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眼泪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七八年前,我来大陆参加一个叫作东北文学之旅的活动。这个活动是大陆的作协举办的,找一些台湾的作家,组一个作家团,促进两岸之间文学上的互相交流和理解。这次是东北文学之旅,东北大作家就是萧红嘛,所以是萧红之旅。

我们台湾团的团长是出版我的书的出版社的老大,号称文学界的黑道大哥、文学老大,叫初安民。当时他就叫我跟另外一个哥们纪蔚然,我们都叫他纪伯,他是台湾大学的戏剧系系主任、戏剧所所长,他们俩都大我十岁,我们三个常在一起喝酒,是酒友。大人物在喝酒的时候全部在讲屁话,他就叫我们两个一定要报名,他说,哥我当团长,你们要让我有面子,不要让东北的作家瞧不起我们台湾作家,你们俩要报名参加。

问题是,我那个时候心里还蛮害怕参加这种活动。前几年,我也参加过一个类似的台湾作家团来大陆旅游、参访的活动,那次是到西藏,那时候青藏铁路刚通车。那次我真的被折腾到死,刚到西藏就有高原反应,我觉得特别恐怖,好不容易到拉萨,全团的人都有高原反应,全部上吐下泻,头痛不止。

第二天我们去西藏东边的林芝。车开了一天,看到外头珠峰真的美到不行,可是再美的女人,裸体在你面前,美到不行,看十二个小时还是会受不了。然后我们到了林芝就去参观了一个湖,那个湖就很像大陆游客跑去台湾看日月潭一样,就觉得不怎么样的一个湖,那时候天也黑了,大家就看了看湖,身体很不舒服。

后来我们好不容易回到旅馆睡了一晚,起来以后精神比较好,就问领队,我们这次这么辛苦到林芝来,到西藏藏东来,今天的景点是哪里?他说,景点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个湖。所以我们今天还要坐12个小时的车回拉萨,我快疯掉了。

大陆太大了,空间太大了,所以我一想到去东北那个团,心里就预先让自己有点警惕。

2

果然,我们第一天参访的是萧红青丝冢。我们从哈尔滨出发,大陆这些大城市都塞车,我记得我们塞了差不多两小时,回程又是两三个小时,总之花了四五个小时,到一个坟头去,大家给萧红献花,致敬。后来听说萧红的遗体不是埋在这里,这里埋的是她的一撮头发。我们花这么大力气跑来这里拜萧红的头发,我们那个团里有人讲,到底是不是萧红的头发都还不知道。

我这家伙就很聪明,我第二天就装“死”了。因为第二天要去参访的那个地点更远。我是那个团里面辈分最小、年纪最轻的。这些老大哥他们很坏,不管你跟他们讲什么,他们一定不让你跑,你一定要跟着。但我就想到一个特聪明的招数,我假装我拉肚子,结果他们就放过我了。因为第二天来回都是七个小时车程,带一个一直拉肚子的人在车上,他们也不敢。

我第二天就超舒服的。我在哈尔滨找到一个由东正教教堂改造的咖啡屋。

我经常跑来大陆,但是我跟我哥们儿比起来,我很少去欧洲,很少去那些异文化的地区。但是很妙,我在东北这座俄罗斯的东正教教堂里,却感受到一个非常奇妙的异国场景,好像我以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看到的那种俄国的景象。

当时,坐在周边的有很多东北人,但是也散着一些混血的、有俄罗斯血统的人。这个空间的光线给人的感觉,跟我们在台北,甚至我平常在北京、上海的咖啡屋所采用的光源的感觉不一样,它的光源还是借着原来教堂挑高式、狭长形、靠近天花板的,而且是拉高两三层楼以上的拱顶,然后利用天窗的光垂洒进来,所以它会形成一种很陌生的诗意与抒情性。

那天晚上,纪伯还有另外一个哥们儿跑到我房间抽烟,他们就说,骆以军真聪明。

所以第三天他们全学我,这俩哥们儿也跟团长说,他们也犯了急性肠炎,也拉肚子。于是他们跟着我,我就带他们去哈尔滨非常漂亮的由教堂改造的咖啡屋,我在赶稿,他们俩特别不成材,在那里一直看东北妹子。

3

东北人很好客,当天傍晚,就安排我们去看二人转。接待我们的女生名字叫孙俪,是一个很好、很纯真的姐姐。让我们很震惊的是,她跟我们说,你们不要去看了,太黄了。

我们一听“太黄了”,觉得太好了,我们一定要去看。

她还在说,不能去,真的太黄。

二人转就是以前农民农闲的时候,围绕着生殖器开玩笑发展起来的。它很符合俄国形式主义大师巴赫金讲的,小说的嘉年华就是民间的话语,最好的小说话语原本就是民间的语言。

以前那个年代,大家平常很苦闷,农闲的时候,一个老大爷一个老大娘,开始开各种黄腔,这些黄腔关于人的生殖器,会感染到农作物,好像农作物也会很兴盛。这是土地上的小说的沃壤、故事的沃壤。

孙俪跟我们说,几年前你们台湾有一个女教授来,说要去看二人转,我就告诉她说不要,太黄了。她说,我不怕,我是女性主义者。后来她去听,听到一半她就脸红了,啐了一口,掉头就走了,实在太黄。

我们三个一听就更想去听了。那天晚上大概七点,主办方要在哈尔滨某个地方招待我们吃饭,吃饭的地方可以看表演,像北京老舍茶馆那样,一边吃饭,一遍看台上表演,表演的是二人转。

我们搭出租车,开出租车的师傅是个小青年,很有正义感。他跟我们三个台湾同胞说,你们去的那条街很奢侈,都是大腕、有钱人,一个晚上可能花掉五万人民币。他说,那个地方你们到了就知道,豪华得不得了,店门口停的都是进口跑车。我们一听就更想看了,但后来我们到了那个地方,发现没有很腐败。

我们上到二楼去,东北菜太好吃了,我们台湾作家分两桌坐,但是台上那时候并没有表演二人转。开场的时候在唱红歌,一个好美好美的女孩,那正是我到东北来慕名的所谓的东北妹子,那是我在东北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唇红齿白,脸孔、五官精致得不得了。

歌声非常美,但是我完全听不懂她唱的歌词是什么。我就问旁边接待我们的孙俪姐姐,她把歌词写给我看。那是她小学、中学都会唱的歌。她说,歌名叫作《十送红军》,就是说哥哥你好好去前线打仗,把那些国民党、那些坏蛋打爆等等,妹子等着你胜利归来之类。

我这时很想抽烟,就到楼下抽烟。我边抽烟边想,要不我打个的回旅馆去。但是我觉得我已经连着两三天白天都逃脱了,我年纪是最轻的,我怕那些长辈到时候说,骆以军你什么玩意,你以为你自己红吧?

没想到又有一个人下来抽烟了,是我们团长。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父亲是山东人,他父亲他们被共产党打败,后来他跑到韩国去了。到了一九七〇年代,他才从韩国跑到台湾去当留学生,能说一口普通话。

他后来跟我说,我们还是乖乖上去吧,我们不要这样,不能跑掉。我们上去的时候还不错,一个小时的节目,最后15分钟是二人转。

4

我想讲的重点就是这场二人转。

二人转是一男一女,但是男角不是典型的二人转男演员,而是一个侏儒。他跟我一样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胖子,他的头很大,但他的身体却像五岁小孩的身体。他头上绑着一个冲天辫,他的脸却是一张中年人的脸。跟我长得有点像,浓眉大眼的,也有岁月的风霜,也有一种中年人甚至年纪更大一点的人的那种狡猾,不是小孩的纯真。

他旁边那个真的就是一个所谓东北妹子,那个女孩我看比我还高,我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七,我觉得她应该有一米八多。她是穿着新娘的白纱,像仙女服那样的非常纯洁的白纱。

这个侏儒特别能说,真是让我见识到了,我们这些台湾作家听得瞠目结舌,真的佩服到不行。他嘴里一直讲各种黄腔,各种性器官的双关语。他是一个侏儒,这女孩是个高个儿。你能想象吗?什么潘金莲跟武大郎,白雪公主跟七矮人,我们能想得到的,他都想得到,甚至还有各种我都不能在这种公开场合说的话。

这个空间里有很多桌子,各桌坐着很多东北哥们儿。我在台湾,我在南方的男生里还算比较man的,但是在这些东北哥们儿里,在这个空间的气场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显得自己有南方的柔弱与阴柔那种感觉。

东北哥们儿都剃个平头,或剃个光头,拿瓶烈酒在那边喝,搂着旁边的妹子,很欢乐,完全就是像巴赫金讲的嘉年华,像一个愚人宴。大家是在一种真正低俗的,然而这种低俗里面有一种真正民间的活力的空间里面活生生地窜动着。

侏儒特别会讲,说,哥们儿,爷们儿,给个面子,给点掌声。

他在讲这些黄色笑话的时候,旁边的高个女孩就显得特别地害羞与腼腆,形成一种反差。

他在讲黄腔的时候,台下那些东北好汉们就说,姑娘,美女,你别跟这矮子了,你今晚跟哥回去。

侏儒立刻在台上就回他一句,这位哥不瞒您说,七年前我刚娶这媳妇的时候,我身高跟您一样。意思说这个女生会吸精大法,他今天变侏儒,是这媳妇造成的。

我们这些台湾来的作家,看呆在那里,像傻瓜一样。

接着到了最高潮的时候,高个女孩突然“刺啦”一声把她的新娘白纱、她的仙女服撕开来,原来她里头穿着一件非常火辣辣的红色小袄,以前叫肚兜,非常性感。她肌肤雪白,腿也很长,然后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热歌劲舞。她唱的歌是台湾一九八〇年代的流行歌,对我们台湾人来讲都有点老旧的歌,现场整个就很high。

情绪high到你都不知道怎么停下来的时候,音乐突然就变了。刚刚还是那种靡靡之音或流行音乐,或者劲歌热舞的音乐,突然就变成很像《天鹅湖》那种很神圣的音乐。

侏儒就跟大家说,各位哥们儿,各位爷们儿,为了感谢您这么热情,兄弟我有一手绝活儿,我从不在其他人面前表演,从不在其他地方表演。我今天特地在这边表演给各位看。什么绝活儿呢?这个绝活叫作鼻子喝牛奶从眼睛流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我听了都不知道他要干吗。

因为他个子矮,他就站在一张小桌子上,站在这张小桌子上才跟一般人一样高,然后他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的容量大概有1000cc,玻璃杯里面装满了牛奶。

然后,我们真的就眼睁睁看着他非常恐怖地、用鼻孔喝杯子里的牛奶。我们看到牛奶的水位线一直在下降,一直在下降。接着我看到非常恐怖的一幕:他的眼角突然流出了白色的眼泪。

后来我回去写了一篇文章,就叫《白眼泪》,我受到非常大的震撼。

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刚刚那些很粗豪大气的东北爷们儿,顿时全都安静下来,被他震慑住了,因为他这一手绝活太恐怖了。他甚至还挤了一下眼泪,把那两注牛奶像喷泉一样,从两个眼角喷到前排,前排的那个女生尖叫起来。

我觉得这好像是这一百年来关于身体的、一个很中国的叙事,包括莫言写的《檀香刑》,还有前一阵子过世的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不只金庸先生,还有清末民初很多武侠小说,主人公是二十来岁的少年英雄,因为某种奇遇,得到本应该要两三百年才能练好的某种功夫。

这个侏儒一定是在超出人类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可思议的痛苦中苦练。

他不像NBA那些球员,他们这些人平常在操练着自己神一般的技艺时,也是承受着不可思议的体能上的痛苦,承受那些压力训练自己,才能在赛场上表现得像神一样。但是他们这一套通过身体上苦练与折磨练出来的技艺,可以在资本主义金字塔的最顶端作为一种闪闪发光的表演,可以得到非常好的营生和非常大的利益。

在中国东北某个二人转的场子,我们看到的这个侏儒,他一定是承受了同等的不可思议的操练,一定是重复地练习,从鼻子喝水,从眼角流出来。他喝的如果是牛奶,就变成白眼泪;他喝的如果是黑墨水,就变成黑眼泪;他喝的如果是红墨水,就变成血泪。你可以想象那个场面有多恐怖。

接着他还做了一个更恐怖的动作,他拿两个铜板,铜板中间像古代钱币那样打了一个孔,铜板用红线绑着,下面各挂两个小水桶,两个小水桶里面注满了水。他用眼皮把那两个铜板含起来,左眼右眼各一个,然后,我们眼前看到的那个画面非常恐怖,很像一个雕塑,像一个外星人或咸蛋超人,可是只有眼睛部分是两个像钱币一样圆圆的。因为他眼皮被铜板撑起来。两只眼睛垂下来两条红线,吊着那两桶水,他还可以旋转,可以像耍特技那样把那两桶水甩到头上去再甩下来。这已经是超乎我们人类所能想象和承受的极致的震撼。

他旁边的高个女生本来在唱跳各种热歌热舞,这时候她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踢着正步说,各位哥们儿,各位爷们儿,所谓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他这一手绝活儿是经过了多少个寒冬酷暑,是经过怎样的辛苦才练成的。

表演结束后,全场都真诚地、肃穆地、充满敬意地鼓掌。

这个侏儒是被他的女伴扶着走出去的,他的眼睛还睁不开。我们平常隐形眼镜如果在眼睛里歪掉了,眼睛就极度不舒服,可是他为了这一场震慑观众的表演,一直练习把铜币大小的铜板放到眼皮里,而眼睛是特别脆弱的部位,所以我觉得这真的是很恐怖的表演。

我自己当时的感受是,我有一种类似于高中的时候被哥们儿找去看A片,那还是看VHS(家用录像系统)的年代,我们在他家很笨重的大电视上看,还不是现在这种液晶荧屏。

那是我第一次看A片,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的经验,也对女孩子的事情都不了解。我对眼前看到的场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套工业。当时我眼前看到的是一个非常美的女孩,这个女孩美到我如果在公交车上看到她,我心脏都会怦怦跳,跟她讲话我会脸红。但是我却看到了四五个像后来几十年后、现在的我这个年龄的大叔在轮暴她,而且我觉得这个女孩真的是在挣扎,真的很痛苦。但是她被四五个大叔强暴的场面,为什么却成为供我们这些男生围观的一种娱乐?为什么我们共同在娱乐这件事?

我当时的感受就是,为什么这个侏儒花这么大劲儿去练的这个技艺,他表演出来的特技,却正是把人类的尊严与形态给抹消掉。而我们这些人在这边喝着酒吃着肉,集体观赏、围观这项特技表演。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受伤的感觉。

5

后来我们回到那辆小巴士上,本来往常这些作家前辈都会叽叽喳喳开玩笑,讲第二天要去哪里。但那天,大家好像被什么给困住了,都讲不出话,非常安静。

就在大家很安静的时候,站在巴士门边的孙俪突然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吗?那个矮子跟那个高个儿女孩,真实生活中真的是一对。

她说,这个矮子当年不是标准的东北二人转训练出来的,他本来是在河南练马戏的。有人会去农村招这种天生是侏儒的人,训练他们练各种马戏,他就特别擅长这种特技。不过这个侏儒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他可能看了春晚,看到二人转,觉得二人转有未来,所以他就跑到东北,一开始他去的应该是长春,后来跑到哈尔滨,在哈尔滨上二人转的剧校。

毕业的时候,剧校要求班上男生跟女生配一对,做一个毕业的演出,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想跟这个侏儒配一对。这高个儿女孩是他们的系花,是最漂亮的,也是个子最高的。这侏儒特别会讲,他跑去跟这个女孩说,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只要跟我合作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不信你看看。

后来这个女孩真的跟他做了一个晚上的演出,他们在一个露天广场演出,结果万人空巷,一炮而红。后来他们在东北成了一对很有名的搭档,从此就固定下来了。

日久生情,这个东北傻姑娘慢慢喜欢上这个侏儒了。她跟她妈妈说,她想嫁给这个侏儒。她妈妈说,闺女你敢嫁给他,我打断你的腿。

因为这是真实的考量,不是说歧视,这侏儒在社会上能带给女孩以他这个条件所能带给她的最大的名声和利益,但是从遗传上说,侏儒是短命的,这是一个真实的生理遗传问题。

但女孩从侏儒那里学会了那一套,她跟她妈妈说:妈妈,你只要给我们一个下午,你去看一次这个矮子在大院练功的样子,你再和我谈这些。

这个妈妈也很有意思,她真的跑去大院,躲起来偷看这个侏儒练功。

我有时候在想,我岳母如果躲起来看我写小说,她会不会看到一些惊天地泣鬼神、让神鬼都震撼的那种感人的画面。但是没有,她可能会看到我在咖啡屋里抠鼻孔。她看不出,写小说的人的脑袋内部,其实是一个史诗般的、核子战争的场景。

这个高个儿女孩的妈妈,看到侏儒表演我们后来看到他表演的这些绝技。一个人在这么刻苦地练功的时候,会有一种神的气势出现。她回去以后就同意他们结婚了。

这就是孙俪站在小巴士的门口跟我们讲的故事。

孙俪讲完之后,我们心里刚刚被困住的东西,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台阶下了。我们本来觉得有这么剧烈的悲哀,或者这么残虐、这么扭曲,超出人类的感官所能承受的东西,我们被困在这里。可是刚才透过东北女孩孙俪讲的这一番很像琼瑶小说似的话,突然我们就有个台阶下了,我们全松开了,所以接着车上又开始变得很欢乐很愉快,各种耍嘴皮、各种打打闹闹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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