一把手枪。

“哐啷啷!”

手中的棍子无奈地掉落在地上。

“说吧,这到底是咋回事?”万安山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章敏皱着眉头问坐在对面的马笑中。

“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啊!”马笑中气急败坏地说,“大晚上的正值班呢,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让我到那林间小屋后面埋伏着,说她一会儿要过去,取一个重要的物证,有个人可能会跟踪并袭击她。我一开始以为她跟我这儿逗闷子呢,后来听她语气急,才知道老太太来真的。我想找你们帮忙,她说不行,人多动静大,万一惊到那个人,他不肯跟来,就没法把他‘当场拿下’了。我说能不能当场拿下他我不管,万一您老出了什么事儿,今后打雷天我还出得了门儿吗?她说这是你孙萍阿姨最后的心愿,你要是破坏了,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实在没辙,拿了个电筒,领了把手枪,开了个车,把车停到金山陵园停车场,就跑到林间小屋的后面埋伏起来了——人家的警察家属都低声敛气的,生怕摊上事儿,我家倒好,唯恐大招儿放不过瘾,拿我这儿一回回地刷经验呢!”

“你也消消气,这不是没出事儿么。”章敏笑道,“咱妈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了。”

正在这时,有个女警敲敲门进来,把一叠笔录纸交给章敏。

“老太太呢?”章敏问。

“跟休息室歇着呢。”

“叫医务室老葛过去量一下血压什么的,这一晚上连跑带颠儿的,估计给老太太累够呛。”

女警走后,章敏冲马笑中摇了摇笔录纸:“程序哈。”

“看你的。”马笑中说。

章敏低头看那份给红姐做的笔录。

红姐说:今晚发生的一切,是她和孙萍早就谋划好的。

她到康宁医院做义工不久,孙萍给她讲了儿子惨死在鬼笑石下面的事情。“他们都说虎子是强奸那个女孩未遂,被女孩杀死的。这绝对是冤枉好人,虎子是毛病不少,可他绝不会干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告诉红姐,这所医院的院长张振宇才是杀死闫虎和那女孩的真凶,为了找到证据,她在鬼笑石下面的犯罪现场搜寻了许多年,但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却被一个当年涉案的姑娘无意中获得。“那姑娘名叫袁莹,像我亲闺女一样照料我。有一天她突然上山来找我,说鬼笑石案件中死去的那个女孩的妈妈去世了,把女孩的遗物留给她作纪念。结果她发现,其中一面在犯罪现场找到的化妆镜不是那女孩的,而是张振宇的,证明案发那天张振宇到过犯罪现场。”趁袁莹没注意,她将其反锁在屋里,自己下山。本想找张振宇报仇,犹豫半天,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等她和警察赶回山上,却发现袁莹死在了屋子里,看上去像是一场意外事故,但孙萍坚信是张振宇得到信儿后,上山下的毒手。只可惜那面镜子不见了,后来又有人给张振宇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使他只因为非法组织卖血的罪名判了有期徒刑……

“谁都不知道,其实那面镜子,就在我手里!”孙萍说。

那还是在袁莹去世数月之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头天晚上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把山吹得分外透亮,她下山去青石板院子帮着石劲风照顾马小静。经过金山陵园停车场的时候,觉得有些累,她就靠着东头的栏杆休息,突然发现下面的野草丛笼着一圈光,像斜挂着一顶王冠似的。下去一看,原来是太阳照进了停车场底下的一处山坳,那里有个什么东西反光,正投射在野草丛上——顺着光源一找,竟是包在塑料袋里的那面缺了两颗水钻的化妆镜!

“我估计是张振宇杀死袁莹后,夺了化妆镜,跑到停车场想要开车逃跑,一时想不出下山后怎么处理这面镜子,干脆往下面的山凹里一扔。那儿的野草茂盛,又是个视觉死角,不怕被人发现,等风平浪静了再来处理。谁知他后来坐了牢,没法儿再来管这面镜子,等到冬天,草一稀疏,阳光照进山坳,化妆镜外壳那圈水钻一反光,就暴露了出来。”

这之后,就像孙萍说的,为了加重对张振宇的报复,她不但没有将镜子交给警方,反而把它藏了起来。等张振宇出狱后,又因为他办临终关怀医院而一再推迟……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振宇提前获释,孙萍并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出狱很久了。“他一定去过那个山坳,发现镜子不见了。担心被人捡走,不知什么时候重见天日,他必然琢磨过应对的预案。所以贸然拿出来,保不齐又被他糊弄过去……”

孙萍确诊肺癌后,跟红姐在山下约见过一面,除了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外,求她帮自己下完“最后一步棋”。

“二十年来,他两次逃脱了法网,我不服,就是不服!杀了人却能逍遥法外,还把所有的罪名都让我那苦命的孩子背上,凭什么?凭啥老天爷都罩着他?!我就要活到头儿了,只剩一步棋了,最后一步棋。可是这步棋,我一个人下不完,红姐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让警察把他‘当场拿下’。他抢夺的东西,恰恰是锁定他就是真凶的铁证——任凭他浑身是嘴也翻不了盘!”

“孙萍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病容,眼里却闪着光,好像坚信她的计划一定能实现,她死后一定能还她儿子一个清白。看到她眼里的光,我没法拒绝,真的,我没法拒绝……”红姐泪光盈盈地说,“前几天她打电话叫我去医院,也是提前设计好的,在最后关头启动的‘戏码’:无论是她撑着病躯去门口接我,还是我风风火火地闯进病房,都是为了引起张振宇的注意。他心怀鬼胎,听说孙萍有‘要紧事’跟我商量,肯定会偷听。孙萍说物证藏在什么地方时特地压低了声音,不让门外的他听见,就是为了让他跟踪我,在我取出证据的时候突然现身……”

至于是谁把孙萍的水换成了浓硫酸,红姐认为肯定是张振宇。因为他在偷听了她们俩的对话之后,唯恐孙萍在去世前——尤其是癌细胞脑转移后,还会在精神错乱中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就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方法,让她永远“闭嘴”。

在笔录的末尾签上名字以后,红姐说:我不信这一回老天爷还罩得住他!

二十年含辛茹苦为子鸣冤,临死前还被人灌下浓硫酸,马所长的母亲为了引蛇出洞险遭毒手……无论哪一条,都激起了警察们的义愤。但鬼笑石案件是历史遗留的悬案,重启调查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区分局领导能做的,就是抽调部分精干的刑侦和刑技,对眼下刚刚发生的案件和物证展开调查。考虑到张振宇曾经多次受审,应对警方的经验十分丰富,刑警们研究决定,先晾着他不审,把精力集中在物证鉴识上,等到科学技术做出的鉴定铁证如山的时候,看他还怎么狡辩。

物证鉴识一般分三步进行:基础鉴识、特征鉴识和痕迹鉴识。

首先是基础鉴识,即对物证进行测量、称重、拍照并提取上面的指纹、血迹等生物证据:从外貌上看,红姐拿到的化妆镜与当年警方拍照留存的镜子相符,尺寸和重量也一致。由于它一直被密封在塑料袋里,保存完好,所以尽管过去了二十年,通过最新的生物技术,依然在镜面和外壳上提取到了数枚指纹。然后亦与当年在镜面和外壳上提取过的指纹逐一比对,得出结论,新旧指纹均只属于两个人,一个是刘恋,另一个是张振宇。这证明,这面镜子应该就是在鬼笑石案件的犯罪现场找到的那一面。

接下来是特征鉴识,即根据案情,对物证的独特信息进行提取和鉴识:镜面上那一圈水钻,有两颗与基底脱离,只是嵌顿在里面,稍一用力即可剥落。这使得当年因为化妆镜丢失、袁莹死亡,只从孙萍口中转述而不知真伪的“袁莹证词”终于得以证实,成为张振宇在鬼笑石案发那天到过犯罪现场的有力证据!

怀着激动的心情,警方决定,不等痕迹鉴识的结果,提前对张振宇实施审讯。为了一举打垮这个老对手,他们派出了三组经验丰富的预审员,开始跟张振宇短兵相接。

坐在审讯室里的张振宇显得十分憔悴,胡子拉碴的脸上灰蒙蒙的,呆滞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厌倦,好像一件冬日里挂在晾衣杆上的大衣,冻得僵硬,却又不得不随风摇摆。

面对审问,他并没有像预审员们事先预判的那样,深思熟虑,惜字如金,反而显得有些神经质,时而孤言寡语,时而喋喋不休:闫虎、刘恋和袁莹的死,与我无关;当年我是承认过杀了袁莹,那会儿我心情恶劣,啥屎盆子扣在头上我都会认,后来还不是你们说没有物证的口供不算数吗?孙萍和红姐见面谈了什么我不知道;她的水是谁换的我也不知道;抢夺证物?什么证物?您真把我问糊涂了。那天晚上孙萍一死,我有些伤感,觉得她稀里糊涂了一辈子,挺可怜的,就出了医院,沿着山路散心。看见前面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上去,等她到了孙萍家,我还以为是小偷呢,捡了根棍子就打。哪儿知道是红姐啊!一切都是误会,一切一切……

别看他语无伦次,话里话外其实跟过去一样,对自己涉嫌的所有罪名,通通予以否认。三组人审了两轮,还是没有把他拿下,警方在最后关头抛出了撒手锏——把那面剥脱了两粒水钻的化妆镜摆到了他的面前。本以为张振宇一见就会缴械投降,谁知他看了好半天说,我那面镜子确实被刘恋摔过,但水钻没有磕掉啊。反正袁莹死了,她到底说过啥,死无对证。保不齐是孙萍拿她当幌子,编了一套谎话,做了一面假镜子忽悠你们……预审员拍案而起,说张振宇你放老实点儿!政策道理跟你掰开了揉碎了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这面镜子是孙萍做的假货,我们鉴定过,材料工艺都是二十年前的,她怎么做?张振宇说那她就是从哪儿又买了一面。陪审员说我们也调查过了,这镜子是限量版,只生产了几百面,现存极少,她去哪儿买?就算她能做、能买,又怎么在上面摁上死了二十年的刘恋的指纹?

张振宇愣了片刻,说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预审员说什么?

张振宇说这面化妆镜就是我的啊。

预审员说你承认了?

张振宇说您没听明白,我说这面化妆镜是我的,可没说它就是你们在犯罪现场找到的那面。

预审员说外观、尺寸、重量都和我们当年在犯罪现场提取的那面一模一样,你还想狡赖?

张振宇说当年我和刘恋好的那会儿,这样的镜子买了两面,她一面,我一面,有时换着用。鬼笑石案件发生以后,我把自己那面包好了收起来,留作纪念,所以上面有她的指纹,并不稀奇。你们在犯罪现场找到的那面化妆镜,我不知道在哪里;孙萍拿出来的,说不定是我留作纪念的那面。

预审员冷笑一声说,有意思了,你收藏的镜子,怎么会在孙萍的手里?

张振宇说她从我办公室偷走的啊。

预审员说什么时候偷的?

张振宇说我的家和办公室都失窃过,我报过警,不信您可以查出警记录。

预审员出了审讯室,回来时一脸阴霾:张振宇,虽然你报过两次失窃,可到底是真失窃还是你自导自演,只有你自己清楚。况且出警记录上没有显示孙萍有作案嫌疑——我就奇了怪了,一面化妆镜,还是个纪念品,为什么你不搁在家而是放在办公室?

张振宇苦笑道:一开始放在家,被我老婆看到了。当年在小卖部买镜子的时候,她也在,知道前因后果,觉得我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刘恋,发了脾气,我只好把镜子拿到办公室,锁在抽屉里。后来失窃,镜子不见了,我就知道丢钱啥的都是障眼法,连同我家失窃,都是为了寻找我的“犯罪证据”动的手脚。

预审员说亏你刚才还说,孙萍讲袁莹的证词是“死无对证”,现在你讲孙萍的这些话,岂不同样“死无对证”?

张振宇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老婆啊。

预审员说她是你的直系亲属,证词的可信度很低。

张振宇哑口无言。

就在审讯陷入僵局时,有个人突然来到万安山派出所,说要反映一个重要情况。

这个人就是邓云鹏。

“村里人都在传红姐夜闯林间小屋的事儿,说她是取一面孙萍留下的化妆镜,那镜子是指证张振宇杀害闫虎和刘恋的铁证……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去年发生的事。”邓云鹏说,“有一天上班,我去张振宇的办公室汇报工作,他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跟老婆吵架了。我知道他们两口子感情一向很好,觉得奇怪,多问了两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包得很严实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最后是一面装在塑料袋里的镜子。他说这镜子是高中时候买的,跟刘恋一人留了一面,放在家里,他老婆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觉得他旧情难忘,跟他大吵一架。我一下子想起袁莹出事前给我打的那个电话,特地留心看了看,外壳上的一圈水钻是完好的。”

章敏把那面化妆镜拿来,邓云鹏看了看说:“样子是一样的,只是没有掉这两颗水钻。”

邓云鹏接着说:“后来他的办公室失窃,因为我们医院没有安监控,估计盗窃者戴着手套鞋套,也没留下指纹足印,最后不了了之。但警方分析,作案时间应该是在前一天的夜里,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十一点半,下楼回家的时候,在张振宇办公室所在楼层的拐角,正好碰上孙萍。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见到我,神色十分惊惶……我去问张振宇丢了什么,他先说没什么,后来又说那面镜子不见了,这更让我确信,盗窃的人就是孙萍。我把她叫到办公室,问是怎么回事,她不说话,我就威胁说要把整件事告诉张振宇,她瞪着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没办法,只好让她出去了。”

“那你后来告诉张振宇了吗?”章敏问。

“没有。”邓云鹏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佩服孙萍的坚韧吧。二十年了,我们都累了,她还没有放弃。”

警方对邓云鹏的证词进行了认真的分析,认为张振宇说把镜子放在办公室的原因,可能是真话,孙萍也确实存在盗走镜子的嫌疑。但邓云鹏作为鬼笑石案件的涉案人之一,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尚不清楚;他和张振宇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也很难说;而且迄今依然不了解,为什么他“反水”之后,还能重新得到张振宇的信任。所以“邓云鹏的证词虽然对张振宇有利,但不可全信。一来,他的证词并没有证明孙萍就是那个盗窃者,更无法推翻张振宇曾经在鬼笑石案件中到过犯罪现场的结论。因为他放在办公室保存的镜子,很可能就是袁莹死亡现场失踪的那一面,只是他将两颗被袁莹搓掉的水钻又安上了,所以在邓云鹏看来‘外壳上的一圈水钻是完好的’”。

“关键时刻,不但不能松劲儿,反而要加油儿。”分局领导在案情分析会上强调,“留置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再有二十四小时,如果还不能把张振宇拿下,就只能放人,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脱离法网。这个时候,大家要耐下心,沉住气,跟张振宇再拼他几个回合,不分出个胜负,绝不罢休!”

然而,痕迹鉴识的结论,一下子就吹响了终场哨。

除了在镜子的外壳找到部分磕碰伤以外,物证鉴识科重点对两处水钻的镶嵌处进行了制膜提取,发现了明显的扩缝痕迹和折离痕迹。又进一步对支重点间距、痕起缘[工具痕迹的上部边缘。]和痕底缘[工具痕迹的底部边缘。]的宽窄和特征进行分析,符合四毫米一字螺丝刀的留痕条件。最终得出结论:造成两颗水钻脱落的原因,并非磕碰硬物后自然形成,而是人为用工具撬压造成的结果。

这个结论让警员们目瞪口呆。

有个警官打电话给物证鉴识科时,口吻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你们有没有考虑到可能是有人耍花招,把已经脱落的水钻重新安上,用手压住,拿螺丝刀再撬,把原来的痕迹给抹掉了?”

“我们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制膜提取前,用多波段光源进行了照射,没有发现任何用二次痕迹掩盖原始痕迹的现象。”鉴识人员说。

真相大白:孙萍在袁莹死后,发现唯一能够指证张振宇的证据丢失,便继续漫山遍野地寻找,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张振宇出狱,她设法再一次接近他,进入他的家和办公室搜寻,无意中发现了他自己收藏的那一面。为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给儿子洗冤,为了让警方相信“袁莹证词”的真实不虚,她就用螺丝刀撬起了外壳上的两颗水钻……

张振宇获释那天,呼延云来到西山康宁医院,发现孙萍住过的那间病房已经有新的患者入住。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外面走去,正好遇上护士长,聊了几句得知,孙萍的所有遗物,都已经和她一起火化了,骨灰还寄存在火葬场。呼延云说我拿出一笔钱来给孙阿姨找块墓地下葬吧。护士长说不用了,邓主任正在办这件事。

呼延云随口问了一句邓云鹏在医院吗?护士长说邓主任接到派出所电话,说院长要放出来了,接他去了。

呼延云来到万安山派出所,见邓云鹏正靠在门外一根电线杆上抽烟。呼延云慢慢走了过去,邓云鹏好像没看到他一样,继续把一张瘦黄的脸埋在烟雾里。

“问你个事儿,问完我就走。”呼延云说。

邓云鹏没吱声。

“既然十年前你已经知道,张振宇把你留在他身边是为了监视和控制你,为什么他出狱后,你又成了他的部下,而且好像还——挺忠心的?”

邓云鹏抬起夹着烟的手,撩了撩烟雾,似乎是为了看清呼延云,然后苦笑了一下:“呼延,你就那么看不起我吗?”

呼延云愣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

“算了。”邓云鹏狠狠嘬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脚底下踩灭,“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张振宇一进监狱,劳务公司就黄了,我啥本事也没有,只能回家啃老。爸妈怕我有压力,从来也不说啥,还把省吃俭用的钱给我买烟买酒的,我也不找工作,一天到晚就宅在家里,靠听摇滚乐混日子。一晃好几年过去,有一天我爸心梗突发,死了,接着我妈又患上了绝症……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害怕,怕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我带着我妈各个医院跑,看病,住院,很快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我找亲戚们借,可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废人,把钱借给我,那绝对是有去无回,所以都把我拉黑了。没办法,我只能把我妈接回家。为了控制癌痛,必须注射杜冷丁,那玩意儿医院得见到病人才能给开,我就见天儿推着轮椅送我妈去医院,打完针再推她回家。终于有一天,窗口结账时,发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攥着翻出来的两个空裤兜,听着我妈坐在轮椅上哎哟哎哟喊疼的声音,精神一下子垮了,撑不住了,就干了件特别没出息的事儿。我把我妈往过道上一扔,跑出了医院,没跑多远,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哭,脸都不捂的哭,一个人连妈都可以扔了不要,还要脸干啥……”

“正哭着,有人拍我肩膀,一看竟是张振宇!他问我出啥事儿了,我瞪着他不说话,他把我手里那几张还没有结账的单据夺过去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问我老太太在哪儿,我还是不说话,他照我脑袋扇了一巴掌,我才指了指医院,他撒腿就往医院跑,不一会儿就找了个车,把我妈和我都带上车,一边给司机指路一边告诉我,他开了家医院,专门收治危重病患者。那会儿康宁医院还没搬到南下洼村,就开在一个院子里,地方小,病床少,可一到,他就给我妈安排了个单间,让护士给打了杜冷丁,输上了液。看她安安稳稳睡着了,他才跟我一起出了病房,说老太太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住下,一分钱我也不收你的——”

“就在这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狠狠给了他一拳,然后像疯了一样劈头盖脸地打他,好像要把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愤恨和怨气都撒在他身上。他也不喊疼,也不躲闪,也不还手,就站在那儿让我打,直到我打累了,打不动了,靠着墙,拄着膝盖,喘着粗气看着他。他脸上挂着伤、嘴角流着血,慢慢走过来,我以为他要开始打我了,谁知他一下子把我抱住,什么也没有说,就是紧紧地抱住我——”

“我也抱住他,号啕大哭,比坐在医院外面的台阶上哭声儿还大,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哭得那么痛快过……”邓云鹏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后来他跟我说,他的医院缺个办公室主任,想让我来做。我说我这些年啥也没干,彻底废了,他说那我坐牢这么多年,岂不是比你还要废?你听了半天摇滚乐,光听了个响儿,却没听懂里面的精气神儿,大不了就‘死去之后从头再来’嘛——一个人只要还能嘶吼,就没全废。我说那好吧,但有个事儿,你必须先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心里一直系着个疙瘩。他问什么?我说你必须向我保证,闫虎、刘恋和袁莹的死和你无关。他看着我的眼睛,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口吻说:‘我向你保证,闫虎、刘恋和袁莹都不是我杀的。’就这样,我给他当办公室主任,一直当到现在。”

“你说我对他忠心,用词不准,我只知道他是除了我爸妈外,唯一把我当成人的一个。”说到这儿,邓云鹏突然冲着派出所里面扬了扬手。

呼延云一看,是办完了解除留置手续的张振宇,正往外面走。

“打个招呼吧。”邓云鹏对呼延云说。

呼延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他知道张振宇一定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的背影,于是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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