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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去杭州，那次是出版社帮我安排去杭州打书，到了以后才发觉那个打书活动很特别。杭州有一条古代的大运河，大运河上面有仿古代运河上的游船，他们安排我坐船和二三十个听众一起游大运河，一边游大运河，一边我给听众讲讲故事。

前一天，主办方一个很漂亮、很温柔的杭州女生跟我讲，骆老师，您明天跟这些听众讲故事吗？希望您讲一些跟我们杭州，跟我们的雷峰塔、西湖有关的故事。雷峰塔就是白娘子、许仙的故事。

我就说没问题。当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在心里捋了一下，我想白娘子不就是一条白蛇变成人的形状，跟人恋爱，人兽恋、人妖恋，就是一个变形计，一个在动物与人之间来回变换的故事。但它是一个凄美的悲剧，被列为中国民间十大经典之一的爱情悲剧。

第二天，船在运河上摇摇晃晃，不过船蛮大的，是那种大平底船，有一个很大的船棚，里头还开着冷气，很舒服。我坐在讲桌前，有点像古时候诸侯与兄弟们聚会，大家分坐两边的情形。他们也很文雅，给我沏着一壶盖碗茶，里头泡的是西湖龙井。

我就跟他们讲了两个故事。

2

第一个故事是那一两年我看到的很喜欢的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爱斯基摩人的动画片，叫作《男孩变成熊》（大陆译作《想做熊的孩子》）。

动画的前半段是我们印象里爱斯基摩人部落的冰屋，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妈妈在屋外干活，外头当然就是大雪冰封的景象。突然有一只大北极熊来了，北极熊很聪明，把门打开，走了进来。床上有个小baby，一个小男孩，北极熊就把这个小男孩抱走了。

小男孩被抱走以后，这个妈妈当然是非常伤心地哭泣。小男孩的父亲当时去打猎了，他是一个典型的、穿爱斯基摩人传统服装的猎人，但他们都有现代的猎枪。然后他拼命四处找那个被熊抱走的孩子。

熊妈妈把这个人类的男孩当成自己的小孩。熊妈妈觉得我这个孩子特别傻，身上也没有毛，就教他怎么捕鱼，教他怎样野地求生。这个男孩慢慢长大了，大概到了六七岁，他慢慢学会了这些技能。

可是有一天，一个悲伤的画面出现了。他突然听到一声猎枪响，对熊来讲，这是很恐怖的声音。“啪”的一声，然后他看到一个画面，逆光的画面，尤其在北极的冰天雪地中，太阳光的折射光显得更加灿烂，他看到他妈妈倒在血泊中。妈妈被猎人杀死了。

然后他就被猎人，就是他人类的父亲带回去了。当然人类的妈妈抱着他痛哭，但他已经是熊的孩子了。他有野性，会攻击他们，他们就把他关在屋子里，慢慢地让他学习人类的仪式，学习人类的语言。

有一天，他爸爸妈妈大概觉得他乖顺多了，也穿上人类的衣服了，于是带他去参加聚会。这时候动画片画面的风格突然就变了，原来这不是古时候的神话，而是现代的爱斯基摩人的村落。他们来到一个比较有现代感的酒馆，他爸爸妈妈在和别人聊天，这个熊孩子自己偷偷溜出来了。

后来突然有一群人类的小孩来逗他。这里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孩是熊孩子，大家就学熊的样子嘲弄他。他就发狂了，把他们推倒，然后他跑掉了。

这部动画片有一个让我非常感动的地方，就是这个男孩跑掉之后，他父亲还是想办法找他。可对他来讲，好像是人类骑着雪上摩托车在追猎他，其实他爸爸是急着想把他找回来，让他回归人类。可是，他想要变成熊的样子。

后来他跑到一个山洞，这个山洞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你要从人类的形态变成熊，必须经过三个考验。

第一，你要承受最恐怖、最巨大的海浪。你要穿过位于两座山之间的海峡，在海浪里不被淹死。

第二，你要承受这个雪原上最剧烈的、最巨大的风暴，能够在三天三夜的北风中存活下来。

第三，你要承受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孤独，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生活，如果能够挺得过去，你就会变成一只熊。

第一关，他在北冰洋被漩涡冲撞，本来快死掉了。后来鲸鱼说，一则古老的规律说，当人们充满勇气时，鲸鱼有能力救助人类。所以鲸鱼把他救起来，把他顶到岸上。于是，他过了这一关。

第二关，他在一个雪原上，风吹得他一直翻滚，都快死掉了。雪原上有一群牛，我不知道是北美哪种野牛，很像牦牛。那群牛说，有一则古老的规律说，我们能够帮助敢于尝试的人。所以那群牛就围着他，那群牛好像很能顶住酷烈的风。所以他又过了这一关。

接着是第三关，他孤独一人在旷野上，孤独到不行。这一段动画效果非常好，他孤独得快要疯掉了，而且这时候来了一头狼。可就在狼正要扑向他的时候，他眼前所有的光已经变成强曝光。然后，慢慢地，光退掉，眼前我们看到的画面，他已经变成一只熊了。

那一刻，其实我们可以想到这部动画片，内在的一个剧烈的冲突，身份认同的剧烈的颠倒错位，是不是非常像《哈姆雷特》？就是那支猎枪射杀的是他这几年下来，已经认定为母亲的这只北极熊，它倒在血泊中，已经被猎枪打死了。而当他转过头来看到的，拿着枪的，枪口还冒着烟的，应该是他杀母仇人的那个满脸泪水的人类，其实是找寻他好多年的、他的人类父亲。

3

我在杭州的大运河上分享的第二个故事，是拉丁美洲文学黄金大爆炸时期，跟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一道的，墨西哥一个很闻名的、很有才气的小说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我个人也很喜欢他。但他在华人中的知名度没有马尔克斯那么高。我大概二十年前读了他一部中篇小说，叫作《奥拉》。

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历史学家，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征人启事，就是找工作的广告。这部小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写的，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没有网络。

这个工作简直就像是有人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要求是年纪三十多岁，要具备怎样的语言能力，专门研究拉丁美洲殖民地时期的历史。于是他前去应征。

作者描写历史学家应征的场景。在墨西哥有一些殖民地时期的房子，是西班牙人仿欧洲贵族的别墅群盖成的，不过都已经破旧了，花园也荒芜了，爬满了四处蔓延生长的植物。地上铺有花砖，还有欧洲文艺复兴风格的石雕，有巴洛克风格的镂花的野餐桌椅。

历史学家敲门，里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门没有关，自己进来。

他推开门进去，屋子是殖民地时期西班牙风格的大房子，可是已经年久失修。可以强烈感觉到，这个老太太是很畏光的，她用厚窗帘把所有可能有光流泻进来的窗子全部遮蔽住，所以整个屋子非常黑暗。偶尔有一些有破洞的地方会有细细的光洒进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好像有灰尘在细弱的光束中悬浮着。

老太太对他说，他的工作是要给一位在墨西哥历史上很有名的老将军写一本传记，就很像我们现在说张学良将军那种世纪老人。她给他的薪资非常高，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这个老将军的书房里面，整理老将军所有的信件、日记、文件、简报，所有有关老将军的资料，然后为老将军写一本传记。

他有点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个屋子有点像鬼屋。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美的女孩，这女孩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就像常看到的世界选美比赛中十七八岁的拉丁美洲女孩。作者描述她的眼睛像湖水，绿玻璃一样的绿色，皮肤非常白皙。非常美的一个女孩。

老太太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女，她叫奥拉。

这个年轻的历史学家当然立刻答应签约，在这里住了下来。

接下来，这个历史学家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时空分裂中。白天工作的时候，他在这个已经死去可能半世纪的老将军的书桌上，整理他的日记、他的信件、他以前写的一些笔记。

他发现，这个老将军可能当时已经年迈，却娶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也就是现在的老太太，老夫少妻。老太太名字也叫奥拉，所以很多照片里是年轻时候的老太太依偎在老将军旁边，老将军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样子跟她的侄女一模一样，好美好美，但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老太太，脾气很古怪。他看到他们当时谈恋爱的时候，老将军对奥拉特别地着迷，她太美了。然后又想到老将军曾经代表墨西哥，可能到欧洲去见拿破仑，并领导当时拉丁美洲的独立战争、殖民地战争等。

傍晚他下楼来跟她们一起用餐的时候，奥拉会跟他坐在一张传统的旧式长条桌上吃饭。都是奥拉在厨房做吃的，拿出红酒、料理给他，老太太不跟他们一起吃。

他有一种感觉，奥拉被老太太用某种意志或某种恶魔般的力量、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

他开始调戏奥拉，或者说他爱上了奥拉，两人之间很像拉丁美洲小说中，那种美男子追逐美女的恋爱故事。

这个时候他也发觉，在腐朽的、充满死尸般气味的老房子的天井里，种的都是畏光的植物，这些植物都是一些类似大麻、颠茄或一些有致幻功能的毒蘑菇。他觉得特别怪，怎么会在天井种一些阴湿的，现在来讲都是二级毒品的植物。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特别怪的事。他在餐厅等着，却没有看到奥拉出来。他就到厨房去，却看到奥拉眼睛发直，正拿一把刀对着一只小羔羊，拉着小羔羊的耳朵、头颅，把它的脖子露出来，然后用利刃把它的脖子割断了。小羔羊的血流出来的同时还冒着热气。

他一直觉得奥拉是一个这么美的女人，可是看到这个场景，他默默地退了回来。

然后他去找老太太，推开老太太的卧室，突然看见老太太在那张已经破烂的针织的床上，像悬丝傀儡一样，正在做着跟刚刚看到的美女奥拉用利刃割开羔羊的脖子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突然明白，这个老太太是用一种黑魔法控制着他心爱的女人！

时间继续流动，他读老将军的日记，发现老将军一直在喃喃写道：奥拉，你不要被魔鬼诱惑。

老将军感觉到他年轻的妻子耽溺于自己的美貌，想要青春不老，所以研究了很多跟魔鬼交换的、可以保持青春不老的魔法。老将军觉得这是不好的。所以他在日记上写道：奥拉，你不要出卖自己的灵魂，没有一种青春美丽是可以永恒不朽的。

后来有一天，这个年轻的历史学家终于把奥拉诱奸了。在拉丁美洲魔幻的、充满诗意的文学中，那是写得非常美的性爱场景。那个女人美到不行。

作为热恋中的男女，他一直对她说，奥拉，那个老太婆太邪了，你不要被她控制，我们逃离这个恐怖的时光坟场吧，这个地方是被衰老和死亡控制的。

这时奥拉的眼神非常迷蒙，一直问他：你是真的爱我吗？

他说：我当然真的爱你。

他说：你跟我走。

后来，老太太对这个历史学家说，她第二天要出门，叫他们好好地待在家里。

他就想到明天是一个好机会，和奥拉一起逃走的好机会。

奥拉告诉他，她第二天会在老太太的房间等他。

第二天，一片漆黑中，他摸到老太太房间的床上奥拉那年轻的、曼妙的身体，两人开始欢爱。

可是在他们欢爱的时候，小说突然写道，这个时候有一只老鼠咬破了窗帘布，窗帘破了一个洞，于是有光洒进来，像银色的粉洒下来，垂照到床上。

然后历史学家突然清楚地看到，他面前的奥拉，原本那个妖魅般的、幻美绝伦的美女的身体，却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枯瘦的乳房，枯瘦的肋骨，头颅上灰白的枯发，和凹塌的、骷髅头般的脸孔。

这时他听到奥拉问他：你会爱我多久？你会用多长的时间爱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老将军的声音。

他听到那个声音说：一生一世，永远。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4

在杭州大运河的船上，他们原来叫我讲跟雷峰塔，跟白娘子、许仙有关的故事，我讲了这两个故事之后，我发觉那些坐在旁边跟我一起喝着西湖龙井茶的大爷大妈，都愣在那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故事。我也觉得有点尴尬，因为我讲的全是西方的故事，不是他们期待的雷峰塔的故事。

后来我站在船舷边抽烟的时候，有一个大爷过来给我打烟抽，然后露出非常快乐的笑容。

他说，我体会到你讲的，你讲的确实是跟白娘娘从一条白蛇变成一个美人，或是小青从一条小青蛇变成白娘娘的婢女，是同一回事。

我觉得这一代年轻人比较幸福，他们有很多观影经验。比如一个特写镜头，一张人脸，然后透过运镜的效果，突然那个人的脸孔慢慢长出毛发、长出獠牙，这个人开始变成了一头野兽。比如金刚狼，比如日本《火影忍者》中的那个漩涡鸣人，本来是一个很可爱的金发小男孩，突然小男孩的脸变成九尾妖狐的狐狸的脸。

古人在想象神话的时候，白娘子一开始从白蛇变成人，而最后她被法海镇压的时候，她又从一个那么美的人的脸孔慢慢变成白蛇精的样子。其实这个场景就跟动画片《男孩变成熊》中的男孩变成熊一样，在那一刻男孩顶住了最巨大的孤独，而那孤独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体验的最原始的、天地之间大自然最深的旷野中的孤独的时候，他的脸孔开始变异，变成了一只熊。

我们刚才讲的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说《奥拉》，奥拉对于青春永驻的意志和执念，到后来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幻影。

我想大家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年轻的历史学家眼中的那个美女奥拉，根本是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候的强烈渴望形成的幻影。她渴望自己永远保持年轻，她动用各种致幻剂，产生了像现在的投影技术那样的效果，投影出一个永远年轻美丽的奥拉，但真实的她其实已经枯萎老去，变成恐怖的老太太的形象。

年轻的历史学家在书写老将军传记的过程中，在日复一日地读老将军的日记和相关资料的过程中，他慢慢进入老将军的角色。所以最后这两个时空上不可能跨度交叠的人，却上演了一个非常美的、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故事，一种爱的时光的变形。

结语

我年轻时有时候会有这样一种经验，譬如说我年轻的时候爱飙车，那时年轻莽撞不懂事，飙到极致的时候，我会出现一种幻觉：好像并不是我在一个金属的器械里，不是我这个拥有人类脆弱的骨骼与皮肤的人体在踩油门或者换排挡杆，而是我与车子的金属外壳慢慢地相融、慢慢产生物质混淆与液态溶解的一个过程。我觉得我变成了一头能那么快速地奔跑的猎豹。

我们这种在现实主义或者说在物理学上，比如说固态与液态、液态与气态之间的跨度，在物理学上有非常严格的标准，是不可能跨越过去的。这也影响到我们非常现实性的、习惯性的思考。

可是需要特别注意到的是，中国的神话故事，还有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主义，在这个跨度里面，时间上的衰老与年轻，《百年孤独》里漫长的时间与眨眼间，以及人的形态与兽的形态、人与鬼、梦境与现实，两者可以无比自由地颠倒和穿梭。

这就是马尔克斯最常讲的那句话，我们在讲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但马尔克斯说：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超级神奇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