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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交织的文明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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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回,我在一个场合听阿城先生说起,多年前他在纽约,有一次问木心先生,先生您能否只说三个小故事,就描述出纽约这座城市的个性? 木心先生真的讲了三个小故事。不过我只记得两个,有一个我忘了。 第一个故事,木心先生说,有一回他在纽约一个类似downtown的很大的超级市场,他要从这个市场出来到停车场,差不多两百米左右,然后就看到一个典型的美国白人老太太,八十多岁的样子,背驼到与地面可能呈90度直角了。她推着一个超市里的菜篮车,里面放了一点蔬菜,步履蹒跚,非常慢、非常慢地移动。 木心先生说他站在旁边观察这个老太太从超级市场推着菜篮车走出来,直到走到停车场,她有一辆很大的休旅车停在那儿。两百米左右的短短的一段路,这个老太太步履蹒跚,就像蜗牛在爬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推着菜篮车,竟然走了半小时。最后,她终于像蜗牛一样、像乌龟一样到达了她的休旅车的位置,然后她按下自动锁,车门开了,她慢慢地把菜放在车上,慢慢地爬到车子里,发动车子,一换挡,车子开走了。 阿城说,对,这就是纽约。 第二个故事,木心先生说,有一次他在纽约的地铁站等地铁,纽约地铁里光线很暗,人也都非常地冷漠。大家在等着地铁列车进站。这个时候有一个像流浪妇一样的老太太,六七十岁的样子,她的票卡掉到月台下面去了。那个年代还用票卡,那种小小的厚纸卡的车票。看到这一幕,她旁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所反应,大家都非常地冷漠,没有人看这个老太太。只有木心先生,他观察着这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穿着一件长袖毛衣,她不慌不忙地从毛衣袖口抽出一根脱绽了的毛线。她抽了非常久,抽出一根非常长的毛线。然后她从背在身上的像垃圾袋一样的大包包里掏,掏出一片口香糖,放在嘴里嚼一嚼,然后把口香糖粘在毛线的另一端,接下来,她就像在钓鱼一样,颤颤巍巍地把这根毛线垂到月台下面,在那边捣鼓了半天。 木心先生都感到紧张,因为过一会儿地铁就要进站了,但是这个过程中,老太太始终气定神闲。没多久那个口香糖竟然真的黏住了票卡,然后老太太把毛线慢慢往回拉,就把掉下去的地铁票卡拉回来了。 这个故事的重点是,票卡被拉回来的那一瞬间,老太太把票卡拿到手上的那一瞬间,整个月台的人全部都在鼓掌。 你原来觉得纽约人全都很冷漠,但其实他们都很佩服这个老太太,她能想出这么充满创造性的办法。 阿城先生也笑着说,木心先生讲的这个故事就是纽约。 我后来到不同的城市,比如说我到北京遇到老北京人,或者我到上海遇到老上海人,或者甚至我在台北碰到我的哥们儿,我就提阿城先生提的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办法用两个故事,或是用一个故事,说出这座城市的性格,说出这座城市的身世?但没有一个人像木心先生这么厉害。 2 2017年,我生了一场病,然后就耽溺于在YouTube上看大陆的综艺节目,我真是什么综艺节目都看了,比如大陆很火的《我是歌手》《金星秀》《非诚勿扰》这类的,看得乐不可支。我还特别爱看很多年前流行的一部电视剧,叫《东北一家人》。我每次半夜看,看的时候还一直笑,然后我小孩半夜起来尿尿,就发觉他老爸是个废柴,自己在书房里一直呵呵笑。我也看了超多《华山论鉴》这样的鉴宝节目,还看了很多马未都讲古董知识的节目。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很怪的综艺节目,这个综艺节目叫作《超强大脑》。大概就是把全中国智商最高的超级天才找来,都是一些年轻人,然后PK,做一些我们平常人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想象、很怪异的超脑测试。 我也不知道测试是真是假,总之节目组找了外国专家当评审,出题目测试,有各式各样的测试。比如让选手某一天去一个牧场,牧场里面可能有两百头乳牛。对我来讲,乳牛身上的黑白花斑都是一样的。选手一个礼拜前去看这两百头乳牛,进行几个小时的观察,最后在节目现场随机抽取,比如说第79号乳牛身体某个部位的花斑纹。这家伙竟然也答得出来。 我在遥远的台湾我的书房里,用电脑在YouTube上看到这一幕,我整个人内心受到非常大的震撼。 还有一个天才,跟一个AI机器人PK,最后竟然还赢了,这个也是特别震撼。 韩国的少女团体很多,好像每年都有一个新的少女团冒出来,而且每个团里都是二十来个人。因为整形,每个韩国少女长得几乎都一模一样,所以一个韩国女团唱歌跳舞的时候,我根本认不出来她们谁是谁。 《超强大脑》节目组找来两个韩国少女团,在舞台上交叉混错地跳舞,载歌载舞。时间很短,一首歌的时间顶多3分钟。唱完歌,这些很漂亮的团员会比出各种爱心,韩国美少女很会比爱心,她们扭腰摆臀,做各种整齐划一的姿势,然后走位。这个过程中,被测试者在一旁观察她们。 她们离开舞台后,节目组放出一张照片,是刚刚这两个韩国少女团里四十八个女孩中的一个女孩的照片,而且是她三岁时候的照片。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但这家伙也答出来了。这不是一般的人。 我现在要讲的,当时对我的灵魂造成深深的、重大的震撼的,是一个小胖子。他们给他做什么测试呢?他们在他的前面放了88幅沙画,沙画因为没有颜料,基本上只能用沙子的细微不同,雕塑出一种差异感。88幅沙画,画的是人类文明数千年来88个非常重要的、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比如说圣索菲亚大教堂,比如说泰姬·玛哈尔陵,比如说吴哥窟,比如说金字塔,比如说比萨斜塔、罗马竞技场、雪梨歌剧院,等等,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中国当然有主场优势,有故宫、天坛,不记得有没有长城,好像还有鸟巢。 88幅用沙画技术所雕塑出来的,这种明暗的差别,表达出建筑物廊柱结构和花纹雕饰的细节的沙画。88幅沙画都不大,是一般画画用的半开大的图画纸,装在木框里。88幅沙画,88个人类历史上重要的建筑物,放在舞台上,然后让这个小胖子观察。 我忘记他观察了多久,可能15分钟、20分钟,接下来让我非常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他们问:可以了吗?小胖子说:可以了。 他们按下一个按钮,一瞬间,这88幅沙画整个都立起来了。等于说,在那一秒之内,刚刚那88幅代表人类几千年来的历史的、这些重要的建筑物,全部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全部都不存在了。 然后他们做了一件更变态的事情,他们把这88幅沙画里的某个建筑物切出一小块,1×1厘米的小框格的局部,投影出来,让这个小胖子判断:这是刚刚那88个建筑物里的哪一个建筑物? 他们挑的是巴黎歌剧院。巴黎歌剧院的屋顶上有两座女神像,非常有名。一座女神像的名字叫作“诗意”,另一座女神像的名字叫作“和谐”。他们从叫“诗意”的这个女神的翅膀边角羽毛的一处起伏,切割了一小块。所以看上去根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一点沙子的小弧线,一块小小的阴影,然后让小胖子判断这是88幅沙画里的哪一幅。 我看到的那个场景是,我觉得他不是作假,不是装神弄鬼,因为我看到小胖子眼睛曲眯着,半睁半闭的,满头大汗,就像心算高手那样一直捻手指。最后他真的答出来了,就是巴黎歌剧院。 那些世界高智商鉴定专家全部都说,impossible!不可能的,这已经超出人类智力的极限。 我看到的这一幕,让我感到深深震撼的地方在哪里?最震撼的地方在于,小胖子在那个时刻里的处境,非常像我们现代人的处境,就是你眼前一切文明的景观全部崩塌了,全部消失了,全部不存在了。你唯一能够记得的线索,只有你自己最孤独的脑海里,像闪电一瞬间照亮、闪曝,然后立刻就熄灭的光照,照亮螺旋形蜿蜒的窄梯。你在那闪电般的光照里面,一步一步踩着不存在的记忆窄梯,下沉到深不可测的记忆的最深处。 这个小胖子竟然在我眼前展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技艺。 我们常讲所谓的小说,或是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一百多年来所谓的西方现代小说。我们一般有个描述,即小说是一种关于记忆的技艺。比如说最有名的就是《追忆似水年华》。我们知道他花了几十页还是上百页讲玛德莲蛋糕。我的一个哥们儿特别喜欢普鲁斯特。他最爱讲玛德莲蛋糕,就是普鲁斯特花了几十页上百页来描写一块他童年记忆里的玛德莲蛋糕,在他舌头里激发出来的人类文明难以言喻的美与幻觉,所有的隐喻、所有的诗意、所有的文明的缩影,全部都在玛德莲蛋糕里,在他舌头把玛德莲蛋糕压瘪的瞬间。 3 我要讲的另一个故事,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写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叫《过于喧嚣的孤独》。 这个故事非常怪,整部小说就是主人公在自言自语。主人公的职业是什么呢?他是躲在布拉格这座城市的地下,将城市每天运送下来的所有的废纸,压成一坨一坨的巨块的一个压纸工人。那个场景非常奇怪,整个布拉格城市的地底,关于文明的浓缩,每一本书的声音与愤怒、哭泣与耳语,全被压成巨块的垃圾。 地下室里堆满成千上万本书,有黑格尔的书,有老子的书,有印刷精美的宗教画,有尼采的书,有歌德的诗集,有照相馆的硬纸卡(我们现在已经没有照相馆了,那个时候有照相馆冲印照片后裁切剩下的硬纸卡),有纳粹的宣传单,有车票,有戏院的戏票,有各种色情书刊,有小手册,有妓院流出来的沾了妓女经血和污秽物的草纸、卫生纸,也有屠宰场里沾满血污的用来包裹内脏、腿等动物尸块的油纸。有时候,在这些废纸堆上面,还有一窝刚出生的、粉红色的、没睁开眼的小老鼠,有二十多只。 主人公把这一大堆整个城市全部文明的浓缩物,放到一个机器里,“咔嚓咔嚓咔嚓”,就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硬纸块。 小说家的工作,基本上跟《过于喧嚣的孤独》中主人公的工作是一样的,就是把全部文明集体打包成一块一块的废纸块。 我们的文明在哪里?我们如同孤儿,我们如何记起那文明?如果文明已经在我们面前灭绝了,不存在了,我们如何拦阻那将要到来的整片荒原呢? 我们还可能像阿城问木心那样说,你能不能只用三个故事,就讲出你所居住的这座拥有几十万人、上百万人、上千万人的城市的性格,以及在这里生活,时光流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发生的一切故事。 仅仅用三个故事就说出这个城市的性格,让人会心微笑,我们可能已经做不到了。 4 我再讲一位很伟大的意大利小说家,大家耳熟能详的卡尔维诺。卡尔维诺有一本很怪的书,叫作《命运交织的城堡》(大陆译为《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本书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叫作《命运交织的城堡》,下半部叫作《命运交织的酒馆》。 卡尔维诺在后记中说,这整本书基本上是他用一整套塔罗牌写成的。可能年轻的朋友知道塔罗牌,年纪大一点的朋友可能不那么清楚。塔罗牌其实基本上是吉卜赛人发展起来的,很像我们易经算卦、算命的一套符号系统。它是22张大阿卡那牌加上56张小阿卡那牌。 大阿卡那牌有皇帝牌,有皇后牌,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也有一些比较不好的,比如说倒吊人、塔,玩塔罗牌的人都会知道。56张小阿卡那牌,其实就跟我们扑克牌一样,扑克牌是diamond(方块)、heart(红桃)、spade(黑桃)、club(梅花)四种牌型。小阿卡那牌也是四种牌型,但它是圣杯、星币、权杖、宝剑。 塔罗牌在整个欧洲非常流行,代表着古老的智慧,好像与命运交织交互,所以这本小说叫《命运交织的城堡》。 卡尔维诺很有意思,他说某一天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有没有可能发明一种恶魔机器,这个恶魔机器可以自主地、任意地排列组合,可以无限地繁殖出小说。后来他就写了上半部《命运交织的城堡》,他说《命运交织的城堡》是把22张大阿卡那牌加上56张小阿卡那牌随意地排列组合。但是他在桌面上排出的形状比较简单,随意抽牌随意排列,可是它排出的连续性是形成一个平行的或垂直的线条。翻牌之后他照着牌型的符号系统,在算命机制里所暗示的特质,他选择的是中世纪欧洲说故事的小说话语,很像中世纪小说故事里通常会出现的这些样板角色,比如国王、皇后,就有点像我们后来很流行的《冰与火之歌》,这些国王、皇后、骑士之间的,这些敌国的国王、公主之间的爱情故事,宫廷内部的乱伦丑闻、夺权黑幕等等。 后来他又把牌型变成了不是这么简单的垂直跟平行,而是在桌面上排成比较复杂的,比如说梯形、星形、三角形、四边形、六边形、八边形等各种形态。形状变复杂了以后,他用这个牌型来翻写故事,就变成是从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小说语言了,所以就出现了莎士比亚剧本里像哈姆雷特等这些角色。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出现了很多新形态的职业,比如妓女、酒保、流氓、骗子、保安官、水手。 于是你就发觉,《命运交织的酒馆》产生故事的牌型,自动组合,形成故事的场所,已经不是“命运交织的城堡”,而变成了“命运交织的酒馆”,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场所变成了酒馆。 卡尔维诺很妙,他就是这种魔鬼小说家的性格。他说塔罗牌后来脱离了平面,变成了立体的形状。但是我觉得它可能不是只有一副牌,可能有加牌的情况。 他说刚开始的这些牌型,从立体变成比如说球状体、角锥体,甚至很复杂的像海葵、海星那样立体的形状,复杂的小说生成的机器。后来他脑海里又出现了新的书名,譬如说“命运交织的露天电影院”,或是“命运交织的汽车旅馆”,或是“命运交织的太空船”,但他最终没有写出这些小说。 结语 我们回到小说这门非常复杂的关于记忆,或者关于一个非常庞大的、全景式的、变化万千的城市景观的艺术,可能我们所要发动的故事,可能我们眼前的文明,却不一定是我们能够目睹到的。 关于这样复杂的技术,我今天举了三个例子。第一个是《超强大脑》那个智商爆表,在200以上的小胖子。他可以从已经灰飞烟灭的88幅沙画里的其中一幅《巴黎歌剧院》顶端的两座女神雕塑,其中一个女神翅膀上一个最角落的局部,靠他不可思议的全景观测的记忆力,记得、判别、知道这一幅画的故事。 接着,另外一种形态是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为什么是“过于喧嚣的孤独”呢?因为我是如此孤独地在做这件事,我在做着什么事呢?我是在把整个城市几百年来所有人的声音与愤怒、哭泣与耳语,所有文明曾经发生过的人类的生离死别,人类的悲欢离合,人类对于生命美好的向往、梦想,人类的丑恶,人性的黑暗、嫉妒、斗争,记录在书本里的这一切,有一天全部被送到地底下的垃圾场、废纸厂,我全部再把它压成一坨一坨、一块一块。 但是卡尔维诺代表了另外一种形态,就是我也许没有发动这么沉重,或是这样地往回旋的螺旋梯,从记忆的地底深处去找寻已经消失的、不存在的文明。可是我可以靠着我的博学,靠着我全景式的知识地图,我可以因为我了解那个时代的话语形态,跟人类在那个时代生存形态的特征,发明出所谓的“命运交织的城堡”,发明出所谓的“命运交织的酒馆”,以及发明出所谓“命运交织的太空船”或“命运交织的露天电影院”。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我们中国有命运交织的《红楼梦》,我们有命运交织的《儒林外史》,我们有命运交织的《金瓶梅》。 我们现代人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再有像木心或张爱玲这样的人了。他可能只是嘴角稍微往上一翘,眼神稍微遥远一下,或是他抽根烟、喷口烟,仿佛就有老北京人,或老上海人,或老南京人,或老台北人,对这个城市所特有的人情世故所饱含的一种幽默感、一种自嘲的方式、一种滑稽感。 这是老一辈人,他们待在自己的城市里特有的,我觉得是很难再现的一种文明的教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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