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迫疯狂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今天讲的两个故事都是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这两个短篇小说,一个叫作《我只是来借个电话》,另外一个叫作《你滴在雪上的血痕》都收在他一个集子《异乡客》里。里面每一篇其实都非常好,但这两个故事特别棒。

我先说第一个《我只是来借个电话》。故事一开始,可能是在西班牙一个高速公路边,傍晚的时候下着大雨,有一个叫作玛丽亚的美丽女人开着车,突然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她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她在路边拦车,刚好有一辆破旧的巴士开过来,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司机告诉玛丽亚说,他们这辆车是短程,不会开很远。玛丽亚就跟司机说,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打个电话就可以。

上车以后,有一个长相有点像女军人但非常温和的女人对她非常和善。玛丽亚这才发现座位上所有人都是女的,她想这辆巴士是不是修道院修女们的旅游专车。当时外头下着大雨,车上的人都裹着毛毯在座位上睡着了,所以有一种大家全都处在梦境中,像梦游一样的感觉。

这个像军人一样的女人也很好,拿了毛毯给她,因为她衣服都淋湿了。这时候玛丽亚就掏出烟来,她身上的烟只剩下几根,而且被雨打得有点潮湿了。玛丽亚就跟这个女人分了烟,点火抽了起来。她是比较烈、比较急性子的人,有点发牢骚,说她车子抛锚,她老公在等着她,所以她需要找个地方。这女人就跟她比了一个不要太大声的手势,因为车上其他的女人都在睡觉。于是,玛丽亚也就找了一个座位,把毛毯披上,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车停下来了,车上的这些梦游般的女人们鱼贯地下车。她看到这里好像是一个森林,雨也停了,但天已经黑了。她看到的是一栋隐在森林里面的,石头造的建筑物,很像修道院。

玛丽亚就跟这个盯车的、像军人一样的女人说,我只是借个电话。这个女人说,没问题,你下去跟门口门房的人说是我说的,你只是借个电话,你跟她们不是一道的。然后这个女人跟她告别,这辆游览车就开走了。

玛丽亚看到这些女人都有一种异常的乖顺与纪律感,排着队,到那个建筑物门口的时候,有另外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好像在点名,像军队在唱名。玛丽亚就想从另外一边绕过去,到门房那里去。

这时候有个很壮的、穿着警卫制服的女人跟她说,慢着。她把玛丽亚拉过来。玛丽亚就和她说,我只是来借个电话,是刚刚那个女人说的。

她说,我知道,那你就在这里排队,跟她们一起。

玛丽亚就乖乖地跟她们排队,等队伍慢慢地挪动,陆续地这些人都进去了,轮到她了。她跟这个负责人说,我只是来借个电话,我的车子抛锚了,我老公很着急,我老公是个魔术师,他今天晚上在巴塞罗那市区有一场表演,我需要去当他的助手,等等。

这个女人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接着就开始登记她的信息。

这时候玛丽亚才发觉,这是一座女子精神病院。

她们让她换上制服。玛丽亚年轻,也很漂亮,她就开始挣扎,然后那个很粗壮的、穿着警卫制服的女人过来用擒拿术把她抓住,然后痛打一顿,用镇压精神病院里不乖的精神病患者的手法把她压制住。她用束缚带把玛丽亚缚在病床上,并注射了麻醉剂。

玛丽亚醒来后,经过一些波折,后来到了一个房间里,精神病院的院长坐在诊疗桌那边。玛丽亚突然哭出来了,她觉得很委屈,她觉得我只是来借个电话,你们干吗折腾我,你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院长就跟她说,哭吧,有时候眼泪能起到最好的疗效。

玛丽亚听到他那种很像耶稣的慈悲的声音,马上眼泪就流出来,第一次有一个异性愿意这样聆听她说话,不是哄着她,等着待会儿跟她上床,而是真诚地听她讲,她从小受到的一些创伤,后来碰到哪些烂男人,以及现在的遭遇,她就叽叽哇哇讲了很多。

大概讲了40分钟后,这个男人在诊疗单上写下几个字:此人容易激动。当天下午,玛丽亚被登记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小说另一条线索写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一个小个子的拉丁美洲人,是一个魔术师。那一天,他一直没等到他太太。

他那天晚上有三个表演,第一个表演是一群小朋友全部穿着袋鼠服,大概是帮一个小朋友过生日。他要表演一个钓鱼的魔术,可是没有玛丽亚,没有他太太来做助手,这个魔术就没法表演。

第二个节目是他赶到另一个场子,是一个九十三岁的老寿星过生日,这三十年来,她每次过生日都会找不同的魔术师来给她做不同的表演。但没有玛丽亚在,这个魔术师就无法进行专注的表演。

第三个节目是在一个音乐咖啡馆,为一个法国观光团做表演,这群法国游客是一群理性主义者,都不相信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些魔术是真的,非常没意思。

马尔克斯写道,这个小男人,这个魔术师丈夫,心里充满了一种嫉妒和焦虑。他觉得,玛丽亚一定又是跟男人跑了。

因为玛丽亚在这方面是有前科的,这个魔术师是一个被玛丽亚发好人卡的丈夫。他跟玛丽亚交往到三四个月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玛丽亚抛弃了他,他哭着求玛丽亚不要离开,玛丽亚和他说,她生命中还有别的体验要去经历,她就把他一脚踹了,去跟其他的男人好。

不知道玛丽亚换了几任不同的男朋友,总之他们有一年时间失去了联络。有一天魔术师回到家的时候,突然发现玛丽亚竟然像女神下凡一般,穿着一身新娘的白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简直像做梦一样。

原来,玛丽亚本来决定与另一个男人结婚,那天玛丽亚办婚礼,各种亲友都来了,大家一起喝酒,唱歌跳舞,很开心。闹了半天,最后,在强烈的悔恨心情的支配下,她三更半夜来找魔术师了。她最后想到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这个魔术师。

所以在这个魔术师的内心里,他一直有一种恐惧,觉得自己配不上玛丽亚。但其实在玛丽亚心里,从那次婚礼之后,她就收心了,她是真的想要跟这个魔术师过一辈子了。

所以小说的前半部,她在高速公路上车子抛锚了,然后误上了这辆女子精神病院的游览车,她急着要去打个电话告诉她先生。

可她先生这头是一无所知,他的认知就是他的妻子绝对又把他抛弃了,因为他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魔术师,这么美的妻子怎么可能跟着他,一定又被别的有钱男人或是帅哥给拐走了。接着他接到警方通知,说玛丽亚的车抛锚了,被扔在高速公路,钥匙也忘了拔。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开始疯狂地照着字母从A到Z打电话给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玛丽亚跑去了哪里,他怀疑是他们联起手来骗他。

而玛丽亚在这个女子精神病院里面,慢慢也就适应了,跟着这些穿着白色病服的疯女人一起在这个古怪的超现实的空间里,她变乖顺了。因为她一不乖顺,那个壮女人就打她。

玛丽亚有烟瘾,后来她慢慢把随身带的首饰和其他东西跟这个壮女人去换烟,烟奇贵无比,可能一天只能换两根烟。慢慢地,她身上的首饰、钱、手表,能跟壮女人换烟的东西都换掉了。

但是,这个壮女人好像爱恋玛丽亚的美色,她用烟或巧克力来诱惑玛丽亚。玛丽亚当然抵死不从,那壮女人又开始每天写情书,藏在她的枕头下面,甚至去跟她亲热。玛丽亚看起来也没有怎么反抗,可是,真的要进入到最亲密的状态的时候,玛丽亚条件反射般反手给她一巴掌。我觉得玛丽亚可能是射手座的女生吧,或狮子座女生。

那个壮女人就说,我绝对把你关到腐烂,活在地狱里为止。

不知不觉,玛丽亚在里头被关了两三个月了,大概到夏天了。感到闷热的女患者们在听弥撒时开始脱掉长袍,女看守们像瞎眼的母鸡一样乱跑,场面十分混乱。

玛丽亚本来处在一种怕被大家碰到、撞到的状况,机械地在人群中走着,突然间她发现自己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办公室里,这个小办公室里面有电话正发狂般地一直响。

她把电话拿起来,是一个无聊的人打的,模仿电话局报时。(我小时候就会做这种无聊的事,乱打电话到别人家,学报时台说,你好,现在是13时69分186秒。)

她骂了一句,白痴、神经病,就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电话,正要走开时,她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朝思暮想要打的电话吗?她不就是为了要打个电话,所以现在被关在这个地方,困在这里。

她赶快拿起电话狂拨给她那个小魔术师丈夫,好不容易她等了三个月,她终于听到她急切要找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养过小狗,小狗走失了以后回到家里见到主人时,小狗会哭泣,像受了很多的委屈。我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终于听到丈夫的声音了,她就像走失的小狗那样瞬间哭了起来。

她哭着叫他:亲爱的,我的宝贝。

然而,她却听到电话那头,她的魔术师丈夫非常冰冷地骂了她一句,婊子,就把电话挂断了。

玛丽亚整个人都发狂了。然后壮女人又出现了,又把她打一顿,绑起来,给她注射麻醉剂。

后来,她丈夫大概静下来想了想。一个月后,这个小魔术师跟着探望精神病患者的家属,一起来到精神病院。他进来的时候,院长交代他说,你太太的病情很严重,她一定会告诉你说,她只是要打个电话。

他在精神病院的会客室,隔着一面玻璃,玛丽亚就坐在他对面,穿着精神病人的衣服,泪流满面,整个人很惨,蓬头垢面。她隔着玻璃,对着播音器告诉她丈夫说,当天她的车子在高速公路抛锚,她只是搭便车,急着要打个电话给他,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对她。她把这些遭遇都告诉了丈夫。

可是到后来,她突然发觉,她丈夫对她的那种态度和笑容,跟院长一模一样。她丈夫已经接受了院方的这套话语,认为玛丽亚已经疯了。所以等到她丈夫下一个月再照这个会客时间来看她的时候,她拒绝见他了。

这篇小说就这样结束了,马尔克斯最后写道,过了两三年,没有人再听过这个小魔术师的消息了,他大概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

最后一次听说的玛丽亚的状态是,一个共同的朋友以前经常去精神病院给玛丽亚送烟,她说玛丽亚后来被剃了光头,已经不折不扣就是精神病院里的一个女精神病人。

2

第二个故事叫作《你滴在雪上的血痕》。

一对在欧洲的拉丁美洲裔新婚夫妻,男的帅,女的漂亮。他们在哥伦比亚是天之骄子,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富二代。

他们在西班牙办了一个非常豪华的婚礼,岳父送给新郎一辆非常棒的国产跑车,作为新婚礼物。然后,带着这些亲友的祝福,这个很漂亮的新娘子跟这个很帅的新郎官,开着这辆跑车离开了。他们的蜜月旅行是去巴黎,已经预订了最顶级的豪华大酒店入住。

旅途已经开始了,他们穿过一个换日线,这换日线很像是这个小说从前面一派欢乐景象进入到某种梦境的边防。

那个冬天非常寒冷,在边境的西班牙跟法国的关口的这个军人口吐白烟,查看他们的护照。查看之后,知道他们是新婚的新郎新娘,祝福他们新婚愉快,甚至还开了一些黄色笑话,然后他们就过关了。

接着马尔克斯写道,跑车在雪地的公路上畅快地跑,新郎心情非常好,然而新娘子右手的食指一直在滴血,原来在婚礼上,她被新娘捧花的玫瑰花刺扎到了,所以流血了。

一开始是小滴的血淌出来,所以她还开玩笑,把手指头伸出车窗外。她还想说,多美啊,她的血滴沿途滴在雪地上,所以这个小说的名字叫《你滴在雪上的血痕》。

但是等到他们快要进入到巴黎市的时候,新娘子的食指竟然已经血流如注了,停不下来。马尔克斯没有多写,不知道是不是家族有血友病还是什么疾病,反正血止不住。

新娘子是一个很坚韧、很沉着的拉丁美洲女孩。她长得很美,有传统拉丁美洲女人的坚毅。她丈夫反而显得很不成熟,她还安抚他,不要着急。她用手帕把伤口包住,整个手帕都染红了。

一路进了巴黎市,又遭到塞车,丈夫很烦躁,但是总算到了医院,这时候他太太已经昏迷了。他发狂地把太太抱上去,医疗人员就把他太太送进紧急手术房。

这家医院对街有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他不放心他太太,就住在这个廉价小旅馆里。小旅馆是石砖建筑,很旧,可能已经有四五百年以上的历史,细细的铜管线非常杂错地环绕着,但都已经生锈了,都在漏水。地板是那种磨石的地板,上面凝结的都是之前住客留下来的污垢的痕迹,很脏。

第一天他还非常暴怒,因为他是富家子,法国这种老旧的小旅馆,淋浴设施不在房间里,而是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间里面。里头很多黄铜管线都锈了,斑驳了,连流出来的水可能都是脏污的,都带有红褐色。地板上残留着之前住客们留下来的污垢,还有肥皂渣,或人体特有的一种腥臭的味道,它基本上是一种很旧时光的空间。

那是冬天,他要走到这个破烂走廊尽头的淋浴间,他到了淋浴间才发觉先要回房间投币,投完币他再去淋浴,淋到一半热水就没了,光着身子围着毛巾非常冷,再跑回房间去投币。这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但是你看马尔克斯就是在处理这些小事。

第二天早上,他本来想要再进病房探望他太太。然而法国这种特别的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的规定是探望病人的时间只能是每个礼拜二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所以他得等到六天以后才能再来看他太太。

他发狂了,就跟他们说,我昨天才送我太太进来的,我是她法定的丈夫,我太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是拉丁美洲的富二代,太娇惯了,态度就很莽撞,于是保安把他打了一顿,扔到大街上。

接着第三天,他发现他停在路边的车被开了一堆罚单。原来巴黎的规定是,每个月单号天,车子要停在单号门牌马路这一边;双号天,车子要停在双号门牌马路这边。其实,越是现代化的都市,越有这种奇怪的规定。

第四天,他试图闯进去,又被保安打一顿,又被扔出来。后来他就决定坐出租车到巴黎的大使馆控诉这件事,因为他跟他妻子在拉丁美洲、在乌拉圭都是名门大户,都是来自本国非常大的企业家家庭。他去找大使谈判,结果大使不在,办事人员就给他留了个大使的电话。

可是等到他出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在空间中迷失了。他走了非常久,也不认识法文,他不记得旅馆的地址,甚至也不记得他太太所在的医院的地址。后来,还好他突然找到一个火柴盒还是什么东西,上面有那个旅馆的地址,他走了非常久,然后顺着巴黎铁塔的方位走,终于找到了旅馆。

他被这个城市奇怪的卡夫卡式的法则给驯服了。他后来几天就非常乖,单号天把车移到单号门牌的这一边,双号天移到双号门牌这边。他耐心地等着下个礼拜二。

到了下个礼拜二,其实就过一条马路而已,他来到医院,那些医生看到他进来,全部冲过来跟他说,你不知道这个礼拜全巴黎的电视广播都在找你吗?

原来,他妻子送进医院之后,血流如注。第二天怎么紧急治疗都治疗不了,第三天就死掉了。全部的人,包括他的家人,有的还在办婚礼的哥伦比亚,全部坐飞机赶过来了。

他妻子是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很爱他。当时,她的脸已经变得像金纸一样,她已经快死了,但还在跟他们说,叫他们安心,叫他们去找她和丈夫原来订的那家豪华旅馆。她说,她丈夫的脾气她知道,他非常急躁、非常暴躁,叫他们想尽办法找到他,告诉他,不要慌乱。

这个时候,这个丈夫简直要发狂,简直想把这家医院,甚至把巴黎这座城市整个炸掉。

没有任何人知道整个巴黎都在找他,都想通知他来医院见他妻子最后一面,没有人知道他竟然就被困在仅一街之隔的小旅馆里。

结语

我转述这两个故事、这两篇小说,其实是作为对我们的一个启发,就是关于死亡的时间。

在现代小说里,死亡的时间似乎并不存在于正在死去的死者身上,而是存在于费尽千辛万苦,和各式系统交涉之后赶赴死亡现场的未亡人身上。

疯狂的时间,也未必只在一个正在疯狂的人的身上,而是像一种切割,像一种分割画面般的存在,其实我们都只是存在于这个正常或疯狂的模糊地带的孤独个体。那种切割方式,好像日本高级料理厅里的老师傅,巧手将鱼的鱼肚肉或鱼腰肉,贴着鱼骨卸下,以专注的技艺,切成薄薄的花瓣般的生鱼片,再装饰排列在那一架张口翘尾、只剩下空骨架的鱼骸形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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