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大学念的是文化大学,大四的时候,我们中文系文艺创作组这些男孩女孩,像现在临近毕业的大学生一样,都很焦虑,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所以有的男孩女孩就谈恋爱,像我们这些光棍就喝酒,然后神神鬼鬼,去到山里面,到处去冒险。

在台湾,大学毕业以后,所有男生都要服兵役,女生回到她们的家乡,去当小学老师或代课老师。整个学校就只剩下我跟P君,只有我们两个是“延毕”,我们留下继续念“大五”。我那时租的地方离文化大学还蛮远的,在一个叫“六窟”的山谷里,用现代白话文的说法就是“六个山洞”或“第六个山洞”。

这个山谷基本上像一个碗,碗的最底部是一所小学,这所小学特别小,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的小朋友加起来比学校的老师还要少。因为这个地方人口大量外移,年轻人都走光了,剩下一些老人围着山谷,像在那个碗的边沿,种种树,种种菜,种种田。

我的房东大概在外头赚了钱,那时候中国人的毛病就是在外头赚钱了就回到老家,盖一座豪宅,盖一栋别墅,但是又特别缺乏美感,所以别墅盖起来就像一座大坟墓。房东又很小气,别墅旁边有多出来的空地,他把它盖起来并隔成六间租给学生,每个房间的空间都非常小,我就住在最靠外头的那间。这空间有多小呢,房间前面有个窗,窗前面放着一张小书桌,我那时候很用功,就是在这小书桌上读书写稿,我坐的椅子后面是一个打地铺的床板,床板的尽头贴着墙。

那个年代还有一种床头音响。我高中时是一个废柴、坏孩子、学渣,但是我后来重考,考上文化大学,我母亲非常开心,就买了一个床头音响给我当作考上大学的礼物,也不贵,放到现在大概两千块人民币。因为阳明山上有很多温泉,空气中有很多硫黄,这个音响第一年就坏掉了,但是因为它的两个音箱外壳有木头,包得很实,木料也不错,所以我在阳明山一直读到“大五”,每次搬到不同的宿舍,这个音箱我都还是抱着去当床头柜。

那个年代很有趣,不要说CD,我们还都用磁带,音响是用来听磁带的,还可以放黑胶唱片,等于是机械音响的最后一代,黑胶唱片时代的尾巴。

这个音响坏了以后,被我弄得很恶心,放黑胶唱片的地方变成了蚂蚁的“太空总部”,音响上面还堆了很多卡夫卡等等大作家的书。床头夹着一个台灯,那时候我睡前还会翻翻书,读一读小说才睡。床头音响上还放着什么?放着一张地藏王菩萨的画像。我们住阳明山住久了,会听到一些鬼故事,心里会怕。我母亲是很虔诚的佛教徒,她给了我这张小小的地藏菩萨的像,我就把它供在这个音响床头柜上。

那时候我每天的作息大概是,起床后开车到文化大学去,去图书馆。图书馆是一个圆形的建筑,有楼梯间,那个年代还可以在楼梯间抽烟。我和P君会在图书馆遇到,我们会聊一聊文学,聊一聊我们对创作的梦想。

P君后来出柜了,但那个年代很保守,他成长于高雄一个很传统的家族,又是长子,自己也不敢面对这件事。后来到三十多岁出社会了,他才出柜,才真正面对自己是同志这件事。

那个时候,我跟他之间就是哥们儿的交情,我只是觉得他特别喜欢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特别喜欢日本漫画,会学着画那种肌肉很发达的男生。我们都有文学梦,而且整个阳明山只有我们哥们儿俩,其他的这些哥们儿朋友,都毕业了,都下山了。

我每天在学校图书馆看书,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到学校旁边的自助餐店打一份盒饭吃,回去以后我会继续在那个窗子前面的小书桌上,很用功地写作。

窗外是一整片草坪,草坪的尽头是山谷,山谷的下面就是悬崖,我每天大概会用功到晚上十二点左右,然后睡前会对着地藏王菩萨拜一拜,希望他保佑我,最后躺在地铺上的床板睡觉。

有一天,我还是照这个作息,但那天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山谷下面有户人家死了人。台湾有些地方有一种恶习俗,人死了以后,他们家会找和尚或者道士,用扩音喇叭放超度亡魂的经文,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荡,特恐怖,就好像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里有人死了。

整个山谷里都是喇叭放出来的超度亡魂的声音,我那时二十多岁,心里还是会发怵。我就安慰自己,你别理他,然后继续写我的小说。

我记得夜里九点多的时候,外头是黑的,有人敲我的窗子,我就想应该是P君来找我,他有时候会骑摩托车走山路来找我,带瓶高粱酒,我们就喝点酒、抽烟,继续谈文学。

所以我抬起头来对窗外嫣然一笑,不是我跟P君有那种基情,就是哥们儿,很调皮。我就笑一下,觉得你装神弄鬼干吗,然后继续写。

可是,写完了一个个段落,已经过了15分钟、20分钟,还是没有人进来。我想大概是风吹的,弄错了。那天到了十二点,超度亡魂的经文声还在山谷里飘荡。我对地藏菩萨拜一拜,就躺下来睡了。

2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直都不确定,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我仍不确定到底它是一个梦,还是真的发生的事情。

我躺下睡觉的时候,感觉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打开我的房门进来,一进来的瞬间,他反手就按了日光灯开关,房间顿时就亮了。然后,他转身坐在我的书桌旁边,在看我写的小说。如果说这是一个梦,可是我却记得我整个人是坐着的,我是坐在床上看着他进来,然后转身坐到书桌上的这一切动作。

我对这种入侵特别愤怒,他等于是双重侵入,第一,他跑到我的房间来了。第二,他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去翻我写的小说。我们那个年代特别奇怪,现在是你写了一点文章,就赶快PO到网络上共享,希望大家都看到。我们那个年代不是这样,写的稿子除非发表了,否则会觉得没经过允许就不能给别人看见。

我后来回想,他就是那天死去的人的鬼魂。因为空气中有种湿淋淋的感觉,他好像是湿淋淋地走进来。他可能是刚死,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他的鬼魂就在山谷附近晃啊晃,晃到草坪那边,看到有一个房间的窗子有光,他就飘过去,大概发出了一些声音。房间里的那个胖子,抬头对他嫣然笑了一下,所以这还不止基情哦,变成“人鬼之恋”了。所谓“一面深情”,就产生了一个悬念、一个惦想,他就跑进来,好奇想看我那么专心地在写的是什么。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缺乏经验和教养,对于陌生的事物能够产生的反应,只能是愤怒。我就转身对着我背后的地藏王菩萨,怒斥他:“你他妈我每天拜你,你却不保佑我。”

说时迟那时快,我现在描述起来好像要花一点时间,但其实这一切大概发生在不到1%秒,很像电影《第五元素》演的那样,外太空有一个杀手卫星,突然“啪”地就从外太空射下了一个镭射光束。顿时,我的整个脸皮、整个眼皮全部在光曝里面,有整片金色的光从很远的外太空垂洒下来,然后又“倏”地收回去了。我闻到了空气中有一种像动物皮毛被烧焦的味道,然后什么都没了。接着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或是说这些只是我梦中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湿透了,全身大汗。那一整天我都恍恍惚惚的,到底只是一个梦,还是昨天真的发生了这件事情?

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有个像启动核弹那样的按钮,我好像只不过转身骂了一下地藏王菩萨,就把那个按钮按下去了,就立刻让那个鬼形貌瞬间溶解了、蒸发掉了,整个就不见了。

那一整天我感觉到说不出的怪、说不出的不舒服、说不出的别扭。我那天照常到图书馆,又遇到P君,我就跟他讲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P君平常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那天,他却大发脾气,把我痛骂一顿。我自己还半信半疑,觉得可能只是一个梦,但是他完全相信我讲的,我去按了那个核爆按钮,把那个鬼给瞬间焚烧,蒸发不见了。他非常生气地跟我讲,这个鬼就算犯了错,也只是进你房间看了你的小说,他罪不至死。

他跟我较真了。他的意思是说,这个鬼只是侵犯了你的个人空间,让你不舒服,但你何须动用神佛之力,让他整个灰飞烟灭。这件事发生在我二十多岁时,我现在五十岁了,它其实成为我人生中,或者我写小说时一个很重要的教训。

我自己在想,P君可能内心不敢面对自己是同志这件事,他好像是这个人类社会的怪物,或是边缘者、异类、他者。所以在我们同样二十多岁时,对于那些因为视对方为他者、为妖怪、为威胁,而动辄用巨大的力量,把对方摧毁歼灭这件事,他会从心底感觉你踩到了他最柔软的部分。

3

在这个故事里面,如何理解、同情他人之痛苦,如何思辨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二十世纪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课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念大学的时候看过一部科幻片,那是一部永远没有办法超越的科幻神片,叫《银翼杀手》。2017年出了一部续集,《银翼杀手2049》,我觉得在哲学性上远远不能比。

《银翼杀手》提出了一个设定,是说未来时代,你身边所有看起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能都是人造人、机器人,只是跟你一样贴着人皮,而且被输入了人类的情感与记忆。

主角瑞克·戴克的职业是银翼杀手,他的工作是要在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中,辨识出谁是人造人,然后把他射杀掉。

在这部拍于一九八〇年代的《银翼杀手》里,有两个重要的辨别法则:第一是测试你有没有抒情诗的能力,第二是测试你有没有说笑话或听得懂笑话的能力。在这部电影里,这两个法则确定了一个人“何以为人”。

这些人造人集团,他们是叛军,是藏匿在我们正常人类中的妖怪。他们的首领是一个最完美的创造物。这个人非常强大,他跑去当时制造他和其他人造人的大楼总部顶楼,找到制造他的博士。电影里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画面,这个人造人跟他的父亲、他的上帝作哲学辩论。

这些人造人的设计有缺陷,他知道自己的线路有缺陷,生命会终止,他就跟这个博士作各种讨论,两个人像高手在下围棋。博士告诉他说:回路外接或者电子方式,我们都想过,没有用,挽救不了你的生命。

这时,这个人造人的首领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这是尼采说的话。然后他把博士的头捏爆,等于他把制造他的上帝杀掉了。

这部电影里另外一个让人很惊悚的地方是,博士有一个女秘书,是我看过的好莱坞电影里最美的女主角,这个女主角叫瑞秋,美不可言。男主角瑞克·戴克当然对她产生了荷尔蒙冲动,喜欢上了她。

博士有一次让瑞克·戴克测试这个女生。瑞克·戴克问了她五六百个问题,然后说:好的,你可以离开了。

博士进来的时候,瑞克·戴克对博士说:我非常惊讶,她竟然是人造人。

博士也非常惊讶,问瑞克·戴克:你通常会问几个问题?

瑞克·戴克说:我通常会问一百个问题,就立刻知道对方是假的,不是人类。但是这个女生,精致到几乎和人类完全一样,我这么顶尖的银翼杀手,要问五六百个问题,才知道还是假的。

银翼杀手瑞克·戴克回到他的住处时,瑞秋逃亡了,躲到他的家里,两个人有一番荷尔蒙的状况。瑞克·戴克对瑞秋说:你是假的。她不承认,她不相信自己是假的。他说:那你记得你四岁那年的事情吗?

瑞秋说,她记得四岁那年,她跟她的哥哥在谷仓里面,小孩子间天真无邪地玩医生跟病人的游戏时,她哥哥压着她,她抬头看到上面的谷仓,光从破碎的隙缝垂洒进来,有一只母蜘蛛,生了一个蛋,蛋裂开来,有上百只的小蜘蛛跑出来,把那只母蜘蛛吃掉了。

瑞克·戴克非常惊讶,对瑞秋说:我们并没有输入这一段记忆到你的档案里。也就是说,判断人造人跟人类不一样的一个重大法则—抒情诗的能力,瑞秋已经具备了。

我想讲的是电影的最后一刻,瑞克·戴克去追杀人造人首领,但是这个人造人太强大了,他们在纽约的高楼上追杀,后来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瑞克·戴克有一只手的手指头被人造人首领掰断了,枪也被夺走了,变成他被猎物追杀。

其中有一幕,瑞克·戴克逃逃逃,从空中跳到对面那栋楼。他已经受伤了,他跳过去的时候,就用被掰断的那只手仅剩的手指抓住阳台边缘。然后那个满头银发的非常帅的人造人首领,发出像猎豹一般的嚎叫,他轻松地跳过去,站在瑞克·戴克的上方。

依照好莱坞电影的惯常做法,你会习惯性地知道,天哪,他一定会用鞋子来踩瑞克·戴克抓着墙沿的手指,让他掉下去摔死。但是并没有。那时候天下着滂沱大雨,这个人造人首领做出一个非常让人惊讶的举动,他伸出手把瑞克·戴克托举起来,放在他旁边。

在滂沱大雨之中,这个人造人首领对瑞克·戴克说了一段非常诗意的话。他说:我曾经目睹你们人类一辈子不可能看见的奇景,我曾见过战舰在猎户星座旁中弹熊熊燃烧,我曾见过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空间闪烁着穿过唐怀瑟之门。然而所有的这些瞬间都将湮没于时间的洪流中,就像泪水消逝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他说完后,把一个原先刺在他手腕的铁钉,也即电路衔接给拔掉了。其实这是存在主义讲的,人类唯一可以对抗上帝荒谬的方式,就是自杀。

这个人造人首领,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意味着当人类把机器人判定为怪物,是由我们造出来的,并成为威胁我们的工具,当失去作用时我们会把他们抹掉、踢出我们人类族群的时候,他却把这一切全部颠倒了,全部否决了。

我觉得这是关于他者,最棒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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