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丢父亲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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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作《肉桂色铺子》,收在小说集《鳄鱼街》里。这个短篇小说非常美,非常诗意,可能是整个二十世纪的短篇小说中我个人最喜欢的前十个之一。

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父亲可能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倒霉的父亲。比起卡夫卡《变形记》里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硬壳虫,这个父亲的变化更加奇幻。这个父亲总像是被这个世界伤害,遭受着超乎我们所能想象的创伤。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是像鬼魂一样,或者心不在焉,面无表情,神魂颠倒。

其中有一篇是写父亲回到家里,变成一只螃蟹。但奇怪的是,他的家人也没有觉得老爸变成一只螃蟹是个奇怪的事情。大家还是一块吃饭,只是有的时候儿子在房子里走动的时候会不小心踩到那只螃蟹,一下踩到爸爸了。

这篇小说最恐怖的地方是,有一天晚餐的时候,父亲不在,他们才发觉母亲把那只由父亲变成的螃蟹煮成了螃蟹汤,在餐桌上。但他们也没有悲伤,也没有惊吓,很安定、很平静地把螃蟹汤喝了。

这篇《肉桂色铺子》如同布鲁诺·舒尔茨其他小说一样,充满了一种童话的诡异感与神秘感,或是童话的诗意。

同样,这个父亲出现的时候也是一脸说不出的茫然、呆滞、心不在焉。为了分散父亲的注意力,把他从不健康的状态中拽出来,母亲提议在傍晚时分出去散步。父亲一声不吭而且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算是同意了,尽管兴趣不大,心烦意乱走了几里路。有一次,我们甚至走进了大剧院。父亲还是那样一张瘦削的、寂寞的、呆滞的、没有表情的脸。小男孩可能十多岁。在一九三〇年代,世界上还没有好莱坞电影,还不像现在我们在YouTube上什么都可以看到。所以在这个东欧小镇,这个小男孩眼中的大剧院,简直就像天堂一般的景象,可以看到蓝色的布幕像夜空,上面有繁星点点,各种光束打上去,非常美。

小男孩当然非常期待,但倒霉的父亲发现他忘了带皮夹,买票的钱,买票要用到的证件,都放在那个皮夹里。这时候,在经过与母亲的简短磋商后,这个奇怪的、倒霉的父亲竟然做了一个决定,叫这个小男孩一个人跑回家,帮他把皮夹拿过来,他父亲就待在马戏团的门口等。这篇《肉桂色铺子》的故事,就围绕着这个小男孩如何穿越一个小镇而展开。

傍晚时分,天慢慢黑下来了,所有的街道对这个小男孩来讲都像一个陌生的路口,他要穿过夜晚的城市跑回家。而父亲还站在马戏团门口,此时马戏团已经开演了。父亲孤独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他要回家去把父亲的皮夹拿回来给父亲。

小男孩这时候自作聪明,想到可以抄近路,于是他就跑到暗影中城市旧区的一个小街区。这个地方有很多小店铺。每一家小店铺,店门都矮矮的、小小的,门口都会挂一块黑色的木牌,好像是犹太教的习俗。小说为什么叫“肉桂色铺子”呢?因为每家店铺都渗出一股混合着肉桂这种香料的香气,所以叫“肉桂色铺子”,一个肉桂色的小铺。在这些肉桂色小铺的街边,会站着一些浓妆艳抹的但已不年轻的妓女,她们抽着烟,穿着皮衣,在等待顾客。

接下来的描述非常美,其实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听阿城先生说过的,他小时候跑到北京的琉璃厂,虽然是个小男孩,进来看这些东西,分不清楚,这个看起来像破碗烂勺子的,是最贵的官窑的瓷器,还是宋代的文物。店里的那些老掌柜,对你都非常客气,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

在《肉桂色铺子》里,布鲁诺·舒尔茨写道,这些小店铺里的掌柜,他们的脸有一半映在灯泡的光里面,有一半隐在阴影里,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表情。

这些肉桂色小铺里摆着什么东西?中国的剪纸和靛蓝染料,有一些已经不存在的国家的邮票,有孟加拉的灯盏,有魔术匣子,有活的蝾螈和蜥蜴,有昆虫的卵,有从纽伦堡运过来的机械玩具,有装在罐子里的侏儒,有显微镜,有望远镜。

对这个小男孩来说,更特别、更神秘奇妙的是一沓一沓非常珍罕的古书,这个中国也有,甚至还有一些春宫画。小男孩跑过这些肉桂色小铺,经过这个很像迷宫,或者很像一个城市的老旧的滤筛,这些肉桂色小铺里头坐着一些来自老时光的、蜡像般的老掌柜。

布鲁诺·舒尔茨在《肉桂色铺子》这个短篇里花了很多篇幅,写这个孤独的小男孩。写他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街道奔跑的时候,舒尔茨对月亮进行大量的描述,我们一般有很多评论家说,张爱玲非常会写月亮。但是如果你看了《肉桂色铺子》里写的月亮,你会发现,那才是描写月亮的极致。

舒尔茨写月光被一层层的云挡住,云被微透的月光晕染,变成银色的鳞片。云在天空中像一群绵羊或像川端康成《千只鹤》中一千只鹤的羽毛。天空像青瓷的颜色,月光穿过去像可以看透翡翠墨绿色的、螺旋状或柱状的节理,写得非常美。

小男孩跑着跑着,慢慢地好像迷路了,或者是说进入到一种似梦非梦的情境中。他跑到念书的中学里,非常奇妙,像梦境一样。他觉得自己怎么在美术教室,在还开着灯的美术教室里,美术老师还在给同学们上素描课。然后舒尔茨还描写画室里一排残缺不全的石膏像,一些希腊的英雄或神祇,半兽半人的石膏像,他描写了很多这些情境和细节。

到了小说的末尾,好像一部公路电影接近尾声。小男孩在天色微亮之际走出了迷宫。但是我们读到这里,才发觉这个小男孩已经彻底忘掉了他原来的使命。他的父亲可能还站在马戏团门口等着他,所以这是一个把父亲丢掉的故事。

2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屹立着两个大作家的父亲的巨大身影,一个当然就是鲁迅的父亲,大家都记得鲁迅最有名的那篇《父亲的病》,非常惊悚、恐怖,很像是鲁迅所有小说的一个证物,一个他所身处的这个古老的中国文明的证物。文章中,父亲临终前,绍兴的这些大娘、这些老先生、这些讨厌的邻里们还一直叫还是小男孩的鲁迅,照着习俗,一遍一遍地喊着“父亲、父亲”,即使父亲其实快断气了。这是鲁迅的父亲。

另一个是张爱玲的父亲。张爱玲的父亲是不输布鲁诺·舒尔茨笔下那个倒霉的父亲的。张爱玲讲过一句话,她说,我父母那一代人像是磨坊的碾盘上被碾压的谷粒。因为他们恰好是在古今与中外这两种纵向与横向的文明剧烈变化中被碾压的一代人。所以张爱玲的父亲非常有名,他读尼采,读叔本华,他甚至会用一九二〇年代在上海很时髦的铁柜办公桌和书柜,他有一块表,是旅行用的可以切换国际时间的表,表面上有两个时针,分别是中原标准时间和世界标准时间,他喝牛奶,他觉得在那个时代喝牛奶很西化。但同时,他却是一个会没事把鼻涕擦在长袍袖子上的人。所以张爱玲描写她父亲的袖子非常恶心:都已经发亮了。她父亲小时候因为家世非常好,他的母亲是李鸿章的女儿,所以从小怕他学坏,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母亲不让他出去,还故意给他穿绣花鞋,这样出去会被同伴笑,所以他就不敢出去学坏。

他背了满腹的八股文,可是等到他慢慢变成一个中年人、老年人的时候,大清朝已经亡了,所有这些八股文,在这个活的世界变成一种死的语言,可是他却倒背如流。张爱玲描写她父亲每次吃完饭后,会背着手,绕着只有几平方米大的阴暗的厅堂走路,嘴里背着那些他已逝的母亲当年教他背的八股文。

张爱玲描写她的父亲,就像一只被困在兽槛里面的困兽。

3

前一阵子,金庸先生过世了。我的哥们儿聊起,因为我们都不算是真正的金庸迷,就聊为什么金庸的影响力可以横跨几十年,从香港、台湾到大陆,都有那么多的人读他的小说。

当然,金庸小说里的武功设定太厉害了,神之又神,几乎也很难超越了。六脉神剑、乾坤大挪移、九阳神功、九阴真经,这些当然是玄之又玄。而且,他小说的情节非常诡谲、华丽,铺展开来是非常好看的。其中有个很重要的特点,金庸经常把主角的父母的形象,设置成被这个恐怖的世界变成怪物。

譬如说最有名的《天龙八部》里,非常恐怖的地方就是三个男主萧峰、虚竹、段誉的身世。萧峰不用讲,萧峰这个角色的悲剧就来自他的父亲,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他的身份其实是分裂的,是冲突的。

而段誉一直在把妹,但他老爸是个风流老头,他把的每一个妹都是他妹妹,所以都不能乱伦,很倒霉。最后到那场大戏的时候才发觉,他不是他老爸的亲生儿子,他老妈当年太恨他老爸去外头乱把妹,就随便找一个倒霉的流浪汉,给他老爸戴绿帽子。当然在这个故事里,这个结果对段誉是很好的,因为这些女孩都不是他亲妹子,所以都没有乱伦的威胁。

最令人震撼的是虚竹。虚竹这样一个苦命的少林寺小和尚,后来变成金庸所有小说里武功得来最神之又神的人。金庸把三个各拥有七八十年功力的老人家加起来有二百四十年的功力全部灌在他身上。他是一个最传奇的人。他是个和尚,他一直说我不要犯戒,我不要犯戒,结果最后最爽的就是他。但是,他的身世也是最离奇的,他是少林寺的住持、整个武林的老大和社会上最坏的恶婆娘生的私生子,瞒了整个世界,瞒了几十年。所以为什么大家看金庸小说会有共鸣,因为这一百年来我们的集体记忆,我们整整两代人,我们的父亲是在一个远超出他人想象的、扭曲的世界和历史里,变成怪物,失去身份,无法分辨。

怎么去寻回失去身份,变成怪物,变成舒尔茨写的那样,变成一只螃蟹,不能口吐人言,无法被理解的父亲?所有的孩子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地茫然。

4

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有一部电影,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叫《雾中风景》。电影里有两个小孩,小孩很可怜,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他们从来没见过爸爸,只知道爸爸去德国打工了,他们父亲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的唯一证据,只是妈妈对他们说的话。

这个电影的影像是在一片大雾中有一棵大树,就是这样一种风景。姐姐可能才十二岁,还是一个刚长成少女的小女孩,她带着可能才五岁的弟弟,两人瞒着母亲,离家出走。两个小孩像《苦儿流浪记》里那样,跑去搭火车,去寻找他们的父亲。

当然这是一部很悲伤的、很沉重的、很绝望的电影。这个小女孩在旅途中的高速公路上被一个卡车司机强暴了。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

他们也遇到了一些很好的人,他们跟着一个流浪剧团。这个小女孩偷偷喜欢上了剧团里一个帅哥,一个对他们非常好的大哥哥。可是到电影的结尾,小女孩发觉这个大哥哥其实是一个同志,是一个gay,因为他带她去一个gay吧。小女孩非常伤心,就跑了出去,大哥哥追上她,对她讲了一段话,他说:头一次总是这样,一开始你会觉得很痛很痛,像心脏要爆裂开来,但是慢慢地,你会习惯。

其实,什么叫作“慢慢地,你会习惯”?这个故事我年轻的时候看不懂,我现在五十岁了,我慢慢理解了,就等于说,你会慢慢习惯,你注定是会弄丢你的父亲,你注定会找不回他。你父亲好像还站在某个地方等你,等着你把他的皮夹拿来,可是你注定找不到他。

5

我父亲是1949年随着溃败的国民党逃到台湾去的所谓的外省人。我父亲以前的家是在南京江心洲的小岛上。我小时候,住在我们永和那栋老房子里,我父亲很爱讲他小时候在南京的一些往事。我印象特别深的有两个故事,都是没头没脑的故事。

一个是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有一天他独自在江心洲上玩耍,经过一个沼泽时,他看到沼泽中间有一大坨很像莲花的某种水生植物,而且一直在冒泡泡。他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个水生植物上面坐着一个婴孩,一个非人非鬼的东西。我父亲当时还是个小男孩,感到非常恐惧,就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的妖怪婴孩扔了过去,一下子就扔中了,那个坐在水生植物上的妖怪婴孩沉入水中。

另外一个故事,我父亲水性很好,他们住在江边,从小就在水中游泳。有一次,他跟几个同伴打赌,大家潜水,看能够憋气多久。我父亲说他潜到河床最底部一处起伏的沙面时,突然看到一只青色的螃蟹。那是一个银光灿烂的水下世界,水光晃荡。我父亲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突然这只螃蟹伸出一条非常纤细的、白皙的、女人的手臂,紧紧地抓着我父亲的脚踝。

这个场景我父亲回忆时讲过很多次。还好我父亲水性很好,拼死挣扎,最后才把那条紧抓着他脚踝的手臂挣脱开,然后使劲往上游游去,冲到水面上,才活了下来。

我小时候非常不耐烦,老听我父亲重复地说这些像梦话一般的童年的故事、奇怪的故事。但是这两年,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父亲讲的这些对我来讲是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的奇怪的故事,有些细节我记不清楚,想要再问我父亲的时候才想起来,父亲已经不在了。

结语

说到底,我们都是注定弄丢父亲身份的孩子。就像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里的父亲,变成了一只螃蟹,变成了一只鸟;张爱玲的父亲变成了被困在兽笼里,来回徘徊,背着手背诵着人类已不再使用的华丽语言的一个非人的怪物;或是鲁迅的父亲,在将死的时候,还被灌各种奇怪的汤药。

他们在自己的时光里,像碾坊里磨盘上的谷粒,已经被碾了一百年以上了。而现在,我们常常感受到的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迷惘、我们的困惑,其实早在一百年前就超出了我们能解决的范畴:我们找不回父亲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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