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农场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六七年前,我大儿子阿白正要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他突然迷上了脸书上的一个游戏,叫作《开心农场》。他弟弟那时候比他小两岁,也跟着哥哥一起玩《开心农场》。

我是我们家所谓阶级最低的,事实上我根本不碰电脑,我那个时候也还完全不会打字。很多年前,我到大陆来,我到香港去,有些场合大家会交换名片。大家会说,骆老师,你有没有Email?咱们交换一下。我就说,没问题。但问题是我不会打字,所以常常有些人写了长篇文字跟我谈文学,我的回应就是:是的,好。

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很冷酷的人,其实不是,我真的不会打字。我是错过了我二十七八岁时电脑刚刚普及时第一波网络热潮。我身边的哥们儿、创作者,他们都开始打字了,但是我错过了那个机会,所以我一直还是手写稿。到现在我写小说还是用黑色的0.7mm的原子笔写在A4的影印纸上,对我来讲那好像才叫创作。

但现在我会打字了,不过这就要从头说起。

那个时候我两个儿子迷上了玩《开心农场》。我太太在大学教书,他们学校大概每一两年就给老师配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太太用一用,淘汰以后就给大儿子,大儿子用一用,又来了一台新的,太太的那台又淘汰给大儿子,大儿子那台就淘汰给小儿子。再来一台,太太淘汰的给大儿子,大儿子淘汰的给小儿子,小儿子淘汰的给我。

不过基本上我不太使用电脑,那时候我白天去咖啡屋写作,晚上陪小孩玩,花了比较多时间在陪小孩。等小孩睡了,十点之后,我还会看点书,偶尔挂挂网,可能也就是想办法看一下色情网页,没有起到什么真正的用处。

可是,我大儿子在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迷上了《开心农场》。我一听就想,这什么娘炮的游戏。因为我听说《开心农场》都要跑去别的农场偷人家的菜。我们骆家好男儿,你祖父是怎么样的人?你太祖父是怎么样的英雄好汉?你们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偷人家的菜,这是什么?偷东西也要偷大一点的,偷东西你要偷火箭或者偷人家的高科技,你偷菜?我就觉得特别地丢人。

我以前在小流氓的年代,不是在个人电脑上打电动,那时候是用投币式的台机。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写那时候我们玩的《快打旋风》《小蜜蜂》等游戏,我们这些不良少年,大家抽烟,在里面打投币式的格斗电玩。所以那个时候我太太回娘家的时候,我偷偷用她的电脑,偷玩《三国志》第4代,很早的游戏。后来还把鼠标玩坏了,我太太很生气。

所以我对电脑是不碰的,但那个时候因为担心我孩子做出这种小奸小恶、鸡鸣狗盗,只有小贼才做的事,我觉得这比做大坏蛋还要可耻,所以后来我也去注册了脸书账号,因为《开心农场》在台湾是挂在脸书上的,但我完全不知道脸书是干什么的。我们下一代很多人都经历过部落格的年代,现在大家都用微信,以前是博客、微博,这些我都没有经历过,MSN也根本没有用过,因为我不会打字。

那个时候我就去注册了脸书,但是电脑一开机,我就进到《开心农场》。结果我一玩就入迷了,就玩进去了。玩进去以后,因为我是大人,就很急性子,我就去外头的7-11,或者是全家、OK这种便利超市,买加值的虚拟货币,就是农民币。

我后来好像花了一万多块人民币,台币四万多块,加值,然后我从0级,一路升到最高级200了。那个暑假,我的《开心农场》简直就是一个法国豪华大农庄。我的农场里面都是神仙般的发着光的珍奇异兽,种了天山雪莲这些发光的神仙异草,反正就是非常了不起。

我觉得,《开心农场》的设计与整个资本主义的设计,其实是基于同样的逻辑。你把真实世界的货币透过虚拟世界,通过“洗钱”变成了虚拟世界里的农民币。老实讲,在现实世界,有一万块人民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富翁。可是在《开心农场》,花一万块人民币,你就有了变成一个国际大富豪的那种爽感。有钱了以后你什么都买得到,之后就会在内部形成很多新的机制,比如说你可以使用榨汁机,或者你可以做糕饼,等等。它要求的原材料很多都可以用钱买到,但问题是,所有这个环节只有一样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就是鸡蛋。你在《开心农场》里面只有一只老母鸡,《开心农场》里的时间跟真实时间不一样,这只老母鸡一天还是三天才“啵”一个小鸡蛋出来,下得特别慢。

我等不及,于是我开始堕落了,我这时候就发觉《开心农场》可以去偷菜,于是我开始去偷别人的鸡蛋了。我刚开始注册脸书的时候会冒出来很多人要求加我好友,有的头像是美女的照片,我全部就点OK,没当回事。加了好友,可以进入对方脸书后台的《开心农场》。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很神秘的异次元空间,你可能跟你身边最亲密的你的女朋友、你的太太、你的家人,相处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他们都有一个自己秘密的小房间,你是进不去的。可是在网络的世界,你可以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可以轻易进入十米外那个小房间,那小房间就是《开心农场》。

我跑到一个女生的开心农场去,她用的是英文的假名字。我发现这个女生应该是处女座的,她每一棵植物都照着相同的品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不过我看这女生应该是刚经历一场非常绝望的、毁灭性的恋情,她里头的东西全部乱扔在那边,死掉了,然后剩一头驴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配一头驴,那头驴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我还曾经在《开心农场》侵入到我初中时暗恋的、后来当了空姐的女孩的脸书,我也偷了她的鸡蛋。我还侵入了一个高中同学的开心农场,他是一个好学生,长期跟教官打小报告,高中时我很想打他,我也偷了他的鸡蛋。

在台湾有些文青知道我,我在《开心农场》偷鸡蛋时,突然看到荧屏上有人打字:耶,骆以军来偷我的鸡蛋。我吓死了,我根本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处在一个被监视的状况里。

到了那一年的九月初,我太太是家里唯一去上班的,那天她很累,下午她上完课回家,开门进来的时候,发觉我们父子三个没有半个人去迎接她,没有半个人理她。我在书房忙着经营我的《开心农场》,大儿子在他的书桌前忙着经营他的《开心农场》,小儿子玩的游戏比较低阶,叫作《开心猪仔》,他在玩他的《开心猪仔》。

结果,我太太就发飙了,当然是对大儿子发飙。她就跟大儿子说:阿白,马上要升初一了,这个阶段非常重要、非常关键。很多人就在这个阶段掉下来了,跟不上。

因为在台湾的课程设计中,与小六的数学难度相比,初一的数学难度突然跳了好几阶。

她说:你这个时候要盯很紧,你数学才跟得上。

她说:你不能这么沉迷于《开心农场》,你必须把你的《开心农场》杀掉。

我站在我太太后面,大儿子阿白就坐在书桌那里。我就说:对,要杀掉。

我大儿子阿白是巨蟹座,他没有像我那样去买外头外挂的农民币,他是花了两个月,几乎一整个夏天,勤勤恳恳地经营他的农庄。虽然他没有盖出一座法国豪华大农庄,但他凭着自己很努力地种了植物去交易,换来换去,很细心地经营他的农庄。你不知道他对他那个农庄有多认真,它好歹也算是垦丁的一家民宿,漂漂亮亮。

现在妈妈要他把它砍掉。我就看到他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是一个很豪迈的白羊座父亲,我就站在我太太背后跟我大儿子说,男生你为这种事掉眼泪,这是一个虚构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你为一个《开心农场》掉眼泪,你把眼泪留着,等举行你父亲的葬礼的时候再掉。

大儿子看着他妈妈,突然说了一句话:爸比的也要杀掉。

这时候我太太就回过头说:对,你的也要杀掉。

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花了一万多块人民币盖的豪华大农庄,就被杀掉了。

杀掉以后的接下来那两三个月,我有一种美国越战军人的战争后遗症,叫幻肢感。你的手臂被砍掉了,已经不存在了,但你一直觉得它还在那里。

2

其实偷东西这件事,在我小时候,它是有实体世界的现实感受,偷东西要躲开众人。譬如说,我小时候也偷过父母的钱,甚至在那个年代台湾刚出现超市的时候,我跟我哥还跑到超市里头去偷吃超市里的东西,出来就不用付钱。

我在混流氓的时候,身边有哥们儿会做偷鸡摸狗的事。人在偷窃或是说背德时,你的身体会感受到罪恶感,或者阴暗的感觉。其实我在青少年的时候是有真实的感受,但是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基本上我已经远离了这一切,不是我不耻偷钱,而是事实上因为我的社会位置跟生活状态,我不需要做出偷窃的行为。但是我却跑到一个虚拟的游戏世界里,以为好像没有成本,可以轻易地越过边界,跑到别人私密的《开心农场》去偷鸡蛋,那其实也是别人一个隐私的地方。

但当时这对我来讲好像吸毒一样,进入一种很刺激的、迷失的状态。那个时候,本来以前没有惹到这口毒,没有玩《开心农场》之前,晚上小孩睡了,我还可以看书看到一两点。但那两三个月我通常都是天亮才睡,我整晚挂在上面玩《开心农场》。可是它被砍掉之后,我书也看不下了,晚上那个时间我就开始挂网,可是挂网我也得不到以前玩《开心农场》那种快乐。

后来我就开始练习打字了,因为那时候我迷上大陆出版的一本科普书,叫作《上帝掷骰子吗?》。我高中时是个学渣、流氓,没有学什么物理学。那本科普书写得非常好,讲量子物理学史。很多专有名词我不懂,什么波粒二象性、薛定谔的猫、量子纠缠、量子坍缩,等等。于是我就开始在脸书上打字留言,写量子坍缩。那个年代脸书有字数限制,现在没有了。因为不会有人来给你按赞,我就留言给自己,就这样我花了大概三四个月,慢慢就会打字了。

3

第二年我刚好到香港浸会大学驻校,住在香港。那个环境我不是很适应,后来忧郁症发作,小孩不在旁边,也不用去倒垃圾,也没有哥们儿找我去喝酒,很无聊,我就开始真的玩起脸书了。

玩脸书以后,我发觉我好像有一种写小说之外的、另外一种天赋,我很会讲笑话。后来我的脸书就变得还蛮多人来按赞的,蛮热闹,不是因为我的文学,而是因为我讲的笑话。但是人气很热以后,我的脸书后台就常有各路的人留话。我这种倒霉咖,因为我会支持流浪动物,有很多流浪动物团体,也不是真的团体,比如他个人养了一堆狗,经济崩盘了,就请我转帖;或者有一些很小的出版社或者年轻的不得志的创作者给我留话,我脸书整天都是这种人来留话,有时候也有一些神经病来留话。

有一次我就收到一个神经病给我留话。他留话说,骆以军先生,我知道明星、演艺人员会谎报自己的年龄,会说得比较年轻一点,但是我没想到连作家也会做这样的事。你明明是1964年生的,为什么在脸书上登记说你是1967年生的?

我一开始还很客气,回信给他说,这位先生你弄错了,我确定是1967年生的。我长这个德性,我不是靠脸吃饭的,我不需要谎报年龄。

他就说,你明明是1964年生的,你不记得吗?当年你念淡江大学德文系的时候,你住在淡江大学的某某路,门牌号码几号,房东太太叫阿P婆。你有一个室友很瘦,是西班牙语系的,绰号叫电线杆,那就是我。我清楚记得骆以军先生是1964年生的。

我就跟他说,这位先生你真的弄错了,你说的那个人叫骆以忠,是我哥。我哥是1964年生的,我哥当年考上的是淡江大学航海系,但是后来转系转到了德文系。我叫骆以军,我是弟弟。我生于1967年,我当年考上的是文化大学森林系,后来转到了中文系。您真的弄错了。

他又写来说,不,我记得淡江大学1964年生的那个人是骆以军,就是你,你不要说谎了。

我想神经病啊,我就把他拉黑了。

4

但是后来我再回想起这件事,我想讲讲我哥的故事。

几年前台湾发生过一起捷运无差别杀人事件,我不知道大陆这边有没有人看过这个新闻。有一个年轻人打电玩,打到脱离现实感了,他就带了一把长刀,去搭地铁,因为他打电玩已经打到他没有办法感受到真实的人被杀掉会痛苦,大概电玩里面有很多是开枪杀敌人的,他就在捷运上无差别地砍杀这些乘客,造成台湾社会很大的恐慌。

后来我常跟一些我创作课上的学生或我哥们儿说,杀人的年轻人叫作郑捷,我觉得我哥如果在这个年代,很可能就是郑捷这样的人。他们就说,怎么可能呢?我后来解释一下,他们就懂我的意思了。

在台湾一九七〇年代,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电玩的年代,台湾相对比较贫穷。那时候没有游戏这种东西,台湾很多一般家庭的男生那时候很爱做一种模型。这种模型都是军事战争,比如二战时期的模型。这种模型做得最好的是日本一家模型公司,叫田宫模型。它做的就是二战时期日本太平洋海战的那些赤城、加贺、苍龙、飞龙等航空母舰,名字确实都非常美。陆军的模型则全部是德军的,这也确实是有理论基础的,其实法西斯的美学高度是非常高的,所以二战时德军的虎式战车、豹式战车,在现在看来都还是军事迷心中的经典,造型非常美。德军的钢盔、德国灰蓝的军服,如果以军事迷的眼光来看,就是比美军看上去更有一种美感,法西斯特别会创造这种美感,它类似宗教,要把你催眠。

我哥是一个模型高手,做了各种德军的模型,他整个人活在模型的世界里。我父亲是中文系老师,研究孔孟的,而且他是南京人,南京大屠杀就是日本人干的。所以我父亲常觉得祖先没积德,儿子怎么会迷这些日本鬼子的模型。当然,我哥迷的不是日本,我哥迷的是德国。

我哥告诉我说,他将来要重新建立第四帝国。第四帝国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搞不清,后来他叫我见到他,向他敬纳粹礼,要对他喊“希特勒”。后来我看二战片才知道,见到希特勒要敬这种第四帝国的礼。我哥还封我为希姆莱,后来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希姆莱不是希特勒的弟弟,他们并不是姓希的希家兄弟,只是翻译作希姆莱。希姆莱是一个用毒气毒杀集中营里的犹太人的魔鬼。我是这种人吗?但是我当时傻傻的。

我哥就像是跟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失去了现实感的宅男一样,完全沉迷在模型的世界里。等到他后来考大学,他没有像我那样学坏,所以他考上的大学不好不坏,考到台湾一个叫淡江大学的私立大学,他考上的是淡江大学的航海系。到大二的时候,他转到德文系。

我哥转到德文系是发自内心的,他跟那些去念德文系,想要学德国文学,或者想要学外交的年轻人不一样。我哥是想真的学好德文,成为德国人,成为德国人以后,他要建立第四帝国。

很多人像我哥一样,脑子也是被灌水了,就算纳粹有一天要复辟,要建立一个第四帝国,他们要找一个希特勒那样的将领,他们会找你一个亚洲人吗?他们不会找你一个中国人、一个东方亚洲人来当他们的领袖。

当然有很多这种年轻人,他们本来就处在与现实脱离的状况中。台湾是义务役,男生都要当兵,我哥刚好是到外岛当兵,在金门。在当兵的过程中,他们的梦破灭了,知道这些想法整个是有问题的。

我哥因为跟现实缺乏足够长时间的连接,所以当他想象与虚构中的纳粹德军的美梦破灭以后,他在军中被人家骗了。

我不知道在大陆有没有这种东西,叫传销,台湾叫老鼠会。有一种人叫你拉很多小老鼠,做传销,其实传销能不能做成功跟你的社会人际关系、人际网络有关,所以叫老鼠会。老鼠很会繁殖,你再拉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叫小老鼠,小老鼠再拿钱给你。他们告诉你的理论是说,你只要在最上面,你不用再赚钱,你下面拉十个,等比倍数,这十个再去拉十个,你每天不用去赚钱,最后每个月就有十万块的收入,等等。

但这整个是一个梦。我哥是一个宅男,我哥唯一能拉的小老鼠就是我。那时候我还在文化大学念书,我正在做我的文学梦,我在念卡夫卡,念福克纳,念马尔克斯,我哥跑来跟我讲那一套传销理论。我当然跟他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些哲学观念,我哥觉得我是神经病,所以就放弃了。

我哥很省,退伍以后他存了大概八万台币,折算人民币也有一万八,不少的一笔钱。他用这笔钱全部去买了一种清洁剂,全部一模一样几十罐的清洁剂,堆满了我家偷盖的一个违建小阁楼中间的隐藏式的楼梯间。

这种清洁剂据说是万能清洁剂,它是一种酵素之类的东西,可以拿来洗菜、刷牙、洗手、洗澡、洗脸、敷脸、护肤、洗头、拖地板、洗马桶、洗车子、排油烟……反正是万能的。总之都是骗人的。

当然,最后我哥这个梦想幻灭了。幻灭以后,我哥一直像个流浪汉一样。

我爸妈在乡下深坑的山坡买了两座房子,那时候很便宜,大一点的房子,是我爸妈每个礼拜六、礼拜天去度假住;比较小的那个房子,后来我跟我太太结婚以后就给我们住。其实我父亲是个穷文人,但他就觉得他跟人家有钱人一样要有个别墅,礼拜六日去度假。父亲买了很多书,我们永和的房子放不下,父亲就把书堆在比较大的那个房子里。那个时候没有电脑,现在可以直接看电子书,但那时父亲买整套整套的《资治通鉴》,买的都是这样一些套书。我们家为什么那么穷?因为父亲把他的钱都去买了这些书,就堆在深坑那个比较大的房子的书柜里。

我哥就住在我爸妈假日去度假的那个房子里,等于是我父亲的书斋,我哥住在二楼。没有人知道我哥在做什么。父亲每个礼拜六、礼拜天去的时候,我哥就会溜回永和,跟父亲说他要参加公务员考试,考邮政特种考试或市公所的考试,他考了五六年都没考上。

后来父亲中风了,在医院待了十年,其实都是我哥在医院照顾父亲,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医院常把病人赶来赶去,突然这个医院把人赶出来,我哥就要立刻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去另外一个医院。

有一天我哥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又被医院赶出来了,他忘了带父亲的身份证,因为我住在山脚,他叫我上去拿。他说父亲的证件是在二楼的书桌抽屉里,说钥匙藏在门口的地毯下面。

我就开门进去了。我在二楼看到的那个场景,我觉得父亲如果没中风,看到这个场面,也会立刻被气死。

本来放着我父亲那些《大藏经》、那些笔记小说的书柜,书柜的门全部被打开,上面挂满了各种德军的军事用品。因为我哥会德文,他骗了我妈一些钱,可能跑到德国那种军事用品的网站,上面有很多军事迷收藏的二战时期德军的制服和其他军事用品,不是假的,是真正的古董。我哥买了这些东西,邮寄到台湾来。

那些德国军事外套上都挂着铁十字勋章。纳粹的法西斯美学非常美,敦刻尔克之役、沙漠之鼠等等的军事用品,各种十字形的铁十字勋章,还有德军的钢盔。当然还有一些狙击枪,德军的冲锋枪,但那不是德国做的,是日本人做的那种,射BB弹,稍微改造一下,其实可以去抢劫的。整个场面非常怪异,全是德军的军事用品。

有一次我跟我太太开车回那个山庄的时候,管理员拿了一个从外国寄来的包裹,说骆先生,有你从国外寄来的包裹。我拿到一看,上面都是外文,其实是德文,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一看是外国寄给我的,我还想会不会我得了国外某个重要的文学奖。后来我想不对,我还没有作品被翻译成外文。

我回家拆开一看,是两颗二战时德军用的手榴弹,很像平常演讲用的麦克风,德军手榴弹是有个木头柄的,然后丢出去。当然是我哥订购的,那个管理员弄错了,就给了我。

我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把我哥当成一个小说角色,写了一篇小说,叫作《手枪王》,就是一个做模型的人混淆了真实人生与虚构人生的故事。

这篇小说后来得了那一年台湾时报文学奖的首奖。在那个年代,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得了那样一个文学奖,出版社基本上会注意到你。所以我因为得了那个文学奖,出版社找我出了我的第一本书,慢慢地又出了第二本书。可以说我是因为那篇小说,走上我后来这二十年的所谓的专业小说家之路。

结语

当时,我在想脸书后台收到的这个人寄给我的信,我突然产生了个想法,后来我把它写成一篇小说。

会不会是我现在以为的,正在写下这些故事的这个骆以军,其实在那个时候早就死了,现在这个我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个好像一直在这里讲这个故事的我,其实是那篇小说里面写的我哥,他在那篇小说的世界里继续存在着。这篇小说可能后来被PO在网络上,在网络的海洋里继续浮动,在大数据的乱码计算中继续繁殖,它让我产生了一个幻觉,这个幻觉就是有一个人叫骆以军,他非常会讲故事。骆以军后来结婚了,追了一个很漂亮的太太,生了两个小孩,继续写小说,继续创作,出了书。

可这一切其实只是大数据运算形成的一个幻觉,这一切就像皇帝的新衣。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在脸书上发现了这件事,他说的是真的,他戳破了我。没有骆以军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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