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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许愿的故事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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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记得2001年8月的时候,我太太大概剩一个月就要生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在她怀第二个孩子期间,我正在拼一部长篇小说,叫作《遣悲怀》。那个时候我太太为了让我专心写作,她每个礼拜会带着当时大概两岁大的大儿子回娘家住四天,我到周末的时候再把他们接回来,我们一家再团圆。 所以,当我那本书终于在2001年8月写完的时候,以我们当时的经济状况(我们当时也穷),我安排了一趟旅行,我们在花莲订了一家不错的酒店,等于是报答我太太这一年的辛苦,让我写了这部长篇,也是补偿她,她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我们那时候年轻,对未来还是有惘惘的威胁感。 那时我们开车一路开到花莲,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带着大儿子在酒店地下的室内游泳池玩,那天恰好没有其他游客,我们父子两个玩得很开心。当我们在很干净的淡蓝色的水池里玩水的时候,突然从空旷的泳池上头,传来广播的声音说,旅客骆以军,家人有紧急电话找你。结果是我太太的妹妹打来的,说我母亲急着找我。 原来,我父亲那个时候参加一个大陆的旅行团,结果在江西九江,他的小脑爆了,大出血。当时讯息不是那么畅通,根本联系不上,只传来一个病危通知。 本来是一个假期,突然就好像彩色电影变黑白电影。所以后来我太太也很沉默,大儿子也安静地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椅上。大家好像都被这种情绪感染,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我们从花莲走苏花公路回去,走到宜兰的时候(那时候宜兰到台北还没有通,现在有雪山隧道,一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都是很险峻的山路。那段路开得又特别慢,天空都是灰的,是那种很像油画的、很浓的铅灰色。 我知道有一条近路,所以我们那一段抄近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有一个小庙,就把车停了下来。这个小庙特别有意思,在台湾山里面和荒郊野外常会出现,不知道是什么人盖的。一个很小很小、很像电话亭或卖书报的小亭子,里面供着三个土地公的神像,神像十分破旧。 所以,我就进去跟这三个土地公祈求说,求求你们,让我父亲活着,我愿意以任何代价作为交换。 我当时有一种很强烈的印象,那时候大概是傍晚,那个昏暗的小庙,立在一座无人的山里面。我感觉这三个低阶的神明,三个老头,就像通常在乡下遇到的三个老大爷,没事干了。我觉得他们都在对我笑。 我当时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三个土地公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因为父亲晚年还没中风,还没在大陆出这件事之前,他每个礼拜会跟我母亲搭公交车,坐一个多小时,从永和坐到那个山脚下一个叫石碇的地方,那里专门有一些茶农在种茶。父亲那时候腿已经不是那么好了,但会拿根拐杖。我父亲和母亲会爬那一小段山路。其实我听他们讲过,说他们走的就是那段我恰好开车抄近路的山路。父亲和母亲每次爬山,恰好就是爬到那个地方。 当时我许了愿,后来这件事就好像影片的快进,我跟我母亲第二天就赶到大陆,路途蛮艰难的,当时先到海南岛,办了临时的台胞证,接着又从海南岛飞南昌,再从南昌坐几个小时的车,我们到九江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头已经像猪头那样大,因为脑出血,头部都变黑了。 我们当时在九江医院折腾了大概一个月,医院才发准许飞行的证明,让我们把父亲运回台北。 好像这三个土地公当时允诺了我的许愿,或是允诺了我的祈祷,父亲又活了四年。不过这多出来的四年寿命,他一直是处在一种植物人的状态,一直卧在病床上。 2 我的哥们儿都知道我吃素,但是他们没有人相信我已经吃了三十年的素了。我应该是从十八九岁时开始吃素的。见过我的人会觉得,我这外形就像钟馗,或者像鲁智深、像张飞,我相信我去演张飞是不用化妆的。我这种人怎么会吃了三十年的素? 回到三十多年前,我高中整个就是一个学渣,都是班上最后一名,是个小流氓。我还被学校记过大过,三次大过都记满了,我最后高中毕业证书也没拿到,是用同等学力考的大学。 第一年没考上大学,然后我就读了重考班。在重考班的时候,我也没有再跟以前那些坏朋友小流氓鬼混,我当时进入一种很奇怪的、封闭的时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决定要写小说的,但是我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很茫然,以为前途无光。 那个时候台湾的联考,也就是大陆的高考,不像现在,现在比较好考,因为现在少子化,而且台湾后来没有规划好,办了非常多的私立大学。三十年前大学没那么多,要考上大学有一定难度。 当时我根本也没在念书,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在重考班马路对面有一个观音堂,里头供着一尊大概跟人1:1比例、等人高的观音菩萨。我母亲是一个很虔诚的佛教徒。可是我并不是那么虔诚,后来有一天我经过观音堂,那时候还有一个月就要联考。我跟观音菩萨许愿说,菩萨如果你让我考上大学的话,我这一辈子就吃素。 结果她真的让我考上了,但是让我考上全台湾最后一个志愿,我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孙山”,全台湾那一年榜单的最后一个准考证号码,最后一个名字。我考上的是文化大学的森林系。 当时那个贫穷的年代,我那时候哪吃过什么肉,现在五十岁了,总是会出来跟一些大人物、前辈聚会,跟他们吃一些好的。那时候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和牛,有大闸蟹,有炖羊肉,有这些这么好吃的东西。所以许愿对我来讲,也就不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损失,我觉得菩萨承诺我了,我考上大学了,所以我也很信守承诺,吃了三十年的素。 3 我可能在之前的故事里讲过,我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女,我太太是我们那一届中文系的系花。我小儿子特别逗,他有一天突然问我:爸,就你这德性,你当时是怎么追到我妈的? 我沉默了很久,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当年是怎么追到的? 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是印度文化里像宇宙那么大的神,把整片星空都吞到肚子里去,太饱了,想打嗝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我大四,是一个很宅的家伙,我很少去学校上课。突然有一次看到原来我们班有这样一个大美女,高个儿,很像《红楼梦》里林黛玉那种女孩,特别地柔美。我当时当然就被电到了,而且我之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 其实那时候她有一个男朋友,条件特别好。身高大概快一米九,是电机系的学长,还是篮球校队的。所以我追她就追得特别辛苦。 那时候,我在阳明山租房子,房东太太有一个小孩,是小学生,我有时候会教这个小男孩数学。我自己数学其实很差,但那小孩功课特别差,所以我教一教,好像他妈妈也觉得有进步。 有一次,天空中有一架飞机飞过去,它不可能是低空飞的,怕撞山,所以飞机都显得很小。这小男孩突然就对着天空做出一个动作:把大拇指跟其他的手指头圈成一个圆圈圈,好像一个瞄准镜,然后对着天空,把那个小小的飞机圈在“瞄准镜”里,然后做一个假动作,把那架飞机抓在手掌里,好像抓了一只小虫或一条小鱼苗凑到嘴边,像吸一口气那样把它吸掉。 我问他,你在干吗? 他说,抓50架飞机,可以许一个愿望,非常灵验。 所以我就听了这个小男孩的话。我那一年追我太太追得特别难,根本追不上。我后来跟我小儿子说,你爸当时应该吃了两千多架飞机才追到你妈。 我又特别功利主义,我在开车的时候看到飞机,手就伸出去抓,就好像飞机的躯壳还在天上飞,我就把飞机的灵魂抓起来,放在手掌里,握在中间,然后就送到嘴边把它吸掉,这样就累积到一架。我心里一直在记数,现在是第34架、第35架、第36架,那到第50架我就觉得可以许一个愿。我那时候应该吃了有两千多架飞机。 有一段时间,我还经常去那个机场,我的天啦,满天满地都是飞机,我在那里狂抓,在那边一直吸、一直吸,别人看都觉得我是神经病。 这个到底是灵或不灵?但是,我后来真的娶到这个女孩了。 那时候我还许过一个愿。那时候在夜晚开车,经过台北的罗斯福路。如果要开到新店的话,中间至少会经过大概二十个红绿灯。我当时就在心中许了一个愿说,我如果现在一路飙车(那当然是夜晚,夜晚车辆比较少),我一路飙到罗斯福路的尽头,不要碰到任何红灯,我就一定会娶到这个女孩。 我就加速一直冲冲冲。当然中间有作弊,其实有的时候中间绝对有一两个正在变成红灯,或者已经变成红灯了,但是我还是闯红灯过去了。竟然真的一路给我飙到罗斯福路的尽头,没有被红灯拦下来。 当然,这个你说准还是不准?我也不知道。 但是最后,如果按结果论,我许了那个愿,向一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天地之间的什么神明许了愿。结果成了。 4 时间再往前推一点,大概到我高中。那时候一个班大概五十八个人,整个高中三年,我永远是第五十八名。我好像看起来也寡廉鲜耻,心不在焉,懵懵懂懂,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因为我的魂根本不在这个教室里。 但是我母亲特可怜,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很严肃很传统的教授,很高大,特别严厉,所以我母亲那个时候整天提心吊胆。有时有挂号信来,她不在家,她还要联络我哥我姐帮我偷偷拦截这封挂号信,就怕是记过通知(我翘课、旷课的通知),或是拦截我的成绩单。其实我成绩单也没什么悬念,总是最后一名。 但我有一次回到家,发现我母亲简直就是喜极而泣,简直像二十年后我得了文学奖那样地开心。她跟我说,小三(在家里她叫我小三),你知道吗?你这次不是第五十八名,你是第五十七名。 我变倒数第二名了,其实我自己也有点愣住。我想我最后一名的宝座是被什么人夺走了。我看了一下成绩单,发现这一次第五十八名是一个叫陈正伟的人。 我跟陈正伟不熟。我都是坐教室最后一排的那种牛鬼蛇神,他是坐比较前面的,他是一个很良善的好学生、好孩子。他的名次都是十来名,将来应该是考“国立”大学的。但是他怎么会考第五十八名? 他后来没有来上课。听同学说考试那一天,他只考了前面两科,他的头非常痛,然后他就请假了。所以他其实才考了两科,我考了八科,每一科可能考个二三十分,我最后还小赢了他。 大概过了两天,我跟几个同学去台大医院探望陈正伟。他刚动了一个脑部手术,被剃了光头,昏迷不醒。他跟他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母亲是一个非常良善的、老实的妇人。 我后来走上文学这条路,好几年后,我看了沈从文的小说,我才知道说这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们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还是那么地良善、温顺,脸上仍然带着一种没有戏剧性的苦笑或微笑。我觉得他母亲好像搞不清楚状况,这群人里面她就抓着我,一直在跟我说她儿子当时可能是上体育课,或者从操场走过去被人家撞了一下,所以那天考试考到一半,头非常痛。后来就送医院,结果说脑出血了,就动手术,本来手术还算成功,但后来又被感染了,所以他现在发了高烧。 我看到病床上这个我不熟的同学,一直在张口打哈欠。他的脑压太高,他一直处在一种无知觉的状况。他母亲好像也不了解,我是一个坏学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一直跟我讲这些。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是傍晚了,跟同学们分手以后,我搭公交车回永和老家。在那个年代,回永和会经过中正桥,我就在那一站下了车,因为我看到桥头有一个观音亭,观音的塔里面供着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我突然灵机一动,就去跟这尊很巨大的观音许愿。我说,菩萨你让陈正伟活下去,我愿意用我十年的寿命给他抵命。 那个时候我可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物,我的命大概也没什么值钱的,就随便许了愿。 后来,他的病真的好了。他留级了,我们有一群同学去他家给他庆生—庆祝他重生。他母亲还是那样一张愁苦的、温良的、好人的笑脸,热情地招待我们,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许过的这个愿。 或者我许的愿根本没有意义。但一直到我前两年身体很不好,尤其是去年心肌梗塞差点死掉。我突然在想,会不会是我当年乱许愿,寿命本来应该还有十年,结果现在被减寿了。 5 我现在想要讲我非常喜欢的加拿大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一篇短篇小说。这篇短篇小说叫作《梁柱结构》。我是门罗粉,在她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我就是她的短篇小说的粉。我觉得她的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好,但是这篇《梁柱结构》甚至都可以用来作为短篇小说课的示范教材,它的结构实在太漂亮了。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叫作罗娜,是一个美丽的少妇。她先生是一个社会地位比较高的教授,但年纪比她大了蛮多,可能大她十二岁左右。 门罗的小说有个特色,很像溪流上面很浅很浅的水波轻轻地在流动,不会有太剧烈的戏剧性,比张爱玲还要张爱玲,比沈从文还要沈从文,人心的细微变化都是在水波下面,在水流的深处静静地流动。罗娜就是这种很内向的、满是内心戏的人。 别人也很羡慕罗娜,因为她住在富人的社区,在豪宅大院里面,有一对儿女。她跟她先生的社会地位,或者说知识资源有蛮大的差距。所以她先生有点大男子主义,又是经济上绝对的主人,甚至有点像家长的角色。 小说一开始说,有个年轻的男生叫莱昂纳德,莱昂纳德是罗娜的先生以前所在大学的学生。他曾经是那个学校的数学天才,大家最看好他,他的智商非常高,但有某种高智商症候群,亚斯伯格症之类的,大概大学念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崩溃了,休学住到精神病院。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几年后,也没有人知道他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他又回到正常的世界,回到这个社区里的时候,他的身份变成一个教会内部杂志的小编辑,教会有给教徒们、教友们看的教派内部的杂志。 罗娜的先生基于导师的角色心理,或是觉得妻子有点太闷了、太害羞了,就会带着罗娜到他的社交团体去。那些老男人都好像冒出荷尔蒙,会说,你太太真是个小美人。她先生会有一种好像我带着一只孔雀出来炫耀的虚荣感,可是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高兴。 同样,她先生把莱昂纳德带回他们家,变成他们家庭的友人。莱昂纳德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甚至是有某种程度的轻微的精神官能症者。他对事情的回应非常简洁,很像孩子。虽然他跟罗娜年龄接近,都是二十来岁,但是在小说前半段的叙述中,感觉他还是一个少年,非常单纯、纯净。 她先生好像完全不会对莱昂纳德产生雄性的嫉妒或是防卫,因为可能在他看来莱昂纳德根本就是一个还没长毛的小孩儿,没有觉得对自己有威胁感。所以他好像把莱昂纳德当成一个像陪伴他小妻子的宠物,是他给小妻子找来的一个玩伴。 后来突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莱昂纳德每个礼拜会写一首诗,然后装在信封里,很正式地放在罗娜的书桌上。这样持续了几个月,罗娜也不敢让先生知道,但是她不懂文学,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她不知道这些诗写得好或不好。门罗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并没有写罗娜内心对这些诗有什么样的感受或情感起伏。 这时候又发生另外一个状况。罗娜家乡的表姐,一个典型的、讨人厌的表姐,年纪大罗娜五岁。她是一个很神经质、很敏感多疑的人,在家族里不受欢迎。她突然离家出走,存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来投奔罗娜。 她来了以后,他们在家庭客厅讲话,这个场景门罗真的写得非常好。她也不多写,可是你在这个空间里面,就会从对白里或者从换场的私下相处的时刻,发现她先生很不喜欢这个表姐。 她和表姐好像都是单亲家庭出身,家里还剩下一个老祖母,这些年其实都是这个表姐在照顾。现在这个表姐变成了一个老小姐,没有走进婚姻的可能。她就觉得罗娜当年一走了之,变成新娘子,嫁到这个有钱的人家,有种命运的不公平之感。 表姐说,你们住这么豪华的社区,但是你们这房子怎么盖得像谷仓一样! 罗娜立刻就知道她先生很不喜欢这个表姐的原因,因为整栋房子是她先生自己设计的,是一种梁柱结构的西海岸风格。 等到晚上就寝,罗娜跟她先生独处的时候,他们有一场很简洁的对白。他问,她要待多久?然后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要来?还说,她为什么当时打要我们付费的长途电话?她先生表明了不欢迎她表姐的态度,罗娜左右为难。 表姐充当了他们家饭桌上聊天的角色,一直在讲这些年来自己吃了什么苦。因为表姐大罗娜五岁,罗娜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都是表姐在照顾她。所以其实全部都是含沙射影,是一种道德上的谴责或抱怨。 门罗写道,这中间罗娜的先生像故意似的,安排了一次家庭旅行,去一个热带的海滩玩,等于是把表姐一个人扔在家里,眼不见为净。他实在不喜欢唠叨的,又很多疑、讨人厌的表姐。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先生就会用家长般的语气问罗娜,你告诉她了吗? 罗娜个性很温顺,从头到尾不敢告诉表姐说:过两天我们全家要出门。 这个时候莱昂纳德因为帮父亲搬家,要离开一段时间。于是罗娜收到莱昂纳德最后一封写着诗的信,其实几乎就是一个害羞的少年隐秘的、告白的情书。信上说,我梦见我骑脚踏车载着你,我们骑得飞快,可是你没有露出害怕的样子。 罗娜知道莱昂纳德不在家,可是她特意经过莱昂纳德的家。罗娜对女房东说,我先生是莱昂纳德以前的教授。于是她拿到了钥匙,进入莱昂纳德的房间。 门罗这样描写道,莱昂纳德的房间尽头有个壁凹,里边装着一个两灶的瓦斯炉和一个壁橱,没有冰箱,没有洗涤槽,百叶窗半放下来,有一些光垂进来。有一块满是棕色颜料的花色杂乱的油毡,空气中微微有点燃气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厚衣服味、汗味以及某种松香味抗鼻塞药丸的味道。门罗的这段描写像淡笔画一般。 这个房间像一个修道僧、一个苦行僧的房间,这一切都是莱昂纳德的气味,但是小说没有写任何罗娜想要出轨,想要婚外情,或者想要跟这个有点故障、有点自闭症、还停留在男孩形态的这个男生有什么情愫的想法,都没有写。 接着门罗就写他们出去旅行了,把这个讨厌的表姐丢在家里。他们出门之前,表姐对着罗娜哭吼,你不想要我了? 罗娜那时候很想冲上去打她,她想说,你凭什么?我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来勒索我?你凭什么想要介入我的家庭,破坏我的生活?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处境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总之他们出去旅行了,旅行当然就像典型的富人的旅行,有钱的丈夫带着漂亮的小妻子和一双还是小baby的儿女,在海滩玩耍,有各种景象描写。 可是门罗在这时写道,在旅行的过程中,罗娜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确定一件事情,即她表姐为了报复她,一定会在他们不在场的家里,在后门内侧上吊自杀。她可以感觉到他们把门推开的时候,厚厚的门撞到垂挂在半空中的尸体,有碰撞到沉重的垂坠物之感。于是她开始变得非常焦虑,可又不能把这个想法跟她先生讲。小孩仍然无忧无虑地在玩。直到他们开始回程的时候,罗娜还是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门罗还写道,先生开着车,小孩问妈妈各种问题,要妈妈唱儿歌给他们听。罗娜也都敷衍地应付着他们。可是她心里一直知道,等到最后他们到家,打开门的时候,会看见一具尸体,这个讨厌的表姐会用死亡来报复她。 这个时候,她开始向看不见的、神秘的上天许愿了。可是许愿的话,要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交换。但是她有什么可以作为筹码交换的呢?她立刻就说千万不要牵涉到孩子。那她还有什么呢,她一无所有,她自己的寿命,她的健康,她的美貌?她不知道自己能承诺什么。后来就掂量了各种的可能性,是关于她自己一切的、所有可能可以交换出去的。 最后,到家的时候,因为车库在后面,需要从厨房推门进去,她还跟他们说,我们从前门走好不好? 但这时候,她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莱昂纳德非常快乐的声音。她想,天哪,她许的愿真的实现了。然后她木愣愣地到了二楼,从二楼的窗子看到一个非常美好的场景:她先生和两个孩子在玩,莱昂纳德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打开水龙头,浇旱金莲花,然后她的表姐也走了出来。因为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莱昂纳德来找她的表姐,竟然跟她这个讨人厌的表姐交谈得很融洽。 这时,罗娜有一段内心独白,她突然回想,刚刚在回程时,她到底对上天承诺了什么?她到底拿什么做了交换? 她想不能牵涉到孩子们,那是关于她自己的什么呢?是放弃读书吗?还是她去贫穷的国家领养那些可怜的弃婴?还是她信教,去教堂?还是她把头发剪短,不再化妆? 她回想了所有的可能,后来她才发觉,其实交换已经发生了:一种原本可能改变她生活的可能性,被取消了。一种模糊的,可能是幸福、可能是伤害的幻想,被永久地夺走了。她将永远继续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她本来有可能被一束说不出的童话里的光照亮,但现在这束光从画面上隐去了。 爱丽丝·门罗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觉得可以作为这个故事最棒的结尾。 她说:她那时太年轻了,对于谈判,她还是个新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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