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回与找寻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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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尊敬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有一本小说叫作《换取的孩子》。这个小说引用了当时德国版画家的一个童话故事,这个童话故事就叫作《换取的孩子》,是一个很可爱的童话。

这个童话里,有一个小女孩叫艾达。艾达的爸爸是一名渔夫,出海捕鱼去了。妈妈刚生了一个小baby,但得了产后忧郁症,所以妈妈是处在一种忧郁、故障、失调之中的,不理会这对姐弟的状态。

这个童话故事一开始说,在森林里,有一种住在地底下的妖精,它特别调皮,爱恶作剧。有一天小妖精把少女艾达的弟弟从窗子偷偷抱走,然后放了一个赝品、一个冰雕的婴孩在摇篮里面。整个过程妈妈都没有发现,只有少女艾达发现了,少女会有一种灵性或者神性。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所以艾达就飞出去了,她有飞行的能力。她在半空中一直鸟瞰着下面的森林,还是没找到弟弟。后来她就倒着飞,倒着飞之后她就发觉,整个森林里,成千上万个住在地底下的小妖精全部变成了她弟弟的模样,所以在地面上有成千上万个假婴孩。

这时候,艾达拿出她金色的小喇叭,吹了一首曲子,这首曲子是这些小妖精最害怕听的,所以这些小妖精统统把耳朵捂起来,然后求艾达:艾达,你不要吹了,拜托你不要吹了。艾达不管她们,继续吹。

后来伴随着她吹出的喇叭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然后很像洗手台放水时形成的漩涡,成千上万个由小妖精变成的假婴孩全部都被卷回他们原来地底的世界中去,这时候地面上就剩下那个真正的婴孩——艾达的弟弟。

艾达就抱着这个小婴孩、她真正的弟弟回去,放回婴儿床上。这一切过程,她妈妈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时候,艾达收到爸爸从海上捕鱼船上给她传回的一封电报。信里说:爸爸不在家,母亲又生病。艾达你作为姐姐,要负起保护好弟弟的责任。

到这里,故事写道:艾达当时心里想,这正是我刚刚做的事。

2

其实每次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自己后脑都会起鸡皮疙瘩。我们举个例子来说好了,现在一个二十岁的北京或台北的年轻人,他大脑中所拥有的经验,绝对是一百年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这一生八十年的岁月里他脑中经验的一万倍、十万倍、一百万倍。

我们现在随便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通过网络,通过视频,通过好莱坞电影,我们可以看到太多可能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人觉得简直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发生。比如说我们可以看到《变形金刚》,巨大的变形金刚在城市上空对打;我们会看到世界末日,外星人毁灭地球。不要讲这种好莱坞制作的电影《复仇者联盟》,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大型灾难,所有人都有手机,所有人都可以拍摄下来。

我们可能曾经目睹南亚大海啸,大浪淹过之后,沙滩上漂浮着成百上千个死去的男人、女人、小孩的尸体,我们会看到这一切世界末日的景观,所有的车子都漂浮在巨大的海浪上;我们会从电视上,会从视频上看到伊斯兰激进组织IS,如何当着众人的面把人头砍下来。

所以,一个可能才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就已经拥有相当于一百年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大脑里一万倍、十万倍、一百万倍这么庞大的经验。

大江健三郎写《换取的孩子》这本小说,为的是悼念他少年时最好的同伴伊丹十三。伊丹十三是日本一位非常重要的导演,而且长得非常俊美,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非常知名的国际明星。

然而,在大江健三郎写这本《换取的孩子》的前几年,伊丹十三因为卷入电影圈里的黑道纠纷,有太多的黑幕,有太多庞杂的金钱纠葛。最终,伊丹十三跳楼自杀了。

在大江健三郎的回忆里,他们本来都是在距离东京非常远的乡下长大的孩子,他们当时就显露出比周围其他少年更成熟,更有想法。他们觉得自己一定要成为不平凡的人,所以他们俩互相砥砺,非常用功。

两个哥们儿兵分两路。大江健三郎后来考上了东京大学的法文系,做法国存在主义研究,研究加缪、萨特等人,后来他也成为二十世纪日本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然后就是大江健三郎,是日本非常重要的世界性的大小说家。伊丹十三则以少年时期非常上进的精神,认真地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训练,所以成为国际上一位非常重要的导演和明星。

或许,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这样一个民间传说。有的小孩小时候长得漂漂亮亮,十分俊美,可是到了十一二岁,可能是脑膜炎,可能是发烧,疾病没治好,孩子就傻掉了。在以前,老人家会说,这孩子是被妖精换掉了,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我前面引用的德国版画家画的童话故事,艾达如何从成千上万个伪装成分辨不出来的、跟自己真实婴孩弟弟一模一样的赝品里面,找寻出真正的婴孩。其实我觉得,这也正是我这一辈或者比我年轻一辈的小说家要努力、要奋斗去做的事情:如何从如此庞大的无限量繁殖的赝品里找到“真正的婴孩”?太多的悲悯是假的语言,太多的正义是假的语言。如何凭借对现代小说技艺的信仰,像艾达那样飞行在空中,辨识出真正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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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为何被神遗弃,何时变成怪物,何时变成赝品,无法寻回本来模样的故事,我再讲另外一个短篇,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一个短篇小说,叫《顺风车游戏》(大陆译作《搭车游戏》)。

这个故事比较简单,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是一个内向害羞的乖女孩,可能是处女座的。男孩我觉得可能也是处女座的,他很喜欢他女朋友这副羞答答的样子,认为她有别于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约好在假日开车去预订好的旅馆度假。

但是,他们在半路的时候开错方向了(这是一个隐喻),错过了他们本来该走的那条公路,走到另外一条公路去了。两人就有一点焦虑和烦躁。后来他们在路边加油的时候,突然,只是出于年轻情侣的灵机一动,他们做起了一个小游戏。

男生假装成很会撩妹的风流浪荡子(其实他不是那样的男生),故意把车停在女朋友面前,假装问她“要不要搭个顺风车”。所以小说叫《顺风车游戏》。

两人都是年轻人,女孩很快心领神会,就假装成很风骚的女孩,搭了陌生人的顺风车。

他们这个时候突然玩起这个游戏,其实这种情形很容易发生。他们平常太无聊了,两人太老实太保守了,都太知道对方,你穿的内裤是老大爷的大补丁内裤,你穿的内衣就是老奶奶内衣。所以出于一种情趣,两人故意演了起来。

但是越演情形就变得越发复杂,两人不知不觉中都戴上了面具。A戴上了A one的面具,B戴上了B one的面具,其实是A one跟B one在进行调情的游戏,但是最后产生了混乱。A突然会以为B其实是B one那样的人,B突然会以为A其实是A one那样的人。

这个好男孩在假装成风流浪子的时候,在调戏他女朋友演的搭顺风车的、陌生的、风尘味很重的风骚女孩的时候,平常他根本不敢讲的大胆的、带有侵略性的、色情化的调情的话,这时他全部讲出口了。而且,他本来最熟悉的小家碧玉的、处女座的、羞答答的、内向的女朋友,突然会展现出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的这一面,竟然那么地风情万种,竟然那么地风骚。

所以他们开始产生了演员与角色在对戏过程中的混乱感,他自己到底是演员还是角色?他被面具给弄混淆了,或者被对方的表演与角色给弄混淆了。这是这个很短的短篇小说中非常好玩的地方。

小说的结局是他们到了一个很廉价的、脏脏的酒馆。他们坐下来喝了一杯,讲了一些荤话和调情话。

后来,这个女孩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她做出风骚的样子,甚至撩拨到了旁边的那些酒客、那些流氓。一个醉醺醺的家伙炫耀地用法文向她献殷勤:“小姐,你真漂亮。”女孩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这个时候男孩内心就很混乱,他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性感的、风骚的辣妹。然后他内心浮现出一种恶意的嫉妒:原来你是这种贱货,原来你是这种骚货。

而且这种复杂的情感让他的欲望高涨,本来他们是两个非常温柔的、非常温和的小动物,可是这时候他就非常粗暴地把他的女朋友拉过来,他女朋友也演出一副非常风骚、非常淫荡的样子,两人到楼上开了房间,然后他就叫她做出各种他们之前不可能做出的A片里的姿势,叫她爬上一张小桌子上,然后他们就达到了性爱上前所未有的高潮。两人都感到非常的刺激。

他们本来是很传统、很保守的年轻男孩女孩,可是当这个游戏结束之后,他们回不去了,他们被这个角色的面具给绑架了,架到淫男和浪女的角色框架里了,他们回不去原来的身份了。

最后这个小说的结尾非常有意思。这个女生其实已经退回她本来的处女座的、纯真的女孩子的样子,跟她男朋友说话,可是她男朋友经过这一番以后,他回不去了,而且他觉得他重新认识了这个女生,原来你骨子里就是个荡妇,所以他用非常粗暴的态度,鄙弃地对待他本来非常疼爱、非常呵护的女朋友。

这时候,小说结尾这个女孩说了一句话,真是非常漂亮的一句话。

她啜泣地说:我是我啊。

我是我啊。

4

宫崎骏有一部动画片,台湾叫作《神隐少女》,大陆翻译为《千与千寻》。很多人很小的时候都看过,非常棒的一个童话故事。

这个叫作千寻的少女,某一次,她跟爸爸妈妈到一个游乐区,其实是误闯了一个神鬼和妖怪平常聚会的所在,然后她的爸爸妈妈因为人类贪婪、贪吃的本性,变成了猪,变不回原来人类的样子。所以这个童话故事的设定,就是这个少女如何把变成猪的爸爸妈妈变回本来人类的样子。

这个故事非常感人,非常可爱。千寻跑到汤婆婆的旅馆里做打工妹,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类,千寻正直、善良、认真的性格,后来反而和解了这些神鬼和妖怪之间原本的一些宿怨,她用爱让这些神鬼和妖怪遗忘了仇恨。

有个叫白龙的少年,他是一条小河的河神,但他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也是千寻这个少女替他想起来这条河川的名字。最后这部卡通片的结尾,当然就是千寻的爸爸妈妈终于从两头猪变回了人类。

5

大江健三郎《换取的孩子》里的艾达,如何把变成赝品的冰雕婴孩换回本来自己挚爱的弟弟、柔软的人类婴孩。《千与千寻》里的千寻如何把变成猪的爸爸妈妈变回人类的形貌,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难的难题,不是技术性层面的问题。

关于这个,我想再提另外一位日本小说家,在一九八〇年代跟村上春树齐名的一个女小说家吉本芭娜娜。她有一篇很简单的小说,叫作《白河夜船》。

故事是讲有一个少女,她的工作是陪睡者,但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在城市里当妓女。她比较特别,她的客户都是一些公司的大老板,或是政府里的高级官员,或是一些神秘的大人物、大明星。因为这些大老板,这些大人物,这些权力顶峰者,其实根本睡不着觉。他们白天在现实世界里,所有在进行的这些恐怖的、复杂的、高速运算的权谋斗争,这些人性的黑暗面,让他们晚上睡不着觉。

这个少女有一种很特殊的、灵性的特质,她睡在一张吊床上,在她的客户、这些大人物的床边陪睡。她睡着的时候会进入这些大人物的梦中,吸收他们梦境中的暗黑的东西,所以只要付很多很多的钱让这个少女陪睡,这些大人物就会睡得非常好。

陪睡者这个工作,有点像是我们讲城市大楼里的洗玻璃工人。就好像说,哥们儿你的梦太脏了,让我进入你梦里帮你清洗一下你的梦。

但最后,这个女孩自杀了。

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和想写小说的同伴说,小说家或者所谓现代意义上的说故事者,其实很像是食梦貘,就是一种马来貘,传说中会吃掉人的梦境。

我真的认识一个哥们儿,他说他小时候只要做了噩梦,他奶奶就会带他去台北的动物园,里面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养着一种马来貘,他奶奶说马来貘会帮你把你做的噩梦吃掉。

从某种程度上讲,小说家其实就是食梦貘。吉本芭娜娜写的《白河夜船》里陪睡、后来自杀的这个少女,其实就是一个食梦貘,但是因为她吃了太多太多别人梦境中的恐怖、黑暗、哀伤、变态的东西,所以她终于爆掉了,没办法撑下去了。

在童话里进行赎回或是救赎、换取,把假的换回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尤其我们现在铺天盖地、这么庞大的一个资本主义的大峡谷,小说家在做的工作,想要赎回,想要救赎,其实是非常艰难、非常痛苦,甚至会让自己爆掉的事情。

结语

回到前面所说,不论是大江健三郎《换取的孩子》里,作为一个少女神,把被隐藏在成千上万个假婴孩里的她真正要守护的婴孩给辨识出来,给赎回;或是《千与千寻》里面的少女,她如何千辛万苦去跟神明交涉,把变成了猪的、悲哀的、已经脱离了人类形态的父母赎回;或是米兰·昆德拉的《顺风车游戏》,你会发觉,这一切的,瞬间的,我们突然就脱离了本来的形貌的游戏,在作家的笔下是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界面、每一种可能的关系、每一种状态的选择中。

我们在何时变成怪物?我们为何被神遗弃?我们怎么去赎回珍视的东西?

这正是我相信的,现代小说不只是说故事而已,而是如何从巨量的、可能是赝品的经验中,赎换回我们原本最真实的、最柔软的、真正诗意的感性和感情,我们所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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